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伊人魂斷

雲海方向前走了幾步,忽見遠處無聲無息地潛來一人,身法快得好似疾風一般,隻一晃便從自己麵前過去了。雲海見那人身形樣貌正是莊無夢,不由得吃了一驚,忖道:“莊姑娘盜取了臥虎石,要我離開,現下舉動又如此奇怪,難道今夜裏臥虎山莊有什麽事故麽?莊姑娘孤身一人,萬一有什麽閃失……不成,我還是跟上去瞧瞧。”雲海想到此處,抬頭再看,隻見莊無夢已輕輕撥開了關天雄的書房門,閃身溜了進去。

雲海放下手中竹籃,悄悄來到書房外,偷眼向內望去,卻見房中空無一人,隻有一盞油燈飄搖不定,映著周圍的器物,在牆上投下戰栗的影子。

雲海不禁心中打了個突,忖道:“明明見到莊姑娘進去,怎麽眨眼間就不見了人影?難道這屋中別有機關?”再觀望了一會兒,也輕輕推門進去,正待尋找機關暗道,卻聽得身後“吱”地一聲輕響,那門戶又略略開大了少許,一陣微風拂了進來。

雲海嚇了一跳,回頭查看,卻不見有人,當下將門關好,仔細打量起這間書房來。

這房間並不大,一桌,二椅,幾個書架,一目了然。雲海瞧了一陣,不見破綻,正想胡亂翻翻,碰碰運氣,忽又覺得左邊的書架有些異樣,凝神再看,原來這書架的底下有一堆書卷,上下都沾滿塵埃,唯獨中間一本,幹幹淨淨,纖塵不染。

雲海見狀心中一凜,忖道:“這裏多半就是機關了吧。”當下抓住那書卷向外一拉,隻聽得“軋軋”機簧聲響,書架移了開去,露出背後的一條暗道來。雲海仗著隱身,毫不猶豫地走了進去。暗道倒不算太黑,每隔幾十步,牆壁上便有一支燃著的火把,雲海沿著光亮彎彎曲曲地走了一陣,眼前忽然變得一片迷蒙,妖光亂射,鬼氣衝天。雲海見狀心中暗驚,忖道:“這不是伏魔錄上記載的‘迷仙陣’麽?隻要一步走錯,便會永困陣中,端地凶險無比。”當下凝神靜氣,一步步向前挪去,堪堪踏出了第九十九步,眼前煙消霧散,遠處一方高台在鍾乳石的掩映下顯露出來。高台仿佛是懸在空中的,周圍環繞著一片黑漆漆不見底的深淵,台上有一座巨大而怪異的雕像,雙臂展開,獠牙盡露,與北都鬼王殿內的雕像差不多,但卻更加凶狠獰惡,叫人不寒而栗。雲海又向前走了幾步,忽見一塊巨大鍾乳石的後麵藏著個窈窕的身形,正是莊無夢,她一動不動地伏在暗影裏,手中攥著一柄短劍,雙目緊緊盯著前方,瞬也不瞬。

雲海悄悄掩近了些,正在猶豫要不要招呼她,忽聽得高台上傳來動靜,石像的後麵竟然轉出一個人來。這人頭戴一頂又高又尖的帽子,身上穿著白色麻布長袍,麵色烏青,眉毛粗黑,雙目中光芒淩厲,雖然看似一隻惡鬼,五官中卻又能尋出痕跡,正是臥虎山莊莊主關天雄。雲海見狀吃了一驚,不由自主地伏低了身子,從大石後探頭再看,隻見關天雄從身後抽出一柄長劍,光芒靈動絢麗,竟是關士韻的“流霞”劍。

關天雄隨手舞動‘流霞’,忽然仰天狂笑,向著劍身道:“先天尊者說我必定死於‘流霞’劍下,如今你在我手,過了今日我便將你煉成魔劍,看你如何再能傷我?”說罷又是一陣狂笑,將‘流霞’拋入巨石雕像前的一個大鼎裏,自己盤膝坐下,口中念念有詞,須臾的工夫,地麵上便騰起一團黑氣,將他整個身軀都包裹住了。

雲海越看越驚,卻又不知如何是好,轉頭望向莊無夢,隻見她仍然象一頭打獵的豹子,機警地盯著獵物,無聲無息地潛伏著。

關天雄身周的黑氣肆無忌憚地向外彌漫,越來越濃重,沉甸甸地壓得人透不過氣來,而他的麵色也變得好似鍋底一般烏黑,眉眼越豎越高,幾乎已沒了人形。這般持續了片刻,關天雄忽然一聲斷喝,頭頂上爆閃出一大團暗紅的妖光,便在此時,莊無夢驟然躍起,一掠便到了關天雄麵前,高舉短劍,向他咽喉猛力紮落。

關天雄暴睜雙眼,揮掌擋開莊無夢的來劍,臉上神情又驚又怒,喝道:“你怎麽進來的?”

莊無夢冷笑道:“區區一座‘迷仙陣’,擋得住我麽?”說罷又揮劍猛砍。

關天雄目中凶光陡閃,冷森森地道:“你到底是什麽人?竟敢壞我大事?”

莊無夢道:“廢話少說,納命來吧!”手中短劍幻起一團精光,狂風驟雨般向關天雄當頭罩落。

關天雄一雙肉掌上下翻飛,穿行於劍光銳氣中,竟然揮灑自如,絲毫不露敗象。雲海驚恐惶然,忖道:“他二人性命相搏,情勢凶險萬分,萬一莊姑娘有個閃失,那可如何是好?可現下是非尚未分明……我到底要不要上去幫她?”他這裏猶豫不決,高台上的二人卻越戰越惡,來去不見人形,隻見兩團纏繞翻卷的光影,激得四周飛砂走石,狂風厲嘯。雲海見狀不禁駭然變色,忖道:“他二人武功竟高到這般境界,我若插手便隻有送死的份,哪能幫得上一星半點?”他看不清台上情形,正急得冷汗淋漓,忽聞莊無夢一聲嬌叱,戰況陡變,二人的招式減緩,但卻沉重異常,舉手投足恍如舞動千斤巨石一般。雲海凝眸望去,隻見關天雄雖然兀自苦苦支撐,但目光黯淡,氣喘如牛,分明已輸了八成。雲海暗暗鬆了口氣,隻聽莊無夢道:“到了這時候,你還不肯放棄?”

關天雄不答,忽然就地坐倒,閉目凝神,頭頂上紅光大盛,全身空門盡開,渾然不理會莊無夢的劍招。莊無夢見狀一愕,冷笑道:“孤注一擲麽?癡心妄想。”說罷舞起長劍,徑向關天雄頸中掠去。

這一劍迅若霹靂閃電,眼看劍光過處,關天雄就要人頭落地,誰料卻又奇變陡生,莊無夢忽然全身一震,將劈到關天雄頸邊的利劍硬生生凝住了。雲海見狀一愣,隻道是莊無夢臨時改了主意,正待現身相見,卻猛然聽得一人怒道:“你為何要殺我爹爹?”竟是關士韻的聲音。雲海一驚,抬頭望去,隻見關士韻赫然出現在高台上,柳眉倒豎,一手戟指按在莊無夢背心‘至陽穴’,另一手握著隱身石,臂彎裏還挽著小天。

莊無夢急道:“快放開我,遲了就來不及了。”

關士韻冷笑道:“放開你?好叫你殺我爹爹麽?你是不是失心瘋了?”

莊無夢道:“關天雄修煉成魔,便在頃刻之間,若不殺了他,就會有很多人無辜喪命。”

關士韻哈哈大笑,道:“胡說八道,我臥虎山莊威震江湖幾十年,人人都知道我爹爹英雄俠義,怎麽可能修煉成魔?”

莊無夢道:“你睜開眼好好看看,你爹身纏黑氣,頭頂妖光,有哪一個常人會是這般模樣?”

關士韻瞥了關天雄一眼,遲疑道:“這……我爹爹……他……說不定……是在修煉一種獨門武功。”

莊無夢見關天雄頭頂的紅光越來越淡,臉上的黑氣也漸漸消褪,不禁急怒攻心,大喝道:“你這死丫頭助紂為虐,魔體修成,你便追悔莫及了!”她正在狂怒之下,真氣奔突難平,關士韻的點穴功夫又稀鬆膚淺,這一聲斷喝過後,竟然生生將被封的穴道衝開了。

莊無夢覺察到氣血流轉,大喜過望,短劍一伸一縮,直指關天雄咽喉。便在這同一瞬間,關天雄臉上黑氣褪盡,身形彈起,一掌向莊無夢心口拍去。這兩記招數都是快若閃電,二人誰也躲閃不開,莊無夢的短劍從關天雄左胸透入,後背穿出,而關天雄的右掌也正正印上莊無夢的前心,將她擊得騰空而起,向後直跌。

雲海此時已登上高台,見狀駭得魂飛魄散,一掠過來,伸臂將莊無夢接住,失聲道:“莊姑娘,你沒事吧?”他心內震恐,靈氣紛散,登時現了身形。

莊無夢口中鮮血狂噴,見了雲海,驚道:“你……你怎麽會在這裏?我……不是叫你走了嗎?”

雲海道:“別說這個了,咱們走,我給你療傷。”

莊無夢強咽下一口逆血,喘息道:“我不成了,你……你快走。”

雲海見狀更加慌亂,就地坐下,伸掌按上她背心,將真氣傳了過去。

另一邊關士韻也是驚得六神無主,撲到關天雄身邊,哭道:“爹,您怎麽樣?爹……爹……”

關天雄麵色轉為青白,並不答話,伸手握住短劍劍柄,緩緩將它拔出,拋入高台旁的深淵中,隨即“嘿”地呼出一口長氣,跌坐在地上,閉目調息。

關士韻哪敢怠慢,抓住關天雄衣衫上的裂縫,奮力撕開,隻見那傷口在心肺之間,呈紫紅色,雖然皮開肉綻,內中卻沒有一滴鮮血溢出。關士韻見狀大為驚愕,還在愣愣地不知如何是好,那傷口已收斂縮小,慢慢愈合了。

莊無夢躺在雲海懷中,瞥了關天雄一眼,喘息道:“走……咱們快走……再晚就來不及了。”

雲海見她目中盡是驚恐之色,回頭向關天雄望去,隻見他盤膝而坐,麵泛藍光,全身不住顫抖,胸前的傷口已愈合了九成。雲海不禁大吃一驚,急畫了禦風咒在莊無夢身上,跳起來就要奔逃。莊無夢道:“莫忘了小天。”

雲海匆匆回頭,見小天就在五尺外,忙躬身喚道:“小天,快過來。”

那貓兒也真聽話,聞聲邁著小碎步奔來,輕輕一躍,已到了莊無夢懷中。雲海急挺身形,正待提氣狂奔,眼前卻是一花,被一條人影擋住了。

雲海定睛望去,這人竟是方才還委頓在地上的關天雄,不禁驚怒交集,喝道:“關天雄,你待怎樣?”

關天雄瞥了雲海和莊無夢一眼,縱聲狂笑,聲如夜梟,過了片刻方始停住,陰惻惻地向莊無夢道:“臭丫頭,你究竟是什麽人?關某秘密修煉數十年,從沒露過半點風聲,你從何處知曉?你不會道法,如何過得了‘迷仙陣’?究竟又是誰想要老夫的性命?”

莊無夢冷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這樣的魔頭,狼子野心,塗炭生靈,人人得而誅之,誰要殺你又有什麽分別?”

關天雄聞言嘿嘿冷笑,轉向雲海道:“小子,你的真身又是何人?”

雲海道:“你管我是誰,我也不理你們誰是誰非,總之現在莊姑娘受了傷,請你讓路。”

關天雄道:“老夫早知你二人混入我臥虎山莊,必有所圖,隻是我正在行功修身的緊要關頭,不願費神與你們計較,甚至連臥虎石也任由你們盜去了,你二人竟然還不知好歹,跑來暗算老夫,嘿嘿……來得正好,省了我的麻煩,把臥虎石交出來吧。”

莊無夢厲聲道:“你是癡人說夢!”轉頭望向雲海,接道:“雲海,今日咱們無論如何都要逃出去。”

雲海點頭道:“是。”腳下發力,隻一晃便繞過了關天雄,向前疾奔。他這下使出渾身解數,“禦風咒”的神力發揮得淋漓盡致,關天雄隻覺人影一閃,便已不見了二人的蹤跡,不禁心下駭然,忖道:“這小子果然有些能耐,將來必是我心頭大患。”思量了一陣,並不追去,返身向關士韻道:“韻兒,你為何也在此處?”

關士韻兀自失魂落魄,不知眼前景象是真是幻,聞言道:“我隨著雲海進來的,爹,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您是不是真的……真的在修煉魔功?”

關天雄道:“胡說,爹怎麽會修煉魔功?你都瞧見什麽了?在此胡說八道。”

關士韻道:“女兒一來就瞧見莊姑娘揮劍要殺您,你們打得不可開交,以後的事爹都知道了,爹……那為何您身上的創口……”

關天雄一滯,道:“這……是師父教我的先天護體神功,其實是一種厲害的仙家道法,爹鑽研了二十餘年,也是剛剛才修煉完成。”

關士韻道:“可是莊姑娘她說……”

關天雄道:“他二人處心積慮潛入我臥虎山莊,盜走臥虎石,更企圖謀殺為父,乃是我關家的死敵,他們說的話,怎能作得數?”

關士韻聞言低頭不語,關天雄又道:“韻兒,你何時修煉的道法?竟能通過‘迷仙陣’,來到此處。”

關士韻道:“女兒不會道法,是那貓兒帶我來的,雲海身上有魚粉的味道,它便一直跟著,女兒才剛踏進那什麽迷仙陣,立時暈頭轉向,分不清南北,於是索性閉了雙眼,任由那貓兒帶著,就這麽糊裏糊塗地走進來了。”

關天雄道:“原來如此,你的運氣還真是不錯。你說你不會道法,為何方才又能隱去身形?”

關士韻道:“是雲海教我的竅門,我用這竅門一路悄悄跟著他,他也絲毫沒有察覺。”

關天雄略略沉吟,道:“那小子還教了你什麽?”

關士韻道:“沒了,女兒其實什麽也不會。”說著下意識地將握著‘隱身石’的手藏到了身後。

關天雄見狀,臉上肌肉微微牽動,盯著關士韻道:“韻兒,你不相信爹爹,是不是?”

關士韻見他目中隱含凶光,不禁心中驚駭,結結巴巴地道:“沒……沒有啊……女兒……怎麽……怎麽會不相信爹?”

關天雄嘿嘿一笑,道:“真的相信?”一麵說著,一麵猛地把手抬了起來。

關士韻見狀一聲驚呼,退後幾步,一跤跌倒在地上。

關天雄道:“原來你真的不相信爹,那便怨不得我心狠手辣了。”說罷臉上殺意大盛,一步步逼上前來。

關士韻驚恐萬狀,一麵向後挪移,一麵道:“爹,你……你不要過來……”

關天雄陰笑道:“好。”提起手掌,淩空向關士韻狠狠劈落。

再說雲海抱了莊無夢拚命奔逃,不多時便到了數十裏外,雲海回頭觀望,不見關天雄追來,稍稍安心,在一棵大樹下將莊無夢放下,道:“莊姑娘,我替你療傷。”

莊無夢淡淡一笑,道:“不必了,我傷勢太重,治不好的了。”

雲海聞言心慌意亂,道:“不會……治得好……我治得好……”

莊無夢道:“雲海,你聽我說,再耽擱時候,關天雄追上來,咱們就誰也走不了了。”

雲海道:“我才不怕,為何你要殺他,也不叫我去?”

莊無夢虛弱地一笑,道:“你的武功好差勁,隻會些道法,關天雄沒成魔之前,乃是人身,你的道法奈何不了他,成魔之後,乃不死之身,你仍舊奈何不了他,叫上你還不是送死麽?”她說完這幾句話,已是上氣不接下氣,喉頭一甜,又吐出幾口鮮血。

雲海見狀驚道:“別再說話,還是療傷要緊。”正待動手,莊無夢已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斷斷續續地道:“別白費工夫了,臥虎石在……小天……的金鈴裏,帶它……去建康找……找子洋……聽……聽見了沒有?”

雲海心亂如麻,聞言道:“聽見了,我聽見了。”

莊無夢欣然一笑,抬頭望著星空,用幾不可聞的聲音道:“雲海,你……你歡喜我麽?”

雲海聞言一愕,隨即重重點了點頭,“嗯”了一聲。

莊無夢見了,眼角邊湧出一滴淚水,勉強抬手輕撫雲海麵頰,喃喃道:“假若我……不曾……不曾來過,不知道……你……還會不會……歡喜我?雲海……咱們……咱們……後會有期了。”說罷全身一鬆,就此香消玉殞。

雲海心中猛地一沉,腦海裏一片空白,呆了好一陣,才回過神來,再拚命喚她名字,搖她屍身,卻哪裏還有半點動靜?雲海隻覺一種絕大的悲傷從心頭湧起,禁不住失聲痛哭,直哭得聲嘶力竭,摧心裂膽,再發不出半點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