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仙凡往事

再說子洋與阿妙扮作客商模樣,混上了往江南的貨船,一路天公作美,風和日麗,二人日裏便瞧瞧雄奇秀麗的三峽風光,夜裏便聽聽南北客商講述的離奇故事,倒也平安無事。

這一日夜裏,行船已到了建康外百餘裏,照例大夥兒圍坐在一塊兒,一名客人操著濃重的秦腔說起故事來。這人名叫張能貴,五十開外,在外經商三十餘年,大抵從關中販些胡桃栗子之類到江南,又從江南販些絲綢布匹回關中,他見聞廣博,兼之能說會道,眾人聽他談古論今,無不津津有味,是以張能貴一開口,船艙內登時便安靜了下來。

張能貴見狀,得意地一笑,接道:“今日不說曆朝故舊,專說一段仙凡往事,二十幾年前,在下頭一次來到建康,那時在下雖說不上是玉樹臨風,卻也生得儀表堂堂,加上風華正茂,真是擾亂了不少少女的芳心。”眾人聽他如此說法,禁不住嘻嘻直笑。張能貴的模樣卻好似有些失神,望著遠處略呆了一會兒,才道:“那時我是從陸路來到建康,因為不熟道路,耽擱了時候,待到得建康城外的荒野郊地,已是夜闌人靜,想來城門早已關閉多時了。我正在犯愁到何處住宿,偏又起了一場大霧,五步之外便不見人影,四麵還隱隱有狼嗥聲傳來,我心中害怕,隻得深一腳,淺一腳地摸索著繼續往前走,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一片迷蒙中竟忽然有燈光透來,我大喜之下,抬腿急奔,誰知這一奔竟然衝出了濃霧,眼前豁然開朗,一座燈火通明的大宅院展現在我眼前。我想這下可好了,如此大戶人家,我去借宿一晚,應該不成問題,當下便整理衣衫,上前拍門。我總道出來應門的定是個五大三粗的看家護院,誰曾想竟是個嫵媚可人的嬌俏丫鬟。說來慚愧,我一時瞧得呆了,竟然忘了說話。那丫鬟見我失態,掩口笑道:‘這位公子,深夜到訪,可有緊要事麽?’我這才回過神來,忙道:‘在下初到貴地,不料趕上一場大霧,失了路徑,誤打誤撞來到府上,不知可否讓在下借宿一宿?’那丫鬟道:‘如此便請進來吧。’我聞言不禁愕然,問道:‘姑娘你……不消問過你家老爺麽?’那丫鬟一笑,道:‘這種小事,不消麻煩老爺了,況且老爺也不在家,隻有我和小姐兩人。’我聽了自然是大惑不解,偌大的一座宅院,竟然隻有她們兩個女子?就算老爺主母有事外出,至少也該留下若幹男丁或仆人才是。我心中雖然迷惑,卻也不便多問,那丫鬟將我領到一間廂房,便自去了,我正待躺下歇息,忽聽得門外有人問道:‘來的是什麽人啊?’聲音不大,但清澈空靈,好似天外綸音一般,我禁不住湊在門縫上向外望去,隻見一個身著黃衫的女子豐姿綽約地立在石階上,雖然月光黯淡了些,看不真切,但隱約間隻覺那女子姿容絕美,豐神蓋世,隻在一瞥之間,便將你的魂魄都勾走了。”

眾人聽到此處,見那張能貴神態癡迷,禁不住肚中暗笑,一人問道:“那時候張大叔是風流少年,偏偏遇著個如花少女,後來應該有不少下文了吧。”

張能貴喃喃道:“如花少女?再美的花又怎能與她相比?”略略停頓了一會兒,接道:“我當時不知哪來的勇氣,推門出去,向那女子一揖,道:‘在下張能貴,打擾姑娘清夢了。’那女子笑道:‘張公子你好,我叫做淩倩,這是我的丫鬟淼兒,招呼不周,你多包涵。’說罷福了一福,領著淼兒去了。我望著她們的背影消失,又呆立了許久才回房歇息,可是……不怕眾位見笑,可是我一直掛著那姑娘的音容笑貌,怎麽也睡不著,還在輾轉反側之間,天便漸漸亮了。”

張能貴說到此處,一人接口道:“張大哥,依在下看,那兩女子定是妖邪,這世上哪有兩名女子獨守大宅的?而且還如此美豔,定是妖魔所化,惑人心智,害人性命。”

張能貴聞言一笑,卻沒答話,接著道:“我見天已亮了,便翻身下床,明知該去辭行,心中卻總是猶豫不決,隻怕一別之後,此生便再無與二位佳人相見之日。我正心中惆悵,忽聽得隱隱傳來琴聲,宛若天籟一般,讓人聽了心中隻得一片平靜歡喜。似這等仙樂,料想凡塵間無人能抵受得住,在下不由自主地開門出去,那時候朝陽還兀自躲在灰白的雲層後,天地間一片柔光淡暈,薄薄的夜霧繚繞未散,淩倩坐在一處高台上撫琴,姿態之優雅絕美,當真便隻有‘仙子淩風’四字才能表其萬一,唉……我張能貴今生得睹此人間絕色,死也無憾了。”

眾人見他突然間又發感歎,一把年紀了,臉上還是一片陶醉的癡情神態,都幾乎笑破了肚皮,無奈麵上過不去,還隻能強忍著,一人道:“張大哥,那你後來是走了還是沒走。”

張能貴聞言全身一震,便似從夢境中驚醒一般,定了定神,道:“我癡癡地聽到一曲終了,禁不住撫掌叫好。淩倩衝我嫣然一笑,道:‘想不到張公子倒也是知音人,我這粗陋的散曲,可叫張公子見笑了。’我張能貴自問能言善辯,倘若是旁人說了這話出來,我定有千種應對的客套話可說,但在淩倩麵前,不知怎地,我竟一句也說不出來,隻傻傻地道:‘不粗陋,不粗陋,倘若每日能聽到淩小姐所奏的仙樂,便是叫我少活十年也願意。淩小姐,在下是行商來此,在建康一無親戚,二無朋友,不知淩小姐可願意讓我多住些日子麽?’唉……,我也不知道自己當時是著了什麽魔,竟然說出如此厚顏的言語來,話方出口,我已深感後悔。誰知淩倩隻是微微愕了一愕,便道:‘張公子誤打誤撞來到此處,便是與我二人有緣,既然你有難處,不妨在舍下多逗留幾日,不過希望張公子體諒,淩倩頂多隻能留你三日,到了第四日上,公子一定要走,而且以後也不能回來。’我那時隻盼著與淩倩多呆一刻便好一刻,莫說三日,就是三個時辰,我也要殺雞酬神了,當然滿口答應。淩倩見我應允,收了古琴,向內去了。我呆在原地,胡思亂想,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淼兒叫我吃飯,我才驚醒過來,再看看天色,竟然已經是午後。以後的三日,我整天失魂落魄,根本無心生意,成日隻盼著快些用膳,好與淩倩見上一麵,聊上一會兒,便在我迷迷糊糊之間,美好的時光便一晃而過了。到了第四日清晨,淩倩和淼兒來到我住的廂房,淩倩道:‘張公子,並非我不近人情,實在是另有苦衷,淩倩不敢再留張公子,公子今日便去了吧。’我聽了這話,心中又是難過,又是失落,無奈也不能無恥強留,隻好收拾包袱上路。我出了門口,隻不過走了一二裏路,想起淩倩的音容笑貌,便怎麽也挪不動腳步,思量良久,終於決定向淩倩說出我的傾慕之情。誰知我返回淩家宅院,卻怎麽也找不到舊路,從清晨轉到黃昏,方圓十裏被我細細搜索了一遍,但那淩家大院卻象是憑空消失了,再也尋它不見。”

眾人聽了此處,這才來了興趣,一人道:“張大哥,莫非你是遇到妖怪了?也不對,她們也沒加害於你,反而招待周全,難道真是仙女下凡?”

另一人道:“張大哥,我聽你方才敘述,淩倩說你是誤打誤撞去到淩家,莫非這句話才是緊要所在?”

張能貴向那人道:“劉水兄弟,果然是你聰明。我當時卻怎麽也想不通,在樹林裏坐到擦黑,終於死心,正待離去,突然聽見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接著眼前景象扭曲變幻,淩家宅院竟不知從何處冒了出來,而且烈焰熊熊,已成了一片火海。我嚇得連退幾步,一跤跌倒在地上,驚惶中隻見三條人影衝天飛起,其中二人正是淩倩和淼兒,淩倩仍然身著黃衫,手持一枝短杖,杖頭宛若白鶴雙翼,上嵌三枚七彩寶石,淼兒則一襲白衣,手擎長劍,劍身七星閃耀,粲然奪目。她們對麵那……那物,尖耳黃發,麵若藍錠,身長八尺開外,背上有五六隻銳角突出,不知是何妖怪。”

張能貴說到此處,目中不由自主地現出恐懼之色,仿佛那日的情景還曆曆在目,又略停了會兒,才接道:“她們三人在空中打得不可開交,淩倩的短杖不時射出金光,所過之處,開碑裂石,淼兒手中長劍則化作一道青色光幕,卷起陣陣狂風,她二人一遠一近,將那妖怪逼得手忙腳亂,幾乎透不過氣來。激戰片刻過後,那妖怪跳出圈外,厲聲道:‘淩倩,淩淼,本座與你姊妹素無仇怨,為何苦苦相逼?’淩淼道:‘廢話!魔道不兩立,魔界侵入人間,當然容你不得。’那妖魔聽了哈哈狂笑,道:‘凡人渺小可憐,早該滅絕,魔界主宰人間是遲早的事,你們再如何掙紮,也隻能是徒勞。’淩倩聞言朗聲道:‘徒勞與否,我不敢說,不過你既已知曉我姐妹名姓,便該知道我淩家世代與妖魔為敵,隻要淩家還有一人在世上,任何妖魔也休想在人間肆虐。’那妖魔怒哼一聲,道:‘你莫以為我怕了你們淩家,我是替你們不值,淩家這一代沒有男丁,你們姐妹一死,淩家便絕後了。’淩淼喝道:‘不勞你費心,納命來吧。’說罷人劍合一,向那妖魔猛撲而去。那妖魔急忙閃過,怒道:‘既然你們想死,便讓你們瞧瞧我的手段。’說罷身上藍光暴漲,一閃便到了淩倩眼前,尖利的鬼爪直向她咽喉扼去。我見狀大駭,禁不住驚呼出聲,三人這才驚覺我在旁側,但是惡戰正酣,誰也沒工夫來理會我。她們不知鬥了多少時候,淩倩忽道:‘妹妹,時辰快到了,千萬別讓這妖孽脫身。’淩淼點頭答應,二人攻勢更猛,將那妖魔牢牢困住。那妖魔越戰越是焦躁狂怒,忽然大吼一聲:“受死吧!”兩掌在胸前合攏,陡然閃出一道熾白的光柱,直向淩倩衝擊而去。淩家姐妹見狀都吃了一驚,各自急收兵刃,合手如蘭花,兩道金光乍現,迎擊而上。這三道光芒相撞,隻聽得石破天驚地一聲巨響,激射的勁風將我拋出數丈開外才重重跌落下來,幸虧有樹枝浮土的阻隔,才僥幸逃得一條性命,但肋骨卻斷了四根。我勉強掙紮著坐起,抬眼望去,隻見淩家姐妹臉色煞白,嘴角帶血,跌坐在地上,那妖魔則半跪著,“哇哇”吐出幾口鮮血,不停喘著粗氣。”張能貴說到這裏,咽了口唾沫,伸手去取桌上的茶壺。

一個年輕人搶著幫他斟了一杯茶,問道:“張大叔,後來怎麽樣了?”

張能貴喝了幾口水,接道:“我強忍傷痛,勉強走到淩倩身邊,道:‘淩小姐,你沒事吧。’淩倩歎了口氣,道:‘我不是叫你走了嗎?為何又要回來,白白惹上一場禍事?’我道:‘這究竟是怎麽回事?為何淩家宅院忽隱忽現?你們究竟是什麽人?’淩倩聞言想了想,道:‘今日我姊妹未必有命離去,便說與你知道了吧。所謂淩家宅院,其實是一處魔界出口,每隔數年便開啟一次,妖魔鬼怪趁機來到人間,我淩家世代鎮守此處,伏妖降魔,力保人間安寧。淩宅四周設有五行結界,不諳道法之人無法進入,張大哥你胡亂衝撞,竟然走入淩宅,實在是千年難遇的奇事,也是你與我淩家的緣法。對麵的妖魔喚作‘獸藍魔君’,今番來此,隻因恰逢魔門開啟,這妖孽妄圖擴大魔門,讓更多的妖物降臨人間。張公子,倘若今日我姊妹不幸殞命,拜托你另覓高人,繼續鎮守此地,否則人世危矣!’淩倩的這番話,實在匪夷所思,若非我先前見到她們騰雲飛天的能耐,說什麽也不敢相信。我還未答話,地麵忽然一陣震動,淩家後院有光芒直衝天際。淩淼見狀急道:‘姊姊,魔門開了,再有妖魔出來,咱們可應付不了,這可如何是好?’淩倩將牙一咬,柳眉倒豎,道:‘妹妹,咱們豁出去了,用‘滅靈結印’大法。’淩淼聞言臉上變色,道:‘姊姊……’淩倩道:‘妹妹,淩家數百年來守衛此地,從無閃失,這番心血定不能毀在咱們姊妹手裏!’淩淼聞言,目光亦變得堅定從容,道:‘好!姊姊,我聽你的話。’淩倩一笑,回頭向我道:‘張公子,拜托你了。’說罷與淩淼雙雙縱入空中,二人目光低垂,口裏默念咒語,全身上下都泛起一層晶瑩的光暈。那‘獸藍魔君’也勉強站起身來,還未有所舉動,淩家姊妹身上已發出兩道藍光,如鎖鏈一般將他的身軀牢牢縛住。‘獸藍魔君’拚命掙紮,但仍被淩家姊妹攝入半空,三條身影忽地急轉不停,越來越快,越來越光芒奪目,突然凝成一個光球,急墜入淩家後院,隻聽得一聲巨響,後院裏的光芒消失了,四下裏除了火焰焚燒燥木的‘畢剝’聲,再沒了別的動靜。我心中憂急難當,無奈火勢猛烈,無法入內查看,隻好在淩宅外守候著,直過了一夜一日,火勢才漸漸消殘,我進入廢墟中找尋,隻在後院井邊拾得一枝發簪,認得是淩倩的,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別的痕跡了。”張能貴說完,長歎一聲,默默不語。

先前給他斟茶的年輕人問道:“張大叔,這麽說來,淩家姐妹是都舍身成仁了麽?”

張能貴道:“這個我也不得而知,不過聽她們之前話裏的意思,應該就是這樣了。”

另一人道:“張大哥,你莫不是編個故事來給咱們消遣解悶的吧。”

張能貴還沒答話,他身邊一個中年漢子道:“我瞧多半是真的,在下就是建康人氏,二十多年前,郊外的確是莫名其妙地多了一座燒成廢墟的宅院,沒人知道那宅院是何時建造,又是因何焚毀的。”

子洋聽到這裏,再也按捺不住,壓低了聲音問道:“張大哥,你說的淩家宅院在何處?淩家姐妹說沒說這世上究竟有幾處魔界出口?”

張能貴道:“淩家宅院就在建康城外往西南約三十裏的一片桃林附近,至於世上究竟有多少魔界出口,我就不得而知了,淩家姊妹也從來不曾提過。”

子洋聞言不再多問,周圍眾人又七嘴八舌地說個不停,直到三更時分才漸漸各自睡去。子洋見狀,拉了阿妙出來,道:“阿妙,前日我問你,你說過你家也在建康,可有聽過這樁往事麽?”

阿妙搖頭道:“未曾聽過,就算是真的,二十多年前阿妙還沒出生呢,阿妙懂事的時候,人們也早已淡忘此事了吧。”

子洋想了想,道:“你說得也有道理。”在甲板上徘徊了一陣,道:“說來也真奇怪,這數日來都不見禦魔子的人馬追來,也不見師父現身,難道是出了什麽事麽?”

阿妙道:“子洋哥,你不必擔心,你師父是道術通玄的仙人,怎麽會有事?”

子洋道:“你不知道,那禦魔子雖然奸惡,卻真有神鬼莫測之能,況且他們人多勢眾,我真怕師父一時不慎,著了他們的道兒。”

阿妙道:“禦魔子雖然厲害,也未必勝過了你師父,子洋哥你多慮了。”

子洋聽她語氣肯定,不禁心中奇怪,問道:“阿妙,你未曾見過禦魔子,如何知道他不如師父?”

阿妙一愕,道:“這……邪不能勝正,乃是千古不變的至理。禦魔子是壞人,壞人當然是打不過好人的。”

子洋聞言不禁失笑,搖了搖頭,望著黑沉沉的水麵,沉吟不語。阿妙見狀,猶豫了一陣,道:“子洋哥,我有個問題問你。”

子洋轉過頭來,見阿妙低著頭,雙手局促地擺弄著衣裙,不禁有些愕然,道:“阿妙,什麽事?”

阿妙道:“子洋哥,明日就到建康了,你……你有沒有舍不得阿妙?”

子洋一愣,道:“這……阿妙你放心,將來我若有空閑,還會去看你的。”

阿妙道:“子洋哥你騙人。阿妙跟你相處了這麽久,知道你是個胸懷大誌的人,將來有很多大事要做,哪裏還會想起我這小丫頭來?”

子洋道:“如你所說,咱們相處已經很長一段日子,子洋把你當成好朋友,不管有天大的事都好,子洋絕不會忘記朋友的。”

阿妙聽了,臉上的神情有些奇怪,好像是欣喜,又好像是失望,沉默了一陣,向子洋道:“子洋哥,天都快亮了,咱們歇息一會兒吧。”

子洋點頭答應,與阿妙回艙尋了個位置坐下,不一會兒的工夫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