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禍不單行

這日雪兒正自操持家務,忽聽那白衣人在內屋哼了一聲,雪兒急忙入內,果見那白衣人已悠然醒轉。

雪兒大喜,搶上前去,歡聲道:“你終於醒了。”

那白衣人不答,隻望著屋頂,神色茫然,“這是何處?我可是已死了?”

雪兒道“沒有沒有,你雖身受重傷,九死一生,現下卻是死不了了。”

白衣人聞得雪兒此言,那日受傷的情景如電光火石一般地掠過心頭,他四下裏掃視了一遍,對雪兒道:“想是小姐救了小人的性命,請受在下一拜。”說罷便要起身。他這一動,牽扯了傷處,登時疼得眉頭緊皺起來。

雪兒忙將他摁住,道:“這位大哥身上的傷勢還沒有大好,可千萬莫要亂動,免得前功盡棄。”

白衣人道:“小人汪銘,今番受了姑娘的救命大恩,不知何以為報,他日姑娘若有差遣,小人自當竭盡全力,萬死不辭。”他身體雖不能動,神色卻甚是懇切。

雪兒見狀忙道:“扶危濟困,乃是做人的本分,自小父母諄諄教誨,小女子片刻也不敢忘記的,壯士這番話卻是言重了。”雪兒稍一停頓,接著道:“卻不知壯士如何受了這等重傷?”

汪銘道:“小人本是蘇州人氏,蘇州絲綢天下聞名,小人便販賣些許,討個營生,哪知卻不幸遇上山賊,非但搶了我的全部貨物,還將我砍成重傷,多蒙姑娘相救,這才得脫大難,小人實在是感激不盡。”

雪兒道 :“原來如此。”忽然心中一動,問道:“大哥是蘇州人氏麽?”

汪銘道:“不錯,土生土長的蘇州人。”

雪兒接著問道:“大哥是蘇州人,又是做絲綢生意的,不知可識得吉祥布莊的老板駱員外?”

汪銘道:“姑娘說的是駱達駱員外,那是蘇州城中鼎鼎有名的人物,我怎會不識得?駱員外他待人厚道,輕財重義,做生意童叟無欺,我們城裏的人對他都是非常敬重的。隻可憐駱府飛來橫禍,忽遭大火,數十年基業付之一炬。這橫火來勢猛惡,本已足奇,更奇的是駱府上下竟是不能逃脫一人,盡數燒死,連駱老爺夫婦二人也俱罹難,蘇州城上下聞之無不扼腕歎息。”

雪兒聽到“連駱老爺夫婦二人也俱罹難”這句,不禁兩眼一黑,幾欲暈去,她深吸了口氣,強自鎮定地問道:“既是遭了大火,想必眾人都已燒成焦炭一般,卻如何識得便是駱老爺夫婦?”

汪銘道:“據聞大火過後,官府曾招與駱老爺相熟的人等前去認屍,本也認不出來的,隻是見到兩具屍身上的龍鳳翡翠戒指,這才認定了。須知這龍鳳翡翠戒上的兩粒翡翠,晶瑩圓潤,質地空靈,入手溫良,遇火不焚,乃是駱老爺伉儷獨有的稀世寶物,那兩具屍身定是駱老爺夫婦無疑的了。兩具屍身相依相偎,想是他二人情深意重,生死相隨,著實令人敬重。”

雪兒心中早存了惡念,聞言更是萬念俱灰,禁不住失聲痛哭。汪銘登時鬧了個手足無措,一時摸不著頭腦,也不知如何勸慰,隻囁嚅道:“姑娘,快別如此,姑娘請節哀。”

雪兒心中已憋了年餘,這一爆發,如何還能收拾得住,直痛哭了半日,才自抽抽噎噎地止住悲泣之聲,心中暗暗想道:“父母俱以辭世,今後我身上的責任便更加大了,我須得不顧一切,竭盡全力護得峰兒周全,助他成為當世大俠,這血海深仇方能有得報的一日。隻是可憐爹娘一生仁義,竟落得如此下場。”雪兒念及此處,那淚水又忍不住撲簌撲簌地掉了下來,再抽泣了一陣,忽然想起汪銘還在身邊,忙抹去眼淚,向汪銘道:“不瞞汪大哥說,小女子姊弟本也是蘇州人氏,自幼孤苦,受過駱員外的活命大恩,驚聞恩公暴亡,失了常態,倒叫汪大哥笑話了。”

這邊峰兒學武回來,一邊悠閑地走著,一邊哼著小曲子,離家門還有數十步,便已耐不住叫了起來:“姊姊,我回來了。”屋內並無人應聲,峰兒也不以為意,三步並作兩步地走到茅屋前,推門而入,隻見姊姊臉朝下伏在桌上,背部微微**,而那白衣人也已坐起身來,臉色雖然蒼白,一雙眼珠卻已十分靈動。峰兒不禁吃了一驚,警惕地望著那白衣人,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白衣人道:“小兄弟,雪兒姑娘是你姊姊吧。你姊弟二人救了小人的性命,汪銘感激涕淋。隻是雪兒姑娘聽了你們恩公的噩耗,傷心欲絕,小人不能從中開解,反而手足無措,實在是慚愧。”

峰兒聽了他如此說法,也不答話,徑直走到姊姊跟前,輕輕地搖了搖雪兒的肩頭,道:“姊姊,這是出了什麽事了?何故如此傷心?”

雪兒心情本已漸漸平複,聽得峰兒的這聲詢問,忽又悲從中來,轉過身來抱住了峰兒,失聲痛哭。峰兒嚇了一跳,他和姊姊一起長大,從沒見過姊姊哭得如此傷心,也不知道如何安慰,一時間竟然傻了,隻任由姊姊抱著,一動也不敢動。

雪兒又哭了一陣,忽地抬起頭來,對峰兒道:“峰兒,你隨姊姊出來,姊姊有些話要說與你知道。”說罷拉了峰兒便向外去,二人來到一處空地,雪兒看看四下無人,停下了腳步,道:“峰兒,事到如今,姊姊也不再瞞你了,我這就把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你。你可要聽好了。”峰兒連忙點頭答應。雪兒用衣袖抹了抹淚痕,道:“姊姊就從咱們爹娘的身份講起吧。”說到此處,雪兒將目光投向了遠方,呆呆出神,約莫過了盞茶時分,才又接道:“你總道咱們爹娘是蘇州做綢緞生意的尋常富戶,卻不知咱爹娘當年曾是江湖上叱吒風雲的武林大豪。爹爹江湖人稱‘霹靂刀’,娘的外號喚作‘天女散花’,他二人鋤強扶弱,行俠仗義,是江湖上人人景仰的俠侶。爹爹還有結義兄弟二人,大哥叫做劉鵬,二哥叫做楊傲天,俱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鐵血男兒。他三人聯袂行俠,為武林做了許多好事。可是正當他們名震武林,如日方中的時候,江湖上卻發生了一件大事。”

峰兒聽到此處,忍不住插口道:“什麽大事?”

雪兒摸了摸他的頭,道:“你莫著急,聽姊姊慢慢講來。武林中原本平靜,卻忽然間謠言四起,說是昔年南唐的一張藏寶圖和寶庫的鑰匙流入了武林,這寶庫之中不但有堆積如山的金銀珠寶,更有那每一個學武之人夢寐以求的絕世武功秘籍。誰要是得到了這些寶藏,莫說成為武林至尊,號令群雄,便是與皇帝一爭天下也是指日可待。江湖中人,對金銀財寶多半沒有什麽興趣,可那絕世武功秘籍的**卻實在太大,是以此謠言一出,江湖中立馬掀起了一場腥風血雨。”

峰兒此時又忍不住插口道:“那關我們爹爹甚事?”

雪兒也不理他,接著道:“爹爹和兩位伯伯都是世間的奇男子,自然不會把這些謠傳放在心上,且莫說還未知虛實,便是真有此事,他們也不會貪圖他人財物,卷入這場是非之中,可惜天意如此,注定他們躲不開這場武林浩劫。那年秋天,他們兄弟三人無意中在甘涼道上救了一位老和尚,當時這老和尚正被三個蒙麵人圍攻,身受重傷,奄奄一息。爹爹他們將他救下後才發現他竟然就是少林寺戒律院主持福明大師。爹爹他們雖然用盡全力為福明大師療傷,無奈他傷勢過重,終於還是圓寂歸天。可是福明大師在臨終之前說出了一個大秘密,原來那關於南唐寶藏的武林傳說竟然是真的,不但是真的,而且這條消息還驚動了蒙古國主,他重金聘請了藏邊的一位邪派高手率領國中的四大護衛前來搶奪。其時蒙古攻宋已有多年,宋軍早已元氣大傷,若是再讓蒙古人得了這些寶藏,我大宋的亡國之日便在朝夕之間了,是以少林寺中的第一高手福明大師才親自出馬,立意要將那藏寶圖和寶庫鑰匙搶到手中,帶回少林。如此不但可以免了一場武林浩劫,也可免了大宋的亡國之禍。福明大師武功卓絕,智慧高超,又得到了許多武林同道的支持,沒多少時日便拿到了半張藏寶圖和鑰匙,卻不料在回少林的途中遇到了蒙古國的高手。那些蒙古韃子早已探得消息,知道緊要的物事都在福明大師身上,一上來就動上了手,福明大師且戰且退,跟韃子周旋了七天七夜,終於在甘涼道上被韃子圍住。福明大師是少林第一高手,無奈那藏邊魔頭申屠南的武功也著實厲害,兩人比拚內力,各自受了嚴重的內傷,福明大師奮起神威,斃了四大護衛中的一人,突圍而出,再逃了一夜,勞累過度,內傷爆發,又被三大護衛纏鬥良久,竟終於耗盡真元而死。福明大師彌留之際將半張藏寶圖和鑰匙交給了爹爹他們三人,再三囑托,萬不可讓寶藏落入韃子之手,否則大宋氣數盡矣。爹爹他們當然不會貪圖寶藏,可是此事關乎大宋氣運,是我大宋子民便當義不容辭,爹爹他們當即慨然領命,立下誓願,便是性命不保也要護得這寶藏的周全。”

雪兒說到此處,低頭默然了一陣,才又接道:“爹爹和劉伯伯,楊伯伯商議,準擬還是將這要緊物事送到少林寺收藏,於是日夜兼程往少林寺趕去。誰料那老賊申屠南的武功實在深不可測,又對醫道頗有研究,隻養了幾日,內傷便已痊愈了七成,他一路追來,竟在河南少室山腳下將爹爹他們三人截住了。一場惡戰下來,爹爹,劉伯伯,楊伯伯都被那老賊打成重傷,眼看便要命喪這惡賊之手。幸而皇天有眼,總是保佑義士,這時山間竟忽然起了一場大霧,五步之外便不見人影,便籍著這場大霧,加上那老賊也受了傷,爹爹和劉、楊二位伯伯才僥幸走脫。爹爹他們逃出魔掌之後,又再商議,均覺這魔頭武功實在太高,心計又毒,若是將藏寶圖和鑰匙送到少林,隻怕沒來由地害了一眾僧人的性命。少林是武林中的泰山北鬥,若是千百年基業毀於一旦,天下豪傑必定為之氣沮,這武林中的士氣一落,蒙古人滅宋的勝算便又多了幾分,那是萬萬不可的。於是劉伯伯決定,讓楊伯伯帶上半張藏寶圖,爹爹帶上寶庫鑰匙,兵分三路,各自逃散,從此以後隱姓埋名,銷聲匿跡,叫那申屠南再也尋不著。”

“他們兄弟三人原是誌趣相投,心意相通,爹爹和楊伯伯都知道,劉伯伯如此安排法,便是要獨自一人引開追兵,好叫自己兩人順利逃脫,他身上沒有任何物事,便叫申屠老賊追上了,那老賊也占不了什麽便宜,隻是他自己多半性命難保。爹爹和楊伯伯都是義重如山的好男兒,如何肯依?那楊伯伯當即說道:‘我兄弟三人,誓同生死,要逃便一起逃,若是被那老賊追上,大不了轟轟烈烈地血戰一場,將三條性命送了也就罷了,要大哥一人身犯奇險,我兄弟二人如何依得。’爹爹也道:‘二哥之言甚是,我兄弟三人同心同德,至不濟便是全了我們結義時的誓言,卻也是人生一大快事,又怕它何來?’劉伯伯聽他二人如此說法,忙道:‘二弟,三弟萬不可意氣用事,此事關乎我大宋的氣運,我兄弟三人的性命算得什麽?如今我大宋已是積弱不振,若這些寶藏再落入蒙古韃子之手,亡國之日便不遠矣,那時我錦繡江山淪於外族鐵蹄,天下蒼生陷入水深火熱,我等俱有妻兒老小,推己及人,怎忍心讓生靈塗炭,宗族蒙羞啊。’爹爹和楊伯伯聽了劉伯伯這番話,各自驚出一身冷汗,暗責自己不諳大體,險些壞了大事。那楊伯伯微一沉吟,又道:‘大哥教訓得極是,如此我與三弟便依了大哥的計策,隻是保護這藏寶圖,幹係重大,小弟恐怕力有未逮,還是有勞大哥了。’說罷將那藏寶圖雙手奉上。爹爹見狀忙道:‘二哥武功智計遠勝於我,他若不能勝任,小弟更是一塌糊塗,還是請大哥替我保管這寶庫的鑰匙吧。’說罷也將那寶庫鑰匙雙手奉上。劉伯伯見爹爹和楊伯伯如此,心下激動,伸手握住了爹爹和楊伯伯的手,道:‘二弟、三弟義無返顧,舍己為人,都是天下豪傑,愚兄能與二位賢弟結成金蘭之好,實是不枉此生,隻是我意已決,二弟三弟休要再多言。你二人既尊我為兄,便當聽我之言,如若不然,我今日便與你們割袍斷義。’說罷放開楊伯伯和爹爹的手,退後一步,拔劍在手,雙目之中淚光閃動。爹爹和楊伯伯知道,他們這位義兄向來說一不二,他主意既已拿定,便再也說他不動,當下都默默垂下淚來。劉伯伯見狀,還劍入鞘,笑道:‘男兒大丈夫,有淚不輕彈,怎地哭哭啼啼地學那女兒狀?現下時候已不早了,再晚隻怕那老賊便要尋來,你們這就去了吧。’爹爹和楊伯伯知道此番九成便是生離死別,聞言更是難過。楊伯伯哽咽著道:‘我此去西南方,便在雲貴一帶落腳,隻望天佑我兄弟三人,將來還有聚首言歡的一日。’說罷泣不成聲。爹爹也是傷痛難言,向二位伯伯抱拳道:‘小弟便往東走,在江浙一帶隱匿,大哥、二哥可千萬要來尋我呀。’說罷哭拜在地。兄弟三人抱頭痛哭,哭了一陣,劉伯伯道:‘你二人走了以後,無論聽到什麽動靜,萬不可回來,否則便前功盡棄了。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兩位賢弟,請。’說罷朝兩人一抱拳,向著北方頭也不回地去了。爹爹和楊伯伯知道多言無益,朝著劉伯伯的背影拜了幾拜,這才互道珍重,灑淚而別。”

“咱們的爹爹才約莫走出三五裏,便忽然聽見劉伯伯縱聲長嘯,也不知道是遇到了敵人,出聲示警,還是引敵人前去追他。爹爹驚疑不定,待要折回去尋劉伯伯,又想起劉伯伯說的話來,情知此番回去若是失手被擒,不但辜負了劉伯伯的一番苦心,更誤了天下百姓。爹爹猶豫再三,終於一咬牙,強忍悲痛,徑直向東而去。爹爹風雨無阻地趕了數日路程,誰曾想在長江邊的一處高崖之上,又被那三大護衛追上,莫說爹爹內傷未愈,就算是武功十足,也斷不是這三大護衛的對手,所以爹爹將心一橫,湧身從那百丈高崖之上跳了下去。爹爹隻道這番定要摔成肉泥了,卻不料恰在此時,江麵上一陣狂風吹來,爹爹的身子隨著風平平飄開數丈,那下墜的力道都消得差不多了,才‘砰’的一聲掉進水裏。咱爹爹自幼便諳熟水性,這一入水,便潛入水底,隨著江流遊出數裏才浮出來換上一口氣,待到天色黑盡,爹爹已在數百裏之外,這才敢爬上岸來,稍作休息。那時我們娘親正在湖北老家的鄉下準備生產,爹爹便悄悄地潛回湖北,將我們娘親接走。他們二人從此改頭換麵,到蘇州落戶,做起了一本正經的生意人,也就是那一年的冬天,娘親便產下了姊姊我,那天恰逢是大雪紛飛,爹爹說瑞雪兆豐年,正是吉祥的好兆頭,所以便給我起了名字,叫做駱雪。”雪兒說到這裏,悲不自勝,眼淚撲簌撲簌地落了下來。

峰兒坐在姊姊的身邊,聽得又是驚奇,又是興奮,忽見姊姊又落下淚來,正要出聲詢問,卻聽姊姊說道:“你莫要打岔,聽姊姊說完了。”峰兒忙生生忍住,不敢出聲。雪兒接著道:“過得幾年,峰兒你也出世了。爹和娘長袖善舞,將綢緞莊打理得井井有條,生意越做越大,分號越開越多,我們駱家也成了蘇州城內有名的富戶。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忽忽間已是十六年過去,就在我十六歲生日的那天晚上,爹和娘把這段往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了我。他們本想永世也不說出這個秘密,卻又擔心敵人終於尋上門來,將那寶庫的鑰匙奪走,我大宋若是因此而亡國,他們不就成了千古罪人?爹和娘思前想後,決定留下一條後路,就把這些秘密都告訴了我。此後無事便罷,若是不幸有事發生,我便須帶著你自行逃離。”雪兒說到這裏,長歎了一聲,接著道:“可憐我自那以後,每日裏誠心祈求菩薩保佑,隻盼家中一切安好,永遠也不要有事發生。可惜是禍躲不過,仇家終於在一年前尋上門來。此後的事,峰兒你都是知道的了。”

峰兒聽姊姊說完這段武林密辛,一年來壓在心頭的種種疑問,全都一一解開,忍不住問道:“姊姊,既是如此,為何不早點跟我說呢?”

雪兒道:“爹娘吩咐,若無意外,在你十六歲之前,萬不可將此事告知於你,怕你小孩心性,一不小心走漏了風聲,我們駱家便要大禍臨頭了。”

峰兒聽得姊姊此言,不由得心中暗暗打了個突,小心翼翼地問道:“聽姊姊此言,莫不是出了什麽意外,是以姊姊才會現在告訴我?”

雪兒含淚點了點頭,道:“不錯,家中確是有了重大變故。峰兒,你聽好了,你是我們駱家唯一的男丁,以後駱家的大小事務都要由你一力承擔,駱家的血海深仇也隻能著落在你身上了。因為……因為爹爹和娘親都……都已經被仇人害死了。”說著又哭出聲來。

峰兒驟聞此言,如中雷擊,顫聲問道:“姊姊,你說什麽?你剛才說什麽來著。”

雪兒早已泣不成聲,哪裏還說得出話來。峰兒接著問道:“姊姊可是說爹爹和娘親都已去世了。”雪兒一邊嗚咽,一邊拚命點頭。峰兒見狀,隻覺腦中一陣眩暈,“咚”地一聲跪在地上,呆了半晌,才“哇”地哭了出來。

姊弟兩人悲痛欲絕,哭了大半個時辰,峰兒忽然止住哭聲,抬起頭來,劍眉倒豎,雙目赤紅,切齒道:“姊姊莫再難過了,那仇人的模樣,峰兒記得分外分明,無論是天涯海角,我都會尋著了他,將他碎屍萬段,以慰爹娘的在天之靈。”停了一會,峰兒稍稍冷靜,又道:“不知姊姊如何知道爹娘都已遇害?”

雪兒抽泣著道:“咱們救回來的那位汪大哥便是蘇州人氏,據他所言,那日我們駱府大火衝天,上上下下所有的人俱被燒死,一人也不曾逃脫,爹和娘的屍身也在火場中被尋著了。”

峰兒道:“既是燒死的,如何可以肯定那便是爹娘的屍身?”

雪兒道:“初時我也這般想,隻是汪大哥說,那兩具屍體相依相偎,手上都戴著我們駱家的傳家之寶龍鳳翡翠戒指,須知這是爹娘的定情之物,他二人情深意重,便是性命不保也斷不肯丟棄這對戒指,是以我才敢確信爹娘已遭奸人所害。”

峰兒聞言,默默無語,心中暗道:“爹爹和娘親都是武功不弱,駱府起火怎會逃不出來?就算是爹爹和娘都被困火海,無法逃生,駱府上下數十口,又怎會無一人逃脫?那定是在火起之前就已悉數遇害了。”峰兒想到爹娘不但慘遭不測,死後屍身還被燒成焦炭,心中一陣劇痛,淚水拚命地湧了出來。

此時雪兒已心情漸漸平靜,緩緩地道:“峰兒,你聽姊姊說,姊姊知道你一定會替爹娘報仇,可是仇人眾多,而且個個武藝高強,如果姊姊所料不錯,那藍衣狗賊和手下人等,定是那姓申屠的老狗派來的,這廝武功深不可測,十七年前,咱們爹爹和楊伯伯,劉伯伯聯手也不是這老狗的對手,如今又過得這一十七年,申屠老賊隻怕已是天下無敵。咱們要報仇,定要曆盡艱險,費盡周折。”

峰兒目眥欲裂,叫道:“我不怕,便是要了我的性命我也不怕。”

雪兒柔聲道:“峰兒,姊姊知道你不怕,你是駱家的好男兒,可是萬不可逞那血氣之勇。以你現在的武功,便有十條小命也給那申屠老賊一指頭送了,還說什麽報仇?咱們死了不打緊,可爹娘的冤仇不雪,我們有什麽臉麵見他們於地下?”

峰兒聽了雪兒的話,知她言之有理,強壓激動的心情,問道:“依姊姊看,該當如何?”

雪兒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為今之計,咱們隻宜隱忍,決不可急躁冒進,否則隻是枉自丟了性命。峰兒你須得苦練武功,待得你武功勝過那老賊,再要殺他,還不是易如反掌?”

峰兒急道:“那老賊武功如此高法,便是練上一輩子也不見得就能勝過了他,難道咱們的血仇就一輩子也不報了麽?”

雪兒道:“峰兒你別急,這點姊姊已有計較,你知道此物是什麽?”說著指向峰兒頸間的一塊黃玉,這塊玉約莫兩寸來長,雕成人形,雙手捧著個元寶,栩栩如生。

峰兒道:“這是爹爹給我的生日禮物呀。我記得是我八歲那年爹爹送我的,說是萬年黃玉,非常貴重。所以這些年來我一直都保存得很好,一點也不曾損傷。”

雪兒道:“這就好了。”回頭望了望茅屋的動靜,壓低了聲音道:“你隻道它是萬年黃玉,珍貴異常,卻不曉得它就是那南唐寶庫的鑰匙。”峰兒聽到此處,不禁輕輕驚呼了一聲:“啊”。雪兒忙伸手掩住了他的嘴巴,四下裏瞧了瞧,輕聲道:“不可高聲,這秘密便是申屠老狗也不曉得的。姊姊暗自盤算,待你苦練三五年,武功略有小成,便到雲貴一帶去尋楊伯伯,求他將那半張藏寶圖交給你,楊伯伯跟爹爹情同手足,必定應允。屆時我們再到江湖上尋訪另外半張藏寶圖的下落,希望皇天保佑,叫我們尋著。我們拿了南唐寶藏,學成裏麵的蓋世武功,這大仇便可得報了。此事說來容易,其實尚有五大難處,第一,須得尋著楊伯伯,拿到半張藏寶圖,第二,還須到江湖上尋到另外半張藏寶圖,第三,拿到了藏寶圖我們還要能找到寶藏。第四,這寶藏裏還必須有傳聞中的武林秘籍。第五,還要我們能練成秘籍上的武功。要解決這五個難處的任何一個都需要極大的機緣。五個難處一起解決,終究是渺茫得很,但就目前的情況而言,這是我們唯一可行的辦法了。”

峰兒聞言,沉吟半晌,道:“好,便依了姊姊。峰兒定會全力以赴,決不叫姊姊和九泉之下的爹娘失望。”

雪兒摸著峰兒的頭道:“峰兒,從今日起,便隻有姊姊與你相依為命了。”一念及此,二人俱是黯然神傷,默默垂淚。片刻過後,雪兒用手背抹去淚水,低聲道:“峰兒,我隻跟汪大哥說駱老爺夫婦是我們的大恩人,救過我們的性命,是以我們驚聞噩耗,才會如此傷心。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以後若是他再問起,峰兒千萬不可露了口風。”

峰兒道:“峰兒領會得的。姊姊盡管放心。”

兩人再休息了片刻,一同回屋,隻見那汪銘斜倚在**,雙目微闔,呼吸悠長,竟已睡著了。

自此以後,峰兒學武倍加勤力,起早貪黑,不辭勞苦。他在曹府學武,師兄盡是勢利小人,平日裏對他諸多刁難,日子過得萬分委屈,隻是他心中掛念著父母大仇,其他種種,全都瞧得淡了,這才能在曹府中呆得下來。這日到得午膳時分,各人都已懈了,三三兩兩聚在一起閑聊,唯獨峰兒還在咬牙苦練。那大師兄魯浩和二師兄齊玉龍見狀都是連連冷笑,聚在一起咬了兩句耳朵,齊玉龍快步去了,魯浩卻向峰兒走來。

魯浩走到峰兒身邊,見他正在紮馬練拳,道:“紮著四平馬,最緊要是腰要正直,須用意,更要用力。”說著伸手在峰兒腰間拍了拍,順手把一小包藥粉塞進他腰帶裏。

峰兒雖感厭惡,仍是抱拳道:“多謝師兄指點。”

魯浩搖了搖手,轉身走開了去,一麵走一麵回頭偷望峰兒,麵上全是陰險獰笑。

過得盞茶時分,有家人來通報,說是可以用餐了。眾人早巴不得有此說法,俱向前廳魚貫而去。魯浩和齊玉龍互相使了個眼色,也連忙跟上。隻有峰兒不欲與這幫勢利之徒為伍,兀自練那拳腳。待到得廳中,眾人都迫不及待地狼吞虎咽起來。魯浩和齊玉龍雖也夾菜,卻並不沾唇,隻是小心地觀察著眾人的動靜。少時過後,一眾師兄弟忽覺得腹中有如刀攪,劇痛難當,都禁不住大聲哀號,橫七豎八倒了一地。

魯浩見狀心中暗喜,臉上矯做痛苦之狀,起身道:“眾位師弟,我們定是中了毒了,大家莫慌,我這就請師父來。”說罷踉踉蹌蹌地出去了。

隻一會,便聽見那鐵臂金剛的聲音如雷鳴般地傳來,“中毒?有什麽人敢在我這裏下毒。”話還未落音,人已經到了廳中,隨手抓起一名弟子,伸手去號他脈象,隻覺得忽強忽弱,重時如擂鼓,弱時如遊絲,正是中了毒的征象。這曹老爺不由得勃然大怒,兩道掃帚眉都豎了起來,咆哮道:“哪個不知死活的王八羔子,居然敢到曹府來下毒,有種的便給我站出來,跟你家爺爺照個麵。”他叫得再響,自然也決不會有人應他。曹忠烈稍稍冷靜,知道當務之急是趕緊替弟子解毒,當下三步並作兩步地朝自己的藥房奔去。他剛出了廳門,正趕上峰兒進來吃飯,兩人俱是收足不住,撞了個滿懷。那鐵臂金剛正在火頭上,一把推開峰兒,風風火火地去了。

峰兒入得廳來,見了師兄們的情狀,驚疑不定,不知如何是好。魯浩見狀眼珠一轉,出聲警告道:“駱師弟小心,千萬不可食用任何飯菜,裏麵都已被人下了毒了。”

峰兒聞言一驚,不禁對魯浩生出三分感激之情,可憐他心地淳厚,常以己心度人,卻還不知道大禍就要臨頭了。

須臾的工夫,那鐵臂金剛已踩著風似的回來,將取來的丹藥分發給眾弟子服下,約莫一炷香過後眾人漸感疼痛消失,想是毒性慢慢除去了。

鐵臂金剛見狀方才鬆了口氣,高聲問道:“你們都是吃了這桌上的飯菜中毒的,是也不是。”眾人齊聲答是。鐵臂金剛掃視了桌上的飯菜一眼,又問道:“你們當中可有人見到陌生人去過廚房?”

齊玉龍暗中冷笑,應道:“我隻見駱師弟去過廚房,陌生人到是不曾見到。”

峰兒聞言一愣,方待辯解。曹忠烈的目光已逼視了過來,問道:“青峰,你去廚房作甚?”

峰兒忙道:“徒兒不曾去過廚房。”

曹忠烈狐疑地望了齊玉龍一眼,齊玉龍道:“我親眼見到駱師弟去廚房的。”

峰兒此時已隱隱感到事情不妙,連忙分辯道:“我整個早上都在院中練功,什麽時候去過廚房了?二師兄千萬不可信口胡說。”

齊玉龍道:“咦?我明明見你近午時分去過廚房,為何卻不承認,莫不是心中有鬼麽。”

峰兒臉都氣紅了,大聲道:“如果我去過了,我當然會承認,可是我沒有去過,卻為何要承認呢。二師兄說我心中有鬼,卻要請教到底是什麽鬼?”

齊玉龍聞言隻是冷笑,卻不作答。魯浩見狀插口說道:“我瞧二師弟的模樣,莫非是有什麽話說麽?”

齊玉龍答道:“我心中是有話,原本並不想說,既然大師兄垂詢,我便明言了吧。”說著瞥了峰兒一眼,接道:“其實我是懷疑那下毒之人就是駱師弟。”

眾人聞言,盡皆嘩然。魯浩假意道:“二師弟休要胡言亂語,這話可不是隨便說得的,你如此說法可有什麽憑證麽?”

齊玉龍道:“我等盡數中毒,隻他一人沒事,這是為何?他說他一直在院中練功,可有哪位師兄弟留意他了?況且他素來與眾位師兄弟不睦,此番定是惱恨各位師兄弟在對練時都曾傷過他,是以下此毒手。哼,那穿腸奪命的毒藥,他身上還不知道有多少呢。”眾人聽了他的虛妄之言,本已存了疑心,此時前後印證,更是覺得大抵便是如此,不禁心中都信了七八分。

峰兒無辜受冤,又氣又急,道:“我身上哪有什麽毒藥,你……你怎地如此含血噴人?”

齊玉龍道:“若是沒有,你可敢讓大家搜一搜身?”

峰兒大聲道:“我如何不敢?隻是為何單單搜我一人,你便不須搜麽?”

齊玉龍見峰兒已進了圈套,笑道:“搜便搜。”說著解開袍帶,三下五除二地將外衣,中衣,褻衣俱都除去了,扔在地上,赤條條的站在原地,哪裏會有什麽東西。眾人見他如此,都轉頭望著峰兒。

峰兒心想:“我光明磊落,又怕你何來?”當即除下腰帶,正要解下外袍。隻聽“啪”的一聲輕響,一個紙包從腰帶中掉了出來。

魯浩見狀,忙搶上一步,將那紙包拾在手中,轉身呈到師父麵前,道:“師父請看。”

曹忠烈接過紙包,打開一看,裏麵都是些黃色的粉末,當下伸出食指沾了少許,用力一撚,又放到鼻子邊嗅了嗅。他是行走江湖的行家,這尋常的毒藥如何辨不出來,立時便知道這不但是毒藥,而且毒性與眾位弟子所中之毒吻合。他初時冷眼旁觀,任憑齊玉龍和峰兒當眾脫衣明誌,便是對峰兒已存了三分猜疑,此時又見到這些藥末,心下更是信了九分,當下沉聲問道:“青峰,你如何解釋?”

峰兒哪裏知道會有此變故,滿臉迷惑,道:“這不是弟子的物事。”

齊玉龍冷笑道:“不是你的,卻又為何從你的腰帶裏掉了出來?”

峰兒雖然聰明,畢竟是少經事故,聞言不禁語塞。

曹忠烈喝道:“青峰,快回答你二師兄的問題,此物為何在你的腰帶之中?”

峰兒張口結舌地道:“弟子……弟子實在不知。”

那鐵臂金剛本是個粗魯的漢子,此時見人證物證俱全,駱青峰又張口結舌,心中更無懷疑,大怒道:“駱青峰,你記恨眾位師兄都曾失手傷你,所以便下毒報複,是也不是?”

峰兒百口莫辯,心中惶恐已極,雙膝一屈,跪倒在地,道:“弟子怎會做出這等喪盡天良的事來?弟子……弟子真的不知道那包藥粉是從何而來,萬望師父明鑒。”

那曹忠烈已被怒火衝昏了頭腦,口中隻念道:“你這畜生,你這畜生,心腸怎恁地歹毒,你竟是要你七位師兄一起命喪黃泉麽?”說到此處,一股熱血衝將上來,腦中一陣發暈,竟抬腿一腳踹在峰兒胸口。他怒氣勃發,這一腳雖未用真力,但幾十年的用功終究非同小可,峰兒卻如何承受得起?但覺胸口一股大力撞來,身子飛出數丈,口中鮮血狂噴,依稀聽得師父說道:“你滾,你給我滾,從今以後我再也沒有你這個徒弟。”就此兩眼一黑,暈死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峰兒漸漸醒轉,眼前是一片暮雲蒼天,身下空****地不著邊際,原來正被人抬著前行。那抬他的正是魯浩與齊玉龍,二人來到一處亂石灘邊,隨手將他拋下,魯浩抬腿踢了他一腳,冷笑道:“你這死小子,叫你桀驁不馴,自以為是,如今知道厲害了吧。”

峰兒怒不可遏,強忍胸口劇痛,斷斷續續地道:“你們……卑鄙小人……為何……為何要害我?”

齊玉龍聞言又狠踹他一腳,道:“你這山野村夫,不識好歹,竟敢當著眾人的麵將我打得鼻青臉腫,你叫我這二師兄的臉往哪兒擱?不將你趕出師門,我以後如何做人?要說我這裏也就罷了,你連大師兄也不放在眼裏,練完早上練晚上,進境比大師兄還快,你不知道分尊卑的麽?”

峰兒聽罷冷笑道:“原來你們是……嫉妒我武功練得好,也是,連……連剛入門的八師弟也不如,你們……有什麽資格做大師兄,二師兄?”

魯浩和齊玉龍聞言大怒,上來拳腳交加,又一頓好打。峰兒抵受不住,登時暈去,待得再醒來時,已是醜牌時分,夜寒露重,四麵冷霧氤氳。峰兒喘了幾口氣,想要勉力站起,四肢卻軟綿綿的沒有半分力氣。他無奈靜躺,回想起日間發生的事情,不禁心頭刺痛,掉下淚來。他忍辱負重,無非就是想學好武功,將來替父母報仇,沒想到又遭奸人陷害,以致不容於師門。峰兒越想越是覺得自己辜負了姊姊的一番苦心,心中彷徨,不知如何是好。這夜星沉月黯,不見光明,就好似不見希望,峰兒心血激**加上傷勢發作,“哇”地吐出一口鮮血,又再昏死過去。

幾個時辰後,天色微明,峰兒又被夜露冷醒,他動了動手腳,但覺元氣稍複,於是強忍傷痛,緩緩地爬了起來,向著家的方向走去。這段路原本並不遠,可是他重傷之下,走得極慢,直捱到天光大亮,才依稀見到自家茅屋。

峰兒稍稍鬆了口氣,暗自思忖:“這番一夜未歸,定已把姊姊急壞了。”念頭一轉,又忖道:“不對呀,我就躺在回家的必經之路上,怎麽姊姊竟沒有去尋我呢?難道是天色太黑,她沒有見到我?又或者……是家中發生了什麽事情?”他想到此處,不禁心中一凜,腳下不自覺地加快了些。

峰兒捱到門口,伸手隻輕輕一推,那門便“咿呀”一聲,應手而開,外屋中一片狼籍,各種器物亂七八糟地倒了一地,峰兒見狀大吃一驚,渾忘了身上的傷痛,拔腿就朝裏屋衝去。

裏屋的**,雪兒仰麵躺著,她臉色白得嚇人,頭發淩亂不堪,兩隻眼睛空空洞洞地望著屋頂,仿佛峰兒進來,她根本就沒有聽見,不,應該說就好象是天崩地裂她也聽不見一樣。

峰兒撲到床前,急聲問道:“姊姊,你這是怎麽了?出了什麽事了?”

雪兒聽到峰兒的聲音,那仿佛已經僵硬了的臉忽然快速地**起來,眼睛裏麵也閃爍出光芒,她緩緩地轉過頭,臉上的表情也不知道是痛苦還是興奮,是悲慟還是欣慰,隻見兩行淚水湧出,刷地爬滿了她的臉頰。雪兒的嘴唇不停地抖動,好象要說什麽,但是過於激動,竟發不出聲來。

峰兒心疼萬分,伸手替姊姊擦了擦臉上的汙痕,柔聲說道:“姊姊莫要激動,慢慢說給峰兒聽。”

雪兒深吸了口長氣,過了片刻才緩緩說道:“峰兒,你回來了。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聲音細弱,有如蚊鳴。

峰兒忙道:“是,姊姊,峰兒回來了。家裏出了什麽事,姊姊到是說給峰兒聽呀。”

峰兒見了姊姊情狀,心中有如刀割,禁不住淚如雨下,大聲道:“姊姊放心,峰兒決不會忘,峰兒早已對天發誓,今生不報此仇,我誓不為人。”

雪兒聞言,灰暗的眼神忽然變得明亮,嘴角也露出了一絲笑意。她艱難地從被子裏抽出一隻手來,去摸峰兒的頭。峰兒伸手握住了姊姊的手,猛然發現雪兒的手掌上竟然滿是鮮血。峰兒大駭,猛地掀開雪兒的被子,隻見一柄鋼刀正插在雪兒的小腹之上,刃已全入,止露刀柄,那傷口旁邊滲出來的鮮血已然凝結,成了暗黑之色。

這一刹那間,峰兒隻覺得好似突然被千斤巨錘擊中胸口,一顆心猛跳到了嗓子眼,再也落不回去。他這下驚駭過度,牽動內傷,忍不住一口鮮血噴了出來,腦中嗡嗡作響,幾欲暈去。

雪兒傷勢極重,撐了半夜,早已是燈枯油盡,要不是心中憋著一口絕大的怨氣,她焉能捱到此刻?隻聽她斷斷續續地說道:“峰兒……莫要難過……姊姊……姊姊就快見著爹娘了,那……那不是很好麽?”

峰兒聞言,隻覺一股撕心裂膽的劇痛從心底鑽上來,終於驚天動地地哭了出來,他邊哭邊道:“姊姊…到底是什麽人害你的?告訴峰兒……峰兒一定為你報仇。”

雪兒聞言,雙目中淚水潮湧,道:“害我的便是……便是那汪銘,想不到,想不到這禽獸竟然……竟然恩將仇報,他……他不但汙辱了我,還…………峰兒,聽姊姊的話,以後……做人……可千萬……不要太過善良。”雪兒說到此處已是氣若遊絲,猛地一陣咳嗽,口中鮮血狂湧,一口氣轉不過來,竟然就此香消玉殞。

峰兒見雪兒咽了氣,連忙搖動她的身軀,狂呼道:“姊姊……姊姊……你莫要扔下我。”卻哪裏還會有什麽動靜?峰兒搖了半晌,知道姊姊確已去了,自是涕淚交流,撫屍痛哭。

雪兒怎會遇了害呢?原來昨日傍晚,雪兒做好飯菜就在外屋等著峰兒。她這幾日勞累過度,又染了風寒,實在是疲憊得緊,是以坐在飯桌旁才一會,就不由自主地打起盹來。汪銘見狀叫醒了她,道:“雪兒姑娘,峰兒還要許多時候才能回來呢,姑娘身體不適,不如先進屋小睡一會吧。”

雪兒看看天時,知道峰兒確有一段時間才能回家,自己又實在乏得很,於是應道:“那好吧。如此便有勞汪大哥相候峰兒了。”說罷進了裏屋,她原隻想小憩片刻,誰知身心俱困倦已極,頭一著枕,便沉沉睡去了。

這廝來到雪兒的榻旁,見雪兒雖是蓋著被子,可也掩不住她玲瓏有致的體態。一時間獸性大發,俯下身子就朝雪兒的嘴唇上吻去。雪兒正在睡夢之中,哪知道禍事來了,睜開眼來,隻見那**賊的臉便在自己眼前寸許的地方,猛吃了一驚,慌忙坐了起來,道:“你……你要做什麽?”

那汪銘**笑道:“雪兒姑娘,別害羞嘛,來,我們來快活快活。”

雪兒還存著善念,隻道他是喝醉了,連聲道:“汪大哥,你醉了,快些出去,快些出去。”

那賊子哪裏還聽得進去,撲了過來,胡亂撕扯雪兒的衣服。雪兒方知大事不妙,拚命呼救,城郊曠野,卻有什麽人能聽見?那賊子本是個武夫,滿身牛力,雪兒弱質纖纖,哪是他的對手,不多時就被製服了。這廝得手之後,誌得意滿地躺在雪兒的**,沒多久竟打起鼾來。雪兒強忍羞憤,悄悄下床,穿好了衣服,到外屋尋了把鋼刀,回到塌前,對著那賊子的心窩便狠狠地紮了下去。隻可惜有道是:“好人命不長,壞蛋活千年。”這賊子竟是命不該絕,恰逢他做了個噩夢,忽地驚醒,正好瞧見雪兒一刀紮來。連忙一骨碌滾了開去,翻身坐起。雪兒又是一刀刺來,卻被他雙掌夾住,伸腿在雪兒膝蓋上重重一踹。雪兒站立不住,登時仆倒在**,刀也被他奪去了。雪兒也不顧他手上有刀,不依不饒地撲上去撕打,那賊子一把將雪兒掀翻,反手就是一刀插了下去。雪兒隻覺得小腹上一痛,垂首望去,見那鋼刀已直沒至柄。

汪銘聽了這話,心下也覺三分慚愧。須知江湖盡多黑道人物,作案時心狠手辣,但卻大多重義,不輕易殺害婦孺,至於恩將仇報,那更是絕無僅有。他這番作為若是傳到江湖上去,必為黑白兩道所不齒。汪銘見了雪兒情狀,知她必死,於是四下裏翻尋財物,雪兒從家裏帶出來的錢財都被這廝席卷一空。雪兒知道阻他不住,隻伸手到枕頭底下,把管豹送給峰兒的那支銀笛牢牢握在手中。那賊子見了,上前掀開了枕頭,便來搶奪。雪兒也不吭聲,隻是死命抓住那支銀笛。這禽獸本還待硬搶,但見雪兒眼神,無比怨毒,似要噴出火來,這殺人不眨眼的凶徒竟不知怎地打了個冷戰,不由自主地鬆了手。這廝將其餘的財物都搜刮了,手持鋼刀,坐在外屋,專待峰兒回來,看模樣竟是要斬盡殺絕,免留後患。這廝等了一個時辰,還不見峰兒回來,天光已然大亮,這禽獸隻恐夜長夢多,躊躇了一會,便自逃去了。

卻說峰兒哭了半個時辰,又呆呆地望著雪兒的屍體坐了半日,知道已是回天乏術,想起姊姊的種種恩義,心中傷痛,刻骨銘心。峰兒伸手理了理雪兒淩亂的頭發,喃喃道:“姊姊你放心,我一定會親手殺了那狗賊,用他的人頭來祭你的在天之靈。”說到此處,心中仇恨如熾,鋼牙咬碎。他略略檢視了下家中物事,除了雪兒手中握著的那支銀笛,已沒有什麽值錢的東西。峰兒忖道:“我不名一文,又身受重傷,如何能將姊姊好生下葬?事到如今隻好去尋管大叔,求他幫幫忙了。”想罷拉過被子,將姊姊的屍身仔細蓋好,一步一挨地朝管豹家中走去。

峰兒走了幾步,姊姊跟自己的種種過往如潮水一般地湧上心來,他想起了怎生和姊姊一起逃出,相依為命,想起了怎生隨姊姊去拜師學武,想起了自己在姊姊麵前立下的誓言,“我便在姊姊麵前立誓,我若有貪玩偷懶,半途而廢,便叫姊姊離我而去,讓我一個人孤苦伶仃,連狗也不如。”念及此處,峰兒心中一陣劇烈的酸楚刺痛,仰天大叫道:“我不曾貪玩偷懶,我也不曾半途而廢,你這賊老天,為何要讓姊姊離我而去,為何要懲罰我孤苦無依,難道真要讓我連狗也不如麽?你這賊老天,可有眼睛麽?”叫得幾聲,眼中已是一片迷蒙,連路也看不清了。

峰兒尋著了管豹,將家中發生的事說了。管豹和紅英大驚失色,慌忙隨著峰兒回到家中,紅英見了雪兒屍身,失聲痛哭,管豹也是暗自流淚,隻道天妒紅顏,唏噓不已。管豹家中也無甚錢財,隻買得口薄皮棺材,將雪兒屍身殮了,葬在峰兒家門口的空地上。峰兒又痛哭了一場,才隨管豹回家,休養了數日,傷勢漸漸恢複了。

峰兒身上沒什麽銀錢,饅頭也很快吃完,隻得沿途摘些野果子充饑。如此對付了數日,峰兒來到了荊湖北路江陵府,正為食宿無著而暗自發愁,卻忽見街角上一麵錦旗伸了出來,上麵用絲線大大地繡了個“當”字。峰兒心中一動,伸手摸了摸腰間那支銀笛,他身無長物,唯一值錢的便是這支銀笛,可這是他跟紅英的文定之物,如何肯拿去當了?

峰兒想到紅英天真無邪,嬌憨可人,不禁微露笑意,忽地心中一凜,想起了姊姊來,暗道:“爹娘和姊姊的大仇不報,我還有什麽資格論及兒女私情?況且我連日風塵,困頓不堪,若再不進些水米,隻怕連性命也保不住,如果就這麽糊裏糊塗地死了,爹娘和姊姊的冤仇如何能雪?我又有何麵目見他們於地下?”他想到紅英隻不過是一刹那的事,仇恨湧來,頃刻間便充滿了他的腦海,峰兒心下更不猶豫,抽出銀笛,徑直向那當鋪走去。

當鋪的老板都是一般的刻薄,一支如此精致的銀笛隻不過當得一兩六分銀子。峰兒知道跟他多說也是無益,拿了錢出來,尋得家客棧,隨便用了些飯菜,便回房睡去了。他有了這些銀子,盡量節儉著使,倒也被他支撐著出了湖北。

這般又是數日,峰兒已到了既無食物,又無銀錢,山窮水盡的地步,隻是他天性倔強,做事但知有去無回,沿途不見野菜果蔬,便隻以草根樹皮充饑,待苦苦捱到了零陵,峰兒再也支持不住,剛入城門,便兩眼一黑,暈倒在地。

從這日之後,峰兒便沿街乞討,繼續向西南行去。他一路不知遭受了多少人的白眼,常常三餐不繼,過著跟狗一樣的生活,好幾次險些倒斃在街頭,隻因為複仇的信念牢牢地支撐著他求生的欲望,一隻腳已經跨進了閻王殿,又都生生地撤了回來。這天他正在路上走著,忽然看見路旁的草地上倒著個婦人,峰兒略覺詫異,走上前去細看,隻見那婦人雙目緊閉,嘴邊還掛著些白沫,竟是已經暈倒了。峰兒伸手摸她額頭,甚是燙手,知她是得了急病,可是此處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卻也無法救治。峰兒正自著急,念頭忽然一轉,忖道:“咦?這別人的死活關我甚事,我卻著什麽急?還是繼續趕路要緊。”他想到這裏,抬腳便要走開,無奈心下終究不忍,又回轉了來,將那婦人拖到一處樹陰之下,再要離去,卻見一個褡包從那婦人的腰間掉了出來,裏麵鼓鼓囊囊的,都是銀子。峰兒不禁一愣,暗道:“喲,這許多銀子,也不收好一些。”拾起褡包,塞回婦人的腰間,喃喃道:“這位大嫂,這大樹下也能避避風雨,青峰能為你做的,隻有這些了,希望你吉人自有天相吧。”說罷便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