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早上刮臉,無意中發現桌上的台曆換了,這才覺察,自己又大了一歲。
望著鏡中那張略顯蒼老的臉,我不禁感慨,時間在蠻橫地拖著人往前走,全然由不得自己。過去的一切永不再來,但記憶永存。
我是一個懷舊的人,經常回憶往事,盡管每一次回憶都會有所不同,但那些非常的人和非常的事總是不會有太大的偏差。
很多人,很多事,在記憶深處永遠占據著一個位置,一旦觸及,回憶便會如決堤的洪水傾瀉而出,幻燈片一樣浮現在眼前。
比如10年前的這一天,我遇到了一個人,這個人對我講述了他的一些事,這些事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我相信,現在的我正從陽光裏走出來,走進那場灰黑色的記憶……
十年前,我因為一起治安案件被押在看守所接受審訊,寂寞又絕望,每天過得都很淒惶。
一天早晨,我被叫到了值班室,管理員對我說:“從今天開始,你去隔壁楊遠的監號。”
我的心一抽,聽說隔壁住著的那個叫楊遠的家夥是個黑社會老大,我有些害怕。
管理員似乎理解我的心情,繼續說:“對你來說,這是個立功的機會。你給我看好了他,有什麽動向立刻報告政府。”
暈暈乎乎地回監號收拾完鋪蓋,我來到了隔壁號子。
盡管我經常隔著窗戶跟楊遠搭腔,可是與他麵對麵接觸這還是第一次。
手銬腳鐐齊備的楊遠麵皮很白淨,冷眼一看像個教師或者律師那樣的文明人。但仔細一看,我還是禁不住打了一個冷戰。他的麵部輪廓如同斧劈刀削,眼睛像鷹,嘴巴像狼,一身“重裝備”越發顯得讓人不寒而栗。他的穿著也很奇特,下身是一條紅顏色的毛褲,上身穿一件灰色的圓領衫,因為圓領衫的領口很肥大,露出一大截胸脯。他的胸膛很結實,肌肉凸起老高,看樣子他在那上麵下過一番工夫。我注意到,他胸脯上那個巨大的文身是一隻飛翔的藍蝴蝶。
我的心懸得老高,局促地站在門口打了一聲招呼:“大哥,我來了。”
楊遠橫著脖子把戴手銬的雙手往上舉了舉,順勢衝我勾了勾手。
我偷偷瞄了他一眼,他的臉上看不出表情,肌肉鬆弛,像一個久病初愈的人。
我知道他不會打我,可我還是很害怕,站在門口遲遲不敢挪動腳步。
那隻蝴蝶可真漂亮啊,兩隻翅膀上的花紋像眼鏡蛇,我知道有這麽一種蝴蝶,它最能恐嚇敵人保護自己。
悶了一陣,楊遠突然把雙手舉過頭頂,哈哈大笑:“哈哈哈!傻了?小屁孩子,我能吃了你嗎?過來,兩個多月沒跟人好好說個話了,陪我好好嘮嘮。這可不是強買強賣啊,哈哈……小子,這要是在外麵,你想跟我說話,我還不一定理你呢……媽的,憋死我了。”
我發著懵,在門口找個空地放下鋪蓋,懸著心坐了上去:“大哥,想說什麽你就說,我在這兒聽著。”
楊遠把身子往牆上靠了靠,戴著腳鐐的腿隨即伸了過來:“來,先給哥哥纏纏鐐子,我的手用不上勁兒。”
我突然覺得他並不是一個十分讓人恐懼的人,也許是因為他的腦子受了刺激才變得有些語無倫次。
我挪過來,把他的腿放在我的膝蓋上。他的腳腕子已經被腳鐐磨得像一截烤地瓜。我在這邊用一塊破床單給他纏著腳鐐,他在那頭就嘟囔上了:“聽著啊小子,我這輩子活得值,死了都沒什麽好說的。知道嗎?該死該活不由人啊。我可能就要死了,可這陣子我還活著不是?人啊,活著的時候就應該轟轟烈烈,輪到死也不能唧唧歪歪。我還不是跟你吹,我幹的那些事情,你聽都不一定聽說過……可是現在呢?還不是照樣進來跟你這種小毛賊呆在一塊兒?別緊張啊兄弟,知道我的外號叫什麽嗎?蝴蝶!他媽的,多麽文雅的外號啊。”
你的外號很文雅,可是你的嘴巴可不怎麽樣。我很討厭他這樣罵罵咧咧的,我懷疑,就這素質,在社會上是怎麽當的大哥?
楊遠在我的頭頂上絮叨,我就在他的腳下納上悶了:這家夥是不是犯神經病了?咱倆不認不識的,你跟我說這麽多幹什麽?
我想插句話又不太敢,幹脆任由他說下去。
楊遠似乎並不知道我對他的看法,兀自唾沫橫飛地說個不停。
乖乖,他文在胸脯上的那隻蝴蝶可真漂亮,我心不在焉地想。
楊遠一直說到了開中午飯,才意猶未盡地停下了。我回憶了一下,他前麵說的,跟我在這裏聽來的那些“吹牛喊山”故事差不多,無非就是他在外麵多麽的威猛,多麽的有派之類,沒有什麽新鮮玩意兒。所以,吃飯的時候我就故意裝做悶頭猛吃的樣子,不願意聽他繼續嘮叨了。他好象並不介意我對他的不敬,隨手把送飯老頭兒多給他的那個饅頭丟給我,自己三兩口吃完了飯,又在一旁絮叨上了:“難啊兄弟,難啊……到了這般時候,我是什麽也不想說了,什麽也不敢想了,過去的已經過去了,前麵什麽都看不見,隻能回憶回憶往事嘍。”
看在這個饅頭的份上,我靜下心來,擺了個小學生聽課的姿勢,準備仔細聽他演講。
這次,他不說那些江湖上的事情了,隻是念叨人生的艱難,還時不時地問我對他的印象如何。
我說,大哥挺猛的,聽說你在外麵票子大大的,手下的弟兄和美女也不少。
楊遠咧開大嘴笑了:“有個屁用?死了什麽也沒有,像一陣風。”
外麵在下雨,空氣中有一股淡淡的泥土味道,這讓我的心情一下子變得糟糕起來。
“我有個當作家的朋友,他曾經根據我的外號,對蝴蝶發過一通議論,”楊遠清了清嗓子,“聽著啊,我給你朗誦朗誦。蝴蝶,美麗而溫順,喜歡陽光。每當烈日臨空,在崎嶇的山路上,在清涼的小溪邊,你會看到它翩翩起舞的影子。它懼怕寒冷,早春或深秋的清晨,它會張開翅膀,麵向太陽取暖。峰巒之巔,是它的聚匯場所;山隘孔道,是它飛翔的必經之路……怎麽樣?跟一首詩差不多吧?”
“差不多。”我敷衍道。
“你是個不錯的兄弟呢,”楊遠抬手拍了拍我的臉,冰涼的手銬砸在我的肩膀上,有一種異樣的疼,“你的案子我聽說了,估計你這事兒至少也得判三年,這三年可夠你受的。為什麽?勞改呀,跟在外麵不一樣呢。我活了將近四十歲,光在勞改隊就呆了七年。哈哈,在裏麵都熬成精了。來吧,我跟你嘮嘮我的事兒,順便說說勞改隊那邊的事情……好好聽著吧,仔細琢磨,將來去了勞改隊不吃虧。”
楊遠開始回憶往事的時候,天黑了,外麵的雨也下大了,雨點打在窗台上“啪啪”作響。
鐵窗外的那輪月亮似乎並沒被雨絲遮擋,依舊圓潤瓦亮,這在我的記憶裏,似乎從來沒有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