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當日,彼得跑上閣樓,想要找一些很久之前的舊文獻。之前,弗朗西斯為了能夠獨處,於是乎他在閣樓裏給自己留下了一個小房間,位於屋子的背後部分。羅絲告訴彼得,弗朗西斯不在家,然而彼得在往房間裏偷看的時候,發現弗朗西斯正在書桌前翻著書。

“嘿!兄弟!”彼得裝作無意地大喊。

弗朗西斯抬起頭,淡淡地看了彼得一眼:“你怎麽在這?”

“你不知道我今年回來過聖誕嗎?”

“好似是有這麽一回事,”弗朗西斯放下書:“可是我並不知道你回來那麽早。”

彼得坐了下來,隨後點燃了一根煙,眼角瞄了一下弗朗西斯放下的書,立馬跳了起來:“你這是什麽書?法國小說?”彼得拿起書,看了一眼:“《偽幣製造者》,聽起來很有趣的樣子。”

“是紀德的小說。”

“說啥的?”

“呃……我想大概講的是人性虛偽吧。尤其是在金融方麵。”

“你是在哪裏找來的書?”

“呃……你想幹什麽?沒記錯應該是在加洛韋公共圖書館找到的吧。”

“對對對!”彼得驚呼:“我記起來了,圖書館裏麵有一書架的法國文學,在圖書館烹飪書架的後麵。”

弗朗西斯並不理會彼得,而是從抽屜裏掏出一瓶酒,隨後將幾個玻璃杯擦幹淨。

“這是什麽?”彼得看了一眼酒瓶:“天啊,是酒!我真沒想到!”

弗朗西斯看了彼得一眼,隨後麵無表情地說:“你在烹飪書架旁邊發現法國文學,難道不比這個更加驚喜嗎?”

“哈哈,是嗎?”彼得脫口而出,笑容中帶著些許難為情。

“當然,我並不是說它跟加洛韋政府官員的立場不同。”

“什麽?”

“呃……”弗朗西斯擠出一絲微笑:“我不知道我為什麽這樣說,可能你會覺得,在最受尊敬的法國作家裏頭,這位紀德先生也許在美國會被看作是臭名昭著。”

“啊,是這樣啊!”彼得恍然大悟:“那為什麽紀德會被看作臭名昭著呢?他做過什麽?”

弗朗西斯輕咳了一聲。“大概是他的性格比較奇怪吧,他對歐洲的資產階級並不友善。呃……他甚至被一些好為人師者認為他是一個具有煽動性的野蠻人。”

“啊?”

“重要的是,在某個角度而言,他是法國青年中一個頑固的腐朽分子。”弗朗西斯說完,自顧自地笑了起來,那笑聲是多麽孤獨,仿佛他被自己的話給逗笑了。

隨後,弗朗西斯打開了酒瓶,給彼得到了一杯酒:“喝點吧,雖然不是什麽好酒,但也不差。”

彼得接過杯子,一飲而盡:“這個……叫紀德的,你為什麽讀他的書?我指的是你為什麽要讀一個腐朽分子的作品?畢竟……呃,你懂的。”

弗朗西斯皺了皺眉:“你指的是哪方麵?”

“我怎麽知道他寫的是什麽。”

“人!”

“人?那怎麽會算是錯誤,你認為這個世界上的人都是錯的嗎?你覺得這個世界是由錯誤組成的嗎?”

“我不知道你為什麽這樣想。”

“那你的哲學是什麽?你是否有一個哲學觀念去看待世界?”彼得脫口而出。

弗朗西斯並沒有回答他,隻是一臉無所謂地看著窗外,稍稍皺眉。隻是,在他的心中卻莫名奇妙地泛起了一絲欣慰。

“比如說,”彼得提高音調,舉起一根手指:“我告訴你一個比如,賓大有一個人什麽都不敢,他隻是給身邊的人講哲學,他用比如來說明他的意思,而且表達十分清晰……”

“呃,你別想忽悠我,用一個比如就能安枕無憂?比如,你再來一個比如……”

彼得笑了,笑得眼淚的都快要出來了,他一下子倒在椅子上。“不不不,”彼得嚷嚷:“我隻想要知道你的想法,我們即將要去學哲學了,我有很多想法,可是卻沒有足夠的邏輯推理能力把他們串聯到一起。我的哲學觀念是千萬不要去解釋這個世界,它太大了,而且讓人為之瘋狂。有時候這個世界很好玩,但更多時候它……很不友善。”

“一方麵,”弗朗西斯撇了撇嘴:“我並不相信你說的是真的,很顯然你說的‘不友善’是你的主觀意識,至於這個世界是不是很好玩,我並不清楚,因為在我看來,這個世界是一個噩夢。”

“紀德告訴你的?”弗朗西斯的話讓彼得感到好奇。

“我覺得不是,當然這也是我的主觀意識。紀德隻是一個典型的知識分子,他所關注的是宏觀的真理,當然還有世界上很多愚蠢的人,他的敵人是這個社會,而不是世界。”

“社會?”

“不,是人,是社會裏的人。”

“所以我們活著都是一個錯誤?”

“那可不是我說的,他隻是告訴我,人是怎麽形成的,情感與欲望對於任何人而言都是無法承受的。”

“好吧,反正我不懂。”

“最最最重要的是,它在完整的輪廓裏麵,藏有了噩夢。”弗朗西斯想了想,嘴角上揚:“在每時每刻,這個噩夢都是如此寬闊。”說完,弗朗西斯站起來打開窗戶,把窗戶推開了一點點。隨後,他回到椅子上,兩分鍾前的精氣神已經消失不見,現在的弗朗西斯一臉疲倦,他空洞的眼神注視著窗外的白雪。

“對,我想起來了,我有這麽一個比如”,彼得突然驚呼:“我就舉一個今天的例子,你看外麵的雪,還有房子上的冰柱,它們居然活在陽光下?你看那條路,那是小米奇跟查理回家都必須經過的路。你看到他們了嗎?查理正騎著自行車,而米奇則走在他身旁。他們倆現在回家了,想來他們也準備回家大吃一頓。你看那個漂亮的小姑娘跟她的弟弟一起滑冰。這些所有所有,你怎麽看待?”

“怎麽看待?”弗朗西斯笑了笑:“我並不是上帝。”

“我知道,我隻是說,你是否會享受這些畫麵?”

“你跑題了吧。”

“沒有,我隻是打比方!”彼得拍了拍桌子,他顯然生氣了:“你明白嗎?這就是我的哲學!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瞎了,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失去了所有感覺,可是現在這些美好的事物它始終存在,雖然你坐在這裏什麽都不知道,如果不是我告訴你,你根本沒有辦法享受這些畫麵!”

“我無所謂!”弗朗西斯不以為然。

“不!”彼得笑了起來。

“現在,我告訴你另一種哲學。就拿外麵的白天來說,它很快就會變成一個寒冷的夜晚。你總不能說白天永遠都不會變成黑夜對吧,白天隻是一天裏的一部分,另一部分是黑夜。我們沒有辦法改變,那是因為所有事物都有它的規律,那是大自然對人類的野蠻,如果我像你說的那樣瞎了,那不是更好嗎?”

“我不能接受你的說法。”彼得說:“夜晚也是很美好的,你太少出門了,你隻知道看書。”

“我隻是說,夜晚是漆黑的,你沒有辦法融入黑夜,但卻不得不要接受它們,因為黑夜是真實存在的!”

“啥?”彼得皺了皺眉,他沒有辦法聽懂弗朗西斯的話。

“冬天的夜晚……那是殘酷無情的源頭,你在裏麵找不到任何希望,它終將會將你殺死。沒有一個漆黑的夜晚會考慮我們人類的價值,它隻想要將我們毀滅。我跟你,都沒有辦法知道,我們還能夠撐過多少個夜晚。要麽你說說這個,跟我說說你對美好的感知,會不會告訴你這個問題的答案?”

“我不知道。”彼得嘟囔著。

“它們會告訴你,我們生而為人,錯在了哪!”

“哪?”

“命運會用不同的方式去告訴你,我們都有原罪。達爾文的理論、弗洛伊德的解夢,還有很多不能解釋的東西。但作為平民的我們,最大的罪行就是我們擁有著你所謂的對美好的向往,你知道在命運麵前,我們是多麽愚蠢嗎?”

“難道沒有向往跟希望會更好嗎?”彼得大吼,臉紅耳赤。

弗朗西斯點了點頭,微笑:“你知道,人類這麽多年來為什麽會互相攻擊,互相發動戰爭嗎?正是因為他們對美好的向往。這就是人類的原罪,也是我們每個人都不能缺少的人性。當然,像我們這樣的人,最大的罪行是無知。這是我們唯一的責任,可是事實上它並不是一份責任。我們根本沒有一個像神另一半的完美體製。”

“天啊,”彼得瞪大了眼睛:“你竟然全都相信啦。”

“他們會在你還小的時候告訴你,所有的東西都會成為垃圾,這個世界有太多的垃圾,你說呢?你一旦對宗教產生懷疑,或者你身邊的人也懷疑,那麽他們就會給你講上帝的故事。但是,你明白,現在到了我們這一代,哪裏還有虔誠的信仰?當然,也從來沒有上帝來拯救過我。”弗朗西斯繼續說:“我們被迫承認世界上有魔鬼,因為它要烘托上帝的力量。這些虔誠藏在每一個角落裏麵。這是一種力量,然而他們把這種力量說成了愛,這是愛嗎?你應該知道,在漆黑的夜晚裏,根本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被稱作為愛。”

“我不怎麽清楚。”彼得聲音小了下來。

“我不知道你怎麽看待身邊的愛,或許你覺得愛隻是一種帶著欺瞞的虛榮,讓你在一段時間裏感受到光陰的善良。我們現在來說說正義,這個詞被所有的領導者用爛,它們被雕刻在全世界的石頭裏,也刻在法院的牆壁上。然而,你看到了嗎?沒有人關心正義是什麽,雖然它總是讓人感到不怎麽開心。你不能指責他們,不能指責所有人,生活太短暫了,而信仰是那麽的龐大。你知道,漆黑的夜晚不會太長,但是足以讓你窒息。”

“我不相信。”

“你可以不相信,但這是真理。”

“天知道你說的是什麽鬼。”彼得說:“你為什麽要相信他們說的呢?”

“他們?誰?”這次,輪到弗朗西斯的聲調提高。

“呃……紀德?還是恩格斯?你究竟在乎什麽?你自己清楚嗎?”

“我說的話,是他們告訴我的嗎?”

彼得看著窗外,他不願意再跟弗朗西斯有任何的眼神接觸,他知道弗朗西斯有足夠的力量去動搖他的信仰。

而這時候,弗朗西斯已經不願意跟彼得去辯論,他幹脆離開座位,用毛巾擦了把臉。

這時候,樓下傳來羅絲的聲音:“吃飯啦!”

彼得皺了皺眉頭,他相信自己不會忘記這場讓他似懂非懂的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