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複仇魔神

二人奔行了一陣,東方漸漸泛白,雖在曠野中也聽得隱隱有雞鳴聲傳來,通紅的一輪朝日漸漸升起在原野上,就伴在二人身側歡跑,將二人一馬的身影長長地投射在方蘇大地,那情景真是說不出的優美暢快。楚琪隻覺楊珞雙手輕輕握在自己腰際,他胸懷中的溫暖一陣陣襲來,心中好不甜蜜。又跑得片刻,日頭漸漸高了,楚琪慢慢勒緩了愛駒,回頭對楊珞道:“楊大哥,咱們休息一下吧。”

楊珞道:“好。”

兩人尋了棵大樹底下坐定,將馬兒放開了任它自去吃草,楊珞望著青草尖上還未完全蒸發的晶瑩露珠,竟自發起呆來。

楚琪見狀,用手肘撞了撞他,道:“楊大哥,你在想什麽呢?”

楊珞道:“我在想將來應該怎樣。”

楚琪道:“那有什麽好想的,當然是先把傷養好了再說。”

楊珞道:“如今長江積雪圖和五聖修天圖都被於吟風一夥得去了,此事還有賈似道和朱笛仙牽涉其中,情勢複雜,我總怕他們有重大圖謀。”

楚琪道:“既然如此,前方便是徽州地界,也是朱家根本的所在地,何不前去查個明白。”

楊珞道:“是麽?那倒也好,便借著養傷的這段時間,暗中查探他們的奸謀。”略略停頓,又對楚琪道:“楚姑娘,我有個提議,不知行不行得?”

楚琪道:“且說來聽聽。”

楊珞道:“不如……不如我們將你的馬染成黑色。”

楚琪聞言從地上跳了起來,道:“什麽?那怎麽使得,實在太難看了。”

楊珞道:“可是你的馬實在太過特異,申屠南都不需尋人,隻一路找馬便將我二人找到了。”

楚琪想想也有道理,隻得不情願地道:“那……那……染就染唄。”

四下一時也找不到合適的顏料,楊珞便就著泥水將那馬兒給塗得白一塊黑一塊的,楚琪在一旁看著,心疼得不得了,雙眼紅紅的,幾乎掉下淚來。

楊珞和楚琪歇息夠了,又縱馬向前。不日已來到徽州郊外,此時已是深夜,城門已閉,楚琪下馬眺望,見前方山坡上有一座莊園,黑沉沉的沒有一點燈火,但外形高闊,頗有些規模,當下回頭對楊珞道:“楊大哥,風冷露重,不如咱們到那宅子去借宿一宿。”

楊珞笑道:“山野荒地,幽暗陰沉,隻怕是座凶宅。”

楚琪聞言精神一振,笑道:“是凶宅就最好,那可有趣多了。”說罷翻身上馬,加鞭而去。

二人來到莊園門前,著眼處一片牆殘瓦敗,陰風慘慘,果然不是吉祥的所在。

楚琪見狀兩眼放光,向楊珞道:“隻怕被你說中了,當真是座凶宅。”說罷跳下地麵,當先向前而去。楊珞恐她有失,連忙縱身跟上。

楚琪推門進宅,前院中一片死寂,冷颼颼的風迎麵撲來,讓人不由自主地打個寒戰。楚琪心中發毛,回頭望了楊珞一眼,見他正似笑非笑地望著自己,暗忖道:“這時候打退堂鼓,可要被他笑死了。”當下咬了咬牙,硬著頭皮向裏走去。

前廳的木門已塌了半邊,門楣上掛著厚厚的蜘蛛塵網,楚琪皺了皺眉頭,剛要推門,衣袖帶起的微風便已將搖搖欲墜的門戶刮倒了。

楚琪略略吃了一驚,伸手扇了扇門板激起的塵土,正要向裏觀望,天空中卻忽然飄來厚重的黑雲,將原本就黯淡的月光遮得一絲不剩,身旁耳際隻有一片詭秘的黑暗和絲絲縷縷嗚咽的風聲。楚琪定了定神,伸手從懷中取出火折子,搖亮了,隻向內望了一眼,禁不住失聲驚呼,手一軟,火折子掉在地上,顫動了兩下,寂然而滅。

不知道過了多久,楚琪顫聲道:“楊……楊大哥,你在哪裏?”

楊珞原本想嚇她一嚇,但聽得她牙關打顫,不禁心中一軟,應道:“我在你身後。”

楚琪道:“你方才看見了沒有?裏麵全……全是棺材。”

楊珞道:“看見了,怎樣?你不是就喜歡凶宅麽?”

楚琪一滯,道:“可是……可是這間也太……太凶了吧,不如我們還是到野外露宿吧。”

楊珞道:“隻不過是幾副棺木而已,何必驚慌。”

楚琪道:“可是……尋常的宅院,哪有停著這許多棺木的?這……這其中定有古怪……”

楊珞聞言歎了口氣,道:“誰跟你說這是尋常的宅院了?如果我沒猜錯,這座廢園已經被改作了義莊。”

楚琪聞言一愕,隨即釋然,道:“不錯,定然是座義莊,怪不得到處是棺材。”說著在地上摸到火折,重又點亮,火光跳躍中,隻見十餘副棺木分別用長凳架高,整整齊齊地排列著。

楚琪道:“對著這許多棺木就寢,隻怕少不得要發噩夢,楊大哥,咱們到後麵廂房去歇息吧。”

楊珞仿佛沒聽見她的話,雙目愣愣地盯著一副棺木,沉吟不語。

楚琪見狀沿著他目光望去,不解道:“楊大哥,怎麽了?”

楊珞道:“沒什麽,就按你說的,咱們到後院廂房歇息。”說罷拉了她,快步向內而去。

後院的廂房大多空置,大概是久無人住,已積滿了寸許厚的灰塵,楊珞正欲略加打掃,卻聽得隔壁吱呀一聲細響,似乎是楚琪開門出來了。

楚琪躡手躡腳地摸到前廳外,深吸了口氣,搖亮了火折子,來到一具棺木旁,仔細瞧了瞧,正待掀開棺蓋,卻聽得身後一人道:“你在幹什麽?”

楚琪驚得頭皮發炸,猛地跳轉身形,雙目圓睜,待看清了來人模樣,才長舒了口氣,撫著心口道:“楊大哥,原來是你,可嚇死我了。”

楊珞道:“你這丫頭,也不知道究竟是膽大還是膽小,剛才還嚇得渾身哆嗦,怎麽轉眼又自己來擺弄棺材?”

楚琪哼了一聲,道:“楊大哥你莫以為我不知道,這些棺材上都落滿了厚厚的塵土,但其中幾具上卻有新鮮的指印,特別是這一具,還夾住了一片錦袍在外麵,你早發現了,卻不肯告訴我,所以我才過來看看,究竟有什麽古怪。”

楊珞心中暗道:“這小丫頭的目光倒是犀利。”麵上卻不動聲色,道:“不就是壓住了一片錦袍麽?蓋棺的人粗心大意,沒什麽了不起。”

楚琪道:“楊大哥你還來糊弄我,看這錦袍上的紋樣針法,乃是出自徽繡,此人多半是本地人,而穿得起這樣衣衫的,非富即貴,他死了之後,怎會不能入殮,反要停在義莊?”

楊珞無奈,隻得道:“就算你說得有理,那又如何?”

楚琪道:“我心裏可藏不下什麽疑問,當然是開棺看看。”說罷手上發力,已將棺蓋推開了兩尺。

楊珞阻止不及,隻覺一股惡臭撲鼻而來,中人欲嘔,楚琪抵受不住,以手掩口,狂奔而出。楊珞見狀不禁搖頭,喃喃道:“你也真算是自作自受。”說著上前朝那棺中望去,隻見內中一人,不過二十來歲的年紀,錦袍玉帶,麵色慘白,眉心殷紅一點,頸間一片暗黑的血痕,看模樣竟像是牙齒咬的。

楊珞見狀吃了一驚,沉吟了一陣,剛把棺蓋蓋上,忽聽得楚琪道:“你這就算是檢驗完了麽?”

楊珞道:“怎麽?你又回來了?吐完了?”

楚琪用手絹捂著口鼻,勉強道:“吐完了,也沒什麽大不了。”

楊珞道:“看也看過了,沒什麽特別,咱們回去吧。”說罷轉身向外而去。

楚琪連忙快步跟上,剛走了幾步,忽又停住了,道:“楊大哥,不對啊。我方才瞥見那屍體模樣,也不過就死了一二日而已,怎能這般惡臭?莫非……不成,我再回去瞧瞧。”

楊珞聞言歎道:“罷了,我怕了你了,那屍體的下麵還有一具屍體,已經腐壞不堪。”

楚琪奇道:“一具棺木,怎地裝了兩具屍身?難道徽州府衙窮成這樣了麽?”

楊珞道:“上麵那人眉間鮮血一點,乃是極快極狠的劍傷,還有……”他說到此處,瞥了楚琪一眼,轉而道:“他顯是被人所殺,看來多半是凶手為了掩人耳目,將屍體藏在了棺中。”

楚琪道:“還有什麽?為何你欲言又止?”

楊珞略略猶豫,道:“還有就是……此人頸部齒痕宛然,看來像是被……被人吸幹了熱血。”

楚琪聞言驚道:“啊,怎麽會這樣?這……這裏……好幾副棺木上都有指印,難道裏麵都……”

楊珞不答,回去將那幾副棺木都推開瞧了一遍,才道:“不錯,一共有五人死於非命,死狀一模一樣,看來是同一人所為。”

楚琪惶然道:“那……現在咱們應該怎麽辦?”

楊珞道:“事不關己,咱們還是走吧。”說罷將棺木掩好,滅了火折,拉著楚琪向外而去。

楚琪大為不解,待來到了莊外,終於忍耐不住,問道:“楊大哥,咱們真的不管了麽?”

楊珞不答,拉了馬兒一路向前,到了荒僻無人處,才在楚琪耳邊輕聲道:“那凶手隻怕就潛伏在左近,敵暗我明,不宜久留,咱們先假意離去,再偷偷折回,那就變成了敵暗我也暗,誰也占不了便宜了。”

楚琪道:“原來如此,那咱們現在回去麽?”

楊珞道:“不忙,此地樹高葉茂,咱們隱身其間,先觀察一陣,再作打算。”

楚琪聞言迫不及待地縱身上樹,楊珞隨後跟上,二人尋了枝幹坐定,楊珞暗忖道:“瞧那眉間傷痕,凶手武功極高,但死者卻都很年輕,一個武林高手,怎麽會和這許多後生小輩結怨?再者他殺人之後,又為何要吸食鮮血?難道這才是他殺人的原因?官差大都武藝平平,若去報官,隻怕反而沒來由地害了他們的性命,這……”正思量之間,忽見遠處一縷青影飄**,漸漸顯出人形,楊珞心中一凜,向楚琪悄聲道:“有人來了。”

楚琪心中緊張,不由自主地抓住了楊珞的衣袖,偷眼望去,隻見一個青衣人不知何時出現在義莊外,他臉上戴了個青銅麵具,猙獰醜惡,肩上雖負了一人,仍是輕輕一晃便飄出數丈,端的好似妖魅夜行一般。

楚琪眼見那人進了義莊,才透了口氣,道:“楊大哥,多半就是此人了,咱們要不要去拿他?”話音方落,遠處又是人影亂閃,數十人疾行而來,各挺兵刃,將義莊團團圍住。楚琪見狀道:“咦?這些人莫非是那青衣人的對頭?”

楊珞道:“那不更好,不消咱們多管閑事。”

楚琪見那眾人燃亮了火把,四下刃光閃爍,陣勢森嚴,知道不久必有一場激戰,不由大為興奮,涎著臉道:“楊大哥,不如……咱們挪近些,瞧個熱鬧?”

楊珞還沒答話,耳畔傳來極細弱卻有節律的聲響,猶如飛花墜地,一點又一點,楊珞心中一震,回頭望去,隻見一人大袖飄飄,姿態宛如輕歌曼舞,踏著樹梢,如飛而來。

那人穿林踏葉,無巧不巧,正落在楊珞和楚琪藏身的樹上,見了二人,先是一愕,隨即展顏笑道:“二位好興致,花前月下,共訴衷腸,在下不慎打擾,還望海涵。”

楚琪聞言不禁麵上一紅,輕啐道:“胡說。”但見他形態儒雅,笑容可掬,不由起了三分好感,又道:“咱們不是訴衷腸,而是瞧熱鬧,你呢?半夜三更的,又來做什麽?”

那人有意無意地瞥了義莊一眼,笑道:“在下也是來瞧熱鬧的,既然都是瞧熱鬧,不如咱們結個伴,到近處瞧去。”

楚琪喜道:“好啊好啊,我正愁這裏太遠,瞧不清楚呢。”說完又覺不妥,轉頭望著楊珞,目光裏全是期盼之色。

楊珞略略沉吟,道:“既然兄台盛意相邀,卻之不恭,請。”

那人聞言哈哈大笑,道:“兄台果然痛快,在下柳無言,承蒙江湖朋友抬愛,賜了個名號鏡湖居士,敢問兄台高姓大名。”

楊珞道:“在下隻是無名小卒,姓王,單名一個加字,這是我……”話方說了一半,楚琪已搶道:“我也姓王,叫做王其。”

鏡湖居士一笑,道:“王兄弟,王姑娘,你們既是來瞧熱鬧,可知道那青衣人的來曆麽?”

楊珞知道他這話意在試探自己二人的目的,當下道:“在下等隻是趕路經過,想來尋個住處,誰料正撞上這場事故,咱們年輕識淺,對那青衣人一無所知,還請先生指點。”

鏡湖居士道:“其實我也不知詳情,在下與徽州銀鉤賭坊的當家有些交情,他托人邀在下來助拳,在下便糊裏糊塗的來了。聽說這青衣人武功怪異高強,不知為了什麽緣故,專門擄劫忠烈武館的弟子,先後已有五人被劫,生死未卜,館主曹忠烈探得此獠落腳處,又邀得幾位朋友助拳,便決意今日動手圍捕,二位若是全無關聯,便隻瞧瞧熱鬧就好,可千萬別趟這渾水,惹禍上身。”

楊珞道:“多謝柳兄提點,在下等理會得的。”

三人口中說話,腳下可沒停著,縱躍起落,轉眼間便來到義莊外。一名錦衣中年漢子回頭望見三人,喜出望外,快步迎上前來,抱拳道:“多謝柳兄仗義援手。”打量了楊珞和楚琪一眼,又道:“這兩位是……”

鏡湖居士道:“他們是我的朋友。”

中年漢子忙道:“歡迎歡迎,多謝多謝,在下銀鉤賭坊付千仇,敢問二位……”

他們這裏寒暄,遠處忽一聲佛號,一名僧人緩步而來,柳無言等見狀大喜,齊道:“痛禪上人也來了。”急忙上前見禮。楊珞和楚琪不欲張揚,當下隻站在人群後麵,遠遠望去,隻見那僧人約莫六十來歲年紀,也不覺如何老邁,須眉卻都是焦黃之色,身披一片大紅袈裟,手中拿了個木魚,黑黝黝的也不打眼。眾人對痛禪上人都極為恭敬,一番見禮完畢,痛禪上人略略沉吟,步入院中,朗聲道:“裏麵的施主,請出來答話吧。”

青袍怪客端坐前廳中,宛如沒有聽見一般,隻將手上一塊木牌仔細地拂拭了一遍,輕輕放上案台,又低聲說了幾句話,才緩緩轉過身來,雙眸中寒光一閃,冷冷地道:“老和尚,你有什麽話說?”

痛禪上人道:“施主連日擄劫忠烈武館弟子,惹得無數親友掛懷,不知道他們都還好麽?”

青袍怪客嘿嘿冷笑,道:“陰曹地府裏好不好,我怎麽會知道?不如你自去問問?”

痛禪上人聞言麵上變色,門外眾人則紛紛怒喝,一起湧入院中。

青袍怪客目光如電,掃視了眾人一眼,森然道:“來得正好,某家今日大開殺戒,血祭魔劍。”

痛禪上人道:“這些弟子年紀輕輕,入世未深,究竟與施主有何仇怨,非要取人性命不可?”

青袍怪客聞言縱聲狂笑,笑聲肅殺,隱含悲憤之意,許久方歇,道:“他們當日設謀害我,累我痛失至親,我對天發誓,定要十倍報償,你頌經說法,應知因果循環,報應不爽,若非他們種下惡因,又豈有今日之惡果?”

痛禪上人聞言略感錯愕,低眉宣了聲佛號,道:“施主既然通曉禪理,便聽老衲一句勸,世間仇恨不過都是過眼煙雲,百年之後,盡歸塵土,施主何必耿耿於懷,多造殺孽。”

青衣怪人叱道:“廢話,何人百年之後不是歸於塵土?我此刻殺了他們便是提早替他們超渡,讓他們去見西天如來,你是佛門弟子,如何卻不來謝我?”

痛禪上人聞言不願答話,隻是搖頭歎息。

鏡湖居士見狀上前道:“閣下與忠烈武館的恩怨,在下一無所知,但想來當年閣下的至親逝世,也不過一二人而已。如今你已連續殺了五人,多大的仇恨也應該化解了,不如就此揭過了這段梁子吧。”

青衣怪人冷笑道:“錯,我已殺了六個,還要再殺六十個,我便是要十倍索還,我便是要他們嚐嚐恃強淩弱的滋味,你奈我何?”

鏡湖居士歎道:“既然你一意孤行,我和痛禪大師也不能袖手旁觀,這裏眾多英雄環伺,你以為你還能走脫麽?”

青衣怪人聞言又是仰天狂笑,道:“從前我一個一個地殺,一來是要你們感受到死亡的恐懼,二來嘛……嘿嘿……,今日乃是我修煉的最後關頭,這才故意露出形跡,引你等前來,試問以百人血靈祭我劍魂,何愁神功不成?”

眾人聞言暗暗心驚,均忖道:“聽他語氣,分明早有準備,莫非反是我等中了圈套麽?”痛禪上人麵上神色不動,道:“看來施主算慮周詳,自信滿滿,豈不聞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寬厚仁義者生,倒行逆施著死,此乃天道,人力有窮,能敵天道麽?”

青衣怪人冷哼一聲,不屑地道:“天道?老天早已死了,哪還有什麽天道?”目光往人群中一掃,接道:“廢話少說,我便先殺中間那個胖子,看你所謂天道如何阻止我。”說罷一掠而起,向那胖子當頭撲去。那胖子見他身形好似猛禽壓頂,嚇得麵無人色,雙腿一軟,坐倒在地。

鏡湖居士見狀雙足猛然發力,電閃而至,袖中兩手疾出,一手擊他左心,另一手則駢指如戟,戳向他胸腹之間。痛禪上人也不落後,如影隨形地跟來,手中念珠貫注了內勁,如木棍般挺直,直向那青衣怪人左腳跟狠狠砸去。

青衣怪人在半空中一個轉折,身體忽然拔高了三尺,右手在腰間一抹,“刷”地一聲將長劍抽了出來,人劍合一,向鏡湖居士頂門刺落。

鏡湖居士急退三步,手中精光一閃,已多了一柄二尺來長的短劍,劍身如一泓秋水,清氣縱橫。

這三人一動上手,頃刻間便交換了五六招,青衣人劍法怪異凶狠,快若閃電,鏡湖居士和痛禪上人隻守不攻,猶自落在下風。楚琪瞪大了眼睛,看得津津有味,一麵觀瞧,一麵伸手從懷中取出一包點心,隨便摸了一塊遞給楊珞。

楊珞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忖道:“這小丫頭,竟然把這武林仇殺當成看戲一樣了。”

此時忠烈武館館主曹忠烈早已按捺不住,亮出一柄金背砍刀,道:“二位高人,我來相助。”大步躍出,橫刀向青衣人腰際掃去。

青衣人冷笑一聲,道:“你也配?”回劍急刺,劍光後發先至,直奪曹忠烈雙目。曹忠烈急忙回刀相護,隻聽得“叮叮”兩聲脆響,他金刀上竟然硬生生被青衣人戳出兩個洞來。

曹忠烈大吃一驚,舞刀緊緊守住門戶,隻時不時地抽冷子砍上一刀半刀。三人縱橫交錯,隻戰了個不勝不敗。

青衣人久戰不下,心情漸漸焦躁,劍招忽然一變,大開大闔,狂斫猛砍,曹忠烈應變不及,登時手忙腳亂。青衣人抓住機會,長劍連閃,逼退了痛禪上人和鏡湖居士,回手一劍,向曹忠烈當頭劈下,曹忠烈連忙揮刀來擋,青衣人手中猛地加勁,刀劍相交,曹忠烈隻覺手中一輕,那刀頭已被他砍斷了去,青衣人劍勢雖然稍緩,方位也已震偏,卻仍是一劍砍在他肩頭,深入寸許,血花飛濺。這還是痛禪上人和鏡湖居士在他身後逼得甚緊,否則曹忠烈整個左邊肩膊隻怕已被完全卸了下來。館主夫人見丈夫受傷,一聲驚呼,仗劍搶上護住,雙目赤紅,銀牙緊咬,便要上去拚命。

楚琪看得興高采烈,道:“這青衣人武功果然高強,以一敵三,猶能取勝,而且我看他行有餘力,隻怕以一敵四也不成問題。”

楊珞搖頭道:“未必未必,我看他以一敵二便未必能勝。”

楚琪聞言一愣,道:“楊大哥莫非糊塗了,你沒見三人中已經傷了一個麽?”

楊珞道:“館主和他夫人武藝未臻上層,強行出戰隻不過白白送死。我說的二是指痛禪上人和鏡湖居士。”

楚琪道:“他們已戰了多時,一直落於下風,如何能勝?”

楊珞道:“他二人雖然一直隻守不攻,但出招從容不迫,分明尚有餘力,他們其實一直在觀察青衣人的武功路數,一旦反擊,青衣人便難抵擋。”話猶未了,果見場中鏡湖居士劍光暴漲,痛禪上人的念珠也氣勢大盛,或纏或抽,招招都是進手。

青衣人不虞二人有此一著,登時左支右絀,捉襟見肘。又戰得數合,青衣人眼看就要落敗,他卻又是招數一變,劍招忽快忽慢,凝重處劍上如墜大石,輕靈處劍上如係流星,劍身青光閃耀,透出一重深重的寒氣。

再戰片刻,痛禪上人和鏡湖居士的攻勢都慢了下來,青衣人劍上霧氣蒙蒙,宛若罩了一層寒霜,他此時使的都是極平凡的招式,但場中寒氣越來越重,讓人覺得陰氣森森,鬼影幢幢,說不出的難受。

楊珞越看越是糊塗,忖道:“這痛禪上人和鏡湖居士是怎麽了?手中隻需稍稍加力,立時便可將那青衣人擊敗,如何每一招式卻越來越是虛弱,空具其形,不見其神,如此這般地打下去,二人非敗不可。”思忖間隻見場中二人招數原來越是散亂,竟似行屍走肉一般,漸漸無法控製自己。

楊珞正驚疑不定,忽見那青衣人轉過身來,他眼神似笑非笑,深邃得好似一處暗黑的深淵,卻又讓人不由自主地跳落,楊珞腦中一暈,忽然想起珈兒的麵容,心中一陣淒楚,險些掉下淚來。恰在此時,楚琪推了他一把,道:“楊大哥,這是怎麽了?你瞧那二人怎麽好似吃醉了酒一般?”

楊珞吃了這一推,心中一驚,回過神來,心頭立即雪亮,失聲道:“哎呀,不好,他們中了這青衣人的攝魂之法。”語聲未了,隻見那痛禪上人步伐淩亂,跌跌撞撞地向那青衣人走去,此時青衣人的雙瞳宛如燃燒著碧瑩瑩的鬼火,讓他臉上的青銅麵具益加顯得猙獰可怖,眼看痛禪上人走到身前,起手一劍直奔向他心窩。

楊珞看得真切,但已救援不及,情急之下運起內力高唱一聲佛號:“阿彌陀佛。”聲音在一片驚呼聲中傳來,仍然震動長空,一字字清清楚楚地鑽到人的腦海裏。痛禪上人原本就是佛門弟子,忽聞梵音,靈台登時一片淨明,但見那長劍已刺到心口,隻得奮力將念珠甩出,正砸在那劍脊上,將長劍橫裏**開數寸。這一劍來勢迅疾,“嗖”的一聲穿入他腋下,青衣人趁勢一撩,隻見滿天血雨中,痛禪上人的一條左臂飛上半空,轉了幾個圈,跌落在塵土裏,兀自微微顫動。

痛禪上人臉色煞白,回手點了肩上幾處穴道,退開幾步,單掌護胸,胸口不住起伏。曹忠烈夫婦見狀,心中悲憤莫名,刀劍齊出,一斫青衣人頸間,一刺他心口。青衣人怒叱一聲:“滾開!”側身一劍自上而下地劈過,金鐵交鳴之聲後,曹忠烈夫婦的刀劍都被削為兩截,青衣人順勢旋身一腿,分別踹在兩人腮邊,兩人身子飛出丈許,重重跌落在地上,口一張,吐出幾口鮮血,裏麵混著些白白的物事,卻是牙齒都已掉了數枚。

青衣人冷冷地橫掃眾人一眼,長劍曳地,火花四射,大步向中間那胖子走去。

鏡湖居士見狀,快步搶上,橫身擋在他麵前,一招“長簟迎風”點向他雙目。

青衣人信手揮劍擋開,道:“你不怕死麽?”

鏡湖居士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青衣人道:“好,便成全了你。”說罷將長劍立在身前,左手二指搭在劍尖,口中默念了句什麽,眾人但覺眼前一花,他身影已一化為二,接著二化為四,四條人影一起舉劍向鏡湖居士劈去。

鏡湖居士大吃一驚,不知如何招架,連退三步,使了一招“空城澹月”,將自己全身罩住,但覺“叮叮”脆響中,每一條人影的劍光與他相交都是力量十足,竟然分不出哪一個是真,哪一個是假。鏡湖居士正驚疑之間,那四條人影又揮劍砍來,這四劍竟然方位各不相同,斷然無法全部同時封住,他不及細想,咬牙使出一招“星空一雁”,劍若長虹貫日,向其中一條人影的“印堂穴”刺去,這一劍結結實實地直貫入那人影腦中,隻可惜輕飄飄的渾不受力,那人影隻是個幻象而已。鏡湖居士陡然驚覺,卻已是太遲了,但覺背心一痛,對方長劍已劃破了他“至陽穴”的肌膚。

鏡湖居士明白這一劍若刺得實了,自己必死無疑,隻奮力向左移開了半步,胸中已一陣劇痛傳來,低頭望去,青衣人的長劍已從他右胸中穿了出來。鏡湖居士中了這劍,不但不向前撲,反而逆著劍鋒向後猛力一靠,劍鋒整個從他胸中透出,但他人也到了那青衣人懷中。鏡湖居士劍交左手,反手一劍刺向青衣人肚臍。青衣人大出意料之外,急忙撤劍閃身,但猶晚了半分,鏡湖居士的短劍從他腰際劃過,留下一道深長的口子,鮮血迸射而出。

青衣人退到一名武館弟子身邊,夾手奪過他長劍,一腳將他踢飛,左手按住腰間傷口,怒道:“你敢傷我?今日你必死無疑。”

鏡湖居士轉過身來,口中嗆出幾口鮮血,他強行將鮮血吞下,雙臂齊舉,一雙大袖在內力的激**下如吃飽了風的船帆一樣鼓了起來,鏡湖居士一聲斷喝,袖中飛出數百支暗器,鋪天蓋地地向青衣人射去。青衣人見狀大駭,足尖一點地,身形暴退兩丈,順手抓過一名武館弟子擋在身前。但聽得“噗噗”聲響,那名弟子已被釘得似刺蝟一般。青衣人自那弟子身後探出頭來,得意地狂笑,他笑聲方啟,忽覺背心腰際都是一震,隨即劇痛傳來,不知被什麽物事擊中了。原來痛禪上人借著鏡湖居士的暗器破空呼嘯之時,悄悄捏斷了手中念珠,以綿力擲向他後背,去勢雖然緩慢,但卻無聲無息,青衣人的注意力全在鏡湖居士身上,果然被他一擊得手。

青衣人身軀晃了兩晃,勉力撐住,雙眸中殺氣大盛,回頭厲聲道:“好你個禿驢,竟敢暗算我,今日你們全部都要死!”說罷長劍破空閃過,將手中那弟子的屍身劈為兩爿,青衣人自潑濺的血花中走出來,渾身都已被染成紅色,他左衝右突,如虎入羊群,所到之處,殘肢斷臂滿天飛舞,慘叫驚呼響徹雲霄。

楊珞見狀,順手抽出楚琪腰間長劍,大喝一聲:“住手!”飛身向青衣人撲去。青衣人正殺得興起,雙目血紅,如何肯聽?楊珞運力一劍劈出,他故意振動手腕,攪動空氣,金刃劈風之聲轟然如雷鳴。青衣人聽得響動,連忙回劍抵擋,兩人長劍相交,手臂都是一陣酸軟。青衣人立定腳跟,將長劍搭在自己左臂上,目光雖然兀自凶狠,但卻透出一抹驚異之色,道:“你……你姓甚名誰?”

楊珞不欲以真名相告,便道:“我姓王的,賤名不足與道。”

青衣人聞言喃喃道:“原來是姓王的……他已死了,絕不可能。”

楊珞見他似乎陷入沉思之中,言語顛三倒四,隻道他已殺得心智糊塗,便道:“你還想什麽?我二人絕不相識,我隻不過見你出手狠辣,是個來管閑事的。”

青衣人抬起頭來,眼中凶光又現,惡狠狠地道:“我管你是誰,總之今日誰攔著我誰就要死。”說罷長劍疾出,向楊珞分心便刺。

楊珞揮劍接過,兩人你來我往,鬥作一團。楊珞雖然受傷之下,武功隻剩五成,但那青衣人連番受創,也是傷得不輕,況且楊珞觀戰多時,已漸漸摸得青衣人武功脈絡,兩下裏一交手,楊珞招招都攻向青衣人破綻,青衣人處處受製,一腔怒氣憋在胸中,越戰越是怒火衝天,忽然劍招變化,再不理楊珞來劍,招招都是同歸於盡的打法。

楊珞吃了一驚,隻得回劍相守,如此一來,攻防轉換,楊珞卻又處在下風。兩人再戰了片刻,青衣人劍招越來越快,劍光閃爍,晃得人眼花繚亂,楊珞緊守門戶,見招拆招,勉力維持住個不勝不敗之局。

青衣人久戰不下,劍招愈加怪異狠辣,忽然間退開兩步,嘿嘿幾聲怪笑,笑聲中充滿了說不出的邪惡。楊珞見他舉止奇特,絲毫不敢掉以輕心,果然青衣人笑過之後,劍招中的陰寒之氣益加凜冽,隻須臾功夫,又轉換為熾烈的炙熱,陰陽轉化之快,讓人匪夷所思。

楊珞一會兒如墜冰窖,手足都似要凍僵一般,一會兒又如臨沙漠,口唇都熱得幹裂開來,眼前幻象叢生,接連數招落空,眼看便要傷在青衣人手下,誰知那青衣人卻突然住手,仰天一聲怒嘯,雙眸變為一藍一紅,說不出的猙獰恐怖,他嘯聲方止,長劍繞身翻飛,便似一個光球在場中亂滾,所到之處,當者披靡,楊珞不敢擢其鋒芒,隻仗劍護身,避在遠處。青衣人口中“嗬嗬”呼叫,形狀瘋狂,分明已失了神智,他狂亂地砍斫良久,忽地凝住劍光,一把抓住一名武館弟子的天靈蓋,縱身躍上牆頭,掀開青銅麵具,張口便向他頸間咬去。楊珞待要救援,卻已不及,隻見鮮血射出,那名弟子哼也沒哼出一聲,登時氣絕。

此時月光明朗,楊珞抬頭望去,那青衣人的麵容看得清清楚楚,隻見他劍眉薄唇,模樣雖然長得成熟了,卻不折不扣還是五年前的那駱青峰。楊珞不禁心頭大震,五年前豆子慘死,自己被駱青峰推落懸崖的那一幕又浮現在眼前,一時間百感交集,竟然呆住了。

駱青峰吸幹了那弟子的熱血,揮手將他屍體扔下,縱聲狂笑,他聲音淒厲,雙臂張開,身上裹滿淒冷的月光,站在青色的天幕裏,好似一尊獰惡的魔神。楊珞心中怒火升騰,猛然躍起,揮劍向駱青峰當頭劈去。駱青峰連忙挺劍來擋,猶是他運足內力,仍是頂不住楊珞這挾著悲憤的霹靂一劍,楊珞的劍直壓下來,將他頂在頭上的青銅麵具都劈為兩半。駱青峰吃了一驚,飛身躍開,隻見自己的頭發都已被楊珞的劍鋒帶下一片,漂浮在晚風裏,**漾著無窮的殺機。

駱青峰還沒回過神來,楊珞又是一劍刺到,此刻楊珞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劍中威力何止大了一倍,駱青峰躲避不及,其實他原也沒想過躲避,隻將牙齒緊咬,挺身一劍,也向楊珞心窩刺去。兩人都是不顧生死的打法,眼看此招過後,二人便都要魂歸地府。

楚琪見狀嚇得失聲尖叫:“楊大哥,不要啊……”楊珞聽見她呼叫,心中一凜,回複了一絲神智,在這電光火石間將身子猛地一側,駱青峰的長劍從他胸前掠過,留下一道長長的傷痕,而他手中長劍卻隻稍偏了偏,去勢不減,“撲”地一聲從駱青峰左邊鎖骨處透了過去,楊珞緊跟著鬆手撤劍,以小擒拿手法抓住了駱青峰握劍的右臂,雙手用力一錯,“卡嚓”一聲將他臂骨折為兩斷。駱青峰右臂既斷,長劍把捏不住,被楊珞夾手奪了去,他“噔噔噔”退開數步,麵容痛得一陣扭曲,腦中卻也因這疼痛清醒了些,他瞪著楊珞,哈哈大笑,道:“楊大哥?楊珞,果然是你。”

楊珞道:“不錯,正是我,今日替豆子報仇來了。”

駱青峰聽得他說“報仇”二字,心中“突”地一跳,全身上下冒出一陣冷汗來,忖道:“父母和姊姊的大仇未報,我怎能死在他人手裏?我真是太恣意妄為了。”他伸出左手握住插在鎖骨處的那長劍劍柄,抽出半截來,用力向下一拗,“拍”地一聲將那長劍折為兩段,隨即身形急掠,向楚琪猛然撲去。楚琪先前吃了一驚,還未緩過氣來,駱青峰驟然襲來,她根本無法防備,手方抬起來,駱青峰的半截斷劍已頂在了她咽喉之上。楊珞大驚失色,自後如飛趕來,但見楚琪已然受製,慌忙止住身形,他這下用力過猛,腳下的青磚都被他踏得粉碎。

駱青峰轉到楚琪身後,冷笑道:“你不想她死,就不要再靠近半步。”

楊珞怒道:“你真是卑鄙無恥。”

駱青峰道:“那又如何,隻要能達到目的,更卑鄙十倍的事情我也做得出來,當年就是我推你下山的,摔不死你你還不記得麽?”

楊珞聞言怒極,但仍強自鎮定,道:“你想怎樣?”

駱青峰道:“我也不想怎樣,我要是你就會聰明些,絕對不會跟著來,但若你想看這丫頭如何死,便跟著來我也無所謂。”說罷用手肘一撞楚琪的後背,道:“走!”

楊珞將長劍收到身後,伸手挑了挑鬢邊頭發,對楚琪道:“你要自己小心。”

楚琪見他舉止怪異,略一思忖,已知其意,道:“你放心,我領會得的。”轉身對駱青峰道:“怎麽走法。”

駱青峰道:“一路向前,我自然會告訴你。”

楚琪聞言大步向前走去,駱青峰將斷劍架在她脖子上,一麵走,一麵向後張望,卻見楊珞一動不動地站著,果然沒有追來。

楊珞待二人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往前走了數步,深吸了口氣,聞見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奇異的香氣,知道楚琪已領會了他的意思,當即向眾人一抱拳,道:“各位自己保重,後會有期了。”

曹忠烈見他要走,急道:“曹某拜謝英雄救命大恩,方才混亂,未曾聽清恩公名姓,敢問恩公尊姓大名?”

再說駱青峰挾持了楚琪,一路上處處留心,始終沒有發現楊珞的蹤跡,心中漸漸安了,這方始覺得傷口劇痛難當,腦中一陣陣暈眩。他咬牙苦苦撐住,帶著楚琪向山野裏走去。

楚琪見四周越來越荒涼,心中漸漸害怕起來,道:“你這是要帶我到哪裏去?楊大哥都沒追來了,不如你放了我吧。”

駱青峰道:“閉嘴,隻管走你的路便了。”

兩人走進山中,深入山腹,駱青峰忽然停下,伸腿將身邊的一堆枝葉挑開,露出一個山洞來。

駱青峰道:“進去。”

楚琪低頭往裏麵看了一眼,這山洞陰暗潮濕,一股嗆人的黴味撲麵而來,不禁皺眉道:“你就住在這種地方?”

駱青峰道:“少說廢話,進去。”

楚琪無奈,隻得低頭鑽進洞中,洞裏其實比外麵看起來寬敞些,地上放了一幅草席,一隻陶碗,一個盛清水的罐子,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駱青峰點了楚琪幾處穴道,讓她無力逃走,挪出一塊地方,道:“坐吧。”

楚琪見地上汙穢潮濕,撇了撇嘴巴,卻不願落座。

駱青峰見了,道到洞外尋了些幹草鋪在地上,道:“這總成了吧。”

楚琪勉強坐下,一雙眼睛滴溜溜地轉動著打量四周。

這時候駱青峰在洞內升起一堆火來,因為幾片柴還是潮濕的緣故,滿洞都是刺鼻的濃煙,熏得人隻想落淚。

駱青峰望了楚琪一眼,見她雙目紅紅的,就快有淚水流出來,道:“忍耐一會兒,立馬便沒煙了。”

楚琪點了點頭,在火光跳動中瞥見一麵山壁上竟然端端正正地掛著一枝精致的銀笛。那銀笛被抹拭得銀光閃閃,纖塵不染,與這洞中的其他物事顯得極不相稱。

楚琪指著牆上那銀笛,小心翼翼地道:“你會吹笛子?”

駱青峰望了那銀笛一眼,道:“不會。”

楚琪道:“那……你為何……”

駱青峰道:“不關你事,最好少問。”

楚琪道:“哦,其實我是想說我會吹。”駱青峰哼了一聲,反手到身後將半截斷劍拔了出來,他姿勢甚為別扭,痛得自己滿頭大汗,卻是咬緊牙關,一聲不吭。長劍既去,那傷口中的鮮血便汩汩地流了出來,雖然是坐在火堆邊上,駱青峰仍是覺得越來越冷。

楚琪見他麵如死灰,嘴唇青紫,小聲道:“你的傷口若再不包紮,你會死的。”

駱青峰道:“不要你管。”將身子靠在山壁上,喘了幾口氣,覺得自己的眼皮越來越沉,好似立時就要睡去。他咬緊了牙關,正拚命支撐,忽聽得楚琪小心翼翼地道:“其實……那些人到底跟你有什麽仇恨?為什麽你一定要殺光他們?”

楚琪見他暈倒,心中不禁覺得好笑,忖道:“這呆子將我挾持到此處,自己卻竟然暈了過去,此時我雖然用不出大力,但用塊手絹也把你悶死了,真是個不知所謂的家夥。”再次打量四周的狀況,心中卻忽然對駱青峰生出一股同情來,總覺得眼前此人的生世其實說不出的可憐。

楚琪緩緩走到駱青峰身邊,取出自己的手絹,歎道:“唉……你說我是用這塊手絹悶死你好呢,還是幫你包紮傷口好呢?”猶豫了一會,終於將手絹展開了,替他將肩上的傷口包紮了起來,駱青峰腰間還有一處傷口,楚琪撕下自己的衣襟也替他包紮好了,喃喃道:“我可真是濫好心,居然幫一個挾持自己的殺人不眨眼的惡魔包紮傷口,不知老天爺會不會減我幾年壽。”百無聊賴地轉了幾圈,又忖道:“楊大哥怎麽還沒來啊?難道他鼻子不好使,竟然聞不出味道的麽?”

卻說楊珞一路循著香味追來,進入了一片樟樹林之後,那香味便漸漸消失,再也聞不見了,楊珞將那樟樹林裏裏外外地尋了一遍,不見楚琪身影,心頭大急,忖道:“難道是楚琪的香粉用盡了,這可如何是好。”飛身站上一顆大樹枝頭眺望,卻見前方一片茫茫的山林,不知如何找起。

楚琪又獨自呆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一件事來,不禁“啊呀”一聲,失聲驚呼,忖道:“這下糟糕,來時似乎經過了一片樟樹林,這香粉遇到香樟味立刻便失效,楊大哥可怎找得到我?”她想到此點,心頭大為煩躁,過了片刻,安慰自己道:“楊大哥這般聰明,一定有辦法找得到我,我卻擔什麽心?”這麽一想,心下又輕鬆了許多。她原是個耐不住寂寞的性子,越等越是無聊,瞥見牆上那銀笛閃閃的銀光,不禁手癢起來,轉頭瞧了駱青峰一眼,見他依然眉頭深鎖,昏迷不醒,心中一寬,忖道:“看樣子他四五個時辰也不會醒來,我此時將笛子拿來玩玩,諒他也不會知道。”當下慢慢挪過去,將那銀笛取了下來,左右端詳,愛不釋手,她將音孔靠在嘴唇上輕輕呼了口氣,但覺聲音清越,毫無雜質,竟然是一枝難得的上品。

楚琪大為高興,隨口吟唱道:“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知不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知不知?”吟罷吹奏起那銀笛,曲調歡快悠揚卻又柔腸百結,正如她心中所想。

楚琪嚇了一跳,回頭向駱青峰望去,隻見他掙紮著站起,麵色鐵青,隻因用力猛了,剛剛包紮好的傷口又再崩裂,鮮血沁了出來。楚琪指了指他傷口,怯生生地道:“你莫激動,傷口又裂開了。”

駱青峰低頭望了一眼,隻見一條雪白的絲絹斜斜紮在自己肩頭,淡淡幽香,再加上鮮血沁染的幾點紅色,好似開了一片紅梅。駱青峰見狀,心中一軟,道:“你替我包紮的?”

楚琪點了點頭,將銀笛遞給他,道:“還你。”駱青峰伸手接過,用衣襟抹了抹它,眼神中說不出的愛惜。

楚琪道:“這枝笛子對你來說一定很珍貴。”

駱青峰斜了她一眼,沉默了一會兒,道:“我為它殺了三個人。”

楚琪聞言心中暗暗打鼓,道:“那三個人一定很討厭。”

駱青峰道:“這枝笛子本來就是我的,隻不過我窮困潦倒的時候將它當了,後來我有了錢,立即就趕回去贖,誰知過了當期,當鋪老板已經將它賣給了別人,我好不容易尋到了買主,他卻怎麽也不肯賣給我。”

楚琪道:“於是你便殺了他?”

駱青峰望著火堆,目光顯得有些呆滯,道:“沒有,我說我可以幫他殺一個人作為回報。那人聽了之後哈哈大笑,道:‘我沒什麽仇人,你要殺便將我老婆殺了,她整日在我耳邊嘮嘮叨叨,我煩也煩死了。’我聽了自然答應。恰逢此刻他妻子陪著他丈母娘從內堂出來,我上前問明了他身份,一劍便將她殺了。”

楚琪聽到此處,不禁“啊”了一聲,道:“那人多半是隨便說說,並非當真的。”

駱青峰頓了一頓,道:“你倒聰明,那人見我殺了他妻子,又驚又怒,回屋提了把刀出來,對我罵道:‘你這匪人,我隻是隨意玩笑之言,如何當得真的,殺人償命,你莫走,待我替妻子報仇。’說罷提刀便來砍我,我自然大怒,心想此人簡直不可理喻,我助他償了心願,他卻反而要來害我,當下手裏絕不容情,戰了兩合,將他也一劍刺死。”楚琪見他此刻冷冷道來,語聲中全無半分悔意,心中不禁一陣陣發寒,隻聽他接道:“我殺了這兩人,便到他屋中尋這銀笛的下落,誰知他丈母娘卻是不依不饒,跟在我身後又踢又打,我不厭其煩,一把將她推倒了,哪料她卻緊緊抱住了我的雙腿,讓我動彈不得,我被她折騰得心頭火起,反手一劍,將她也殺了。”駱青峰說到此處,轉頭瞧了楚琪一眼,冷笑道:“瞧你臉上神情,一定也將我當作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是也不是?”

駱青峰聞言怒道:“胡說!你心中明明不是如此想的,口中卻偏要妄言相欺,如此心口不一,該殺!”說罷猛地站起,向楚琪走來,哪知隻走得兩步,怒火攻心,傷勢發作,又“撲通”一聲栽倒在地,人事不知。

楚琪見他又暈了過去,一顆緊縮的心才稍稍放鬆,忖道:“此人隻怕已失心瘋了,我還是想辦法先離開比較安全。”她躡手躡足地走到洞口,回頭望去,駱青峰倒在地上,雙目緊閉,嘴唇幹裂了,開出一道道血口子。

楚琪見了他這般模樣,心中又是一軟,忖道:“無論他如何冷血殘忍,終究還是個人,我怎能見死不救?”又回轉了去,取了陶碗盛出一碗清水,扶起駱青峰的頭,灌入他口中。

那駱青峰原本是個意誌堅強之人,得了這清水的滋潤,立馬便清醒過來,他掙紮著從楚琪的懷抱中站起來,道:“為什麽你不走?為什麽不幹脆殺了我?”

楚琪不答他問,卻道:“你快坐下來,莫要將腰間的傷口再弄裂了。”

駱青峰聞言心中一陣溫暖,但見她目光溫和,內中全是憐憫之意,天生一股傲氣,無論如何也無法平複,道:“你可憐我,你是可憐我,是也不是?”

楚琪一愣,道:“可憐你?唉……其實你是挺可憐的。”

駱青峰聞言狂性大發,大叫道:“我不要你們可憐我,我不要你們可憐我,我是最強的,我要報仇,我要報仇……”衝出洞外,不辨方向地狂奔而去。

駱青峰這一去,再也沒有回來,幾個時辰後,天光大亮,楚琪身上被封住的穴道自己解了,她出洞觀望了一會兒,不見駱青峰蹤跡,便沿著來時的路向回走去,隻走了數丈,忽聽得草叢中息息挲挲的響動,楚琪隻道是駱青峰回來了,連忙隱身樹後,等了一會,草叢中卻躥出一隻穿山甲來,楚琪方鬆了口氣,剛要抬步向前,卻覺得身後一隻手掌已按上了她肩頭。楚琪大吃一驚,急忙回身一掌劈去,卻被那人輕輕鬆鬆地撥到一旁,楚琪這才看得清楚,原來卻是楊珞到了。

楚琪擔驚受怕了這許多時候,見了楊珞,心中一寬,再也按捺不住,撲進他懷中,號啕大哭。楊珞隻得好言撫慰,楚琪哭了小半個時辰,情緒漸漸平複,這才道:“你何不再晚點才來,替我收屍好了?”

楊珞道:“今日運氣不好,不知怎地,鼻子忽然失靈了,半點氣味也聞不到。”

楚琪道:“那你又知道朝這個方向來?”

楊珞道:“我隻是碰碰運氣,果然被我碰上了。”

楚琪怒道:“我的性命悠關,你不好生想辦法,卻隻是瞎碰運氣。”氣衝衝地轉過頭去,不理楊珞。

楚琪聞言“撲哧”一笑,知他必定費盡辛苦,轉身用衣袖替他擦了擦額角的汗珠,道:“誰叫你笨,便須多吃些苦頭。”

楊珞不禁有些尷尬,輕輕推開了她的手臂,道:“駱青峰呢?”

楚琪道:“我也不知道,他的……呃……這個……‘家’就在前麵不遠處,不過幾個時辰前他發狂跑了出去,便再也沒有回來。”

楊珞按她說的方向尋去,隻找到山洞,卻不見駱青峰人影。楊珞與楚琪將左近之地細細搜索了一遍,駱青峰卻仍是不知所蹤。

楚琪道:“他受傷如此沉重,我瞧他定是倒斃在山中,被狼叼去了。”

楊珞當然不信,但找不到就是找不到,卻也無話可說,二人見天色已晚,隻得回頭向徽州城走去。

再說駱青峰狂奔出來,不辨方向,也不知跑出多遠,腳下絆著些物事,重重摔倒在地上,他翻轉身子,仰麵向著天空,淚水簌簌地湧了出來,一麵狠狠地用拳頭砸著地麵,一麵用嘶啞的聲音喊道:“我不要你們同情,我不要你們憐憫,我不要任何人看不起我!我要殺光你們!我要殺光所有對不起我的人!”喊著喊著聲音已變成了失聲痛哭,到後來哭的力氣都沒有了,眼前的景物也越來越模糊,爹娘和姊姊的影像卻漸漸鮮明的浮現出來,駱青峰知道自己快死了,心中忽然覺得輕鬆,解脫,竟然沒有一點點對生的眷戀,天空中的太陽是那樣明晃晃地耀眼,仿佛是對他生存的刻薄的嘲笑,駱青峰的眼睛越來越空洞無神,嘴角忽然擠出一絲疲憊的笑容,他的世界就此陷入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