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庭堅:北宋最可愛的人

文/景誌祥

讀北宋文人的故事,有個人是怎麽也繞不過去的,他叫黃庭堅。

因為和蘇可愛(蘇軾)齊名,世稱“蘇黃”。

能到這樣的名號,足夠說明了一切。

黃庭堅出身書香門第,祖上的輝煌可以說,讓無數讀書人汗顏,從科舉誕生以來,根據可靠的數據,大約有十萬人中了進士。

在這個龐大的數字麵前,48這個數字顯得有些不起眼,但拋開黃庭堅死後的800年,這個數字就足夠看。

因為在宋朝,僅他一家就出了48位進士。

服不服?

服!

因為這是硬實力,容不得半點造假。

光這個,還不足夠徹底說出黃庭堅的牛。

比起這48個進士,黃庭堅的老媽更厲害,大唐宗室後裔,比劉備自封的劉皇叔要真的多。

各種精英打造的結果隻有一個——天才與瘋子。

曆史的溫柔在於,將天才給予了黃庭堅。

黃庭堅不光生得好,長得還好,且從小就聰慧過人。

6歲就作詩,技驚四座:

騎牛遠遠過前村,吹笛風斜隔岸聞。

多少長安名利客,機關用盡不如君。

僅一年的功夫,他作詩送人去參加高考:

萬裏雲程著祖鞭,送君歸去玉階前,

若問舊時黃庭堅,謫在人間今八年。

這詩,讓一幫去參加高考的學子汗流了一地。

公元(1058年),13歲的黃庭堅不得不麵臨一個誰也改變不了的難題——親人的離去。

父親黃庶病逝,尚未成年的黃庭堅被送到了舅舅李常家,跟著李常學習。

這李常警悟好學,文思敏捷,生平所學頗為淵博。

加上對外甥黃庭堅頗為喜愛,與學習上不曾有半分的放鬆。

在這樣的氛圍下,黃庭堅除了及時讀書,整整三年,從一個隻會做詩的天才少年,一躍成為了博覽群書,精研百家經典的青年才俊。

學問上的大漲,人脈上也跟著蹭蹭往上漲。

在舅舅引薦下,黃庭堅認識了文壇大咖孫覺。

這個人不認識,沒關係。

蘇軾、王安石、蘇頌、曾鞏的好友,秦觀、陸佃、王令的老師,曾經一月間連上彈劾奏疏十餘章,彈劾不學無術、無故割地於敵的韓縝;製造冤獄的蔡確;人品汙下、才薄望輕的章惇;才識淺陋的安燾,這樣的大咖,能見一麵那是幾輩子的緣分,能認識,那是前世修來的福分。

很顯然,我們的黃同學福分很不錯。

孫覺隻是在人潮中驚鴻一瞥就直接給出了堪稱天氣預報一樣的預測:“人才,這是妥妥的人才。”

為了籠絡人才,孫大咖不惜下了血本,直接將女兒許配給了他。

據說,彩禮都沒要。

事實證明,孫覺的眼光是對的,薑還是老的辣。

很快,黃庭堅就用實力回報孫覺。

公元(1063年),18歲的黃庭堅參加了中考,與我們而言,但凡是考試,那就是要人命的。

與天才而言,考試不過是走一個過場。

絕對的才華造就了絕對的結果。

這一年,黃庭堅一舉考中第一名。

一年後,黃庭堅走上了高考的考場。

據說,當年的分數尚未公布,他的朋友就預言他必能高中,上個清華北大問題不大,各自湊點了錢給他提前辦了一場酒席,熱鬧熱鬧。

正喝著酒,係統已經顯示分數線出來了,眾人一股腦的去看。

畢竟是全國的高考,天才也需要點運氣。

不巧,這次黃同學落榜了。

朋友們一哄而散。

有人就著酒勁,肆意嘲諷:“你啊,別看你頂著天才的名頭,別看你中考靠了第一名,那是鄉下,這裏是京城,落榜了吧”。

“什麽天才,不過是中看不中用,吹出來的才子罷了!”

……

看著朋友肆意嘲諷的麵孔,黃庭堅並沒有憤怒,那份來自自我調節的底氣給了他作為天才的底蘊。

沒中就沒中。

下次再來就是。

高考的大門又不是隻開一年。

說完,黃庭堅深深地看了一眼繁華的京城,帶著一臉的淡然返回了自己的家。

這一返就是4年。

四年後,即(1067年),24歲的黃庭堅再一次來到了京城,曾經熟悉的味道,熟悉的畫麵曆曆在目。

唯一變化的是才子的容顏。

四年的苦學,除了給他增長了知識之外,也讓他多了幾份內斂。

考試,無論成功與否,終究隻是自己的事,與他人何幹。

帶著這份覺悟,他再一次走入了考場。

這次沒人給他預辦酒席,沒人陪著他等待那個讓人揪心的結果。

空曠而繁華的都城裏,唯獨他獨自坐在一家小酒館,喝著小酒,肆意的唱著流行歌曲,等待結果。

上蒼與某些人,總是溫柔的,宛如冬日的暖陽,春天裏的細雨,悄無聲息地滋潤著他們。

這一年,黃庭堅高中。

因為成績比較出色,他被任汝州葉縣縣尉,(起點不算太高,但也過得去)至此,他開啟了波瀾起伏的仕途生涯。

對於這個結果,黃庭堅滿不滿意,曆史沒說,我們也不得而知。

但從他後來的表現來看,他是滿意的。

因為工作太過出色,他一度得到了一個和包青天、海青天、施青天(施世綸)一樣的名號——黃青天。

不能不說,有能力的人,不管是讀書還是做官都是手到擒來。

突出的能力配上超強的人脈,畢業才5年的功夫,黃庭堅就迎來了人生的第一次升遷。

公元(1072年),黃庭堅調任北京大名府,任“北京國子監”教授。

不就是一個教書的麽,也沒看出多大的變化。

光看字麵,變化確實不大。

但細心的人總能發現變化,一個是大名府妥妥的一線城市,另一個是教授,幹的是自己最擅長的專業。

最最最重要的一點,當時的大名府留守是文彥博(前宰相)。

這老頭曆仕仁、英、神、哲四帝,出將入相,有五十年之久,執政於承平之時,史稱:“至和以來,共定大計,功成退居,朝野倚重。”

拋開這些,文老頭生平最愛做的事就是給朝廷提拔人才。

經過他的手提拔的人才很多都進入了京城,為朝廷效力,碰上了這樣的上司那是福分。

事實證明,曆史總是驚人的相似。

對人才十分看重的文彥博第一時間就看中了黃庭堅,並給予黃庭堅八年教授生涯的考評是“卓異”,為了把這個天才送給朝廷,他第一時間給黃庭堅作出了職業規劃——親自推薦他參加吏部選官。

機會總是悄然而至。

卻也帶著意想不到的波折。

應該說,黃庭堅的30歲的人生很順,順得讓人恨不得自己是黃庭堅。

黃庭堅也很滿意。

但他忘記了一點,再順的人生也有波折的時候。

波折很快就上門服務了。

經過文彥博的大力推薦,黃庭堅天才之名已經是路人皆知了,黃同學的未來,肉眼可見。

偏偏在這個肉眼可見的時刻,一場大的變革在北宋轟轟烈烈的展開了。

這個變革地球人都知道,叫王安石變法。

這場變法導致了最直接的結果是北宋從此進入了爭鬥的泥沼,不可自拔,司馬光、韓維、文彥博、歐陽修、富弼、韓琦、範縝、蘇軾等都是舊黨,這些人有些人是朋友,有些人是他的上司。

作為局外人,他也不免被拉入了局中,身在局中,自然少了幾份愜意和灑脫。

這是一段讓黃同學並不暢快的日子,但這樣的日子卻是他喜歡的。

因為他認識了一個足夠影響了他一生的人。

此時的他並不知道,這個人在今日的日子裏將伴隨著一生,即便是他想分開,曆史也讓他們連在了一起。

這個人叫蘇軾。

北宋最可愛的人。

公元(1072年),嶽父孫覺靠著自己的人脈關係,將黃庭堅的詩詞送給了文壇大咖蘇軾開開眼。

嶽父的目的很明確,已經30歲的黃庭堅具備了成名的條件。

孫覺在女婿的文字裏和個性裏看到了和好友蘇軾一樣的東西,那東西叫才情。

才情就該完美的釋放。

一個陽光不錯的下午,蘇軾看了黃庭堅的詩,隻看了幾頁,蘇軾就坐不住了,當著孫覺的麵,對黃庭堅說出了最經典的一番評價:“此人(黃庭堅)如精金美玉,不即人而人即之,將逃名而不可得也,何用我稱揚。然觀其文以求其為人,必輕外物而自重者,今之君子,莫能用也。”

有了蘇軾的點評,黃庭堅就此名聲大振。

得到如此好友,黃庭堅也十分高興。

元豐元年(1078年),34歲的黃庭堅寫了兩首古風寄給了蘇軾,詩的目的性並不強,隻是很平和地告訴了蘇軾,自己對他的仰慕之意。蘇軾隨即複書和詩,對黃庭堅極表推獎。

此後的日子,兩人就你來我往的彼此欣賞,彼此鼓勵,彼此學習。

這世間最大的幸福莫過於,得一人,誌同道合,知情識趣:同甘共苦,不忘初衷。

這一刻,黃庭堅最想的說的莫過於這句話。

事實上,此後的日子裏黃庭堅也是這麽做的。

公元1079年,蘇軾因“烏台詩案”下獄,被用來攻擊蘇軾的詩文裏,便有蘇軾與他的詩詞,當時局麵尚未明了,他與蘇軾的交往,知道的人並不多,加上他的官職並不顯眼。

任憑誰都沒有把他放在心上,他完全可以隨大流和蘇軾撇清關係。

對不起,這個人我不認識。

如果是這樣,那黃庭堅終究成不了和蘇軾一樣灑脫而率性的北宋才子,蘇黃這個稱號也許永遠淹沒在曆史的塵埃之中不為人所知。

很多時候,一個人能成為一個可愛的人,並不是因為他為朝廷,為後人做了多大的貢獻,而是看他麵對利益,麵對名譽時做出了選擇。

當所有人幾乎都嚐試著撇清和蘇軾的關係時,黃庭堅走了出來。

官微言輕的黃庭堅,對著世人說道:“蘇子瞻是最了不起的文人,蘇子瞻是忠君愛國的。蘇子瞻無罪。”

這一句話的分量很足,得到了罰款同樣大得嚇人。

剛剛展露頭角的黃庭堅立即被貼上了舊黨的標簽和蘇軾一樣走上了貶官的道路。

這段遊走朝廷邊緣的日子裏,他將自己徹底埋在了書堆裏,寫下了最出名的代表作《寄黃幾複》: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傳書謝不能。

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

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蘄三折肱。

想得讀書頭已白,隔溪猿哭瘴溪藤。

江湖一別已經十年了,我常常對著孤燈聽著秋雨思念著你。

朋友,我們還能見麵麽?

朋友,我真的想你了。

……

這種思念朋友的日子,黃庭堅足足過了3年。

公元(1085年)三月七日,支持變法的宋神宗駕崩,宋哲宗即位,高太後臨朝聽政。

一個女人想要的並不多。

老公走了,兒子還沒長大,我隻想安穩,我隻想不被人欺負,我隻想我的兒子健健康康長大,我不想少些折騰。

為了減少折騰,高太後召回了司馬光回朝主政,轟轟烈烈的王安石變法在司馬光的政令下,盡數廢除。

曾經被王安石壓製了數十年的舊人終於翻身做主。

局麵的轉變,讓黃庭堅迎來了命運的轉機。

元祐元年(1086年),在司馬光推薦下,黃庭堅負責校定《資治通鑒》。

這個專業很對他的胃口,才情所到,盡是滿意。

出色的表現讓司馬光很高興,任命黃庭堅為《神宗實錄》檢討官,參加國史編修工作。

這是黃庭堅人生最高興的歲月,工作順利,仕途穩定,詩詞歌賦,甚至書法都達到了理想的境界。

最關鍵的是,這一年的春天,黃庭堅在開封見到了那個日思夜想,亦師亦友的好朋友蘇軾。

說不完的話,最終演變成了一句話——師傅。

這一年,黃庭堅送給了蘇軾一塊石硯,正式成為了蘇軾的學生。

得到這樣一個高材生,歡喜的不光是學生,還有老師。

一直處於奔波的蘇軾,當晚就提筆寫了一首;

《往在東武與人往反作粲字韻詩四首今黃魯直亦》

宋代蘇軾

苻堅破荊州,止獲一人半。

中郎老不遇,但喜識元歎。

我今獨何幸,文字厭奇玩。

又得天下才,相百憂散。

陰求我輩人,規作林泉伴。

寧當待垂老,倉卒收一旦。

不見梁伯鸞,空對孟光案。

才難不其然,婦女廁周亂。

世豈無作者,於我如既盥。

獨喜誦君詩,鹹韶音節緩。

夜光一已多,矧獲累累貫。

相思君欲瘦,不往我真懦。

吾儕眷微祿,寒夜抱寸炭。

何時定相過,徑就我乎館。

飄然東南去,江水清且暖。

相與訪名山,微言師忍粲。

有了這樣的弟子,我是病也好了,憂愁也解了,吃什麽都香。

此後的三年,這對CP感最強的師徒,開啟了藝術交流的生涯。

詩詞、書法、散文、繪畫、鑒賞一樣都沒落下。

這一段溫柔了曆史的光影,讓人舍不得溜走。

“蘇不離黃,黃不離蘇。”八個讓人唏噓的評語終究是抵不過歲月的流失,

此後整整六年,黃庭堅被貶黜到了湖北鄂州、四川涪州(今重慶)、黔州(今貴州北部)等地。

他的老師蘇軾也一貶再貶,從杭州到惠州,在這裏,他們見了人生最後的一麵,一共三天。

三天後,各自走向屬於自己的天空。

蘇軾被貶得越來越遠,最後去了海南,而黃庭堅也被貶到了戎州(今四川宜賓)。

即便是天各一方,兩人依舊彼此思念。

根據史書記載,黃庭堅遊覽戎州無等院、觀甘泉甃井時“見東坡老人題字,低回其下,久之不能去。”

蘇軾聽說黃庭堅病了,親切的送上了著名的《寒食帖》問候,看到老師的書法墨寶,黃庭堅宛如一個孩子一般,大聲讚揚老師的書法文章:“東坡此詩似李太白,猶恐太白有未到處。”

隻可惜,這樣的日子,曆史沒有讓她更長一些。

兩年後,蘇軾在從海南北歸的途中去世。

黃庭堅獲悉蘇軾的死訊後,悲痛難言,在家中掛上蘇軾的畫像,每天早上都要衣冠整齊的獻香致敬。

碰上大的日子都會不自覺地看上畫卷。

日子,就這麽緩緩過。

沒人知道,這個叫黃庭堅的人躲在了小樓,開啟了自己一統的模式,他白天教學生讀書,晚上寫詩作詞,研習書法,品評朋友的詩作,受朋友之請題寫銘文等文化工作。在神奇的偏遠之地,他化腐朽為神奇,其詩詞書法藝術進入了新的境界。

日子,也不是不能過。

海南那蠻荒之地,老師都過得挺好。

人啊,住哪兒不是住。

心大了,哪兒都是家。

這份豁達,這份通透是老師留給他最好的禮物。

公元(1100年),徽宗即位,起任黃庭堅為監鄂州稅,他從巴蜀返回到了熟悉的江南。

看著熟悉的畫麵,卻沒有熟悉的人。

就在他準備作出一番成績時,那個讓人咬牙切齒的爭鬥再一次找上了他。

找他的人叫趙挺之(著名女詞人李清照的公公)

起因是變法。

當時趙挺之在山東當官,想在山東推行王安石的市易法。(就朝廷設置專門機構,直接收售物資,參與交易,以平抑市場物價的一種政策措施。王安石變法時在城市中推行的一項重要的新法。)

這種改革有平抑物價調劑供求的作用,限製奸商壟斷居奇,把以前歸於大商人的利得收歸官有,增加財政收入。

但容易成了一些官員斂財的工作,黃庭堅當時就表示了反對。

給出的理由是,自己官職下的城市麵積小,人口少,百姓也很窮,無法承受這種變相的要求。

這事在當時不了了之。

宋徽宗登基後,趙挺之執政,轉運判官陳舉秉承他的意向,呈上黃庭堅寫的《荊南承天院記》,指斥他對災禍慶幸,黃庭堅又陷入了爭鬥的怪圈,被貶黜至廣西宜州。

這一年,黃庭堅已是59歲。

當時的宜州知州黨明遠為了討好趙挺之,故意為難黃庭堅。

故意不安排住宿,弄得黃庭堅隻能去住寺廟,被趕出來,隻好住在南門城樓上。

在那裏沒有水洗澡,每年的夏天,因為沒有空調熱得黃庭堅受不了差點被熱死。

即便是環境如此惡劣,黃庭堅一如在巴蜀的風格,積極樂觀地對待貶謫生涯,藝術上,更是達到了鼎盛,留下了《範滂傳》、《乙酉家乘》(也稱《宜州家乘》)等不朽作品。

公元(1105年)三月,天空下著毛毛細雨,一直對黃庭堅萬分敬仰的範寥,得知黃庭堅除名到龍山縣羈管後,從成都出發一路追隨了過來,三月十四日到達龍山縣(今宜州),見到了偶像黃庭堅。

這天,範寥請黃庭堅喝酒。

喝醉了酒的黃庭堅將腳丫子伸到了外麵,淋著雨,一臉痛快的對範寥說:

“信中(範寥字信中),吾生平無此快也。”

我這輩子都沒有這麽快樂過,這日子過得真好!

沒多久,黃庭堅病逝,享年六十一歲。

而蘇軾已經走了整整四年。

這對北宋最可愛的人,就此徹底消失在曆史的塵埃裏。

參考書目:陸遊《魯直在宜州》:範寥言:魯直在宜州,州無亭驛,又無民居可僦,止一僧舍可寓,而適為崇寧萬壽,法所不許,乃居城樓上,亦極湫隘,秋暑方熾,幾不可逭。一日忽小雨,魯直飲薄醉,坐胡床,自欄楯間伸足出外以受雨,顧謂廖曰:“信中,吾生平無此快也!”未幾而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