#三
老兒往往不省心。
孫家鼐上有爹爹、奶奶慣著,下有哥哥、姐姐護著,父親又遠在數百裏之外的江南池州府教書,一年回不來兩三趟,母親孫林氏,一個婦道人家,主持家政,一邊要起早貪黑,操持全家十來口的吃喝、漿補、洗涮;一邊要披星戴月,照管幾個大一些的兒子讀書。所以,對於老疙瘩,孫林氏網開一麵,任由他隨天性生長。
孫家鼐是目字形臉龐,雖然算不上美男子,但也眉清目秀,皮膚白皙,書生氣十足。特別是他的個頭,高高大大的,要比超過同齡人一個多腦袋。唯一讓母親操心的,就是他太老實了。
春天,他與一群小夥伴掏喜鵲窩。別的孩子怕高,更怕喜鵲啄,就誇他個子高,慫恿他爬樹;要是不爬,大家就一塊罵他“膽小鬼”。他不服輸,硬著頭皮爬上去,胳膊、腿被樹枝剮得青一道、紫一道。到了喜鵲窩下麵,兩隻老喜鵲拚命“喳喳”,朝他身上拉屎,上下左右地啄他……好不容易把喜鵲蛋掏下來了,你一個,我一個,大家拿著戰利品散開,而他卻兩手空空,什麽也沒撈到。
夏天,是捉魚摸蝦掏黃鱔的好時候。壽州是魚米之鄉,城邊上有寬闊的護城河,城郊河溝縱橫交錯,水塘星羅棋布。傍晚,他與小夥伴們背著竹篾子編織的黃鱔籠子,一塊出了城門洞子,在黃鱔出沒的溝塘裏下好,約定次日淩晨五點去收,可四點剛過,黑燈瞎火,別人就打著燈籠去收,把鑽進籠子裏的黃鱔、泥鰍、螃蟹收走,籠子扔回原處。等他去收,十籠九空,還得把空籠子全都背回城裏……
白露以後,鬥蛐蛐是壽州子弟的最愛。每到夜裏,城牆根下、老宅子裏,甚至是老墳地,總有一些男孩提著燈籠捉蛐蛐。每天下午,放學之後,這些人便三個一夥,五個一群,聚集在大樹下、角落裏,鬥蛐蛐玩。不光是比蛐蛐輸贏,而且要賭零食、零花錢,刺激刺激。孫家鼐也跟著大家鬥蛐蛐,他很鬱悶,他的蛐蛐又大又壯,叫聲又響又亮,可是,一進蛐蛐缸內,不是被別的蛐蛐咬得四處亂逃,就是呆頭呆腦,見了別的蛐蛐直往後退。基本上是逢戰必輸。其實,他不知道,別的孩子都有心計,在蛐蛐投入戰鬥前夕,先喂蛐蛐幾粒辣椒籽,蛐蛐吃飽了有勁,而且,它挨辣之後,滿嘴辣氣,火氣旺盛,又凶又狠。而孫家鼐的蛐蛐沒吃辣椒籽,脾氣小,嗅到辣椒味就發怵,怎麽能是人家的對手?
到了冬天,萬物凋零,滿城蕭條,恰恰在這個時候,高高掛在枝頭的柿子,無遮無擋,黃的似金,紅的如霞,遠遠就能看見,肚子裏的饞蟲子垂涎欲滴。一群孩子就誇孫家鼐個子大、善爬樹,就動員他上去摘。經不住大家的左勸右哄,孫家鼐見這家沒人,就翻過牆頭爬上樹,摘了柿子往下扔,小夥伴們伸出雙手,或者撐開衣服,接柿子。可是,一旦被人發現,大家一哄而散,孫家鼐站在樹上無處躲藏,被人捉住,押進家門,弄得母親又是賠禮道歉,又是掏錢賠償損失……
日久天長,那些精明、頑皮的孩子,就免費贈送孫家鼐一個外號“孫大傻子”。
孫林氏是懷遠州人。當時,懷遠、壽州、定遠等同屬於鳳陽府管轄,懷詩、壽字、定文章名揚四方。懷遠州與壽州的上窯、洛河街(現在已劃歸淮南市管轄)等接壤,兩地往來頻繁。
按理說,林家與宮、宋、楊家同列懷遠州“四大姓”。可是,林家卻吃過多年沒文化的虧。
據家譜記載,林家祖籍福建莆田,明朝末年,為了規避沿海倭寇之亂,輾轉遷移到懷遠州,在縣城東邊淮河、渦河交匯處磆河街定居,先開飯館,後來買賣做大了,又開了一家“益壽油坊”,油質好,價格低,服務熱情周到,生意興隆。但樹大招風,財大招妒,無意中,得罪了磆河街大戶老崔家。老林家覺得冤家宜解不宜結,遇到崔家尋釁滋事,要麽故意躲開,要麽破財免災。誰知道,崔家仗著是坐地戶,家族中又出過文、武舉人,有權有勢,對林家更是得寸進尺,一再欺負。
一次,崔家老太爺慶生,磆河街有臉有麵的人都上門祝壽。人來人往,熱熱鬧鬧。林家老太爺有病在床,大少爺出門辦事未歸,就派二少爺揣著禮金,拎著禮物,前去捧場,卻被崔家人堵在門口,不讓他進去,還罵老林家不懂事,管事的不來……林老太爺沒辦法,在家人的攙扶下,加倍送禮,並登門賠禮道歉,崔家才不說什麽。
過了不久,林老太爺病愈,也舉行了慶生儀式,特意安排崔老太爺坐在主桌上,並請他點戲,以示高看一眼。豈料,崔老太爺點了京劇《忠孝全》,這是一出父子分離、法場聚首的悲劇,顯然不適合在喜慶的場合演唱。林老太爺明知是崔老太爺故意製造事端,企圖攪局,就忍氣吞聲,讓戲班子按他所點,繼續演出……
吃了多次啞巴虧之後,林老太爺意識到,錢財是死寶,人才是活寶。沒有人才,錢財再多,也要受人欺辱,直不起腰來。於是,他發誓改變這一窘境,拔出房產,拿出銀兩,辦起了私塾,供子弟讀書。他還將堂號起名“讓德”,並請有學問的人按照自己的意思,創作了一副家訓性質的對聯:
常省事,總讓人,過後尋思有趣;
學吃虧,能受氣,其中快樂無窮。
林家子弟忍辱負重,潛心讀書,人才輩出。據統計,從康熙年間,起鵬公獲得從六品官職之後,到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正式廢除科舉考試製度,240多年裏,懷遠州林家先後有62人獵取功名,載入《鳳陽府誌》的多達26名。其中,林之望(1811—1884),33歲成為江南解元,34歲高中進士,後來官至陝甘代理總督、湖北布政使(從二品);林介弼(1854—1935),1884年,成為江南解元,後來授內閣中書、協辦侍讀、署翰林院起居注,擔任過江西寧都、直州和廣信府知府。民國初年,徐世昌任大總統期間,被委為顧問。林之望、林介弼叔侄合著的《江左二林文集》,已刊行於世。
孫林氏出生書香門第,她的父親是廩貢生⑷,在當地也是一個名士。孫林氏知書達理,嫁到壽州以後,相夫教子,一家老少無不誇讚。
前麵四個兒子,聰明能幹,都是讀書的好苗子,前程遠大,不用母親操心。就是這個老疙瘩,讀書不怎麽上心,她倒是不計較,不必人人都走考取功名這條獨木橋呀;讓她焦慮的,讀書不乍的,又老實巴交,以後長大了,還不知道怎麽叫人欺負呢。她畢竟出自書香門第,罵孩子,她張不開口、打孩子,她下不了手。天黑了,油燈下,她一邊納鞋底子,一邊翻開《幼學瓊林》,指著“司馬五齡擊甕,即占拯溺才猷”這句話,給小家鼐講故事:
大宋朝,有個名叫司馬光,兒童時期,就是在壽州度過的。他的父親叫司馬池,陝州夏縣(今山西夏縣)人,景德二年(1005)考中進士,當時在壽州安豐縣(今安徽壽縣南、霍邱縣東)擔任酒稅官。五、六歲哪年,司馬光與幾個小孩子在院子裏麵玩耍。天氣炎熱,大人們都午休去了。幾個孩子不知疲倦,又沒人管,就圍著大水缸,用手撩起裏麵的水,互相打水仗玩。玩著玩著,水缸裏的水越來越少,腳下的泥土越來越滑。一個孩子便頭朝下,伸進缸內,想用雙手往外撩水,不料,他腳下一滑,失去重心,跌進缸內。經水一嗆一淹,落水兒童手亂抓、腳亂蹬,情況十分危急。孩子們見了,也不知道怎麽相救。有的大聲喊“救命”,有的嚇得哇哇直哭,還有的見勢不妙,撒腿就嚇。危急關頭,司馬光並未慌張,他急中生智,撿起地上的半塊石頭,使勁砸爛缸肚子。水缸被砸破了,水從破洞裏嘩嘩流出,缸內的孩子因此得救……七歲的時候,他已經凜然如成人,聽了先生講授的《左氏春秋》,從此愛上了讀書,回到家裏,就給家人們講解《左氏春秋》,主要的內容都能講清楚。此後,他手不釋書,讀起書來,不知道饑渴,也不怕寒暑。日積月累,學業大進,後來考取了進士,還當了宰相,做了許多利國利民的好事。他還勤於筆耕,晚年耗盡心血,編纂了一部編年體史書《資治通鑒》,“鑒於往事,有資於治道。”逝世後,被朝廷授予“文正”諡號。
小家鼐聽得入迷,油燈一照,兩隻眼睛更顯得炯炯有神。
“俺媽,什麽叫文正?”
“文是文化的文,正是正確的正。”
“這兩個字我會寫,就是不知道是什麽意思。”
“文正是諡號的一種,也是最高等、最榮耀的諡號。文武百官死後,不能隨隨便便下葬,下葬之前,朝廷要開會,做一個蓋棺論定,也就是對他一生的功過是非做出評價、下個結論,並根據這一結論給予撫恤或懲戒。由低到高,分成三十多個等級,最高的就是文正。”
“什麽樣的人,才能獲得文正諡號呢?”小家鼐眨巴眨巴眼睛,追問道。
“文正嗎……就是德才兼備、道德文章皆佳、朝野都讚佩的人,不是聖人,也是完人。……家鼐啊,你今年幾歲了?”
“七歲。”
“是的。你從去年進孫家私塾發蒙,到現在也快一年了。你書讀得好不好,為娘的不強求你。我看你每天悶皮,常被別人戲弄、欺負,就有些擔心。三歲看老,從小看大。馬善被人騎,人善被人欺。我不求你光宗耀祖,不求你榮華富貴,但求你以司馬光為榜樣,遇事多長幾個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