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花好月圓》

這是一個好劇本,雖然我隻倉促地看了一遍,但給我的印象是好的:它使“愛情”一部分戲比較完整了,小說中的主要人物都寫出來了,而且性格也很鮮明。譬如糊塗塗吧!這一類人,不管是在什麽樣的環境裏,他總在打他的“小算盤”,即使到了高級社,他還是有他的“辦法”的;再如範登高,就是翻身翻得太高了,人的經濟地位大變,思想意識也就跟著起了變化,他嘴裏講的是社會主義,而暗地裏卻做資本主義小買賣。這些人物的特性在劇本裏都表現出來了。

海棠花總是海棠花,放在窗台上或者茶幾上有什麽不同呢?小說中的幾個主要人物,劇本都寫出來了;劇本也很明確地表明它是讚成什麽、反對什麽的;一個文學藝術作品,主要是它的人物感人,不是讓它像合作手冊一樣去指導辦社。讀者看了劇本,還是反對糊塗塗、讚成王玉生,還是願當王玉生、不願當糊塗塗的,這個我看是轉移不了的。

我這個小說的架子原來也就是這樣的:這邊是金生、玉生、滿喜、靈芝、玉梅……一夥;那邊是糊塗塗、翻得高、常有理、能不夠等,是個不成陣容的組織。這兩組人對待生活都有自己的看法,但他們都處在同一個環境裏,就產生了矛盾。有個地方雜誌上批評這篇小說,說光寫人民內部矛盾,不寫敵我矛盾。我想也許我以後會專門寫一個有地主的小說,不過在《三裏灣》這本書裏,我就不準備考慮了。

在創作的初期,我把小說分成四個部分:第一部分是一夜,第二部分是一天,第三部分是一月,第四部分是一冬。滿喜和小俊結婚的事兒是放在第四部分裏的。原來的第四部分準備從開渠開始,在開渠中,一陣風王滿喜不但自己積極參加了勞動,而且還動員了婦女去開渠,他動員的辦法很多,也很有趣。在開渠中他不幸受了傷,大家就派小俊去照顧他,於是兩個人漸漸產生了愛情。其他兩對婚姻,雖然早已伏下因素,但也準備到第四部分完成———即寫過開渠之後———再寫到玉生和靈芝去城裏受訓,玉生參加技術訓練班,靈芝參加會計訓練班,他們在學習期間互相幫助,漸漸產生了感情。他們走了以後,村裏剩下了有翼和玉梅,有翼思前想後,覺得再追靈芝,恐怕沒指望了,就去追玉梅,玉梅原來也一直愛著有翼,而且覺得有翼也有轉變了,所以仍然愛他。何科長在小說開始時,到三裏灣來過,後來到過陽曆年的時候,到村裏來看已經完工的水渠,並且參加了幾對青年的結婚典禮。這就是原來考慮的第四部分的內容。後來在寫的時候,臨時改變了主意,把第四部分刪掉了,某些情節合並到第三部分裏去了。因為我寫東西的時候,常常有個替讀者考慮的習慣。為農村讀者打算,應該使他們花的錢少(書的成本低),花的時間少,而得到的效果大,所以我常把篇幅壓縮到最少限度。現在看起來,這個目的是達到了。當然,如果讓我自己來改編這個小說,我很可能把那第四部分戲加上去,並且還按照小說原來故事發展的線索去改編。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創作路子,過去不是有王實甫的《西廂記》和董解元的《西廂記》嗎!兩種西廂的本子各有千秋,都很好。我想:不能強調改編的劇本和原小說一樣,應該圖好,不該圖相同。

隻是匆忙地看了一遍,而且過了好多天了,如果要提些意見的話,是不是可以從農民欣賞文藝作品的角度來考慮?譬如劇本中的序幕吧!農民觀眾就不一定能看懂,當他們看了序幕以後,銀幕上突然出現了片名,演職員表,以為是換了一個戲了。“咦!那個片子怎麽斷了?放映隊同誌!是不是放錯了!”農民看影片,喜歡從頭一直看下去。

劇本裏甩掉了陳菊英這個人物。原來我寫陳菊英是為了寫糊塗塗、常有理,寫他們怎樣虐待自己的小輩,同時也借她來寫惹不起這個人物。小說中一陣風與陳菊英打掃東屋的時候,不是有惹不起在地下打滾的一場戲嗎?那場戲叫“惹不起遇一陣風”。陳菊英是三夥家,她不但受糊塗塗、常有理的虐待,還受了大夥家惹不起的許多冤枉氣,沒這些戲,惹不起就變成惹得起了。當然,我這是借場麵做戲,用處本來就不太大,拍電影的時候是可以把一些不必要的戲刪掉。另外,我寫小說總想使農民喜歡讀,所以我避免靜止地介紹人物和風景,按照過去寫小說的習慣,叫做“帶路人”。譬如《紅樓夢》裏,有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林黛玉進榮國府,劉姥姥遊大觀園等章回,讓讀者跟隨著人物的行動去熟悉環境。古典小說總用這種辦法,把環境、人物和故事情節結合起來。《三裏灣》開頭介紹旗杆院是比較靜止的,但是,何科長遊三裏灣就不是靜止的了。電影也可以用我這個辦法,也可以不用,而另找一個引人入勝的辦法。另外,我覺得有些人物寫出來了,有些人物出不來就當個副角算了。不過有一個“鏡頭”,我沒看清楚,好像是小俊穿起從範登高那裏買來的紅絨衣給玉生看,這個“鏡頭”在畫麵上很突出,這時候玉生正在專心一意地製作洗場滾的模型,一個人的心隻能專注一件事,突出了小俊的穿絨衣的動作,把觀眾的注意力牽到小俊身上去了,是不是會不了解玉生這時的心情。總而言之,我覺得這是一個好劇本,盡管它跟原小說不一樣。

農民是喜歡看電影的,不過他們希望看得懂、看得下去。我不大讚成“農村片”這種說法,因為不一定要寫農民自己的事兒的作品才能給農民看,比如《萬水千山》、《智取華山》等影片,農民都可以看。當然可以有選擇,如《偷自行車的人》、《腐蝕》等,讓農民看也不一定適合,因為農民不一定完全理解那種生活,但是像那個《反圍盤》不但農民看不懂,就是拿到紡紗廠去也不一定行。農民喜歡看有故事、有情節、有人物的作品,但是有些作品就不是那樣寫的,比如有的隻寫一個社員向社要錢這樣簡單的一件事,有的為了寫“三大節約”就編了一個故事……故事一開頭,農民就猜著它的結尾了,所以看起來就沒勁。這些作品很容易看出是為了達到某種教育目的、宣傳某種思想而寫的,或者有人就把它叫做“教育片”。其實廣義地說,藝術作品都是教育人的,每部影片都可以說是“教育片”,但是藝術作品是能陶冶人的性情的,人們看了文藝作品,喜歡或者討厭了那些人物,在自己的思想感情、道德品質上起了一些變化,就漸漸地改變了自己的性情(當然,也不是一部藝術作品就可以達到這個目的的,往往是很多作品加起來的)。過去我們在太行山打遊擊鬧革命,那些來參加革命部隊的人,雖然懂得了一些革命的道理,但他們的英雄氣概,除了是對地主階級壓迫的反抗以外,恐怕也有從文藝作品中逐漸感染得來的吧!記得我小時候常常趕著毛驢去馱炭,手裏拿著一根小鞭子,唱著地方戲,走啊走的,隻要心裏一想到白袍小將羅成,走起路來勁頭也就大得多了。我想當時的八路軍,也許有好多人是被張飛、羅成那些英雄們動員他們參軍的。當然,我不是說那些配合當前運動、政策的文藝作品要不得,這些作品在一定時期也有一定的作用。譬如說中學生就業吧!這個主題就值得寫。國家出了很多錢,辦了中等、高等學校,是為了讓我們年輕一代的勞動人民都有文化、有知識,可是那些中學生暫時考不上大學,就罵我們;跑到城市裏找工作,暫時找不上又要罵我們。這可實在奇怪了,難道在我們的社會裏每個人都去做科學、文化工作?那麽誰來理發?誰來生產糧食、製造機器?誰來織布紡紗、做飯縫衣呢?現在有的人,一上高小就想向上爬、撞了,這種哲學不但老農民有,而且連年輕人也受了傳染。我從前上學的時候,想過一個小說題材叫“雙生子”,想寫弟兄兩個,一個找個人出路———爬、撞,一個找到社會出路。不幸現在這種題材還存在……看我扯到哪兒去了,還是把話題轉回來吧!

說真的,農民常常看不懂電影,“特寫”農民倒不怕,就怕接不上,二條線三條線地跳,跳來跳去把農民跳糊塗了,《花好月圓》有些地方也跳了,有的小說也跳得厲害,但是我的小說不跳,大概我是死頑固吧!老不願意學新的東西。

外號啊!有人說太多了。不過我想外號這個東西很好,它便於人們記憶,譬如《水滸傳》裏的人物,人人都有一個外號,黑旋風、豹子頭、花和尚、及時雨、浪裏白條……這些諢名很容易被讀者記住。外號常常是人物性格的標誌。糊塗塗當然也做過聰明的事兒,但造成他“糊塗塗”的那段戲,的確是他全部性格的總結;常有理總是要從沒理中找理兒,這個她已經習慣了,當然,有時候她也會做出一些真有理的事來的,不過那太偶然了。農民差不多都有外號,但他們不一下子都告訴你,隻要你慢慢跟他們熟悉了,他們都會告訴你的。你聽得多了,會覺得農民的智慧的確很豐富,取的外號挺適合這個人的性格。我不過是把這些人物每人配了一頂合適的帽子罷了!但我也不主張非有外號不行,不用的時候往往比用的時候還多得多。

收到她們的信以後,我立刻就給她們寫了回信。你大概知道,我也很想去一趟,可惜最近事兒特別多,而且人民代表大會又即將召開了,恐怕抽不出時間去。

我寫了好幾張信紙,信是寫給扮演過白毛女的那位女演員田華同誌並請她轉給全體演員同誌們的。我建議她們最好能常到附近農村去,把《三裏灣》這本小說也帶去,閑時給農民讀一讀,這樣做很有好處,農民聽了《三裏灣》的故事,立刻會從本村裏找出類似《三裏灣》中的一些人來的,這樣就可以去拜訪這些活的一陣風、王玉生,活的糊塗塗、常有理,和他們交交朋友。當然,以後有空我還是要到長春去一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