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故地重遊,似曾相識已非昨

古城西安,古稱長安,是中國曆史上帝都曆史最長的曆史文化名城。先後有周、秦、漢、晉、隋、唐等十三個朝代在這裏建都。有人這樣形容西安悠久的曆史:在路邊撿一塊磚,從古樹上折下一根樹枝,都比美國的曆史還要長。

譚慎言到達西安時已是早晨。初升的太陽普照整個大地,街上的行人熙熙攘攘。特別是火車站附近,擁擠的人群就像古書上說的那樣“車掛轂,人架肩”。如果提著行李走路要側著身子,肩膀左右靈活地轉動才能通過。

西安的變化真是太快了!用文學語言說它是日新月異,通俗地說“一年一個樣,三年大變樣”都不為過。

譚慎言這次來的主要目的,就是尋找不辭而別的大學戀人柴紅菱。他曾經在這座城市生活了幾年,對這裏主要的大街小巷比較熟悉。現在除了鬧市中心的鍾樓這個地標性建築眼熟外,很多地方都變了樣,這使他又感到有些陌生。譚慎言到達西安後,先去了柴紅菱曾經執教的大學尋找,她的同事都說:自從她退休以後,有好長時間沒有見過她。他又不便過多詢問,隻好與他們告別。

譚慎言與柴紅菱在大學裏同窗四載,對柴紅菱在西安的親屬關係比較了解,他又到所熟悉的親戚中去打探,得到的答複與柴紅菱同事的回答一樣。找了整整一天,沒有找到任何線索。隻有一位親戚對譚慎言說了一句模棱兩可的話:她父母去世以後,與我們來往也不是很多,不知道是不是到她哥哥那裏去了。這姑娘是人強命不強,她活得很可憐……

譚慎言聽到這話感覺好像是對他的譴責,與那人告別後就邁著緩慢的步子離開了,邊走邊想:柴紅菱決定離開時,可能會猜到我要來找她,她大概是不會回到這裏來了。此時他心情十分沮喪,傍晚時分來到土門飯店住了下來。這一夜,譚慎言躺在**,想起與柴紅菱相處四年間的許多往事,翻來翻去怎麽也睡不著。他內心是內疚,是自責,還是懺悔,自己也說不清。

第二天一大早,譚慎言吃過早餐,漫無目標地在街上到處尋找。又找了一整天,還是沒有發現任何線索。到了傍晚時分,他覺得很累,懷著十分沮喪的心情回到了入住的飯店。

再過兩天就是清明節了。第二天一大早,他邁著沉重的腳步去灞陵墓園為他的恩師盧教授掃墓,希望通過這種方式緩解自己十分難過的心情。

灞陵墓園離灞橋不遠,而灞橋位於西安東十多公裏處的灞河上,是古代東出長安的必經之地。春秋時期,秦穆公稱霸西戎,將“滋水”改為“灞水”,並修了橋,故稱“灞橋”。橋邊及四周遍植垂柳,譚慎言記得:上大學時曾到西安碑林遊玩,有一塊清代碑石記錄了以西安為中心的關中八處著名的風景名勝,其中就有“灞柳風雪”。古代長安人向東送行,往往以灞河為界,送人出長安城到灞河後,就要在灞橋頭折柳贈別。

坐在去滿橋的大巴車上,譚慎言的心情巨感交集,十分悲槍。因為他到灞橋是去憑吊亡人。

車剛駛出市區不遠,上來了一位說話還噴出很濃酒氣的年輕人。車上的乘客都感到奇怪,這位年輕人是大清早就喝了酒,還是昨晚的灑勁未消?

這是一位三十多歲的年輕人,個子較高,四方臉盤,下齶較寬,五官具有典型的陝西人特征。他的嘴巴很大,張嘴大笑的時候,臉上露出幾道又寬又深的皺紋,就像大雨衝刷過後留下的溝壑。一張黑裏透紅的臉臉,眼眶裏鑲著白多黑少的兩個玻璃球,看人時黑眼珠往上翻,有點像“鬥雞眼”,目光比較呆滯,身體長得很壯實。左上唇有一顆綠豆大的黑痣,脖子烏黑,表情木訥,讓人覺得粗獷而邋遢。

他的穿著簡直就是個乞丐的模樣。頭上戴著一頂藍色的單布帽,帽簷已經破爛,帽子四周有一圈油光滑亮的油漬。上身穿著皺巴巴的黑色上衣,上衣已掉了兩個扣子,袖口、前胸上也是油亮油亮的。一條褲腿微微卷起,一高一低。腳穿軍綠色的膠鞋,沒有穿襪子。頭發亂蓬蓬的,就像那長在山岡上參差不齊的野草。

這位年輕人手裏提著一個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流行的那種淡黃色的帆布舊提包,提包的拉鎖已經壞了,從提包的開口處,可以看到裏麵裝著瓷缸、電線、釘錘等一些雜亂的物件。

一個人的教養,往往能從整體形象和言談舉上看出幾分。有教養的人衣服即便破舊,卻也穿得幹淨得體,坐有坐相,站有站相,說話彬彬有禮,特別是在公共場合更注意自己的言行。

這是一條通往驪山、華清池等景區的旅遊線路。他以為坐在車子裏的都是外地遊客,便主動當起了義務導遊。

因為車上已經沒有了空位,他站在車廂的後部,手扶著車內的鐵杆抉手,用很濃的關中方言在車子裏向大家喊道:“我們陝西有十大怪,“麵條像褲帶,鍋盔像鍋蓋,辣子是道菜,泡饃大碗賣,碗盆難分開,帕帕頭上戴,房子半邊蓋,姑娘不對外,有凳不坐蹲起來……””他一人在那裏自顧自地又喊又叫,陶醉於這種義務解說之中。車裏的乘客見他有幾分醉意,誰也不願、也不敢與他搭訕。有的人裝作昏睡。譚慎言無心欣賞車外的風景,也毫無興趣聽這位年輕人的嘮叨,思緒完全沉浸在對往事的追憶之中。

當車行駛到灞橋橋頭時,譚慎言讓司機停車,他下了車來到橋頭。麵對橋東的灞橋古鎮,他倚橋而立,雙手輕撫橋欄,耳邊回響起盧教授生前對他的諄諄教誨。

因灞橋與灞陵墓園的距離不是很遠,譚慎言在橋頭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緩慢地向著盧教授墓地的方向走去。墓地不遠處有棵又粗又老的槐樹,樹幹粗短而中心朽空,在春風的吹拂下搖曳著幾枝稀疏的枝條,就像古稀老人那稀疏的頭發,完全沒有其他樹木的生機和活力。那樹幹扭曲成古怪的形狀,也像一位風燭殘年的老人佇立在那裏,也仿佛是盧教授站在那裏對他說:“慎言,你來看我來了!”

看到橋下那日夜東流的灞水,譚慎言頓生感慨:人生就像這東去的流水,一去就永不回頭。也許是自己已過了知天命之年的緣故而觸景生情,感歎人生短暫,好像自己在這個世界的日子也不多了。

當年是他和盧教授的兒女及生前好友把他老人家送到這裏,而這一送就把老人家送到了永不回頭的天國,如今已是陰陽兩隔。多年來,譚慎言經常在夢裏夢見盧教授的音容笑貌,他感到人生的無常。這時他忽然想起李白《憶秦娥》中“年年柳色,灞陵傷別”的句子,心情更加沉痛。

譚慎言到墓園管理處買了一些掃墓用的祭品,又向墓園的管理員借了笤帚、水桶、抹布、鐵鍁等物件,來到盧教授的墓前。當他看到墓地四周長著雜草,墓前沒有任何祭奠的跡象,就知道盧教授的兒子和女兒在近一兩年沒有回來過,至少去年清明節就沒有人來為他老人家掃墓。

譚慎言把墓地四周的雜草除盡,用清水把墓碑擦拭幹淨後,跪在盧教授墓前擺上祭品及鮮花紮成的花圈,焚燒完紙錢後麵對著盧教授墓碑自言自語:“盧教授,我是譚慎言,我看您來了。由於路途遙遠,再加上這幾年我個人有些事難以脫身,我也有幾年沒有來看您了。我對不起您,您老一定不要責怪我呀!您的兒女遠隔重洋,不能保證每年清明節來為您掃墓,您老也要體諒他們。”

譚慎言跪在盧教授墓前燒著紙錢,在與他老人家訴說時,一陣微風將焚燒紙錢的灰燼盤旋吹動,抉搖直上,緩緩地飄向天空,好像是生者與死者此時產生了互動和感應。

可能是跪的時間長了,雙腿發麻,譚慎言起來蹲著,但又覺得蹲在墓前對亡者不敬,就側身坐在墓前轉過頭來繼續對盧教授說:“盧教授,您臨終前還關心著我的學習、工作和生活狀況,我就把近幾年來的一些變故,簡單地給您說道說道吧。我原來所在的工廠前幾年已經破產了,廠子破產後我回到家鄉辦了個小廠,這幾年沒有來看您也是這個緣故。不過,盧教授您不要為我難過,雖然我又回到了故鄉,但並不是當初那種不堪回首的重複。現在我與原單位的許多同事合資在我的家鄉辦起了工廠,我們是民營企業,幾位主要的搭檔都是原來廠子裏的技術骨幹和知己,在大的決策方麵沒有國營企業那樣麻煩。大家都是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辦起事來比較省心。廠子自建起來後,經過幾年的努力,現在生產銷售都禦腦利。譚慎言用手撫摸著盧教授的墓碑,繼續說道:“原來在單位上班,每說一句話,每想做點事,不是怕得罪了張三,就是擔心惹了李四,每辦一件事所花的主要精力不是在辦事本身,而是在協調各方麵的人際關係上,現在我們之間不存在這些問題。在中國辦事您老也知道,特別是辦民營企業困難就更多。盡管現在政策上對民營企業提倡抉持,地方政府對我們從態度上也很支持,但在具體辦事的過程中還是有些困難,建廠之初確實費了不少的周折。經過幾年的奔波,現在生產和經營基本走上了正軌。我們新建的廠子交通很方便,廠子前麵是一條通往湖南、江西的國道,特別是在我們廠子前麵建起了長途車站以後,廠子知名度提高了不少,為產品的銷售也創造了有利的條件。離國道不遠處是一個大湖,水運也很方便,產品銷路好,利潤也相當可觀。各方麵比在原單位上班時好多了,您老就放心吧。”

墓地管理員站在遠處,看到這位掃墓人在死者墓前久久不願離去,有些好奇。每年清明節前都有很多人來掃墓,一般供放著祭品,燒完紙錢後就走了。

譚慎言這時轉過頭朝站在遠處的那幾個人瞟了一眼,繼續說道:“盧教授,我當初之所以選擇要回鄉辦廠,主要是考慮投資環境和生產成本。廠子後麵是座青山,山上的樹木很茂密,那裏有潺潺不斷的泉水,生產用水除了繳一些電費外,基本不用花錢,並且水質也很好。廠址因為是利用山坡的荒地,征地費用也不高。廠子投產以後我們向當地政府上繳利稅,也為當地提供了幾百個勞動就業崗位。經過幾年的接觸,現在與當地政府相關部門的關係相處得很融洽,各相關部門對我們也很關照。因為是在我的故鄉,占有天時、地利、人和的優勢,再加上交通十分便利,發展的前景比較樂觀。”

譚慎言與其說是來掃墓,倒不如說是借機與逝者說說話。他想借此機會,把內心的話盡可能地全部冥告逝者。“我的青少年時代您老也知道,是在屈辱和歧視中度過的,所以對那些被人輕視的弱者很是同情,總想有了一定的能力和機會以後,要為這些處於社會弱勢的群體或者那些需要幫助的人做點什麽。在我的老家封建意識還很濃厚,如果家裏沒有男孩就受人歧視,要是一輩子沒有生養更是被人瞧不起,我對這樣的老人十分同情。廠子的生產經營步入正軌以後,我用自己的積蓄蓋了一座敬老院,院內設施比較齊全。老人們在這裏生活得也很愉快,附近農村有些有兒有女的老人晚年生活還不如敬老院的老人生活得好。我要盡我的所能,讓這些老人晚年過得好些,當地政府對我的善舉也很肯定。遺憾的是子欲養,而親不在。要是您老人家還健在,我把您接過去,在那裏住上一段口子或者在我那裏頤養天年,讓我對您盡盡孝道那該有多好啊。我這一輩子十分慚愧的是,由於當時各方麵條件的限製,對您老沒有多少報答,這是我這一輩子無法彌補的遺憾!

敬老院建成後,我在工廠的東邊蓋了自己的住宅,住宅采用的是中西合璧的設計,現在也已成為了我們那個小地方的標誌性建築。”

譚慎言環視四周時,看到盧教授墓地的左側不遠處添了一處新墓,從墓碑上看,長眠在這裏的是一位二十幾歲的年輕人,頓時感到了人生的無常。他觸景生情地對盧教授繼續說道:“盧教授,我這次來看您,就與前幾次有不同的感覺。古人說“光陰如射箭,紅顏暗裏遷。黃泉無老少,忽覺一瞬間。時間過得可是真快呀,回想當初剛來西安時,我這個窮困落魄的年輕人,雖然得到了不少好心人的幫助,但別人對我的幫助隻是解決了一時的饑寒,而您老對我可是恩重如山。人們常說“授人以魚,三餐之需;授人以漁,終身受用”。當初如果沒有您老人家的教誨和關照,我就不會有今天!您老雖然離開我多年,但我始終把您老人家的教誨牢記在心,我現在各方麵條件都好了,在有生之年,隻要我能走動,隻要我來到西安,我定會來看您……”

他本想向盧教授冥告柴紅菱從他那裏不辭而別的事,但欲言又止……譚慎言向墓地管理人員歸還所借物件之後問他們:“師傅,我是外地人。請問,你們墓園可以代亡者家屬在墓地上栽樹嗎?”

墓地管理人員說:“可以。”

譚慎言問:“有四季青的樹嗎?”

墓地管理人員說:“我們墓園栽的全部是四季青的樹,但是栽鬆柏的較多。鬆柏樹萬年長青,也容易栽活,寓意也好,表示萬年長存。”

譚慎言說:“我想在墓地兩旁栽上兩棵樟樹,要大一點的。”

墓地管理人員說:“墓地栽鬆柏的較多,你為什麽一定要栽樟樹呢?”譚慎言說:“樟樹能散發出一種清香,它的壽命也長。這位逝者生前的房前就有一棵大樟樹,栽上樟樹讓他有一種在家的感覺。”

墓地管理人員好奇地問譚慎言:“逝者不是你的親人?”

譚慎言說:“他與我沒有任何血緣關係,但在我心中比親人還要親!”墓地管理人員說:“看到你在墓前長跪不起,在墓前待了這麽長時間,我們就猜到你與亡者的關係非同一般。”

譚慎言回答道:“他對我可以說是恩重如山!”

墓地管理人員說:“你在亡者墓前待了近一個小時,可以看得出你是一個有孝心、講良心的人,沒有忘恩負義。”

譚慎言回答:“人常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說起來也很慚愧,我對他老人家其實也沒有報答什麽。”

墓地管理人員又好奇地問:“我順便問一下,他有沒有子女?近幾年清明節怎麽都沒有人來掃墓?”

譚慎言告訴墓地管理人員:“他的老伴早已去世,隻有一兒一女,他們都在國外定居,回來不那麽方便。說到這,我也求你們幫忙幫到底,你們今天能找到樹苗嗎?如果能讓我親自栽上那就更好了,更有紀念意義。”

墓地管理人員告訴他:“苗圃離我們這裏很遠,我們一般是提前預訂,今天肯定是不行了。要不我與苗圃聯係,你明天再來,行不?”

譚慎言說:“我出來已經好幾天了,家裏還有些急事確實是不能拖延,明天我就要走了,那就請你們代為栽種吧。”

墓地管理人員告訴他說:“我們收費是按樹的品種和大小來定的,像你要栽的樟樹,直徑在五厘米以下的每棵是兩百元;直徑在五厘米以上十厘米以下的每棵是三百元;直徑在十厘米以上十五厘米以下的每棵是四百元。”

“這買樹苗的錢就包含管理費。如果不能栽活,第二年我們會主動再補栽,如果你不願補栽了,我們還可以退款。”墓地管理人員補充說道。

譚慎言說:“我們栽樹是對亡者的一種紀念,我不希望退款。你們有沒有再大一點的樹?”

墓地管理人員對他說:“我們整個墓園目前栽的最大的樹直徑隻有十厘米以上十五厘米以下的。”

譚慎言說:“我不能親自挑選,那就勞駕你們盡量幫我挑選兩棵最大、樹冠最好的樹吧。以後我再來墓地,如果樹活得很好,我定當感謝你們。”

墓地管理人員說:“這個也請你放心,你人在與不在對我們來說是一樣的,我們也是掏錢去苗圃買樹,我們也會用心挑選。沒有那麽傻的人,花錢去買物不所值的東西,你說是不?”

譚慎言連忙雙手合揖彎腰道謝:“那倒是,那倒是,感謝你們,拜托各位了。”

譚慎言在盧教授墓地依依不舍地緩步繞了一圈後,同墓地管理人員到財務上交了樹苗款就離開墓園返回了西安城。

俗話說:南方才子,北方武將,關中黃土埋帝王。西安由於是古都,四周的名勝古跡很多。

在西安上大學時,由於受經濟條件的限製,附近很多地方他想去而沒有去成,現在雖然錢不是問題了,但家裏有好多急事等待,又沒有時間去觀賞那些名勝古跡。他內心自嘲道:這就是人生,從生到死總會有些遺憾!

回到城裏以後,他先去了曾經就讀的大學。在校園裏,他隻見到了幾個熟人。與他迎麵而來、擦肩而過的大多都是新麵孔。

時隔多年,有些地方改變很大,隻有校園小土山上那座涼亭還是原來的模樣。他緩步登上,一個人靜坐在小亭裏,回憶起了他幾年大學生活的情景。

這個小亭是上大學時他與柴紅菱來得最多的地方。如今,睹物思人,他心中難免有些惆悵。

他一個人靜坐了一會兒,又特地來到柴紅菱家舊址。原來的住宅樓已不見蹤影,代之而起的是外觀很漂亮的小高層。

也許是因為沒有找到柴紅菱,心中總是感到忐忑不安,他又從柴紅菱家舊址回到涼亭附近來回踱步,他想出了幾句小詩借以抒發發自內心的萬千感慨:

重返校園細思量,

睹物思人倍感傷。

青春年少已不再,

兩鬢如今染微霜。

有情未必成眷屬,

勞燕分飛各一方。

好心今又辦孬事,

蹤影難覓愁斷腸。

回望小亭憶往事,

夢裏相思兩茫茫。

譚慎言在校園後門附近的小飯館匆匆吃了一碗羊肉泡饃,坐上公交車從南門那裏登上了城牆。多年不到這裏來了,他似乎是要通過這種方式把內心的惆悵釋放,還希望能碰到柴紅菱。

這天的天氣特別晴朗,天高雲淡,能見度也很好。俯視城下,環城林帶,鬱鬱蔥蔥;護城河裏,碧波**漾。譚慎言在城牆上往朱雀門方向走去。

朱雀門是唐長安皇城的正南門,門下是城市中央的朱雀大街。譚慎言剛來西安時也來過這個地方。他在城牆上邊走邊回憶起過去的往事,不知不覺到了西門。向西眺望時,他想起當初在這裏漂泊的情景。

當時這裏高樓不多,視野也很開闊,站在城牆上可以看得很遠。如今已被新建的高樓大廈擋住了視線,活像一個透明的玻璃窗戶拉上了布窗簾,也中斷了他對往事的追憶。

譚慎言走下城牆時,又往以前羅師傅給人看麵相的地方走去。這裏的模樣也有很大的改變,原來偌大的農貿市場已經被林立的住宅樓所替代,他當年和羅師傅租住的那間小屋也不見蹤影。睹物思人,他此時內心十分感傷。一個人在原地靜靜地站立了很久,不知不覺夕陽已經沉沒到了西邊的地平線,他才神情沮喪地離開這曾經熟悉、而今又感到十分陌生的地方。

此時天色已晚,高懸的紅日已被當空的皓月所替代,路上行人比白天明顯減少,隻有摟腰搭背或手挽著手、悄悄說著當地方言的年輕情侶,還有少量匆匆趕路回家的夜歸行人,整個城市顯得比較寧靜。

譚慎言在公交車站候車時,看到一對情侶在夜色的掩護下,旁若無人地擁抱在一起親吻。他想起有一個相聲裏幾句非常形象而又精辟的話:六十年代小指頭,七十年代手拉手,八十年代抄腰花,九十年代對口型。現在雖然已接近清明,西北的天氣乍暖還寒。那位女青年的衣著很開放大膽,穿著低胸的緊身薄羊線衫,白嫩賽雪的胸口露出一道誘人的乳溝,下身穿的緊身褲把整個臀部包裹得很緊。

坐在公交車上看那忽閃而過的、在夜色中閃爍的萬家燈火,譚慎言有些奇怪的聯想:如果這座城市隻有現在街上這麽多人該有多好,白天逛街就不會那樣擁擠了;人們也不會再為吃飯、就業、住房等基本的生計問題而發愁了。轉而又覺得自己是狗拿耗子。這些關乎國計民生的大事,根本不是自己這一介草民操心的事,也不是自己操心能管用的。

晚飯後,躺在舒適的席夢思**,他眼看著天花板,像過電影一樣回顧著自己的前半生。回想起剛來到這座城市的情景,感到人生既滑稽又可笑。

同一個人,在同一座城市,隻不過是時空的轉換,今昔生活的景況有著天壤之別。

如果當年不是父親被打成右派,連累母親一同遣送回農村,自己也是城裏人;如果當年不是自己堅決要從家鄉的山村悄悄地跑出來,現在也不知道是什麽模樣;如果來到這座城市沒有遇到跛腳羅師傅,沒有遇到盧教授這許多好心人的幫助,我在這座城市能否生存下去?如果我大學畢業留在了西安,沒有分配到塞北市去工作,我與柴紅菱是否能夠結成百年好合?他假設了很多的如果,也想了很多,很多……

幾天來不停地奔波,對一位年過半百的人來說應該很累,也許是因為沒有找到柴紅菱,心中十分的悲愴,也許是在這短短的幾天中看到的、親身經曆的事情太多,感觸也很紛繁。譚慎言躺在**難以入眠,直到三更時分,他才進入了朦朦朧朧、半睡半醒的狀態。

俗話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一夜,譚慎言夢見了很多難忘的人和事。因為一夜沒有睡好,早晨起床後腦子昏沉沉的。於重野又來電話催促,恒昌機械製造廠洽談技術合作的人已經來到了廠子,有的事他們不好定奪,必須要他回去拍板決定。

金萬鎰這時接過電話對他說:“譚廠長,你的心也盡到了,她又沒有告訴你一個準確的地方,你到哪去找她呀。我知道你心裏一定很著急,要是鬧出病來咋辦?還是快回來吧,以後慢慢再多方打聽。”

譚慎言此時有些哽咽地說:“我對不起她,她要是出了什麽事,我這後半輩子不會安生……”掛斷電話後,他隻好無奈地匆匆忙忙趕到火車站,乘坐上了南去的列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