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路上很擠。路兩側都架好了屏障,屏障都是拿玉米杆和草席做的,上頭也拿草席蓋著,讓人有種走進馬戲團或者是走進哪個土著村落的錯覺。我們的車在這草棚般的通道裏慢慢地開著。出來後,眼前是一片被清理過的空地。這兒曾有個火車站,這段路比河岸還低一些,河岸邊挖了好些供步兵埋伏藏身的洞穴。太陽就要下山了,我舉目向河對岸眺望,能看見對岸的小山上飄著奧軍的偵查氣球,在落日的餘暉中,顯得黑乎乎的。我們車停在磚廠旁,那兒拿磚窯和深洞改造的急救站。我跟那裏的三個軍醫都很熟。我跟少校嘮了會兒,他說開戰後,我們車裝好傷員後,要打之前那個有草席屏障的路往回走,然後一直順著山上的大路走,然後能看到一個急救站,在那兒有車接應,換車把傷員送走。這可是通往後方唯一的路,他希望到時候可不要堵塞。這條路要是不遮掩一下的話,就會徹底暴露在奧軍的眼皮子底下。磚廠那兒有河岸掩護,所以我們用不著擔心挨槍子兒。河上有座橋被炸了。等一開火,意軍就會再搭座橋。一部分軍隊計劃從河灣上遊的淺灘過河。上校個頭小,翹著兩撇八字胡。他參加過利比亞的戰爭,製服上還掛著兩枚勳章。少校表示戰況要是順利的話,他可以打包票我能拿到勳章。我笑著說他對我可真夠意思,我當然希望戰事順利。我問他司機們應該隱蔽到哪個戰壕去。他叫來一個士兵帶我過去看看。那個士兵領著我到了防空壕那兒,那兒挺好的,司機們也都很滿意。我便把他們都留在那兒。我去跟少校和另外兩名軍官一起喝了杯朗姆酒,我們聊得很愉快。外麵天一點點黑了起來。我問到底何時發動進攻?他們說等天黑後。我回到司機們在防空壕時,他們正坐著閑聊。我進去後,他們就安靜了下來。我給他們每個人都發了一包邁其頓香煙,這種煙卷得太鬆了,抽之前得擰緊兩頭,要不然煙草總掉。馬內拉爾點著打火機,逐給大家,這個有點兒像費亞特汽車引擎冷卻器的打火機在我們手裏傳了一圈。我告訴他們我聽來的消息。

帕西尼爾問到,“剛才我們下來的時候怎麽沒發現那兒有急救站呢?”

“在我們拐彎那地兒,再過去一點就是。”

馬內拉爾說,“那條路會很不好走。”

“我們會被敵軍轟成渣。”

“估計會。”

“中尉,什麽時候開飯啊?等開戰了可沒吃飯的工夫。”

我說:“我去問問。”

“那我們呢?我們是出去轉轉呢,還是就在這兒待著?”

“你們還是在這兒待著吧”

我又去了少校所在的戰壕。少校說炊事班馬上就過來了,到時候司機們可以過來領飯。他們要是沒有飯盒,這兒可以借。我說飯盒他們差不多是有的。我回去告訴司機們,等開發的時候,我會通知他們。我出他們等我出去後才接著聊起來。他們幾個都是維修師,對戰爭深惡痛絕。

我到外麵檢查了下車子,順便看看外麵的情況,然後再回到防空壕裏,和四名司機圍坐在一起。我們靠牆而坐,抽著煙。外麵天色幾近全黑。防空壕裏的土幹燥而溫暖,我肩靠著牆,腰背貼地,讓自己全身都放鬆地休息。

加沃奇問道:“哪個部隊被派去進攻?”

“是意大利的狙擊兵。”

“全都是狙擊兵嗎?”

“應該是。”

“這樣的兵力不足以發動一場真正的進攻。”

“沒準兒是假的,好掩護真正的主攻部隊。”

“士兵們清楚誰被派去打了頭陣嗎?”

“估計是不清楚。”

馬內拉爾說,“他們肯定不清楚。要是他們知道了,哪還會去啊。”

帕西尼爾說,“狙擊兵都是些傻瓜,他們會去的,會的。”

我說,“他們恪守軍規,而且還很勇敢。”

“他們每一個都是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蠢貨。”

馬拉內爾說了個笑話,“投彈兵們都是大塊頭。”所有人都笑了。

“上回每十個投彈兵槍斃一個,因為他們不願出戰。中尉,你當時在不在?”

“這事是真的。後來讓他們列隊,十個人裏槍斃一個。槍決由憲兵來做。”

帕西尼爾一口唾在地上,“是憲兵!要知道那些投彈兵全都身高過六英尺,卻怎麽都不願出戰。”

馬拉內爾說,“倘若沒有人出戰,那戰爭也就結束了。”

“投彈兵們可沒這覺悟。說穿了,他們就是貪生怕死。那些軍官個個是紈絝子弟。”

“也有一些軍官單槍匹馬地上了戰場。”

“有兩個不肯上前線的軍官被個中士給擊斃了。”

“也有士兵在衝上了沙場。”

“那些上了前線的,倒是沒被槍決。”

“我有個老鄉就是那次被憲兵槍斃兩人,”帕西尼爾說。“他也是投彈兵,生得高大威猛,一副聰明伶俐樣。他常在羅馬待著,愛泡妞,常跟憲兵打交道。”他笑這繼續說,“現在倒好了,他家門口守著個配著刺刀的衛兵,任何人都不能去探望他的父母和姐妹。不但如此,他父親的公民權還被剝奪了,連選舉都沒資格參加。他們的財產誰都可以拿,因為他們不再受法律庇護。”

“倘若不是擔心禍及家人,又有誰願意在戰場上拚命。”

“有的。那些來自阿爾卑斯山的軍隊就願意。那些誌願兵也是心甘情願的。此外狙擊兵也是願意的。”

“狙擊兵裏也有逃兵。不過大家都裝作不知道。”

“中尉,你可不能就放任我們繼續聊下去啊。Evviva l’esercito,”帕西尼爾語帶嘲弄。

我說道:“我明白你們就是發發牢騷。不過你們隻要好好駕車,遵守規矩——”

我話還沒說完酒杯馬拉內爾打斷,“——還有別被其他軍官聽見我們說的話。”

“照我看,這場戰爭我們總得堅持下來,”我說。“戰爭不會因為單方麵停站而結束。我們要是放棄戰鬥,後果怕是更糟。”

“還能糟到哪兒去,”帕西尼爾客氣地說。“不會有什麽比戰爭還要糟的事情了。”

“比戰爭要更糟的是戰敗。”

“那可不見得,”帕西尼爾依然客客氣氣地開口。“戰敗又能怎麽樣?回家不就成了?”

“敵人會一路追到你家。他們會霸占你的家,會強暴你的姐妹。”

“我不這麽看,”帕西尼爾說。“他們不會對每個人都如此。我們每個人都守護好自己的家,保護好自己的姐妹。”

“你可能會被他們絞死,也可能會再被他們逼上戰場,而且是讓你做步兵,而不是做開救護車。”

“他們總不能絞死所有人吧。”

馬拉內爾接著說道:“而且外國佬不會強迫我們當他們的兵,怕打頭一場仗,大家全都跑了個幹淨。”

“捷克人就是那樣做的。”

“我覺得你是根本不知道被征服是什麽感覺,所以才不會覺得這有多糟糕。”

帕西尼爾說,“中尉,我們都明白你不反對我們說說真心話。聽我說,這世界上最殘酷的事就是戰爭了。我們隻是開救護車的,對戰爭的殘酷體會還不夠深刻。不過啊,就算是意識到戰爭的殘酷,我們也無能為力。因為所有人都瘋了,所有人。有的人完全體會不到,有的人對他們的上官心懷畏懼。而正是這些人造就了戰爭。”

“我也明白戰爭有多殘酷,但總要打完這場。”

“打不完的。打不完的戰爭。”

“不會的,總會結束的。”

帕西尼爾搖頭。

“打贏一場戰爭並不意味著取得了勝利。就算我們把聖加百列山拿下了,那又能如何?就算我們拿下了喀索、蒙法爾克內爾還有蒂利亞斯特,那又能如何呢?我們那時候又會在哪裏呢?今天你也看到那些遠方的山脈了吧?你覺得我們可能把它們全都拿下嗎?這隻能等奧軍停戰。既然必須有一方停戰才行,那為什麽不能是我們先停呢?敵軍要是進駐了意大利的話,用不了多久就會厭倦,然後就會離開。他們也是有國有家的。但現在彼此都不肯退讓,所以就有了戰爭。”

“他們還大發戰爭財。”

帕西尼爾說,“那些人大部分都沒這能耐,”帕西尼爾說。“他們都是群蠢貨。他們打仗毫無意義,隻能看出他們的愚蠢來。”

馬內拉爾說,“別再說啦。就算是對著中尉,我們說得也太過了。”

帕西尼爾說,“中尉喜歡聽。我們可以給他洗腦。”

“但現在,我們就別再說了。”

加沃奇問道:“中尉,我們什麽時候開飯?”

我說,“我看看去。”格爾蒂尼跟我一起出去。

“中尉,有什麽我能做的嗎?有需要我幫忙的嗎?”四個司機中,他最為沉默寡言。“你想的話就跟著我走吧,”我說,“我們到那兒看看再說。”

天已經徹底黑了,山間掃過探照燈長長的光柱。這條陣線離前線很近,有些軍用卡車上裝著大型的探照燈,你要是趕夜路的話有時候會碰到。路旁停著卡車,有軍官在指揮移動探照燈,而他的手下則一臉惶然。穿過磚廠,我們停在急救站總站前。那兒的入口上方拿綠色的樹枝做遮掩。樹葉白日裏被太陽曬得發幹,夜裏被風卷起,在黑暗中沙沙地響。少校在箱子上坐著打電話。一位軍銜是上尉的軍醫遞給我一杯克涅科白蘭地,他告訴我進攻提早一小時開始。格爾蒂尼在我身後站著,我環視著屋裏的木頭桌子,醫用器具在燈光下閃著光亮,藥瓶都蓋好了,臉盆也擺放好了,全都準備好了。少校掛了電話,站了起來。

他說道:“又改回之前的時間了。就要開始了。”

我朝漆黑的外麵望去,我們後麵的山上,奧軍的探照燈掃來掃去,四周一片寂靜。但片刻後,我們身後響起了大炮聲,進攻開始了!。

少校說,“是薩弗伊王室的炮隊隊。”

“少校,飯來了嗎?”少校沒聽到,我問了兩遍。

“還沒呢。”

一發大炮彈飛了過來,就在磚廠外頭落地爆炸。接著又來了一回,巨大爆炸聲後,磚頭和泥土傾瀉如雨。

“有什麽能吃的嗎?”

少校答道:“有幹麵。”

“隻要能吃,什麽都可以。”

少校對勤務兵說了幾句。勤務兵去後麵了,等回來的時候端來一個鐵盆,裏麵都是煮熟後冷掉的通心麵。我接了過來,然後交給格爾蒂尼拿著。

“乳酪有嗎?”

少校不怎麽情願地吩咐了一下勤務兵。勤務兵又去了後麵,這把拿著四分之一的白乳酪回來的。

我說道:“太感謝了。”

“你們這會兒最好先別出去。”

門外這時有人把什麽東西放了下來,隨後有人往裏麵看。

少校說道:“抬進來啊。你們幹嗎呢?難不成你們打算讓我們自個抬他進來嗎?”

兩個擔架兵分別抱著傷員的腿和腋下,然後抬著他走了進來。

少校吩咐道:“把他的外衣都撕開。”

少校手持夾著塊紗布的鑷子。兩名上尉在脫外衣。

少校對兩名擔架兵發號施令:“出去。”

我對格爾蒂尼說道:“我們也走吧。”

少校轉頭對說,:“等轟炸過了你們再走比較好。”

我解釋道:“他們餓了。”

“那你看著辦吧。”

我們出來後,跑過磚廠。河岸附近落了一顆炮彈,隨即爆炸開來,緊接著又是一顆,但我們都沒聽見,直到猛地襲來一股氣浪。我們兩個急忙撲到地上,隨後眼前閃過亮光,然後便是撞擊聲,四處彌漫著火藥的氣味。彈片呼嘯而來,磚石紛紛墜落。格爾蒂尼迅速跳起身衝向防空壕,我手裏拿著乳酪緊緊跟在他身後。乳酪上麵落滿了泥灰。防空壕裏,三個司機貼牆而坐,還在抽煙。

我說,“愛國者們,你們的飯來了。”

馬內拉爾問道:“車沒什麽事吧?”

“沒事。”

“中尉,你嚇著了吧?”

我說:“你說得太他媽的對了。”

我掏出小刀,打開後擦了擦刀身,然後把乳酪髒兮兮的表皮刮掉。加沃奇端著那盆通心麵,遞到我麵前。

“中尉,您先吃吧。”

我說,“不用。就放地上吧,我們一起吃。”

“沒餐具。”

我用英語說道:“無所謂了。”

我在通心麵上放了切好的乳酪。

“都來吃吧。”我說道。他們坐下來等著。我直接拿五根手指頭抓起一坨麵。

“中尉,舉高點兒。”

我伸直胳膊舉高麵,麵條終於離開了盆,然後再往下放到嘴裏,整根往嘴裏吸,然後再咬斷咀嚼,接著我吃一口乳酪,嚼一口,喝一口酒。那酒的味道跟金屬生鏽了一樣。我把酒還給帕西尼爾。

“太惡心了,”他說。“這酒在車裏放太久了。”

大家都紛紛吃了起來,下巴靠近盆,向後仰頭,拿嘴吸著麵條。我又吃了口麵,然後來點兒乳酪,再灌口酒。外麵落下什麽東西,大地跟著震動。

加沃奇說,“如果不是迫擊炮,就肯定是四二零大炮。”

我說:“山裏可沒四二零。”

“他們裝有斯柯達大炮。這種炮彈炸出來的大坑,我以前就見過的。”

“那是三零五。”

我們繼續吃飯。接著外麵傳來像是咳嗽聲,又像是火車頭發動的聲,隨後又是轟天巨響。

帕西尼爾說:“這防空壕挖得有點兒淺啊。”

“剛才是大型迫擊炮。”

“長官,是的。”

我把我那份乳酪吃完,然後又喝了口酒。我聽到一聲咳嗽,還夾雜著別的聲響,隨後是“哧——哧——哧”的響聲——過後隨著亮光閃過,似乎打開了熔爐的門,轟隆一聲巨響後,先閃過白光,然後是紅的,跟著疾風不斷撲來。我用力呼吸,可完全做不到,我感覺靈魂衝出了身體,在外麵飄著。那一刹那,我靈魂徹底出竅,我以為我死了,還以為自己剛剛死掉了,但我想錯了。接著我又飄了起來,不是往前,而是向後。我一吸氣就回來了。地麵裂開了,我頭前是一根斷裂的木梁。我動了動腦袋,能聽見哭聲。我還以為是誰在尖叫。我連動一下都動不了。沿著河的河岸以及對岸傳來了步槍聲和機關槍聲。響亮的濺水聲後,照明彈升上了天空,接著在空中炸裂,空中漂著大片的白光。火箭也放到了空中,還能聽到炸彈的聲音,這一切不過是瞬間的事。接著我聽到附近的聲音,有人在叫嚷:“我的娘啊!啊!我的娘啊!”我連拔帶扭,總算把兩條腿抽了出來,然後我轉身摸過去。我一碰到他,他就死命尖叫,是帕西尼爾。他的雙腿對著我,我在忽明忽暗中看到,他兩條腿膝蓋以上全被炸爛了。他沒了一條腿,另一條腿隻剩肌腱和褲腿的一部分勉強連接在一起。殘留的肢體在抽搐,跟脫節一樣。他咬著胳膊,哼哼著:“我的娘,我的娘啊!”接著他念道:“Dio te salve,聖母瑪利亞。Dio te salve,聖母瑪利亞。哦,耶穌基督,殺了我吧我的娘啊我的娘哦求你讓我死吧最純潔慈悲的瑪利亞。結束我的痛苦吧。結束我的痛苦吧。哦耶穌基督慈悲的瑪利亞結束我的痛苦吧。哦哦哦哦。”然後是一串哽咽:“娘啊我的娘啊。”他咬著胳膊慢慢安靜下來,而殘破的腿仍在抽出。

我雙手環在嘴邊大聲喊道:“Porta feriti!Porta feriti!”我想離帕西尼爾近點兒,想給他的腿綁上止血帶,可我動都不能動。我又試了一回,稍微能挪動一點腿了。我在雙臂和雙肘的支撐下可以往後爬過去。帕西尼爾現在沒動靜了。我坐在他附近,解開製服,想把襯衫下擺撕下來,可怎麽也撕不動。我幹脆拿牙咬著邊來撕。我直到這時才想起他有綁腿布。我穿的是羊毛襪子,而帕西尼爾卻纏著綁腿布。駕駛員都裹著綁腿布。可帕西尼爾隻剩一條腿了。我解開他的綁腿布,可這個時候,我發覺用不著綁止血帶了,他已經死了。他真的死了,我確認過了。我還得找找那三個家夥。我坐直後才感覺到腦袋裏麵有東西在動,有點兒像被鐵塊壓住眼睛的洋娃娃。我眼球後麵被什麽碰到了。我的兩條腿濕漉漉、暖乎乎的,鞋裏也是。我清楚自己中彈了,我傾身摸向膝蓋,摸了個空。我往前伸手,原來我膝蓋掉到了小腿上。我手在襯衫上擦了擦,借著又一道照明彈的光亮去瞧自己的腿。我心裏其實怕極了。哦,讓我離開這兒吧,我說,我的上帝啊。但我知道防空壕裏還有三個人。本來一共有四個司機的,可帕西尼爾死了,還剩三個。這時有人抱住了我腋下,還有個人把我的腿抬了起來。

我說:“死了一個,還有三個人。”

“我是馬內拉爾。剛才我們找擔架去了,可沒找到。中尉,你還好嗎?”

“格爾蒂尼和加沃奇呢?”

“格爾蒂尼在急救站包紮呢。抬著你腿的正是加沃奇。中尉,摟著我的脖子。你傷得嚴重嗎?”

“腿受傷了。格爾蒂尼還好嗎?”

“他沒什麽事。是顆大口徑的迫擊炮擊中了這兒。”

“死了,帕西尼爾死了。”

“是,帕西尼爾死了。”

附近落下一顆炮彈,他們倆全都猛然撲倒在地,我被摔到了地上。馬內拉爾說,“中尉,對不起。摟緊我脖子。”

“好讓你再把我摔地上啊。”

“我們剛剛被嚇到了。”

“你們有沒有受傷?”

“都隻是輕傷。”

“格爾蒂尼還能駕車嗎?”

“估計是不能了。”

在到急救站前,我又被他們摔了一次。

我罵道,“狗娘養的。”

馬內拉爾說,“中尉,對不起。再不會摔著你了。”

夜色中,很多傷員躺在急救站外麵的地上。傷員們被抬進抬出的。手術室的門簾時不時地被掀開,那時我能便看到裏麵的燈光。死掉的就放在一旁。軍醫們袖子都要卷到肩膀上去了,全都滿身是血,看起來倒像是屠夫。擔架不夠。有的傷員痛得直哼哼,不過大部分傷員都沒有動靜。風把手術室門上遮陽用的樹葉吹得沙沙響。夜裏越來越涼了。擔架兵時不時地進來卸下傷員,然後再出去。我到這兒後,馬拉內爾馬上給我找來了一名軍醫。他是個中士,給我的雙腿綁上了繃帶。他說我沒流多少血,因為傷口上的泥灰太多了。他們會盡快安排醫生來給我處理,然後他便回手術室裏去了。馬拉內爾告訴我,格爾蒂尼開不了車了,他頭受傷了,肩膀也骨折了。他原本沒覺得有多疼,可現在肩膀不能用了。他在磚牆邊坐著。馬拉內爾和加沃奇倒還能開車,他們倆分別送走了一批傷員。英軍派過來三台救護車,每台車上都配著兩個人。格爾蒂尼領著其中一個司機朝我走過來。格爾蒂尼臉色蒼白,麵露病容。那個英國人對著我彎下身來。

“你傷得厲害嗎?”他問。他戴著鋼邊眼鏡,個子很高。

“腿受傷了。”

“希望你沒事。來支煙吧?”

“謝了。”

“我聽他們說你缺了兩名司機?”

“嗯。死了一個。另一個就是帶你過來這位。”

“真夠背的。要是我們來開你們的車,你覺得可以嗎?”

“我正有此意。”

“我們會很仔細的。等完事了,把車送還到別墅區。你們在二零六,沒錯吧?”

“沒錯。”

“那是個好地方。我對你有印象。據說你是美國人?”

“是。”

“英國人,我是。”

“真的嗎?”

“真的,我是英國人。難道你覺得我像意大利人麽?倒確實有些意大利人在我們的某支軍隊裏。”

我說:“你們願意來幫我們開車,真是太好了。”

他直起腰來說:“我們會很小心的。你這位兄弟著急地地要我來看看你。”他邊說邊拍了拍格爾蒂尼的肩膀。格爾蒂尼縮了縮身子,然後露出笑容。那個英國人嘴裏突然吐出一大串地道嫻熟的意大利語來。“所有事現在安排妥當了。你們的中尉,我見過了。這兩台車由我們來接手。你們把心放到肚子裏好了。”他停頓了一下又接著說道:“我會想法子帶你離開這兒。我現在就去找醫生。我們會帶著你一起回去。”

他小心地挪動,避開躺在地上的傷員,徑自箱手術室走去。我看見他掀開手術室的簾子,裏麵的燈光灑了出來,他進裏麵去了。

格爾蒂尼對我說,“中尉,他會照顧您的。”

“弗蘭戈,你傷得重不重?”

“我沒什麽事。”他坐在我旁邊。沒多久,手術室的簾子又被掀了起來,那個高個子的英國人領著兩個擔架兵走到我麵前。

他操著意大利語說:“美國中尉就在這兒。”

我說:“我可以再等等。還有人比我受傷嚴重多了。我能挺住。”

英國人說,“得了吧,得了吧。你可別逞能了。”接著他改用意大利語說:“他腿痛得很,你們抬他的時候要小心。他可是美國總統威爾遜的公子。”我被他們抬起來,送進了手術室。手術室裏每張桌子上都有人在做手術。那小個子的少校惱火地瞪著我們。他認出是我,朝我揮了揮手裏的鑷子。

“Ca va bien?”

“Ca va。”

高大的英國人又講起了意大利語,“我送他過來的。他可是美國大使的獨子,讓他在這兒等吧。等你們能騰出手來就給他處理一下。我送第一批傷員的時候會帶著他一起走。”他彎腰朝我說道:“為了省時間,我現在找他們的副官去,好給你辦病曆。”說完他彎腰走出了手術室。這個時候少校把放下鑷子,把鑷子扔到了盆裏。我的視線跟著他的手轉。他現在開始給傷員包紮。然後擔架兵把傷員抬了下去。

一個是上尉的軍醫說,“美國中尉的傷**給我來處理吧。”我被抬到了桌子上。桌麵硬邦邦的,還滑溜溜的,還散發著藥品的氣味以及甜膩的血腥味,很難聞。他們扒下我的褲子,上尉軍醫一邊檢查我的傷口一邊對旁邊的中士副官說道:“右腳,左右膝蓋,左右大腿都多處負傷。右膝蓋和右腳傷勢嚴重。頭部有傷。(他拿探針刺了一下——痛不痛?——上帝啊,當然痛啊!)可能頭蓋骨有骨折。執勤時受傷。好了,這樣軍事法庭就不會懷疑你是自殘了。”

他又說道,“要不要來點兒白蘭地?話說你怎麽把自己搞成這德行?你要幹嗎?想自殺嗎?請給他打一劑破傷風針,還有他兩條腿上都要畫個十字標記。謝寫。傷口我來清理,然後再清洗、包紮。你的血止住了,凝血功能不錯。”

做記錄的副官抬頭問道:“你怎麽受的傷?”

上尉重複了一遍:你被什麽吉中了?”

我閉眼回答:“迫擊炮彈。”

上尉在給我做手術,他在切除肌肉組織,我很痛。我聽到他問:“你能確定嗎?”

我躺著,強忍著不要動,肌肉被切除時,痛得胃都在**,我說,“確定。”

上尉軍醫從我身體裏取出什麽東西,饒有興趣地說:“敵軍迫擊炮彈的碎片。要是你樂意,我還能再找出一些。不過不是非找不可。我得給你整個傷口上藥了——痛?行了,這算不了什麽,之後你才會知道什麽叫做真正的疼痛。倒杯白蘭地給他,可以緩解疼痛。不要緊的,隻要你傷口不感染,完全不用擔心,再說了現在傷口感染的機率很低。你頭感覺如何?”

我說,“慈悲的主啊!”

“我看你白蘭地還是不要多喝了。要是頭骨真骨折了,還得預防發炎。感覺怎麽樣,現在?”

我痛得渾身汗淋淋的。

我說,“慈悲的主啊!”

“你頭骨肯定骨折了,我覺得。我得給你包起來,省得你再碰到頭。”他利索地給我包紮,他手動作很快而且很穩,繃帶纏得緊緊的。“行了,願好運與你同在。Vive la France。”

旁邊的一個上尉提醒道:“他是美國人。”

“他說法語,我還以為他是法國人,”上尉說。“我以前就認得他,但我一直錯把他當成法國人。”他幹了大半杯克涅科白蘭地。“好了,再抬個重傷的來。還有再多拿點兒破傷風針來。”上尉對我揮手作別。我被抬了起來,出去的時候門簾打到了我臉上。我躺在手術室外的地上,中士副官跟著跪在我旁邊,他輕聲詢問:“姓什麽?中名呢?還有教名?軍銜說一下。籍貫?哪年入伍的?所屬部隊?”他問了一大串。“中尉,很遺憾您的頭受傷了。希望您能快點兒好起來。我這就去叫英國救護車來,好送您回去。”

我說:“非常感謝,我沒什麽大礙。”我對周圍的一切都打不起精神來,上尉說的真正的疼痛開始發作了。片刻後,英國人的救護車過來了。我被他們放到擔架上,然後再抬到救護車上,連著擔架一起被推到裏麵去。我旁邊的那副擔架上躺著個呼吸沉重的男人,他整張臉都被裹上了繃帶,隻有鼻子露在外麵,看上去像木乃伊一樣。接著又有幾副擔架被抬了進來,掛在上麵的吊索上。高大的英國司機走過來,望了望裏麵,他說道:“我會開得很穩很小心,盡量讓你們舒服一點兒。”引擎啟動了,他坐到前座,然後他鬆開刹車踩下離合器,我們就就出發了。我安靜地躺在那兒,忍受著肆虐的劇痛。

救護車在山路上開得很慢,一會兒停車,一會兒調頭拐彎,最後車速送總算起來了。我感到有什麽在往下滴。一開始滴得很慢,後來突然淌了下來。我大聲地呼喊司機。他停車,從車座後麵的小窗望過去。

“發生什麽了?”

“我上頭擔架上的人一直在流血。”

“馬上就要到山頂了。堅持一下。我一個人可沒法弄出來這擔架。”他繼續開車。血一直不停地流。我在黑暗裏看不出血到底是從頭頂哪處流下來的。我怕血流到自己身上,想法子把往外挪了挪身體。可還是有溫熱的血滲進了我的襯衫,黏糊糊又濕漉漉的。我又痛又冷,難受得想吐。沒多久,血流得少了,又像最初那樣一滴又一滴地慢慢落。上麵的人似乎動了一下,然後再沒有動靜了。

英國司機回頭問:“我們馬上到山頂了。他還好嗎?”

我說:“我估摸他應該是死了。”

血緩緩地滴落,感覺有點兒像太陽下山後,冰柱上正緩緩滴下的水珠一般。山路越來越高,夜色沉沉,車裏溫度很低,寒冷無比。等到了山頂的急救站,我上麵的那副擔架被抬了出來,然後又抬進來一副擔架,我們接著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