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夜裏氣溫很低,羅伯特·喬丹睡得很香甜。半夜時,他醒了,稍一翻身發現瑪麗亞還在他的身邊,她正縮在睡袋深處,呼吸聲輕柔而又勻稱。羅伯特·喬丹縮了縮脖子。夜空中遍布星鬥,天氣淩冽寒冷,連吸進來的空氣都透著冰冷刺骨的感覺,他把頭縮進睡袋中,那裏很溫暖,輕輕吻了吻她滑潤的肩膀。瑪麗亞睡得很沉,他背對著她,又把頭伸到了睡袋外麵。他靜靜地躺在那裏,感到疲憊的身軀中延伸著令人欣慰的快樂,剛才兩人身體接觸時的快感還停留在他的心上。他盡量伸直雙腿,再一次沉入了夢鄉之中。

天色剛明他就醒來了,這時姑娘已經不在睡袋中了。他伸出一隻胳膊,摸了摸她曾睡過的地方,那裏還殘留著溫度。羅伯特·喬丹看了看山洞口,看到那裏掛著的毯子周圍已經結了一層霜花。在岩石的縫隙處正冒著淡淡的青煙,看來爐灶中已經生起了火。

這時,從樹林中走來了一個人,這人身上披了一條類似南美披風的毯子。羅伯特·喬丹看出,這人是巴勃羅,他正抽著煙卷。巴勃羅已經把馬兒們都栓進馬欄裏了,羅伯特·喬丹想著。

巴勃羅掀開掛在洞口的毯子,走了進去,一看都沒有向羅伯特·喬丹這裏看。

羅伯特·喬丹摸了摸睡袋表麵上的霜,隨即又縮進了睡袋裏。這隻睡袋的表麵是用帶有綠色斑點的氣球綢布做成的,中間填充的是舊鴨絨,他已經用了五個年頭了。羅伯特·喬丹伸直雙腿,睡袋內裏的法蘭絨布料貼著他的皮膚,這種感覺熟悉極了。於是,他自己對自己說,早啊。之後並攏雙腿,翻了個身,免得眼睛被即將升起的太陽照射到。去它的吧,我再睡一會兒好了。

直到一陣飛機的引擎聲把他徹底吵醒了。

他躺在地上,看到了三架法西斯巡邏小隊的三架菲亞特飛機。天空中的飛機顯得非常小,但是陽光把它們照射地亮晃晃的。三架飛機快速穿過山巔,向著昨天他曾和安塞爾莫走過的地方飛過去了。之後又飛來了九架,高度比之前的更高,每三架分為一組,在天空中形成了一個三角形的編隊。

在洞口的背陰處,站著巴勃羅和吉卜賽人,他們正仰頭看著天空。羅伯特·喬丹仍舊躺在那裏,飛機巨大的引擎聲像不間斷的巨雷般發出轟鳴聲。這時,又有一陣新的轟鳴聲傳了過來,在距離地麵不到一千英尺的上空,又飛來了三架海因克爾Ⅲ型雙引擎轟炸機。

羅伯特·喬丹知道,飛機上的人是看不到正被岩石的陰影遮蔽著的自己的,即使他被他們看到了也沒有關係。他想,如果這些飛機是來搜索這一片山區的,那麽他們很有可能會發現馬欄中的馬兒。如果這些飛機不是在執行搜索任務,他們也還是會看到那些馬兒,但是他們會想當然地認為那些馬兒是屬於自己那方騎兵隊的。這時,一陣更加響亮的轟鳴聲又傳了過來。羅伯特·喬丹看到另外三架海因克爾Ⅲ型雙引擎轟炸機再次排著筆直的隊伍飛了過來,這次它們飛得更低,引擎的轟鳴聲更加響亮了,在這震耳欲聾的轟鳴聲達到頂峰後,三架飛機已經飛過了林地的上空,慢慢地消失不見了。

羅伯特·喬丹把當做枕頭的衣服穿了起來。當他剛把衣服套在頭上,還沒有向下拉的時候,新一批次的飛機又飛過來了。他在睡袋中穿好了褲子,之後靜靜地躺著,等著這三架海因克爾Ⅲ型雙引擎轟炸機飛過去。他佩戴好自己的手槍,將睡袋卷起來後放在了岩石的邊上。當他緊靠山崖壁坐著正在係鞋帶時,巨大的轟鳴聲再一次傳來,這次是九架海因克爾輕型轟炸機,當它們飛過時,那聲音就好像是要把天空撕裂了似的。

羅伯特·喬丹緊靠著山崖走到洞口邊,看到那裏正站著巴勃羅、兩兄弟中的一個、吉卜賽人、安塞爾莫、奧古斯丁和巴勃羅的老婆。

“以前也有過這麽多的飛機?” 羅伯特·喬丹問。

“不,第一次這麽多。”巴勃羅說,“到裏麵來,他們能看到你。”

此時的陽光隻照射的到河邊的那片草地,還沒有照到洞口附近。羅伯特·喬丹很清楚,他們這些人正站在清晨還不算明亮的樹蔭和山崖投下的陰影中,是不會被飛機發現的,但是為了避免大家擔心,他還是走進了山洞。

“今天的飛機可夠多的。”巴勃羅的老婆說。

“或許還會更多。” 羅伯特·喬丹說。

“你知道?”巴勃羅帶著質疑的口氣問道。

“剛才的那些飛機都會有跟隨著的驅逐機。”

他的話音剛落,大家就聽到了飛機引擎的聲音,因為這次飛得很高,大概在離地麵五千英尺左右的距離,所以引擎聲比之前要小得多。羅伯特·喬丹數了數,一共是十五架菲亞特飛機,每三架組成一個V字形小隊,這五個小隊又共同組成了一個大梯隊,飛過去時就好像是排列整齊的大雁一樣。

站在山洞口處的每一個人都神情嚴肅。羅伯特·喬丹問:“你們都沒有見過這麽多的飛機嗎?”

“從來沒見過。”巴勃羅說。

“在塞哥維亞呢?那兒也沒有這麽多?”

“沒有。最常見的是三架,有時也能見到六架驅逐機,或許隻是三架容克式飛機,我是說那種具有三引擎的大型飛機,它們常常有自己的驅逐機。今天是我們第一次見到這麽多的飛機。”

情況很糟糕,羅伯特·喬丹心想,簡直太糟糕了。這麽多飛機都集中到了這裏,想必情況是糟糕至極了。我得特別留意飛機投擲炸彈的聲音。但是,照現在的情形來看,敵人還不可能把部隊調過來,至少在今晚或是明晚之前,他們是不可能準備進攻的,此時是更不可能了,此時他們一定會按兵不動的。

他還能聽到一些飛機引擎的聲音。他看了看手表,估摸著飛機已經到達火線的上空了,至少第一批次的飛機已經飛到那裏了。他按下了手表上的撥秒按鈕,看著秒針在不斷地走動。不,說不定還沒有飛到那裏。現在準到啦。是的,現在應該已經飛過去有段距離了。再怎麽說,那些Ⅲ型飛機的時速是每小時兩百五十英裏,隻要五分鍾就能飛到火線那裏了。現在它們早就飛離山口了。這會兒,飛機下的卡斯蒂爾地區是大片大片的黃色與褐色,一條條白色的路徑和一個個零星的小村莊穿插在黃色中間,海因克爾飛機飛過那裏時,它所投射下的陰影就會像是一條條碩大的鯊魚掠過海底時那樣。

羅伯特·喬丹沒有聽到爆炸聲。他的手表的秒針繼續走動著。

那些飛機還在朝著科爾梅那爾、埃斯科裏亞爾或是曼薩納雷斯·德瑞奧爾的飛機場飛去,羅伯特·喬丹心想,那裏的湖邊有一座古堡,蘆葦叢中有很多野鴨子,假飛機場位於真飛機場的後部,那裏有許多的假飛機,那些螺旋機在風中不停地轉著,沒有任何的掩飾。敵人的這些飛機一定是衝著那個方向飛去的。他們是沒法兒得知此次進攻的情報的,羅伯特·喬丹想著。但是這時,又有一個念頭鑽入了他的腦海中:他們怎麽會不知道呢?以往的每次進攻,他們都能提前得到消息。

“你覺得他們能發現那些馬兒嗎?”巴勃羅問。

“他們可不是為了來找馬兒的。” 羅伯特·喬丹說。

“那他們能看到嗎?”

“他們不會看到的,除非他們是專門為了找馬兒才飛過來。”

“但是他們看得到嗎?”

“或許看不到,” 羅伯特·喬丹說,“除非剛才陽光已經照射到了樹林中。”

“陽光在很早的時候就會照到樹林裏了。”巴勃羅很失落地說道。

“我認為他們要考慮的時候有很多,你的馬兒算不上什麽大事。” 羅伯特·喬丹說。

他按下表上的按鈕已經有八分鍾的時間了,但是仍舊沒有聽到任何和轟炸有聯係的聲音。

“你總看表幹嘛?”巴勃羅的老婆問。

“在算時間,看看飛機飛到了哪兒。”

“是這樣啊。”那婦人說。十分鍾後,羅伯特·喬丹不再關注時間了,因為這時飛機已經非得足夠遠了,即便轟炸聲傳過來也得需要一分鍾的時間,他聽不到了。於是,他扭頭對安塞爾莫說:“我想跟你說上幾句。”

安塞爾莫從洞口處走了出來,他們倆向前走了走,站到了一棵鬆樹邊上。

“情況還好嗎?” 羅伯特·喬丹問。

“還不錯。”

“你吃早餐了嗎?”

“還沒有。大家夥都還沒吃。”

“去吃點兒吧,再帶點中午要吃的幹糧。我希望你能去幫我看著公路,把那裏過往的一切車輛人馬都記下來。”

“我不會寫字。”

“不用寫字。”羅伯特·喬丹拿出自己的筆記本,從上麵撕下來兩頁紙,又用刀子截了一段一英寸長的鉛筆頭。“拿著這個,用記號來表示經過的坦克。”他在紙上畫了一輛斜著的坦克圖。“一輛坦克畫一道,劃滿四道後,再畫一道橫線,這就表示是第五輛坦克。”

“這兒的人也是這麽計數的。”

“很好。如果是卡車就換一種記號,一個方塊加兩個小圈,代表兩個輪子。如果是空車,就畫一個圓圈。要是車上載滿了士兵,就畫成直線。經過的炮也得記下來。大炮這樣記,小炮這樣記。普通的汽車畫成這樣,救護車是這樣。一個方塊、兩個小圈,再畫個十字。如果經過的是步兵,就這樣記。能明白嗎?一個方塊,再在它的旁邊畫上一條線。騎兵這樣記,方塊加上四條腿,是不是有點像馬?這個記號表示二十名騎兵是一隊,能明白嗎?一道線代表一隊。”

“明白。這方法實在好極了。”

“還沒完呢,” 羅伯特·喬丹畫了兩個大車輪,在它的周圍又畫了個圓圈和一道短線,這代表炮筒。“這個代表反坦克炮,就是有膠皮輪子的那種。這種是高射炮。”他又畫了兩個輪子和向上翹著的炮筒。“這種的也得記下來。能聽明白嗎?你見過這樣的大炮嗎?“

“我見過,”安塞爾莫說。“是的,我聽得很明白了。”

“帶拉斐爾一起過去,讓他知道你選擇的位置,以便再帶人去和你換班。最好選個既安全又不要靠公路太近的位置,那樣就可以很輕鬆地把一切盡收眼底了。你要一直待到有人去和你換班。”

“好的。”

“還有一點,要把公路上所有關於調動的情況也記下來。在一張紙上記下來去的情況,另外一張紙上記來的情況。”

“讓吉卜賽人到這兒來找我。” 羅伯特·喬丹等在那裏,他看著安塞爾莫走了回去,洞口的毯子被他掀了起來。之後吉卜賽人走了出來,一邊走還一邊用手擦著嘴。

“早啊,”吉卜賽人說,“昨晚開心嗎?”

“昨晚我睡得很香。”

“那很好啊,”吉卜賽人笑著對他說,“還有煙嗎?”

“聽我說,” 羅伯特·喬丹邊說邊在衣服口袋裏摸索著煙盒。“你得和安塞爾莫一起去找一個方便讓他觀察公路的地方。之後你要記住那個位置,方便帶我或者別人去替換他。然後你要到鋸木廠那兒去,找個地方可以觀察那裏的變化。”

“鋸木廠的什麽變化?”

“現在那裏大概有多少人?”

“八個。這是我最新了解到的。”

“你去看看現在是不是還是八個。還有,要注意那邊橋頭的哨兵每隔多長時間換一次崗。”

“每隔多長時間?”

“哨兵值班都要幾個小時,也就是看他們什麽時候換崗。”

“我沒有手表。”

“用我的。” 羅伯特·喬丹說完,把自己的手表解了下來。

“真是塊好表啊,”吉卜賽人用十分羨慕的口氣說道。“你看它多精密,這塊表一定是能讀會寫的。你看上麵的數字居然這麽複雜,什麽表也比不了你這塊啊。”

“別亂擺弄,” 羅伯特·喬丹說,“你認得時間嗎?”

“為什麽會不認識?中午十二點,餓了就要吃。晚上十二點,困了就要睡。早晨六點,餓了就要吃。晚上六點,喝酒喝到醉。如果運氣足夠好的話,晚上十點……”

“行了,”羅伯特·喬丹說,“不要耍貧嘴。我需要你去調查一下橋邊的衛兵和公路末端那裏的哨所,方法和調查鋸木廠那裏的哨所和小橋處的衛兵一個樣。”

“事情挺多啊,”吉卜賽人笑著說,“你確定隻願意派我去,而不是別的什麽人去嗎?”

“沒錯,拉斐爾,你說的沒錯。這件事情十分重要,所以你也要非常謹慎才行,千萬要注意隱蔽,不要讓別人發現你。”

“我不會讓別人發現我的。”吉卜賽人說。“你為什麽要讓我注意隱蔽?難道我會希望被人打死嗎?”

“凡事都要認真一些,” 羅伯特·喬丹對他說,“這可不是在開玩笑。”

“你是在跟我說要認真一些嗎?在你昨晚做了那事之後,你來跟我說這個?你本來應該殺一個人的,可是你看看你?我是說,你該殺掉一個人,而不是想著去造一個出來!你剛剛也看到了居然有那麽多的飛機,多得都足夠把我們上起三代、下到沒出娘肚子的後世子孫,以及這滿山的貓貓狗狗、羊羔臭蟲全都炸死。飛機多得天都被遮黑了,聲音大的好像獅子在叫,那聲音都足夠把你娘的奶水震得凝固起來,而你卻讓我認真一些。我對待事情已經夠他媽的認真了。”

“好了,好了,” 羅伯特·喬丹笑了起來,將一隻手放在了吉卜賽人的肩膀上。“那麽,夥計,那就不要太認真啦。你去吃早飯吧,然後就出發。”

“你呢?”吉卜賽人說,“你打算幹嘛?”

“我準備去聾子那兒一趟。”

“剛才的那些飛機,很可能讓山區裏的人都躲了起來。”吉卜賽人說,“肯定有很多人在看到飛機時嚇得冒大汗呐。”

“那些飛機的目的並不是要搜索遊擊隊,它們有其他的任務。”

“沒錯,”吉卜賽人說,之後他又搖了搖頭。“可是,到他們準備來這搜索的時候,要怎麽辦呢?”

“不會的,”羅伯特·喬丹說,“那些飛機都是德國頂尖的輕型轟炸機。他們可不會用這樣的飛機來對付吉卜賽人。”

“那麽多的飛機,可真把我嚇得夠嗆,”吉卜賽人說,“我怕的就是這個。”

“它們轟炸的目標是飛機場,”當他們二人走進山洞時,羅伯特·喬丹對拉斐爾說,“我幾乎可以斷定,它們是衝著飛機場去的。”

“你們在談論什麽?”巴勃羅的老婆問道。她把一大杯咖啡和一罐煉乳遞給了羅伯特·喬丹。

“謔,可真行啊,連牛奶都有!”

“應有盡有!”巴勃羅的老婆說。“剛才那麽多的飛機,讓大家感到害怕。你前麵說飛機往哪兒飛?”

羅伯特·喬丹把煉乳罐子的頂部鑿開了一條小縫,順著那裏倒出了一些煉乳,調進了自己那杯咖啡裏,之後用杯口把罐子邊沿的煉乳刮幹淨,咖啡變成了淡褐色。

“我確信那些飛機的目的地是飛機場。或者是埃斯科裏亞爾,或者是科爾梅那爾,或者這三個地方全都要去。”

“照你的說法,那得飛很遠,它們沒必要到這裏來。”巴勃羅說。

“他們為什麽選擇現在飛到這裏?”巴勃羅的老婆問道。“現在,此時此刻,是什麽讓他們飛過這裏?我們都沒有見過那樣的飛機,更別說有那麽多了。上麵是有要發動進攻的準備了嗎?”

“昨晚,公路那邊是什麽狀況?” 羅伯特·喬丹問。瑪麗亞此時正挨著他,但是他並沒有讓自己看她。

“費爾南多,你說,”巴勃羅的老婆說,“昨晚是你在拉格蘭哈,那邊是什麽情況?”

“什麽情況都沒有。”說話的人一隻眼睛有點歪,個頭不高,看起來大概三十五歲左右,他說起話來一臉坦率的模樣。羅伯特·喬丹之前從沒見到過這個人。“那兒和往常一樣,有幾輛汽車和幾輛軍用卡車,我離開前並沒看到他們調動部隊。”

“每天晚上都是你去拉格蘭哈嗎?” 羅伯特·喬丹問。

“要麽是我,要麽是另一個人,”費爾南多回答,“總要有個人去的。”

“他們去那裏打探消息,買些煙草和其他的一些東西。”巴勃羅的老婆說。

“那裏有咱們的人嗎?”

“當然有了,發電廠裏的工人,還有其他的一些人。”

“聽說什麽新聞了嗎?”

“這倒沒有。北方的情況並沒有好轉,我想這早就不是什麽新聞了。在北方,自始至終都糟糕透了。”

“塞哥維亞那邊有消息傳來嗎?”

“沒有。我沒有問過。”

“你到那邊去了嗎?”

“有時候會去,”費爾南多說,“危險性太高了,那裏的檢查站總要查驗身份證明。”

“知道那裏的飛機場嗎?”

“隻是知道它大概的位置,從來沒有去過。那裏查身份查得太嚴了。”

“昨晚沒聽到什麽人談論到飛機的事兒嗎?”

“你是說在拉格蘭哈嗎?什麽都沒聽說。但是,我想,他們今晚會談的。我聽到過他們談論基卜·德利亞諾的廣播。我想就是這些。哦,還有,看起來共和國正在準備發動一次進攻。”

“看起來什麽?”

“共和國正在準備發動一次進攻。”

“地點?”

“那我可確定不了。或許是這兒,也或許是瓜達拉馬山區的什麽地方。你聽說了嗎?”

“拉格蘭哈的人們是這麽說的?”

“沒錯。我忘記這個了。關於進攻的話題總是很多。”

“這話是打哪兒傳起來的?”

“哦,夥計,各式各樣的人都這麽說。在塞哥維亞和阿維拉的咖啡館裏,軍官們說著,招待們聽著。於是大家就都知道了。這段時間以來,人們都在談論說,共和國打算在這一帶發動一次進攻。”

“打算發動進攻的,是共和國還是法西斯分子?”

“共和國。如果是法西斯分子的話,早就人盡皆知了。而且,據說,這次進攻的規模不算小呢,有種說法是會分為兩處進攻,這裏是一處,埃斯科裏亞爾周邊的獅子山附近,是另一處。你知道這些消息嗎?”

“還聽到了些什麽?”

“沒了,我的兄弟。哦,想起來了。還有種說法是共和國那邊如果要發動進攻的話,會炸掉幾座橋。但是,所有的橋上都有敵軍防守。”

“夥計,你是在說笑吧。” 羅伯特·喬丹說,接著喝了一口淡褐色的咖啡。

“當然沒有。”費爾南多說。

“他從不開玩笑,”巴勃羅的老婆說,“最糟糕的就是他不開玩笑。”

“我明白了,” 羅伯特·喬丹說。“很感謝你告訴我這些消息。確定沒有其他的了嗎?”

“沒有了。跟以往一樣,大家夥都說對麵要派人在搜山了。有人說,那些搜山的部隊已經在路上了,說他們是從巴利阿多裏德開出來的。但是,這都是老一套了。沒什麽可值得注意的。”

“可是你呢,”巴勃羅的老婆憤怒地對巴勃羅說,“居然還扯什麽安全。”

巴勃羅看著她,好像在思考似的摸了摸下巴。“你剛才……”他說,“你說到那些橋。”

“什麽橋?”費爾南多問。

“笨蛋,”巴勃羅的老婆對費爾南多說,“你這笨蛋,再喝杯咖啡吧,再用你那腦袋瓜子想想,還聽到了些什麽。”

“生什麽氣嘛,比拉爾,”費爾南多心平氣和地說,“幹嘛要因為些謠言大呼小叫的呢。我所知道的都告訴你們啦。”

“你確定沒有忘記什麽別的事了?” 羅伯特·喬丹問。

“沒啦。”費爾南多說。“運氣還算不錯,我還記得這些。因為這些都隻是些謠言而已,我壓根就沒在意。”

“那也就是說,還有更多的謠言了?”

“是的,或許是。但是我沒有注意。這一年了,我聽到的謠言可夠多的啦。”

瑪麗亞正站在羅伯特·喬丹的背後,他聽到她忍不住笑出了聲。

“再來講幾個謠言吧,小費爾南多。”說完,她笑得更厲害了,連雙肩都在顫動。

“哦,就算我想起來也不說了,”費爾南多一本正經地說,“都知道是謠言了,還說說得煞有介事的,這真不像是真正的男子漢所為。”

“但是,說不定我們可以靠著這個來拯救共和國。”巴勃羅的老婆說。

“不,你說錯了,能拯救共和國的是把橋炸了。”巴勃羅說。

“出發吧,”羅伯特·喬丹對安塞爾莫和拉斐爾說,“如果你們已經吃飽了的話。”

“好的,出發。”安塞爾莫說完,就和拉斐爾一起站了起來。這時,羅伯特·喬丹感到有什麽人按住了他的肩膀,他看到是瑪麗亞。“你也該吃點兒了,”那姑娘對他說,她的手仍舊放在他的肩膀上,“多吃點,這樣你的肚子還能消化得了那麽多的謠言。”

“謠言簡直敗壞了我的胃口。”

“哦,不,你不能這樣。在更多的謠言出現之前,你最好先吃掉這個。”說著,她將一個碗放在了羅伯特·喬丹的麵前。

“別笑話我啦,”費爾南多說,“我們可以好朋友啊,小瑪麗亞。”

“我沒沒有笑話你,小費爾南多,我隻不過是在跟他說笑。他總要吃些什麽,不然會餓的。”

“我們都要吃些什麽啦,”費爾南多說。“怎麽回事,比拉爾,我們的吃的呢?”

“來吧,夥計,”巴勃羅的老婆對費爾南多說,同時給他的碗中盛了燉肉,“吃吧。”

“這東西非常不錯,比拉爾。”費爾南多說,仍舊保持著他的體麵。

“謝謝你,費爾南多,”巴勃羅的老婆說,“多些誇獎。”

“你不會生我的氣吧?”費爾南多說。

“當然不,為什麽要生你的氣?快吃吧。”

“那我就放心了。我要吃啦。”費爾南多對巴勃羅的老婆說,“謝謝你。”

羅伯特·喬丹看到瑪麗亞的雙肩又在不由自主地抖動了,她轉過頭看向了一邊。費爾南多自顧自地吃著飯,帶著一臉的滿足與驕傲的神情,即便他此時正手握一把大號的湯勺,嘴角還掛著流淌下來的湯汁,也絲毫不影響屬於他的那份體麵。

“你喜歡吃這個?”巴勃羅的老婆問費爾南多。

“是的,比拉爾,我喜歡。”他的嘴裏塞得鼓鼓囊囊的說,“和往常一樣的喜歡。”

羅伯特·喬丹感到瑪麗亞把自己的手搭在了他的胳膊上,她笑得連手指都握在了一處。

“因為是燉肉,所以你喜歡?”巴勃羅的老婆問。

“沒錯,我懂了,”巴勃羅的老婆接著說,“燉肉,和往常一樣。北方的情況糟糕透頂,和往常一樣。這裏要發動一場進攻了,和往常一樣。敵人的軍隊要來搜山了,和往常一樣。我們完全可以把你這個和往常一樣的人當塊石碑立起來了。”

“但是,比拉爾,你說的最後兩個隻不過是還沒有得到證實的謠言。”

“西班牙啊,”巴勃羅的老婆略帶憤懣地說。之後,她看向羅伯特·喬丹,問道:“在其他的國家也有這樣的人?”

“哪個國家也沒法和西班牙相比。” 羅伯特·喬丹說。

“你說的太好了,”費爾南多說,“世界上哪一個國家也沒辦法和西班牙相提並論。”

“你去過別的國家?”巴勃羅的老婆問。

“沒去過,”費爾南多說,“再說,我也不想出去。”

“所以,你聽明白了嗎?同誌。”那婦人對羅伯特·喬丹說。

“小費爾南多,給大家夥兒說說巴倫西亞吧。”瑪麗亞說。

“我並不喜歡那裏。”費爾南多說。

“為什麽呢?”瑪麗亞問完這句話,再一次握住了羅伯特·喬丹的胳膊。“你為什麽不喜歡巴倫西亞?”

“那裏的人很不懂禮貌。我真搞不清他們為什麽會那樣。他們總是大聲嚷嚷,衝著對方喊喂,喂的。”

“那麽,他們搞得清你這樣的人嗎?”瑪麗亞問他。

“他們會假裝搞不清。”

“那時候,你在巴倫西亞幹些什麽?”

“我連那裏的海都沒看一眼就走了,”費爾南多說。“我不喜歡那些本地人。”

“嘿,快點滾出去吧,我說你這老姑娘,”巴勃羅的老婆說。“快滾出去,別讓我心煩。巴倫西亞讓我度過了我這半輩子裏最好的時光。行了吧!巴倫西亞,快別在我麵前說什麽巴倫西亞了。”

“你在那裏都幹了些什麽?”瑪麗亞問那婦人。

“什麽都幹,”巴勃羅的老婆說。“我們到海灘上去,然後泡在海水裏,人們靠著牛把掛滿了帆的船從海水裏拖到岸邊。牛被趕進海裏遊著水,人們把它們栓在船邊上,然後再趕著它們一搖一晃地往沙灘上走。早餐的浪花一陣陣拍打著海岸,十對公牛把一艘漲滿帆的大船從海水裏拉上沙灘。這就是巴倫西亞。”

“除了牛,還有些什麽事兒?”

“沙灘上有亭子,我們就在那裏吃東西。有用熟魚片、辣椒和跟米粒差不多大小的榛子做成的餡餅。餅皮是一層層的,非常好吃,餡兒裏的魚肉肥美可口。在現撈的對蝦上灑些酸橙汁,蝦肉是最新鮮的粉紅色,味道棒極了,那些蝦可真大啊,得分四口才能吃完一隻。我們在那裏吃了很多這東西。我們還吃帶著海味的飯菜:蛤蜊、淡菜、鰻魚、小龍蝦。我們甚至還吃到過小得就像豆芽似的鰻魚,它們彎曲著團在一起,肉質嫩得嚼都不用嚼。我們喝的酒總是冰冰涼涼的白葡萄酒,味道很清淡,是非常好的一種酒,隻要三毛錢就能買到一瓶。還有吃不完的甜瓜,那裏簡直就是甜瓜的故鄉。”

“說起甜瓜,卡斯蒂爾產的更地道。”費爾南多說。

“真是瞎扯淡,”巴勃羅的老婆說,“卡斯蒂爾的甜瓜隻是個供人們玩樂的工具,隻有巴倫西亞的甜瓜才是真正可以入口的東西。現在想想,那裏的甜瓜能長到人的手臂那麽長,鋁的就像是清澈的海水,用到一切,滿是汁水,而且嘎嘣脆,那種甜美就連夏天的清晨都比不了。那些堆滿了盆子的小小的鰻魚,真讓人懷念,簡直太可口啦。還有能喝上一下去的大杯大杯的冰啤酒,酒杯有水罐那麽大,酒杯外麵都是被冰出來的水珠。”

“那麽,你們不吃飯喝酒的時候都幹些什麽呢?”

“在房間裏**。細木條做成的簾子掛在陽台上,海風從門頂上的窗子裏吹進來。外麵就在房間裏**。放下細木條簾子後,房間裏光線暗的就跟晚上似的。街道上的花香和鞭炮的火藥味飄進屋子,如果遇到節日,每天中午都會放鞭炮,人們把它們拴在繩子上,沿著街道掛滿全城。一串串的鞭炮全都用引線連著,它們就順著電線杆和電車線劈劈啪啪地響,那聲音簡直難以想象。

我們**,之後再一大杯酒杯外麵都掛著水珠的冰啤酒。女招待端來啤酒時,我就把它們從門口接進來,我把冰涼的酒杯靠在菲尼托的背上。他這時候早就睡著了,即便啤酒送來了他也醒不了,他隻是一個勁兒地說:‘別,太太,別這樣,比拉爾,讓我接著睡吧。’我就會說:‘快醒醒吧,嚐嚐這個又冰涼又可口的好東西。’他閉著眼睛喝,之後繼續睡。我呢,我就靠在床尾的枕頭上,看著他睡。他的皮膚是赭紅色的,有一頭黑色的頭發,年紀輕輕,睡得非常香甜。我喝完了整杯冰啤酒,街道上有路過的樂隊正在演奏。你也知道這些事情吧?”她對巴勃羅說。

“當然,我們一起痛快過。”巴勃羅說。

“可不是嘛,”巴勃羅的老婆說,“誰說不是?那時候你比菲尼托還要有男子氣概。但是,我們從來沒有一起去過巴倫西亞,從來沒有一起躺在那裏的**聽著聽著路過的樂隊演奏。”

“那怎麽可能呢?”巴勃羅說,“我們從來沒有機會一起去巴倫西亞。如果你是個明白事理的人,你就應該知道這點。但是,我想說的是,你可沒有和菲尼托一起炸過火車。”

“說的沒錯,”巴勃羅的老婆說。“炸火車才是我們應該幹的事。沒錯,炸火車。總是火車。沒人能說這是不對的。但結果呢,變得懶惰懈怠,不再想幹了,什麽都完蛋了。還變得膽小。說起以前,也是幹了不少好事的。我不願意說出聽起來不夠公平的話。同樣的,誰也不能說巴倫西亞不好。你聽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我那時候不喜歡巴倫西亞,”費爾南多十分平靜地說,“我不喜歡那裏。”

“人們都說,驢子就是個死心眼兒的玩意。”巴勃羅的老婆說,“去把桌子收拾收拾,瑪麗亞,我們也該出發了。”

就在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山洞裏的人們聽到了飛機返航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