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在黑暗中,為了避免劃錯方向,我劃船的時候一直迎著風。雨停了,但偶爾還會灑上那麽一陣。風很冷,天很黑。我能看得到在船尾坐著的凱特琳,但卻看不到船槳入水處。有時候,槳還會從我手裏滑出去,因為它很長,柄上還沒有皮套。我後扳,上提,靠前,觸到了水麵,於是劃一下,再後扳,盡可能劃得省力一些。因為順風,我沒有把槳麵放平。我清楚手上會起泡的,但我還是希望能晚點兒起。這船很輕,劃起來也不費力氣。我在黑沉沉的湖麵上劃著船,什麽也看不到,一心隻想著能早點兒抵達巴蘭紮對岸。

可我們一直都沒看到巴蘭紮。湖麵上一直刮著風,黑暗中,我們劃過了遮擋著巴蘭紮的地岬,也就不曾看到巴蘭紮的燈火。我們一直劃到湖北近岸處才看到燈光,而那時已經到了因特拉。但在那之前,我們既看不到燈光,也看不見湖岸,隻能在黑暗中一路摸索著航行,不停地劃著船槳,乘風破浪。我有時槳會劃空,因為船被風浪卷了起來。湖上的浪很大,浪拍打著,卷得很高,再落回去。我趕緊使勁兒扳住右槳,左槳倒著劃,這才退回到湖麵上。地岬看不到了,我們繼續往北劃。

我對凱特琳說:“我們已經過了湖。”

“不是應該先看到巴蘭紮嗎?”

“我們劃過去了。”

“親愛的,你怎麽樣?”

“挺好的。”

“讓我劃一會兒吧。”

“不用,我可以的。”

凱特琳說:“等今天早晨弗戈森到旅店的時候,就看不到我們了,可憐的家夥。”

“我倒不怎麽擔心這個,”我說。“我比較擔心的是能不能在天亮前劃到瑞士境內,不然怕是會被海關的警衛看到。”

“還有多遠?”

“差不多還有三十公裏。”

我一整夜都在劃船。後來手疼得連槳都要握不住了。有好幾回,我們差點把船在岸邊撞破。因為怕迷失方向,浪費時間,我讓船貼著岸邊走。有時候,我們離岸是那麽近,近得都能看到岸上的行道樹,還能看到湖畔的公路以及其後的高山,雨已經停了,風吹散了雲,露出了月亮的臉,我回頭望過去,看到了那黑咕隆咚的卡斯達尼奧拉的長岬,看到了那翻騰著白浪的湖麵,還有那湖後頭映照著雪峰的月色。過了一會兒,月亮又躲到了雲後,湖與山峰又都不見了,此時,天比之前亮了不少,湖岸清晰可見。岸邊的景物也是看得清清楚楚。巴紮蘭的公路上可能有海關警衛,我怕被他們看到,急忙扳著槳往湖上劃。等月亮再露出臉時,我們已經能看到位於湖畔山坡上的白色別墅,還有樹木間隙處漏出來的白色公路。而我一直都在劃船。

湖逐漸變寬,湖對岸山腳下有些許燈光,那裏可能是洛易諾。我看到那處有個楔形的峽穀,就在對岸的山間,那裏十之八九就是洛易諾了。倘若我猜對了,那我們劃船也算得上快了。我收起槳,往後靠在了座位上。我實在是劃得太累了,簡直累極了。從胳膊到肩膀乃至整個後背都在作痛,還有手也痛得很。

凱特琳說,“我可以撐著傘,我們可以拿它當船帆來用。”

“你把舵能行嗎?”

“應該是可以的。”

“這把槳你拿著,在胳膊底下夾住了,把舵的時候緊靠著船邊,傘我來撐。”我到船尾去,教她應該如何拿槳。然後我拿起那把門房給我們的大傘,臉朝著船頭坐下,撐開了傘。傘砰地一聲打開了。傘柄勾在座位上,我兩隻手拉著傘的兩邊,跨坐在傘柄上。風鼓滿了整把傘,我感到船猛地加速了,於是用力抓牢傘的兩邊,傘被風扯得緊緊的。船往前衝得很快。

“我們船開得太好了,”凱特琳說道。我隻能看到傘骨。傘繃得緊緊的,被風扯著直往前。我甚至以為是傘在拖著我們往前走。我兩隻腳死撐著,想要把它拽住,冷不防傘被吹彎了,一條折斷的傘骨剛好打在我的腦門上,傘頂都被風給刮歪了,我伸手想要抓傘頂,沒成想,整個傘都被吹翻了過去,我原本是張滿帆的,現在卻跨著一把徹底翻過去的破傘的傘柄。我解開勾住座位的傘柄,把它撇到船頭去,然後到船尾處,去找凱特琳拿槳。凱特琳正哈哈大笑。她拉著我的手,笑得停不下來。

“笑什麽啊?”我拿過船槳。

“你抓著那玩意兒時,實在是太好笑了。”

“可能是吧。”

“親愛的,你不要生氣。真的很好笑。你那樣子能有二十英尺寬,親密無間地抓著傘的兩邊。”她笑得氣都喘不上來了。

“我劃吧。”

“歇一會兒,喝口酒。這可真是個了不得的夜晚,我們路已經趕了不少啦。”

“我得讓船別陷到風浪的波穀裏。”

“親愛的,我倒杯酒給你,你歇會兒吧。”

我舉著雙槳,劃著船前進。凱特琳把小提包打開,拿出來白蘭地遞給我。我拿懷刀把瓶塞挑開,喝了一大口白蘭地。這酒口感醇厚,入口火辣辣的,一股熱氣湧遍全身,讓我感到又溫暖又舒適。“這白蘭地好極了,”我說。月亮又被雲遮住了,但我還能看到湖岸。前頭似乎又有一個深入湖麵的小地岬。

“凱特,你身上冷不冷?”

“我還好,身上稍微有那麽點兒僵。”

“你把水舀出去,這樣你腳就能伸直了。”

之後我接著劃船,耳邊響著槳聲、劃水聲,還有從船尾傳來的白鐵罐舀水的聲音。

我說,“罐子給我用下好嗎?我想喝點兒水。”

“這罐子很髒。”

“不要緊的,我洗一下就行。”

我聽到凱特琳洗罐子的動靜。然後她打了一罐子水給我。我喝完白蘭地以後,感到很渴,可湖水冷得跟冰一樣,冰得我牙齒酸痛起來。我往岸上看過去,我們更靠近那小岬了,我看到了燈光,就在前頭的湖灣上。

我把白鐵罐子遞回去說道:“麻煩你了。”

“客氣什麽,”凱特琳說。“你要喝水的話,這裏有的是。”

“你要不要吃點兒東西?”

“不要了。我還沒覺得餓。等餓了的時候,我們再吃吧。”

“那好吧。”

前麵那看著像地岬的地方,還當真是個地岬,而且又高又長。我為了繞過去,把船往湖心劃去,劃得遠遠的。湖麵現在窄了不少。月亮也出來了,要是真的有海關警衛在此守望的話,準能發現湖上有條黑漆漆的船。

我問道:“凱特,你還好嗎?”

“我挺好的。我們到哪裏了?”

“依我看,最多也就八英裏的路了。”

“劃起來很是很遠的。寶貝兒,你真可憐。你累壞了吧?”

“沒有。我還好,就是手痛而已。”

我們在湖上繼續往北劃。湖岸右麵的高山上缺了個口,露出來一條矮了一截的湖岸線,那裏應該就是坎諾波奧吧。打從此刻起,隨時都有遇到海關警衛的危險,我便一直離湖岸遠遠的。有座圓頂的高山就在前麵湖對岸那裏。我感到了疲憊。其實距離算不上遠,但人虛弱的時候就會覺得看上去也太遠了。我心裏清楚要想進入瑞士水域,必須先得劃過那座山,然後再往北劃個五英裏才行。月亮現在馬上就要落下去了,可還沒等它落下去,天空中又布滿了烏雲,一片漆黑。我離湖岸遠遠地劃著船,劃一劃,歇一歇,雙槳抬起,讓風吹動槳葉。

凱特琳說,“讓我來劃一會兒吧。”

“我覺得你不能劃。”

“瞎說。劃一會兒對我來說是好事。可以讓我的身體不那麽僵硬。”

“凱特,你不能劃。”

“瞎說。對孕婦來說,適度地劃劃船是有好處的。”

“那好。你就稍微地劃一會兒。等到到了船尾,你再過來。你過來的時候兩隻手一定要牢牢抓著船舷。”

我披著大衣,衣領立起來,在船尾坐著看凱特琳劃船。她劃得不錯,但不怎麽順手,因為對她來說,槳太長了。我從小提包裏拿出三明治來,吃了涼快,又喝了一口白蘭地。我頓時精神一振,又喝了一口白蘭地。

“累了的話,就說一聲,”我說。片刻後,我又說道:“當心,肚子別被槳撞到了。”

凱特琳邊劃槳邊抽空說,“要是被撞到了,那人生也會變得簡單不少。”

我又喝了一口酒。

“你還好嗎?”

“我很好。”

“你要歇會,就跟我說。”

“嗯。”

我又灌了口白蘭地,隨後兩手抓著船舷,往前走去。

“不用,我劃得挺好。”

“你回去,我已經休息好了。”

我借著白蘭地的酒勁,輕鬆又沉穩地劃了一會兒。過了一會兒,我便沒了章法,一下深一下淺地劃著,沒多久我就亂劃一氣,因為酒後劃得太用力,嘴裏泛著一股子淡淡的膽汁味兒。

我說:“可以給我弄點兒水喝嗎?”

“這很容易,”凱特琳說。

天亮之前,開始下起毛毛雨來。風不知道是不是停了,還是被蜿蜒的湖岸邊上的高山給擋住了。我察覺天馬上就要亮了,立即賣力地劃起來。我也不確定我們究竟到了哪裏,隻盼著已經進了瑞士水域。天放亮時,我們已經離湖岸很近了。我看到了湖岸的岩石和樹木。

凱特琳問道:“那是什麽?”

我停下槳仔細地聽。那是一艘小汽艇駛過湖麵時發出的突突聲。我連忙把船劃向湖岸,然後靜靜在那兒趴著。那汽艇的突突聲離我們愈發地近了,隨後我們便看到那艘汽艇打雨裏開了過來,距離我們的船尾其實很近。四名海關警衛在汽艇尾部,他們全都戴著阿爾卑斯山式的帽子,帽子壓得很低,披風的領子全都立著,凱賓槍斜掛在背上。一大早的,他們還都有些睡意朦朧。他們帽子上的那抹黃色映入我的眼簾,我注意到他們披風領子有黃色徽號。汽艇突突地駛離,消失在雨中。

我往湖中劃著船。倘若我們已接近邊境了,那我可不希望被湖濱公路的哨兵發現。我劃到將將能看到岸的地方,在雨裏劃了有三刻鍾後,又聽到了汽艇的動靜。我趕緊停下來,一直等到馬達聲消失在湖的那頭。

“我們可能已經到了瑞士。”

凱特琳說,“真的嗎?”

“這也說不準,除非我們遇到了瑞士的陸軍。”

“或者是遇到瑞士的海軍。”

“遇到瑞士的海軍對我們來說,可不是什麽好事。剛才我們聽到的汽艇聲,說不定就是瑞士海軍。”

“要是我們真到了瑞士,那可要好好來頓早餐。瑞士的麵包卷、黃油還有果醬都非常有名。”

此時,天已大亮,還下著毛毛雨。湖北的風還在刮著,能看到白浪濤濤地從我們這麵翻騰著卷向湖北。我現在可以肯定,我們已經到了瑞士。湖岸的樹木後頭,有不少房屋,有個村子離岸很近。村裏有著石砌的房屋,山上有別墅,此外還有一座教堂。我小心地打量著沿湖公路,怕有衛兵在,不過卻沒看到衛兵的蹤跡。公路與湖離得很近,我看到路邊一家咖啡館裏走出來一名士兵。他穿著一身灰綠色的軍裝,頭上戴著的鋼盔有幾分像德國的。他有一張看上去非常健康的麵龐,一撮牙刷般的小胡子。他望著我們。

我對凱特琳說:“向他揮揮手。”凱特琳對著他揮了揮手,那個士兵靦腆地笑了笑,也朝我們揮了揮手。我放慢速度劃著船。我們正從村子前的淺水地帶經過。

我斷言道:“我們準是已經深入到了瑞士的境內。”

“親愛的,我們可必須得能確認好。可千萬別在邊境線上就被人抓了回去。”

“我們早就過了邊境線,這裏應該是個邊關小城,我敢說這裏就是布萊薩戈。”

“這裏會不會也有意大利的警衛?通常在邊關城市都會有兩國軍隊同時駐守。”

“戰時是不會的。依我看,他們是不會允許意大利警衛跨入邊境的。”

這裏是個很美的小城。碼頭上停著不少漁船,架子上攤著漁網。現在是十一月,雖然飄著細雨,可小城還是給人一種舒適又整潔的感覺。

“我們去岸上吃點兒早餐吧。”

“好啊。”

我左槳用力劃著,向岸邊駛去,等船一靠近碼頭,我便把船橫著靠過去。我收起槳, 拽著一個碼頭上的鐵環,雙腳踏上了濕漉漉的石碼頭,也一腳踏入了瑞士的土地。我把船綁好,然後向下探身去拉凱特琳。

“凱特,上來吧,感覺真是好極了。”

“行李怎麽辦?”

“在船上放著好了。”

凱特琳下了船,我們兩個一起踏上了瑞士的國土。

她說:“這個國家好美。”

“那豈不是很好?”

“走吧,我們去吃早餐去。”

“這個國家簡直棒極了,不是嗎?我喜歡腳踏踏實實地踩在泥地上的感覺。”

“我整個人都有些僵硬,腳底下沒什麽感覺。不過我覺得這裏當真是個很好的國家。親愛的,你現在能感覺到吧,我們已經來到這兒了,遠離了那個該死的國家。”

“感覺到了,我真的有感覺。之前我沒有一點兒感覺。”

“看看那些房子,這廣場真不錯,我們去那邊吧,那裏有地兒能吃早餐。”

“你有沒有覺得這裏的雨也下得很好。意大利就不會下這樣的雨,這種讓人愜意的雨。”

“而我們來到了這裏。親愛的,你能感覺到我們來到了這裏嗎?”

我們進了一家咖啡店,坐在一張幹淨的木桌旁。我們興奮極了,如癡如醉。一個係著圍裙,幹淨、優雅的婦人走過來詢問我們想吃點兒什麽。

凱特琳說:“我們要吃麵包卷、果醬還有咖啡。”

“不好意思,我們戰爭期間不供應麵包卷。”

“那就要麵包好了。”

“我們有烤麵包。”

“可以。”

“再給我來幾個煎雞蛋。”

“先生,煎蛋來幾個?”

“來三個吧。”

“親愛的,要四個吧。”

“那就來四個。”

那婦人離開後,我吻了吻凱特琳,用力握著她的手。我們凝視著彼此,然後又打量著這咖啡店。

“親愛的,親愛的,這裏簡直太美了,是不是?”

“是的,太美了,”我說。

凱特琳說,“就算沒有麵包卷,我也覺得無所謂了,盡管我這一整夜都在惦記著麵包卷。可現在有沒有都不要緊了,一點兒也不要緊。”

“我們也許很快就會被抓了。”

“親愛的,那也沒什麽要緊的。要緊的是我們先把早餐吃了。等吃飽了,再被抓走,那也就無所謂了。再說了,他們也不能把我們怎麽樣。我們可是英國和美國的好公民。”

“你有帶護照吧?

“當然帶了。哎呀,好啦,我們再別談這個了。還是高興點兒吧。”

我說,“我已經高興地不能再高興了。”一隻灰色的胖貓,鑽到了我們桌子底下,豎著毛茸茸的尾巴,蜷著身子貼著我的腿,時不時地哼上一哼。我摸了摸它。凱特琳愉快地衝我笑著說:“咖啡來了。”

早餐後,我們便被逮捕了。我們在村子裏散了散步,然後才去碼頭拿行李。而我們的小船正被一名士兵守著。

“這船是你們的?”

“是我們的。”

“你們是哪兒來的?”

“我們從湖上來的。”

“那恐怕得請你們跟我走一趟了。”

“那行李怎麽弄?”

“一起帶著。”

我拎著小提包,凱特琳在身旁走著,士兵跟在後頭,押著我們朝那老舊的海關樓走去。海關樓裏審問我們的是個中尉,他人很瘦,不過卻很有軍人的氣概。

“你們是哪國人士?”

“我們是美國人和英國人。”

“護照給我看下。”

我遞過去我的護照,而凱特琳則從包裏找出來她的。

他檢查了很久。

“為什麽你要們要這樣劃著船到瑞士來?”

我說,“我這個人熱愛運動,而劃船是我最喜歡的運動。隻要有機會,我就會劃船。”

“那你來這兒幹嗎?”

“來做冬季運動,我們是來旅遊的,想來參加帶點兒冬季運動。”

“這地方可不做不了冬季運動。”

“我們知道了。我們打算去有冬季運動的地方。”

“在意大利的時候,你們做什麽?”

“我是學建築的,而我表妹學的是美術。”

“為什麽你們離開意大利呢?”

“我們對冬季運動感興趣。再來那麵還在打仗,建築也沒法學。”

中尉說,“你們請稍等片刻。”隨後他拿著我和凱特琳的護照去裏麵了。

凱特琳說,“親愛的,你可真了不起。你就繼續這麽說好啦。你就堅持說你感興趣冬季運動。”

“你對美術有關的事了解嗎?”

凱特琳說,“魯本斯。”

我補充道:“作品裏的人物全都又肥又大。”

凱特琳又說,“還有緹香。”

“緹香愛畫橘紅色的頭發,”我說。“曼坦尼亞呢?”

凱特琳說,“別問我這麽難的呀。我就知道他是個冷酷的畫家。”

我說,“很冷酷。畫了好多釘痕。”

“你瞧,我會是你的好妻子,”凱特琳說。“我還能跟你的客人聊聊美術。”

我說,“他回來了。”那個中尉從裏頭走了出來,手裏還拿著我們倆的護照。

他說道:“你們兩個得到盧加諾去。得有一名士兵跟你們一起,你們可以叫輛馬車過去。”

“好的,”我說。“那我們的船怎麽弄?”

“你們的船被沒收了。你們的包裏裝著什麽?”

他一一檢查過兩隻提包,手裏拿著那瓶還剩四分之一的白蘭地。

我問道:“要不要跟我喝一杯?”

“謝謝,不了,”他直起身來。“你帶了多少錢?”

“有兩千五百裏拉。”

他聽了挺滿意。“那你表妹呢?”

凱特琳身上還有一千兩百多裏拉。中尉挺滿意,對我們也和顏悅色起來。

“你要是感興趣冬季運動會的話,”他說。“那溫恩是個好去處。我父親在那裏開了一家相當不錯的旅店,全年營業。”

“這可真是個好消息,”我說。“能不能告訴我旅店的名字?”

“我寫在卡片上給你吧。”他彬彬有禮地遞給我卡片。“你們會被士兵送到盧加諾。抱歉的是,按照手章程,你們的護照必須得交給他來保管。等到了盧加諾後,他們會發給你一張簽證,或者發給你一張警方許可證。”

士兵從他的手裏接過兩份護照,我們拎著包打算去村裏找馬車。中尉突然喊住了那個士兵,然後用德國的方言跟士兵說了幾句話。那士兵隨即背上槍,拿起我們的行李。

我對凱特琳說,“這個國家真是了不起。”

“很周到。”

我對中尉說,“感謝你的幫助。”他擺了擺手。

他說,“敬禮!”我們跟隨那個士兵一起進了村子裏。

我們搭馬車去的盧加諾。士兵跟馬車夫一起擠在車前頭的座位上。我們到了盧加諾後,他們對我們還不錯。雖然我們有被他們盤問,可他們很客氣,大抵是因為我們既有護照又有錢的緣故吧。照我看,我們所說的其實他們大概一個字都不信,連我自己都覺得分明是在胡扯,不過倒是跟上法庭滿像的。合不合理用不著去考慮,隻要法律上能站得住腳,你就大可以堅持下去,無需多加解釋。況且我們既有護照,又有錢。他們最後發給我們的是臨時簽證。這類簽證隨時都能吊銷。不管我們到了什麽地方,都必須得去當地警局報個到。

我們想去哪裏都可以去嗎?當然啊。那我們又想到哪裏去呢?

“凱特,你有沒有想去的地方?”

“我想去曼特勒。”

“那是個不錯的地方,”一位官員說。“我覺得你們準會很喜歡那裏的。”

“盧加諾這裏也很不錯,”另一位官員說。“我敢說你們一定會被盧加諾這地迷住的。它可是迷人的地方。”

“我們打算找個能玩冬季運動的地方。”

“曼特勒可沒有冬季運動。”

“不好意思,”另一位官員說。“作為一個曼特勒人,我必須得告訴你,曼特勒的波爾尼高原鐵路沿線一帶素來冬日都有運動。你剛才的否認是錯的。”

“我可沒有否認。我說的是曼特勒沒有冬季運動。”

“這句話我無法苟同,”另一位官員說。“我不同意你的說法。”

“我堅持我的說法。”

“我對此表示質疑。在曼特勒的街道上,我曾不止一次地滑著小雪橇。小雪橇當然是冬季運動的一種。”

另一位官員看向我。

“先生,請問在您看來滑小雪橇就算是冬季運動嗎?盧加諾這裏很舒服,氣候宜人,環境優美,你會很喜歡這裏的。”

“這位先生已經說過想要到曼特勒去。”

我問道:“小雪橇是什麽?”

“瞧吧,他連什麽是小雪橇都沒聽說過呢。”

我的話讓第二位官員感到對他有利,他十分高興。

第一位官員說,“小雪橇啊,就是平底雪橇”

另一位官員搖頭說,“不好意思,我對此有不同的意見。小雪橇和平底雪橇可大不一樣。平底雪橇是是在加拿大那木板做的出來的。而小雪橇就是裝上了滑板的普通雪橇而已。我認為有必要精準地描述。”

我問道:“那我們能滑平底雪橇嗎?”

“當然能啊,”第一位官員立刻說。“你們當然能滑平底雪橇。在曼特勒就能買到上好的加拿大平底雪橇。奧科斯兄弟公司就能買得到。他們那兒的平底雪橇全都是進口來的。”

第二位官員撇過頭。他說,“滑平底雪橇的話,必須得在專門的雪道箱。你沒法子在曼特勒的街道上滑平底雪橇。你們在這兒住哪裏?”

我說,“還不知道呢。我們才從布萊薩戈過來的,馬車還在外頭停著呢。”

“你們就去曼特勒吧,錯不了,”第一位官員說。“那兒的氣候宜人。想玩冬季運動的話,也很便宜,用不著跑多遠。”

第二位官員說,“如果真的要玩冬季運動,最好還是去安加汀或者莫倫。要是有人提議讓你們去曼特勒搞冬季運動,我可必須得反對。”

“萊薩峰那裏可是進行冬季運動的好地方,就在曼特勒北麵。”曼特勒的支持者用力瞪著他的同事。

我說道:“長官,我們怕是得走了。我表妹已經很累了。我們就先去曼特勒看看。”

第一位官員跟我握了握手:“祝賀你們。”

第二位官員說,“你們會後悔沒有留在盧加諾的。不管怎麽說,到了曼特勒後,你們還得去警察局報個到。”

“警方不會找你們麻煩的,”第一位官員寬慰我。“那裏的居民全都非常地友好。”

我說:“感謝你們二位,承蒙你們關照指點,我們對此十分感激。”

凱特琳說,“再會了,很感謝你們。”

他們鞠了個躬,把我們送到了門口,那個提議盧加諾的官員稍顯冷淡。我們走下台階,坐上馬車。

凱特琳說道:“我的天哪,親愛的。我們為什麽不早點兒離開呢?”有個官員給我們介紹了一家旅店,我告訴馬車夫旅店的名字。馬車夫拉起了韁繩。

凱特琳說,“你把士兵給忘了。”那士兵就在馬車旁站著。我給了他十裏拉。“我還沒來得及去換瑞士鈔票,”我說。他謝過我後,行了個禮便離開了。馬車則往那個旅店駛去。

我問凱特琳:“你為什麽挑曼特勒?你該不會是當真想去那裏的吧?”

“那是我當時想到的第一個地方,”她說。“那是個不錯的地方。我們可以住到那兒的山上去。”

“你困不困?”

“我馬上就要睡過去了。”

“我們一定會睡個好覺的。這漫長的一夜,你可是遭了不少罪,可憐的凱特。”

“我倒覺得挺有意思的,”凱特琳說。“最有意思的就是你撐著傘當帆那會兒。”

“我們人已到了瑞士,你能感覺到嗎?”

“不能,我好怕一覺醒來發現隻是個夢而已。”

“我也怕。”

“這都是真的,對嗎?親愛的,我並不是在去米蘭車站給你送行的路上吧?”

“但願不是你說的那樣。”

“別這樣說,讓我怪心慌的,讓我覺得沒準兒我們正是要去那裏。”

我說,“我現在昏沉沉的,什麽也不知道。”

“你的手給我看看。”

我伸手收來,兩隻手全都腫了,還起了水泡。

我說:“我的肋下並沒有釘痕。”

“不要說這種瀆神的話。”

我委實累極了,整個人頭昏腦漲。剛到這裏的那股子興奮勁兒已然消失了。馬車沿著街行駛著。

凱特琳說:“手真是可憐極了。”

“別碰呀,”我說。“鬼才知道我們到底在哪裏!車夫,我們這是要去哪兒啊?”

馬車夫把馬勒住,說道:“不是去大都會旅店嗎?難道您改變主意了?”

“去,”我所。“凱特,我沒事。”

“親愛的,沒事了。你別煩心。我們好好地睡上一覺之,然後明天你就頭不暈了。”

“我有些暈得厲害,”我說。“今天簡直太荒可笑了。也可能是因為我肚子了。”

“親愛的,你就是太累了。過一陣子,你就會好起來的。”馬車停在了旅店門前。旅店裏有人出來幫我們拿行李。

我說道:“我感覺沒什麽事了。”我們下了馬車,走上人行道,朝著旅店裏麵走去。

“我就知道你沒什麽大礙。你隻不過是太累了而已。你太久沒睡了。”

“不管怎麽說,我們終於到這兒了。”

“是啊,我們真的到了。”

我們跟在拎行李的男孩身後,走進了旅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