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物候文檔

我經常會給他製造某種他絕對意想不到的小小難題,並且以此為樂,並且還樂此不疲,孜孜不倦,毫無歉意,比如眼下這個我故意生成的沉默的果實,一個一定會讓他感到十分著急和難以忍受的沉默的果實,他恐怕就不好對付。對於他隨後可能出現的窘迫之態,我總是樂意做一個隔岸觀火的人,在心中悄悄地拍手稱快。

他當然是不會輕易認輸的,至少在表麵上不會。

“嗨,我的電腦裏有一個電子文檔,”他終於開口說話了,在想了半天之後,也是在惱火了半天之後,他當然是拿我毫無辦法,隻能乖乖地受我轄製,“裏麵記錄了我這些年來在鳳鳴湖看到的一些比較簡單的物候現象,比如幾月幾號什麽花開了,什麽花敗了,柳樹怎麽樣了,葉子綠了還是黃了,湖水怎麽樣了,深了還是淺了,清了還是渾了,路邊的小草怎麽樣了,都長多高了,等等。”

“嗯。”我簡單地發出了一個聲音,也算是搭理他了。

正常情況下他會以為我對這個事情不怎麽感興趣,因為我回應得實在是有點潦草,內容也過於簡短,那麽,說句實話,我要的就是這個效果,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就這麽模模糊糊地大差不離地應付著他,讓他多少有點著急,從而更加掛念著我,珍視著我,無障礙地將我視為他目前唯一的異性知己。

“不僅有簡要的文字描述,還配上了很多我用手機拍的照片,記錄得非常詳細,我敢說比竺可楨老先生的物候記錄也差不了多少,雖然專業性方麵沒有人家的強。”他憋著勁地說道,意在喚醒潛伏於我心底的某種興趣,同時改善一下我對他的態度,他希望自己的努力不是徒勞的,而是具有立竿見影的效果。

可惜,他失敗了,盡管隻是表麵上的失敗。如果他一名訓馬人的話,那麽我可不是一匹好收拾的馬,我的性子倔著呢。我感覺自己就像一株生長在茫茫大漠之中的仙人掌,渾身上下都長著長長的硬刺,大概隻有駱駝那樣的動物才能把我當成食物吃下去。

“我記得在以前的語文課本上,我們曾經學過關於竺可楨先生的一篇內容,就是說他每天上班經過某個公園的時候,都會把他看見的物候現象仔細地記錄下來,這是幾十年養成的雷打不動的習慣。老師當年還告訴我們,搞科學研究就得有嚴謹細致的態度,一絲不苟的精神,實事求是的原則才行,絕不能有半點的馬虎和疏忽,也不能心存僥幸,麻痹大意……”他喋喋不休地說道,好像非要爭一口氣不可,既是向我爭一口氣,也是給他自己爭一口氣。

我估計,他當年考大學都沒有現在這麽用功,否則的話他早就考上清華北大了,至少不會和我這種平庸至極的沒有什麽大好前途的女人混在一起,有時候獵物的檔次就決定了獵手的檔次。

另外,我雖然一貫自認為比較平庸尋常,說話辦事毫無特色,但是平心靜氣地再往深處想一想,我究竟是誰呀?究竟像什麽呀?我並不是一株柔順渺小的悄然長在某處荒野裏的小草,而是一株植根於大漠黃沙當中的生命力極其頑強的仙人掌,他又不是特別能忍饑挨餓的沙漠之舟駱駝,有著一副鋼鐵喉舌,在短時間內自然是降服不了我的。仙人掌也有仙人掌的脾氣嘛,可不是任人宰割的土豆或蘿卜。

與此同時我在心裏簡直樂開花了,我悄悄地想著:“他這個可愛的傻子啊,幾時才能真正明白我心思呢?”

“啊,你說竺可楨老先生啊,據我所知,他可是個德高望重的大科學家啊,著名的氣象學家,地理學家,教育學家,對嗎?”我嗬嗬笑道,關鍵時刻也得給他個圓圓的甜棗吃。

算了,我不想再吊著他的胃口了,這樣做不僅顯得有點不人性,而且弄不巧還會適得其反,把他推得離我更遠了。

“你應該知道的。”他平淡而落寞地說道,好像我就該像他一樣博學多識,否則便不配做他的女朋友了。

“知道,知道,略微知道。”我又巴結著笑道。

“可是,我想說的是記錄,我的那些物候記錄。”他扭著脖子略顯生氣地強調道,又一次完全中了我的圈套。

“嗯,是的,沒錯,其實剛才我正在想這個事情呢,可巧你就提到這個問題了,所以我有理由覺得,我們倒真是有點不謀而合啊,一下子就想到一塊去了。”我不慌不忙地放下我那一直都精心飼養著的其實他用手指一碰就碎的麵子,想主動在心思上慢慢地靠近他,讓他不再感覺那麽狼狽不堪和如坐針氈了,於是我才如此說道。

“那麽,你覺得呢?”我又笑著逗他道,努力地在思路上將他引入香味淡淡的花叢深處,靜謐的溪流源頭,遙遠的天涯海角。

“啊,你剛才是在想這些花都是在什麽時候開,又是在什麽時候敗,湖水是在什麽時候結冰之類的問題,對不對?”他利索地問道,還故作恍然大悟狀,積極地配合著我的淺薄表演。

他看穿我了沒有?我在想。

到底看穿沒看穿呢?我又在想,偏執得要命。

“不然,你以為我在想什麽啊?”我趕緊嗔道。

他果然開心得像個無憂無慮的大孩子一樣,就差當場歡呼雀躍起來了。他現在真是太容易滿足了,好像與我漫無邊際地聊天是他所能想到的最美的最難忘的事情,在這個吵雜的世界上。真是稍微給他個好看到臉色,他就想著要上天啊,我不禁又這樣想著。

男人的虛榮心也太容易被消磨掉了,隻要他的要求不高。況且他又是個知進退和懂收放的大好人,不似別的個別男人那樣難纏、討厭和可惡。所以,我還是非常樂意和他如此交談下去的。

“什麽,我以為,我以為的算數嗎?”他將突然鼻子一哼,竟然在言語上如此堵我道,瞬間就丟了些許本地紳士該有的風度和雅致,待會兒我少不了又要使勁地教訓他一下。

“當然算數了,為什麽不能算數呢?”我果真沒有輕饒他,我打算至少在邏輯上要有效地震懾住他,讓他不要這麽隨意狂妄和盲目自信,至少在我麵前不要如此,否則的話他就是在自尋煩惱。

我繼續攻擊他道,有一就少不了二,我特別喜歡這種持續不斷的氣勢,猶如坐過山車時往下俯衝的感覺:“凡是你以為的,就是你以為的,而且隻是你以為的,和真實的情況到底是不是這回事,完全沒關係,聽明白了嗎?”

“哦,是嗎?”他隨即挑釁道,眼睛裏全是不以為然的意思。

他總是喜歡這樣看待我,叫我好不煩惱。他是不戰而勝,且屢屢獲勝,我是戰而不勝,且屢戰屢敗。偏巧在日常生活中我又是個不肯輕易服輸的人,這就比較有意思了。看得出來,他還就喜歡我這種性格,猶如西班牙鬥牛士就是喜歡不尋常的牛一樣。

我的鬥誌不知怎麽就被他給激發出來了,於是就有點咄咄逼人地說道,我其實就是在和他據理爭辯一些已然固化成型的東西,盡管我也搞不清楚目前到底有沒有這個必要:“嗯,你比如說曆史上那個聲名狼藉的秦檜吧,大多數人都會毫不猶豫地認為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大壞蛋,十足的大奸臣,一心想要陷害嶽飛等一幹忠良的小人,我在很多書上看到的情況就是這樣的。可是,你要是以為他是個實心實意的好人,是個大有苦衷的人,是個表麵上不得不壞,而實際上又願意去忍辱負重,替人背鍋的君子,那也未嚐不可呀,對吧?”

《說嶽全傳》這本古書從前也是看了好幾遍的,特別是真的閑著無聊的時候,結果我愣是沒看出來秦檜這個遺臭萬年的大奸臣非要陷害嶽飛的心理動機究竟在哪裏,那本書裏至始至終都是在寫這個家夥怎麽怎麽壞的,這讓我感覺他在害人的整體邏輯上,或者更確切地說在害人的最終目的上,多少還是有點遺憾和缺陷的,好像他生下來就是個陰險狡詐的十惡不赦的大壞蛋,要是不能變著法地殘害忠良就活不下去了一樣。我想借此機會,讓他幫我好好地分析一下秦檜當年幹壞事時最接近真實狀態的心理狀況,畢竟那個已然死去866年的老家夥也是個名義上的文化人嘛,而且其書法成就相當高,藝術造詣也很深,遠不是一般人物可以隨便比擬的。

“那麽,你的意思是,隻要我不公開說出來就好了,是嗎?”他真正地冷笑道,絲毫不介意將自己清白簡樸的心底翻出來給我看,就像一個真正的勇者一樣坦**無私,大義凜然。

他不想在我麵前保留任何形式的隱私,他隻怕我不去關注他,欣賞他,琢磨他。他希望自己成為一個堅固無比的釘子,能夠牢牢地插入我的腦海深處,最好是螺旋著插進去,就算是以後真的生鏽了,被我的血肉無情地腐蝕掉了,他也心甘情願,無怨無悔。

“是的。”我給了他一個十分確切的答案。

我不願意他在迷蒙曲折的道路上費力地摸索,一如在無邊無際的原始森林裏摸黑前行,周圍全是隱藏著的虎豹豺狼,我要成為一座耀眼的燈塔,發出全部的光和熱,盡力照亮他的前程。我一廂情願地這樣想著,希望自己的誠心誠意能夠召喚出他的心靈感應。

“那我心裏想的東西可多了。”他嗬嗬笑道,同時丟給我一個較為曖昧的眼神,就像用最薄的石子打了一連串最輕最美最連續的水漂一樣,我羞羞答答地就接住了他的眼神,宛如用鋁質的大馬勺接住了一個個他精心挑選的光溜溜的水餃,這個水餃還流著香甜的湯水,讓人看著就想吃下去,而且是吃了還想吃,並不好直接刹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