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舊夢如風

話分兩頭,再說雲海痛哭了一場,心中平靜了些,於是就地挖了個墳坑,抱來莊無夢屍身,正待掩埋,卻見一物從她左掌中滑落,原來竟是那男瓷娃娃,雲海見狀又是淚流滿麵,取出自己的女瓷娃娃跟那男瓷娃娃配成一對,放在莊無夢頭側,哽咽道:“有他們陪著你,你就不會寂寞了。”說罷又低泣了一陣,才狠心蓋上黃土。這時天色將明,小天大概是餓了,圍在他身邊“喵喵”直叫,雲海睹物思人,哀傷全化作忿怒,咬牙忖道:“關天雄,這筆賬我遲早要跟你算。”在莊無夢墳前徘徊良久,終於硬起心腸,抱了小天大步離去。

雲海向北走了一陣,想起莊無夢的遺言,不禁滿腹疑竇,忖道:“莊姑娘要我去建康找子洋,這麽說來她跟子洋是認識的了,可是她怎麽會認識我,難道是子洋告訴她我的名字?甚至畫了圖樣給她?如果真是這樣,她為何不一早表露身份?子洋又為何不親自來找我?”他這許多疑問,一時間哪裏想得明白?一路低頭沉吟,不知不覺來到一座小村之中。雲海在村口早早開張的小酒館裏要了些食物,喂飽了自己跟小天,出得門來,默想那‘禦風’與‘隱身’咒訣,將身軀化作一陣翻卷無形的疾風,直向建康而來。

雲海急於尋找子洋解開疑問,腳下不遺餘力,身形快得真如急箭流星,小天抵受不住,已將頭完全縮入了他懷中。這一人一貓疾馳了幾個時辰,到得近午時分,又來到一座頗為繁華的小鎮上。

雲海也有些疲累了,便尋了間似模似樣的酒樓進去,剛才坐下,便聽得身後一個女子道:“小二,給我來三個饅頭,幾樣小菜,要快。”聲音無比熟悉,幾乎與莊無夢如出一轍。

雲海聞言渾身一震,回頭望去,隻見那姑娘一襲鵝黃衣裙,容色秀麗,肩挎行囊,手挽長劍,絕美中帶著三分颯爽英姿,正是莊無夢模樣。雲海見狀又是震驚,又是歡喜,又是不解,又是感傷,一時百感交集,癡癡地呆住了。

那姑娘見他瞬也不瞬地望著自己,怒道:“你這小子,傻瞧什麽呢?”

雲海聞聲醒過神來,一步跨到她對麵坐下,語無倫次地道:“莊姑娘,你……你怎麽會在這兒?”

那姑娘狠狠瞪了他一眼,道:“胡說八道什麽?我不姓莊,你認錯人了。”說罷起身要換到別的桌子去。

雲海一把抓住了她衣襟,道:“怎麽可能?我絕不會認錯,你就是莊無夢莊姑娘。”

那姑娘“刷”地抽出長劍橫在身前,柳眉倒豎,杏眼圓睜,厲聲道:“再不放開你的髒手,我可就將它砍下來了。”

雲海見她當真怒氣衝天,不由得心中一凜,放開了手掌,忖道:“我也真是糊塗,莊姑娘早已魂歸地府,還是我親手掩埋的,怎地竟說出這等胡話來?這位姑娘多半隻是跟她長得相像罷了。”他念及此處,心中酸楚難當,不禁流下淚來。

那姑娘見狀一愕,道:“大男人還流眼淚?真是好不惡心,本姑娘懶得跟你計較了。”說罷徑直走到另一張桌前坐下,背對著雲海,再不理他。

雲海稍稍收攝心神,忍不住又偷眼向那姑娘望去,隻見她背影身段與莊無夢絕無二致,心中感慨又起,忖道:“想不到天下間竟真有如此相像之人,隻可惜陰陽兩隔,命運卻是如此乖離。”想到這裏,長長地歎了口氣,喝令小二送上好酒好菜,一陣昏天黑地的豪飲,終於酩酊大醉,栽倒在桌上起不來了。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雲海才在店小二的推搡下醒來,看看時光,已差不多是黃昏,雲海結了賬出來,辨明方向,繼續往東北進發,一路踏風行了幾十裏,來到一片密林邊上,原沒待停歇,卻聽得林中有人叱道:“把東西放下,留你一條性命。”另一人冷笑道:“休想,有本事自己來拿。”聽來竟是日裏在酒樓遇見的那位姑娘。

雲海聞聲一驚,不由自主地放緩了腳步,掩入林中。此處十餘人圍成一圈,一律青色勁裝,背插長劍,各持火把,毫無表情的臉孔隨著跳動的火焰一明一暗,多少顯出些詭異。圈中站了二人,一男一女,女的正是那酷似莊無夢的姑娘,而那男子,二十幾歲的年紀,白麵長衫,手握一柄逍遙扇,嘴角噙著陰險冷酷的笑意。

雲海見狀暗道:“且不管他是非如何,這許多人欺負一個女子就是不對,先助她一臂再說。”他這主意拿定,給小天畫了個“入夢咒”,又再凝眸望去,隻見那男子輕搖折扇,左右踱步,道:“我上官無心向來憐香惜玉,師妹,你可別逼我辣手摧花。”

那姑娘厲聲道:“上官無心,你狼子野心,卑鄙無恥,師父早已將你逐出師門,葉風沒有你這樣的師兄!”

上官無心冷笑道:“那是出塵子老糊塗了,不過也好,這兩年我另覓名師,總算學了不少真本事。葉風,我好心勸你一句,別再傻了,那老頭子對你也不見得有多好,收了你十幾年,不是一樣沒傳過你半點道法?”

葉風道:“師父因材施教,不傳咱們道法,自然有他的理由,他老人家教養你十八年,對你恩重如山,你怎能因為這點小事就背叛師門?”

上官無心道:“有他的理由?不如說他敝帚自珍。罷了,過去的恩怨我不想再提,葉風,你知道我是為何而來,那物若不到手,我絕不會善罷甘休。”

葉風道:“既然如此,還有什麽廢話好說,動手吧。”

上官無心嘿嘿一笑,道:“葉風,我知道你武藝高強,可惜今時不同往日,我無須動手,隻隨意念上兩個咒訣,你便得乖乖束手就縛。”

葉風道:“既然你如此自信,何不立即試試?”

上官無心見她神色自若,不禁心中狐疑,略略猶豫,還是低頭在掌心畫了個“驚雷閃”咒,隨即向葉風一抬手,隻見一道電光猛然跳出,直向葉風胸前劈去。

葉風不閃不避,那電光到了她身前便好似某物擋住,隻一頓便彈向旁側,將一株小樹攔腰劈斷。上官無心見狀吃了一驚,陰惻惻地道:“糟老頭子果然偏心,暗地裏還是教你法術了。”

葉風道:“你別信口胡說,師父沒教過我法術。”說著抬起右手在上官無心麵前一晃,接道:“隻是給了我這個‘禦法戒’,你有什麽能耐盡管使出來吧。”

上官無心定睛望去,隻見她食指上果然套著個翠綠的指環,不禁心中惱恨難當,叱道:“就算不用道法,你也休想走脫。”說罷抬手一揮,那十幾個青衣人齊刷刷地抽出長劍,一步步逼上前來。

葉風橫劍當胸,寧神靜氣,忽然身形一閃,長劍直指一名青衣人的眉頭。這一劍去勢猛惡,那青衣人卻好似不曾看見,一挺手中劍,反而向葉風腰際削來。

葉風見狀不禁一愕,手下稍稍遲疑,身後便已是風雷聲動,十餘柄長劍從不同的方位攻到了。葉風急忙移步轉身,手中長劍幻成一片光幕,隻聽得“叮叮當當”一陣亂響,堪堪將眾人的招數化解,還沒喘過一口氣,那第二波攻勢又潮水般地湧了上來。

這群青衣人渾然不顧性命,劍招連綿呼應,迅捷狠辣。葉風的劍法雖然淩厲,但要傷人,卻必損己,登時左支右絀,自顧不暇。

雲海待要上前相助,眼前卻隻是一片青光劍影,這群青衣人武功之高,已遠遠勝過了他的那三招兩式。雲海見狀心中大急,忖道:“早知道這樣,我就先學好“禦氣”,“禦劍”了,偏偏我貪新鮮,先學了破魔,破妖,這兩章節用來對付人實在是力有不逮。罷了,臨時抱佛腳,姑且試試“禦劍”,禦得了要禦,禦不了也要禦了。”當下找了根樹枝,默念真訣,凝神將它托起,晃晃悠悠地向人群中飛去。

眾人惡戰正酣,忽見空中沒頭沒腦地來了一根樹枝,不禁都是一愣,手腳登時放緩了許多。葉風原本敗象已露,借機喘得幾口大氣,又再苦苦支撐。

上官無心見狀心中一凜,四麵環顧了一圈,朗聲道:“是哪位高人駕臨?還請現身相見吧。”

雲海聞言暗道:“打我大概是打不過你的,要論道法,你剛才那‘驚雷閃’也厲害得很,現身出來我不是自找苦吃麽?”當下仍是潛伏不動,勉力操縱那樹枝向一名青衣人頭上砸去。

上官無心眉頭一皺,抬手向空中招了招,那樹枝“嗖”地一聲飛入他掌中去了。上官無心沒料到竟這般容易,一愕之下,忖道:“原來是個不濟事的出來搗亂,且不理他,辦完了這要緊事再說。”當下道:“不必顧慮,速戰速決。”眾青衣人聞言又再全力猛攻,葉風頓時險象環生。雲海見狀忙再拾了根樹枝,正待飛出,想了想,又改變了主意,將那樹枝放在腳下,默念“禦劍”訣,駕著它直向場中而來。

上官無心見了,仍然是漫不經心地一招手,誰曾想這回還有隱身的雲海站在樹枝上,那樹枝飛到了眼前,上官無心剛伸手要接,忽覺風聲颯然,接著“啪”地一聲脆響,竟然被人結結實實地抽了個嘴巴子。上官無心大吃一驚,退開幾步,“刷”地甩開折扇護在麵前,厲聲喝道:“何方妖孽,再不現身,休怪上官無心心狠手辣。”

雲海不答,悄悄躍下地來,尋了個地方站定,又操縱樹枝向一眾青衣人而去。眾青衣人見上官無心吃了虧,都對那樹枝深為忌憚,但凡它掠過自己身邊,立時停手戒備,絲毫不敢大意。

葉風得此良機,大展神威,將一枝長劍舞得矯若遊龍,眾青衣人顧此失彼,隻聽得悶哼聲中,四名青衣人掛彩栽倒,原本風雨不透的包圍圈,登時顯出一個大缺口來。

上官無心麵沉若水,猛然長身卓立,雙手合在身前,大喝一聲:“驚雷破!”一時狂風陡起,黑雲乍現,將方圓數十丈的範圍都籠罩住了。

眾青衣人見狀,麵上都現出駭然之色,急急退回上官無心身側。雲海識得厲害,忙縱身而起,站在一名青衣人頭頂,他身子輕若飄絮,那廝自然是渾然不覺,雲海剛站定了身形,便聽得驚天動地的霹靂聲響,黑雲中劈出幾十道強電,縱橫交錯,亂炸狂轟,所過之處盡成焦土。

雲海心中駭然,待得狂雷稍住,一掠到葉風身邊,輕聲道:“快跟我來。”說著拉了她轉身就跑。葉風一驚,揮劍欲砍,卻不知怎地下不了手,反而跟著他發足狂奔。

葉風武功高強,雲海又有“禦風咒”相助,不大的工夫便把身後追兵甩得不見了蹤影。雲海心中漸漸安了,止住腳步,顯出身形,道:“葉姑娘,我想你已經脫離了險境,在下還有要事在身,就此別過了。”

葉風見了他形貌,愕然道:“原來是你?你為什麽要救我?”

雲海聞言不禁一呆,忖道:“我為什麽要救你?我……我自己也不太明白,也許是為了莊無夢吧。”勉強一笑,道:“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有什麽理由好講?葉姑娘,你自己保重,告辭了。”說著抱拳一禮,轉身要走,卻聽得葉風道:“慢著。”

雲海回頭道:“葉姑娘還有什麽事麽?”

葉風臉上的神情有些迷惑,好似自言自語般道:“我……忽然覺得……我認識你。”

雲海道:“是啊,日裏在酒樓見過了。”

葉風道:“不是,我覺得我好像認識你很久了。”

雲海聞言渾身一震,道:“你……你真的認識我?”

葉風喃喃道:“可是不可能啊,我在積雨穀中住了十幾年,今次是第一次出穀,我怎麽會認識你呢?”說到此處,抬起頭來向雲海道:“你叫什麽名字?”

雲海道:“我叫雲海,白雲的雲,海洋的海。”

葉風輕聲重複道:“雲海……雲海……”忽然心中一凜,忖道:“咦?莫非他就是師父所說的緣法?”又沉吟了一陣,接道:“你要去往哪裏?方便的話,咱們不妨結伴同行。”

雲海道:“我去建康找朋友。”

葉風聞言又是心中一動,道:“這可巧了,我也是去往建康,倘若你不嫌棄,咱們就結成夥伴,一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雲海見她期盼地望著自己,神情與莊無夢一模一樣,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道:“好。”

葉風道:“既然做了夥伴,我便不能瞞你。”說著將手中包袱一揚,接道:“師父臨終要我將這寶物送往建康雞鳴寺,還說途中必有劫難,你若害怕,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雲海道:“若是害怕,也不會救你了,上官無心道法高強,隻怕不多時就會追來,咱們還是快些走吧。”

葉風聞言有些詫異,道:“你也說他道法高強?你不是遠勝於他了麽?”

雲海愕然道:“葉姑娘何出此言?”

葉風道:“我聽師父說過,修煉‘隱身術’最是艱難凶險,你連這最難的都會了,自然是比上官無心高明。”

雲海道:“還有這說法麽?這‘隱身咒’是我偶然悟出來的,因為覺得有趣,所以時常練習,那其他的咒訣可就差得遠了,至少方才上官無心使的‘驚雷破’我就不會。”話音未落,葉風忽然眉頭一皺,輕聲道:“小心,他們追來了。”

雲海道:“快將你的禦法戒摘下,我在你身上畫個‘禦風咒’,管保他們再也追不上來。”

葉風聞言不禁躊躇難決,因為摘下了禦法戒便等同於放下了所有防備,上官無心隨便一種法術便能將她輕易製服。

雲海見她低頭不語,又道:“你放心,我不會害你。”

葉風聞言抬起頭來,見雲海目光清朗真摯,心中忽起了個莫名其妙的念頭:“就算他要害我,也由得他了。”當下將那禦法戒褪了下來。

雲海見狀急忙在她身上施下咒訣,拉了她轉身就跑。葉風隻覺眼前一花,所有景物都如流水般飛逝而去,自己好似不會力竭的急箭,隻霎時間便掠過大地,把疾馳的夜風都甩在了後麵。

葉風和雲海一氣奔出數百裏,直到上官無心和一眾青衣人決計無法追上,才漸漸停下腳步。此時二人正在一處小小的湖泊邊上,沒有風,天青色的湖麵上一個褶皺也不見,彎月朗星都被它攬在懷裏,深邃,沉寂,讓人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生怕一絲絲的氣息紊亂都會破壞了這讓人驚詫的寧靜。

二人在湖邊呆立了一陣,雲海道:“今夜咱們便在此露宿,你看如何?”

葉風道:“好。”目光卻仍是放在湖麵上,半點也不曾挪開。

雲海四下尋來柴草,燃起火堆,火焰驅趕著夜露,蒸騰出一種獨特的香味。雲海就在火邊和衣躺下,仰望夜空中星光明滅,如夢似幻,加上身邊不斷飄來薰薰然的暖風,不禁心倦神馳,不知不覺地入了夢鄉。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雲海在一陣清冷的夜寒中醒來,看看身畔,火堆已經滅了,暗紅的餘燼還在一呼一吸地掙紮,嫋嫋的輕煙卻毫不留情地把它的魂魄帶走了。葉風仍然在湖畔徘徊,不知她是睡過了剛起,還是徹夜未眠,反正輕柔的湖風拂弄起她的衣裙,在無力的晨光下投射出長長的影子,動靜相宜,不顯半分疲態。

雲海緩緩走到她身邊,正要搭話,卻聽她喃喃道:“流雲花葉間,恨海起風煙。三世未了緣,化成癡一片。難道……你真是我的緣法麽?”

雲海聞言插口道:“什麽緣法?”

葉風渾身一震,好似猛然從沉思中驚醒,刷地轉過身來,連退了兩步,結結巴巴地道:“什麽……什麽緣法?我說什麽了?”

雲海道:“還想不承認,我都聽見了。”說罷搖頭晃腦地吟道:“‘流雲花葉間,恨海起風煙。三世未了緣,化成癡一片。’沒想到你還會作詩呢。”

葉風麵上一紅,道:“胡說八道,這哪是我作的詩?”

雲海道:“每句五字,末尾押韻,不是詩是什麽?”

葉風道:“這是師父臨終贈我的四句偈語,他老人家說我一路會有劫難,但是自有緣法化解,玄機便在這偈語之中。”

雲海道:“那你是否已經參透了玄機?”話音未落,又想到了什麽,接道:“咦?我明白了,這偈語中首次兩句的第二字連起來就是我的名字,而第四字連起來則是你的名字,我來救你,正是應了緣法,對不對?”

葉風不答他話,轉頭望向東麵天際,輕聲道:“天亮了,咱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