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此時正值深夜,羅伯特·喬丹和瑪麗亞又躺在了他的睡袋中,這是最後一晚了。瑪麗亞緊挨著他,他感覺到了自己的大腿正貼著姑娘那修長而光滑的大腿,她的**就像是兩座高聳著的小山正坐落在帶有溫泉的狹長平原上,離小山不遠的地方是她那猶如幽靜山穀般的喉嚨,此時,他的嘴唇正緊挨著它。羅伯特·喬丹安靜地躺在黑夜中,腦袋中什麽念頭都沒有,瑪麗亞用一隻手輕輕撫摸著他的頭頂。

“羅伯托,”瑪麗亞一邊溫柔地說著,一邊吻了吻他,“我感到內疚。我不想讓你感到失望,但是,我總覺得痛,而且痛得厲害。也許,我對你來說,已經沒有什麽用處了。”

“總是會感覺到痛的,而且痛得厲害,” 羅伯特·喬丹說,“不,我的小兔子。這沒什麽。任何能讓我們感受到痛苦的事情,我們都不會去做。”

“我不是在說這個。我是想說,我沒辦法迎合你了,雖然我很想那麽做。”

“這沒關係,真的一點兒關係都沒有,我的小兔子。你躺在我的身邊,就是在迎合我了。”

“話是這樣說,但是……”瑪麗亞悶悶不樂地說,“但是,我感到內疚。我想,是因為我被那些人糟蹋過了,所以才會這樣。並不是你和我的原因。”

“別說這個了。”

“我也不想說這個。但是,今天晚上我讓你失望了,這讓我感到很難受。所以,我這麽說,大概是在為自己找借口。”

“聽我說,小兔子,” 羅伯特·喬丹說,“這些事情總會過去的,之後就會什麽問題都沒有了的。”他想了想:最後一晚的運氣可真差啊。

之後,他會自己這樣的想法感到難為情,他緊接著說:“挨著我睡吧,瑪麗亞。我喜歡你挨著我睡著的感覺,這和我喜歡和你**一個樣。”

“我很內疚,我原本以為今晚會和那天下午在草地上一樣。”

“瞧你說的,小兔子,” 羅伯特·喬丹對她說,“不會每次都和那次一樣的。今天晚上和那天下午,我都喜歡。”他拋開自己的失望情緒,說了句謊話。“我們躺在一起,可以靜靜地挨著,可以一起入睡。我們聊一會兒吧。我從談話中了解到的你的情況太少了。”

“我們聊聊明天的事情,或者聊聊你的工作,可以嗎?我想要多了解一些你的工作。”

“不,”羅伯特·喬丹說,他安靜地躺在睡袋中,雙腳伸到了睡袋的另外一邊,此時,瑪麗亞的頭正枕著他的胳膊,而他的臉頰則挨在瑪麗亞的肩膀上。“我們不談論明天,也不談論今天的事,這是現在最為明智的選擇。至於明天那些不得不做的事情,等到時候直接去做就是了。還有那些傷亡事故,都不是現在應該談論的事情。小兔子,你怕嗎?”

“我怕,”瑪麗亞說,“我總是在害怕的。但是,現在總是在替你擔驚受怕的,所以反倒顧不得為自己感到害怕了。”

“你不能這樣,我的小兔子。要說起我經曆過的事情,那可就太多了,比這次更糟糕的事情也不在少數。” 羅伯特·喬丹說了謊話。

這時候,他不由自主地幻想了起來,於是就說:“咱們來說說馬德裏吧,說說以後咱們在那裏的情形吧。”

“好啊,”瑪麗亞說,她停頓了一下,又緊接著說,“羅伯托,很抱歉,我讓你失望了,我感到很內疚。你告訴我,我還可以為你做些什麽嗎?”

他摸了摸姑娘的頭頂,又輕輕吻了吻她,他緊挨著她躺在,在睡袋中放鬆了渾身的肌肉。深夜中,一片靜寂。

“咱們來談談馬德裏,” 羅伯特·喬丹說。這時候他想:明天我需要付出我所有的精力,現在我必須養精蓄銳、以逸待勞。現在,我躺在鬆針地上,不需要我耗費像明天那樣多的精力。我記得《聖經》上說,是誰把它遺在地上了來著?哦,對,是俄南。俄南後來怎麽樣了呢?他想。我記不起俄南的其他情況了。他躺在暗夜中,微微笑了起來。

這時候,他又忍不住幻想了起來,幻想讓他感到快樂,就好像是在似睡非睡間接受了一次令人感到愉悅的**。

“親愛的小兔子,” 羅伯特·喬丹一邊說著,一邊吻了吻她,“聽我說,有一天晚上,我想到了馬德裏,想到我是如何到了那裏,然後把你一個人留在旅館裏,而我則獨自去往俄國人住著的飯店裏和朋友們見麵。但那並不是真的,事實上,我是不會把你一個人留在旅館裏的。”

“為什麽呢?”

“因為我想要時時刻刻地照顧著你,永遠都讓你在我的身邊。我要和你結婚,然後帶著你一起去買很多很多的新衣服。”

“不需要什麽新衣服,我可以自己買。”

“不,要買很多很多。我要陪你一起去,給你買很多的新衣服,你穿上它們,一定會很漂亮。”

“我更希望和你待在旅館裏,我們可以讓別人去幫我們買衣服。你說的旅館在馬德裏的什麽地方呀?”

“旅館在加雅奧廣場上。我們在那裏肯定會非常有趣的。旅館裏的床又大又寬,而且床單也很幹淨。那裏浴室中的自來水是熱的,我們可以在浴盆中舒舒服服地泡個熱水澡。房間裏有兩張壁櫥,咱們一人用一張。你會發現房間裏的窗戶又高又寬,站在推開的窗邊,你能感受到街道上到處都是盎然的春意。我知道有幾家挺不錯的飯館,雖然是非法的,但是飯菜做的不錯。我還知道在哪幾家商店裏可以買到威士忌和葡萄酒。我們可以多買些吃的放在房間裏,想吃就吃,還有威士忌,我想喝多少就喝多少。我還會專門為你買些雪利酒。”

“我也想要嚐嚐威士忌的味道。”

“但是,威士忌很難買到。如果你想喝點兒的話,我看還是喝雪利酒吧。”

“哼!留著你那難買的威士忌吧,羅伯托,”瑪麗亞說,“我真愛你,太愛你了,還愛我喝不到的難買的威士忌。你可真是個饞鬼。”

“好吧,那就讓你嚐一點兒吧。但是,這種酒不適合給女人喝。”

“我以前吃過和喝過的東西,都是被認為是對女人合適的,”瑪麗亞說,“那麽,我在旅館的**,還穿著這件結婚襯衫嗎?”

“不穿它了。我要給你買很多很多的睡衣、睡褲、睡裙,各式各樣的,但前提是喜歡它們。”

“我要買七件結婚襯衫,”瑪麗亞說,“在一周的七天裏,每天都換一件。我們還要給你買一件又好看又幹淨的結婚襯衫。你給自己洗過襯衫嗎?”

“嗯,有的時候。”

“我會把什麽都洗得幹幹淨淨的,我要在那天在聾子的營地時那樣,幫你把威士忌倒在酒杯裏,然後再在酒杯裏摻些水。我還要弄些橄欖、鹹鱈魚或者榛子來給你配酒。我要和你一起在旅館的房間裏待一個月,一分鍾都不分開。假如我的身體恢複了,能夠配合你的話,”說到這裏,瑪麗亞突然變得情緒低落。

“沒關係,小兔子,” 羅伯特·喬丹說,“這真的沒關係。也許是你那裏之前受了傷,現在結了痂,但是還沒有徹底痊愈,然後又被我碰傷了。這種可能是存在的,而且很快就會好起來的。再說了,如果真的有什麽問題的話,醫術高明的醫生在馬德裏多得是。”

“但是之前的幾次都很好啊。”瑪麗亞說。

“那就說明今後也不會有問題啦。”

“你再跟我說說馬德裏吧,羅伯托,”瑪麗亞曲起雙腿,將它們放在羅伯特·喬丹的**,她那有著短短頭發的頭頂輕輕摩挲著他的肩頭,“但是,我的頭發這麽短,在馬德裏一定會顯得非常醜,我會讓你丟臉嗎?”

“怎麽會呢,我的小兔子?你簡直可愛極了。你的臉蛋很漂亮,身材修長,體態輕盈,還有你那光滑的金紅色皮膚,我看等我們到了馬德裏之後,誰都會打起你的主意的,他們會想辦法把你從我身邊奪走。”

“瞧你說的,把我從你身邊奪走?”瑪麗亞說,“我這一輩子,除了你之外的男人都別想要碰我一下。誰也別想要把我從你身邊奪走!”

“但是,很多人還是會想要這麽試上一試的。你看著吧,他們會的。”

“是的,他們會,他們隻會看到我有多麽的愛你,然後他們就知道,想要碰我,就好比是把手伸到熔岩中一樣危險。那麽,你呢,羅伯托?當你見到了那些又漂亮又有文化的女人之後,你會因為我而感到丟臉嗎?”

“當然不會,我的小兔子。我要跟你結婚。”

“我全都聽你的,”瑪麗亞說,“但是,我們已經沒有教堂了,所以,結不結婚也沒什麽關係。”

“可我還是希望能和你結婚。” 羅伯特·喬丹說。

“當然,那樣就最好啦。如果我們能離開這裏,在別的國家還是會有教堂的,我們或許就可以在外國的教堂裏結婚啦。”

“在我的國家裏還有教堂,” 羅伯特·喬丹對瑪麗亞說,“要是你覺得出國會比較有趣的話,我們可以回到我的國家再結婚。我從來沒有結過婚,所以,一切都會很順利的。”

“你沒有結過婚,讓我感到很開心,羅伯托,”瑪麗亞說,“令我更開心的是你見聞廣博,什麽都知道。你告訴了我那方麵的事,說明你和很多女人發生過關係,比拉爾,她曾經對我說過,隻有像你這樣的男人才配給別人做丈夫。但是,羅伯托,你現在不會再和別的女人交往了吧?如果是那樣的話,我就會活不下去的。”

“我並沒有交往過很多的女人,”在這個方麵,他沒有撒謊,“在認識你之前,我甚至覺得自己無法深愛一個女人。”

瑪麗亞撫摸著他的臉龐,接著把他的頭摟在了懷中,“可是你肯定和很多女人發生過關係。”

“我從來沒有愛過她們。”

“羅伯托,比拉爾跟我說了一件事……”

“嗯,是什麽?”

“算了,還是不說了。你再跟我說說馬德裏的事情吧。”

“比拉爾說了什麽?”

“我不想說這個了。”

“或許是件要緊的事,你還是說說吧。”

“你覺得事要緊的事?”

“是的。”

“但是,我什麽都沒有說,你怎麽會知道是件要緊的事呢?”

“從你的態度裏看出來的。”

“那我就不藏著掖著的了。比拉爾跟我說,明天我們全都會死去,她說你對這一切心知肚明,就像她一樣。隻不過你沒把這件事讓在心上。她這麽說並不是想要批評你,相反,她對你很欽佩。”

“她是這麽說的?” 羅伯特·喬丹說。這個瘋婆娘,他心想,之後說道:“還是他那一套吉卜賽的把戲。那都是在市場上賣東西的老太婆和泡在咖啡館裏無所事事的怕死鬼才會說的話。都是他媽的瞎扯的胡話、鬼話!”他覺得腋下出了汗,汗水直順著身體往下流,他在心裏對自己說:“看來你害怕了,是嗎?”然後他說出了聲音:“比拉爾這個滿嘴跑火車的迷信娘兒們!咱們接著說馬德裏吧。”

“看來,你並不像她說的那樣,知道這個?”

“是的,我一點兒都不知道!別再談這種惹人心煩的事情了。”之後,他又說了一句帶有強烈感情的髒話。

但當他再次講到馬德裏時,卻不再使自己沉浸再幻想中了。此時此刻,他隻是在跟自己的女朋友以及他自己說著謊話,以便消磨戰鬥來臨之前的夜晚時光,他很清楚這一點。但是他喜歡這麽做,他接受了這一事實,卻絲毫無法從中得到快樂。然而沒過多久,他的話又變得多了起來。

“我想過你的頭發會是怎樣的,小兔子,” 羅伯特·喬丹說,“你在,現在不是都已經長出來了嗎?摸起來就像是可愛的小動物一樣。我喜歡你的頭發,它很漂亮,用手摸一下,它會被壓平,然後再豎起來,就好像是被風吹動的麥浪。”

“那你摸一摸吧。”

他又摸了摸她的頭發,手並沒有離開她的頭,他的臉此時還是朝著她的脖子,這時,他覺得自己的喉頭哽咽了,他說:“我曾經想過,等我們到了馬德裏之後,可以一起到理發店去,然後讓理發師按照我的發型的樣式把你兩邊和後腦勺的頭發修理整理,之後,等你的頭發全長出來,就像是個城裏的姑娘了。”

“那麽,我就和你一模一樣啦,”瑪麗亞說著,將他抱得更緊了,“如果是那樣的話,我就再也不會變換發型了。”

“但是,那種發型隻能讓你的頭發長得比現在長時能夠顯得整齊一些,而頭發總是會越長越長的。你的頭發長得快嗎?長長需要多長時間?”

“長到很長嗎?”

“嗯,大概到肩膀那麽長吧。我希望你能留著那樣的發型。”

“像嘉寶?電影裏的?”

“是的。”說這話時,他覺得自己的喉頭又哽咽住了。

這時,幻想的感覺又襲上了他的心頭,他決定要好好地享受由幻想帶給他的感覺,於是,他沉溺其中,再次說道:“你的頭發會長長到肩頭,末端微微卷曲,就好像是連在一起的波浪一樣,而它的顏色是成熟麥穗的顏色,你的眼睛是金色的,瞳孔是黑色的,趁上你金色的皮膚、金色的皮膚和金紅色臉龐,哦,天啊,我的小兔子,你太美了!我要扶著你的頭,讓它向後仰,注視著你的眼睛,讓你緊緊地挨著我……”

“那麽,你是說在哪兒這樣?”

“在哪兒都行,不管我們在什麽地方,我都要這樣做。你知道你的頭發需要長多長時間嗎?”

“不知道,因為以前我的頭發從來沒有這麽短過。但是,我想,最多半年,就而已長到超過耳朵了,要是到長到你說的那麽長,大概得需要一年。羅伯托,你知道在那之間,我們要做些什麽嗎?”

“你來說說看。”

“我們要在旅館裏,就是你說的那家很好的旅館,在那間非常了不起的房間的大**,”姑娘微笑著說,“我們坐在**照鏡子,我想鏡子一定是鑲在大櫃子上的。我會在那麵大鏡子裏看到你和我,之後我就要這樣和你對視著,我的胳膊就像現在這樣摟著你,再之後,我會吻你。”

兩個年輕人安靜地躺在夜色之中,緊緊地依偎在一起,兩個火熱的身體緊挨著,誰也不舍得亂動,羅伯特·喬丹抱著姑娘,心中還一廂情願的相信著所有的一切,雖然他深知那些被他相信著的事情都是不會發生的,但是他仍舊在想象著,他說:“小兔子,我們不用總是住在那家旅館裏。”

“為什麽呢?”

“我們可以去租一套公寓,就在馬德裏靜安公園靠近街道的那片地方。我在那裏認識一個女房東,她運動開始之前是向外出租公寓的,而且公寓裏什麽設施都有,我可以找他租一套這樣的公寓,而且她會隻收我運動開始前的租金。那裏的有些房間是直接麵對著公園的,從公寓的窗口就將公園盡收眼底,你可以看到外麵的鐵柵欄以及鐵柵欄之後的羊腸小路和翠綠色的草地,那裏有長得很茂盛的樹木,全都被修建地整整齊齊,公園裏還有許多噴水池。你知道的,現在已經到了栗樹開花的季節。在平日裏,我們可以去公園裏散散步,現在湖裏正好有水,我們可以在湖麵上劃船。”

“湖裏難道不是一直有水嗎?”

“在十一月份時,湖水被抽幹了,因為這樣會被法西斯分子的飛機發現。據我估計,現在湖裏應該又有水了,但我隻是估計。不過沒關係,即使現在湖裏還是沒有水,我們也可以在公園裏的其他地方散步。那座公園裏的一部分就像是森林一樣,世界上任何地方的樹木都有,不同的樹上會掛著牌子,牌子上寫著樹木的名稱和產地。”

“我更願意去電影院,”瑪麗亞說,“但是,那些樹木聽起來似乎很有趣,如果我腦子夠好的話,我會和你一起把樹的名稱都部都記下來。”

“那裏的樹木全部都是生長在大自然中的,可不是博物館中的那樣,” 羅伯特·喬丹說,“公園裏還有些小山,那一部分就像是原始森林。公園的南邊兒有一個專門賣舊書的書市,在那裏的人行道兩邊擺著上百個書攤。自打運動開始後,那裏的書籍是越來越多了,很多都是從被轟炸了的人家裏或是法西斯分子的住所裏偷出來的,然後,那些偷了書的人就把它們拿到公園的書市上賣掉。以前,隻要我一有時間,就會整天都在那些書攤前麵渡過。”

“那麽,等你去書市的時候,我就可以在公寓裏做我自己的事,”瑪麗亞說,“我們的錢夠雇傭人的嗎?”

“當然夠。我可以找佩特拉,她是旅館裏的人,當然,前提你喜歡她。佩特拉做飯的手藝不錯,而且人也很幹淨。以前她曾為幾個我認識的新聞記者做過飯,我品嚐過她的手藝。那幾個記者的房間裏都有電爐。”

“佩特拉就很好,”瑪麗亞說,“或者,我去找一個也行。但是,你為了工作,不是時常要出遠門嗎?別人可不會讓你在幹著這樣的工作時還帶上我的。”

“我希望能夠在馬德裏工作。運功剛開始的時候我就加入了戰鬥,然後一直做著這樣的工作。現在,他們或許會讓我留在馬德裏工作了。之前,我要麽是在前線,要麽就幹著現在的這種工作。在工作上,我從來沒有提過什麽要求。

“在認識你之前,我沒有提過任何要求,那時的我也不需要提要求,我需要考慮的,隻是參加運動的事情和如何取得這次戰爭的勝利,你能明白我說的這些嗎?說實話,我並沒有多麽宏大的誌向。在運動中,我幹了許多的工作,但是現在,我愛上了你,” 羅伯特·喬丹在說著這些時,始終堅定地相信著那些永遠不會發生的事情,“我愛你,就像我愛我們正在為之不懈奮鬥的事業一樣。我愛你,就像我愛自由、愛尊嚴以及愛所有人都有權工作而不會挨餓一樣。我愛你,就像我愛馬德裏還有那些親愛的、已經光榮犧牲了的同誌們。在這場戰爭中,已經有太多同誌犧牲了。是的,太多太多了,多得你都想象不到。我愛你,就像我愛這世界以及所有我最愛的美好事物,並且,我愛你的程度超過了我所愛的所有的一切。你知道我有多麽愛你嗎,我的小兔子?我現在說出來的話,僅僅代表了我對你的愛的萬分之一,我不知道該怎麽用語言來表達我的心情。我從來都沒有結過婚,沒有娶過妻子。但是現在,你是我的妻子了,我感到很幸福。”

“我會努力履行作為你的妻子的職責的,羅伯托,”瑪麗亞說,“你知道的,我沒有受過什麽教育,但是我會努力彌補自己在這方麵的不足的。如果我們可以住在馬德裏,那樣很好。如果我們住在其他的什麽地方,也很好。如果我們居無定所,而我可以跟在你的身邊,那樣更好。要是我們可以去往你的國家,我就會努力學習英語,我會讓自己的英國話說起來和那兒的英國人一樣好。我會仔細觀察他們的行為舉止,我會看他們怎麽做,然後我就跟著他們怎麽做。”

“那樣你就顯得非常滑稽的。”

“可能吧,但是有什麽關係呢?我也許會犯錯,在我犯錯的時候,你可以幫我指點出來,那麽我就不會再次犯錯啦,不過,說不定還是會犯錯的,但一定不會超過三次。等到了你的國家,我可以給你做我們的飯菜,如果你想吃的話。還有,要是有那種教人如何成為一名妻子的學校的話,我要去那裏學習,我會很努力的學習的。”

“是有這樣的學校的,但是你不用去那裏學習。”

“比拉爾跟我說過啦,她說她覺得隻有在你的國家裏才會有這樣的學校。她以前在雜誌上看到過介紹的。比拉爾還對我說,她要我不僅要會講英語,還要講得十分地道、純正,她說這樣才不會給你丟臉。”

“她是什麽時候跟你說這些的?”

“今天我們在營地收拾東西的時候。在之前,她也常常跟我說身為你的妻子我應該怎麽做。”

她似乎也想要去馬德裏呢,羅伯特·喬丹想了想,又問道:“比拉爾還對你說了些什麽?”

“她說,我應該保養好身體,把自己的身材當做是鬥牛士那樣來保持。她說這件事情很重要。”

“是的,但是,” 羅伯特·喬丹說,“要過很多年之後你才用得著來擔心這件事情。”

“不,比拉爾對我說,我們族群的女人必須始終都留心這件事,因為總會發生意想不到的情況。她說,她以前的身材就像是我現在這樣,但是在那時候,沒有女人會注意鍛煉。她告訴了我該怎樣鍛煉,還說不能吃得太多。她對我說了些不能多吃的食物,但是我現在忘記啦,之後我得再去問問她。”

“馬鈴薯。”羅伯特·喬丹說。

“沒錯,”瑪麗亞接著說,“比拉爾說的就是馬鈴薯,還有一些油炸過的食物。我跟她說了疼痛的事情,她囑咐是說,這件事情千萬不能告訴你,我隻能自己忍著。但是,我還是告訴你了,因為我不願意對你撒謊,一次都不願意。但是同時,我也感到非常害怕,因為,你可能會覺得我們以後都不能讓彼此感到快樂了,就好像那天下午在高地上發生過的事情是幻想出來的似的。”

“你告訴我是對的,小傻瓜。”

“真的?你沒有騙我?我心裏感到很內疚,隻要是你願意的,你讓我怎麽做都行。比拉爾都跟我說過了,我可以為自己的丈夫做些什麽。”

“你什麽也不需要為我做,小兔子。所有的一切都應該是我和你一同分享的,我們要保持著這種分享,並且愛惜它。我愛你,非常非常愛,就像現在這樣,能夠躺在你的身邊,摸著你,知道你是真實存在的,我就覺得安心。再說了,等你的身體恢複之後,我們想做什麽都可以。”

“可是,你難道並不需要我為你做些什麽嗎?比拉爾都跟我解釋過了。”

“不,小兔子。我們的需要應該是雙方的,如果沒有你,我什麽都不知道。”

“聽你這麽說之後,我心裏安穩多了。但是你要記得,羅伯托,如果你需要我做什麽,或者喜歡我為你做什麽,你都要告訴我,因為我有很多事情都不懂。比拉爾跟我說那些的時候,有很多都是我聽不懂的,但是我又不好意思問她。而她是個見多識廣的人。”

“小兔子,”羅伯特·喬丹說,“你實在是太有趣、太可愛了。”

“別笑話我啦,”瑪麗亞說,“要在短短的一天之內,學會該如何成為一名妻子,這可不簡單呢,而且當時我們正在拔營,在收拾行李,做著即將戰鬥的準備,在遠處的山上,另一場戰鬥已經打響了。所以,要是我犯了什麽錯誤,你一定要告訴我,因為我很愛你。我很可能會把一些事情記錯,而比拉爾說的那些事情又都是那麽的難懂。”

“她還說了些什麽?”

“她說的可多啦,我已經有好多都記不清啦。她說,如果我又想起來了以前我被糟蹋過的那些事情,我可以對你說,因為你是個值得信賴的好人,而且也已經了解了那些情況。但最好還是再也別再提那時的事了,除非那件事又像以前那樣攪得我日夜不得安寧,如果是那樣的話,跟你說說或許能打開我的心結。”

“現在這件事情還總是會讓你感到困擾嗎?”

“不了。自打和你第一次在一起之後,那件事情就好像從來沒發生過了似的。我始終在為了我的父母感到難過,這種心情是無論如何都改變不了了的。但是,既然我已經成為了你的妻子,為了你的自尊心著想,我也應該讓你知道這些你有權得知的事情。我從來都沒有屈服過,我始終在掙紮,所以他們得要兩個人或者是更多的人才能控製得了我。一個人騎在我的頭上,用力地抓住我。我告訴你這些,是因為你有權知道,也是因為你的自尊心。”

“我的自尊心就是你,我的小兔子,別再說這個了。”

“不。我說的自尊心是指你應該為你的妻子所抱有的自尊心。還有一件事情,我要告訴你。我的父親以前是我們那裏的村子,很受人尊敬,我的母親也和他一樣,受到別人的尊敬,她是個十分虔誠的天主教徒。我的父親是個共和黨人,那些人就因為他的政治觀點,把他和我的母親一起槍殺了。他們兩個人就死在我的麵前。當時,我的父親站在村莊的屠宰場的圍牆邊上,在行刑前,他說:‘共和國萬歲!’

“我的母親也站在那裏,她說:‘我的丈夫,本村的上一任村長萬歲!’我想他們會把我也一起殺了的,我準備說‘共和國萬歲!父母萬歲!’我是打算這麽說的,但是他們沒有斃了我,倒是幹出了其他更加天理難容的事情來。

“聽我說,羅伯托,我要跟你說說這件事,因為這件事情和咱們兩個有關係。在屠宰場的暴行結束之後,那些人把我們這些看到了自己的親人被槍殺,但自己沒被殺掉的人帶到了一座小山上,之後又來到了鎮上的那個大廣場。我們幾乎所有的人都在哭,但也有些人已經被自己看到的那些情形驚呆了,已經流不出眼淚了。當時的我也流不出眼淚來了。我甚至都沒有注意之後發生的事情,因為我的眼中隻有在最後一刻的父母雙親,我的母親在說‘我的漲肚,本村的上一任村長萬歲,’她的這最後一句話就好像是一聲永遠不會消散的響亮哀嚎。我的母親並不是共和黨人,所以她說不出‘共和國萬歲’那樣的話,她隻知道說她的丈夫、我的父親,萬歲。

“她當時的聲音很大,似乎在尖叫著,之後他們就開槍了,母親倒在了牆邊。我很想到她的身邊去,但是我們都被綁住了。那次在屠宰場裏的槍殺暴行是民防軍幹的,他們還守在那裏,等著殺其他的人。這時候,長槍黨的人把我們這些還活著的親屬往山上趕,就好像我們是牲口似的,那些彎腰駝背、把身體的重量都壓在拄在地上的步槍上的民防軍和牆邊的屍體都被留在了那裏。他們把我們這些姑娘和婦女們綁成一大長串,然後趕著我們上山,之後又來到廣場上,最後聽到了鎮公所對麵的理發店門口。

“那個時候有兩個人看著我們,其中一個指著我說:‘這個就是村長的女兒,’另外一個說‘那就拿她開頭好了。’

“然後,綁住我手腕的繩子被割斷了,有一個人對其他的人說‘把剩下的人都栓緊點兒’,之後,我就被這兩個人抓著胳膊拖進了理發店裏,他們把我架到了理發椅上,按著我不讓我亂動。

“我被按在那張椅子上,看到了對麵鏡子裏自家的臉,看到了抓著我的人的臉,以及另外三個趴在我身前的人的臉,這些人我全部都沒有見過,但是在鏡子裏,我看到了他們和我,而他們的眼裏就隻是我一個人而已。當時的那種情形,就好像是我被強行按在了牙科診所的椅子上,麵對著我的,是很多個已經發了瘋的牙科醫生。我幾乎已經認不出自己的臉了,因為極度地傷心已經讓我的五官挪移,可是當我看著鏡子裏的這張變了形的臉時,我還是知道那是我自己的臉。但是,我並不覺得害怕,傷心已經讓我忘記了害怕,除了傷心,我什麽感覺都沒有了。

“那時候我紮著兩根辮子,我在鏡子中看到其中的一個人拉住我的一根辮子後用力猛拽,劇烈的疼痛讓我從傷心中驚醒了過來,之後我看到他拿著剃刀把我的那根辮子齊根割斷,鏡子中的我的頭發就隻剩一根辮子和被割斷的那根辮子根部的頭發茬。他沒有再拽我的另一根辮子了,而是把它也給割斷了,剃刀在割這根辮子的時候,把我的耳朵劃出了一道血口子,我看到了耳朵在出血。你現在摸摸看,看還能摸得到那裏的傷疤嗎?”

“能摸到,瑪麗亞,別再說這件事了,好嗎?”

“不,這件事情並沒什麽大不了的。我並不想講那件最為惡劣的事情。他就拿著那把剃刀把我的兩根辮子全部齊根割斷了,其他的人都捧腹大笑,至於耳朵上的那道傷口,我壓根就感覺不到。之後,這個人又來到了我的麵前,用他手裏剛割下的我的辮子抽打我的臉,另外的兩個人把我按在座椅上,說:‘我們就是這樣打造赤色尼姑的。現在讓你明白明白,該怎樣和你那些無產階級兄弟姐妹聯合在一起。赤色基督的新娘!’

“他一次次用辮子抽打著我的臉,之後又它們勒著我的嘴,在我的脖子上繞了一圈之後又打了個結,把辮子塞在了我的嘴裏,那兩個按著我的人又狂笑了起來。

“所有看著我的人都在衝我大笑,我在鏡子裏看著他們,他們在笑,而我卻哭了起來,是的,直到這時,我才流出了眼淚,因為之前,目睹父母被殺的場景讓我哭不出來了。

“之後,那個割斷我辮子的人又拿起了給男人理發用的剃頭推子在我的頭上胡亂推了起來。他從我的額頭上麵一直推到了我的後腦勺,然後又橫著在我的頭頂上推過去,之後就推了我頭上所有的地方,連耳朵後麵的頭發都被他推掉了。他們始終按著我不讓我亂動,所以,他們對我所做的一切事情,我全都在鏡子裏看得清清楚楚。我看到了我的頭發被剃掉了,不敢相信這就是事實,我一直在哭,但是我又不能不看自己變成了一副什麽鬼樣子。我張開的嘴裏勒著辮子,剃頭推子把我的頭發全部都給剃光了。

“那人推完我的頭發後,又從理發店的架子上拿起了一瓶碘酒(理發師因為是工會會員,這時也已經被他們殺死了,他的屍體就橫在自己的理發店門口,我進門的時候,被他們架著,從他的屍體裏跨了過去),那人用碘酒瓶子裏的玻璃棒蘸著碘酒擦我耳朵上被剃刀劃開的傷口,我在極度的驚恐和傷心之中,感覺到耳朵上傳來一陣灼痛。

“緊接著,那個人來到了我的麵前,用碘酒瓶裏的玻璃棒在我的額頭上寫下了U.H.P.,他寫的是印刷體的字母,他站在我的麵前,就好像自己是個畫家似的,慢條斯理地在我的腦門上又描又畫,我在鏡子中看著這一切。這時候,我停止了哭泣,因為父母雙親的遭遇再次凍結了我麻木的心靈,我自己在此時的遭遇和他們相比,實在算不上什麽。

“當那個人描完那些字母後,往後倒退了一步,他看著我,就好像是想要審視一下自己的作品一樣,之後他把碘酒瓶放在桌子上,又拿起推子,對著門口喊‘下一個’,於是,始終按著我的人把我從座椅上拽了起來,拖著我的胳膊把我拉出了理發店。走到門口的時候,我在臉色已經變得蒼白、還躺在那裏的理發師的屍體上絆了一下,差一點撞到我最親密的朋友孔塞西昂·格拉西亞,她正被另外兩個惡棍拖進來,當她看到我的時候,並沒有意識到她看到的人是我,等到她終於認出那個差點撞到她的人是我的時候,突然放聲大叫了起來。再後來,那幾個人就連推帶搡地把我帶到了廣場對麵的鎮公所裏,之後又把我帶到了樓上的我父親曾經的辦公室裏,他們把我按在沙發上,在這期間,我始終都聽見孔塞西昂在高聲尖叫。那些人就是在那裏對我犯下了滔天大罪的。”

“我的小兔子,” 羅伯特·喬丹一邊說,一邊把瑪麗亞摟在了懷裏,他盡量讓自己的動作充滿溫柔和愛意,但是他的內心中已經被仇恨和憤怒填得滿滿的了。“我們別再說這些了,別再繼續說下去了,好嗎?我的小兔子,現在我好恨啊,都快要受不了啦。”

羅伯特·喬丹感到懷中的瑪麗亞變得身體僵硬了起來,她對他說:“好的,我們不說這些事了。那些人都是壞人,我恨不得提起槍,和你一道去殺掉幾個。但是,我之所以告訴你這些,是因為你的自尊心,因為我是你的妻子。所以,你是能理解的吧?”

“我理解,小兔子,而且你肯告訴我這些,讓我感到很安心,” 羅伯特·喬丹說,“如果明天運氣好的話,我們要殺掉很多的敵人。”

“明天會殺長槍黨嗎?做這件事情的是他們。”

“長槍黨的人不上前線打仗,” 羅伯特·喬丹用低沉的聲音說,“他們隻在後方撒野,明天和我們作戰的不會是他們。”

“我殺過長槍黨的人,” 羅伯特·喬丹說,“以後也還會繼續殺。以前炸火車的時候,我曾殺過。”

“再炸火車的時候,你能帶我一起去嗎?”瑪麗亞問道,“上次炸火車,比拉爾他們救了我的時候,我的精神都有些不太正常了。她跟你說過當時的情況嗎?”

“說過的。我們別再談這件事情了,好嗎?”

“我當時的腦袋好像一點兒用都不頂了似的,除了哭,什麽都不知道了。但是,羅伯托,我還有件事情要告訴你。這件事情是一定要說的,但是說了之後,沒準兒你就不想要娶我了。那麽,羅伯托,要是你聽完之後不再想要和我結婚了,我們還能繼續在一起嗎?”

“不,我會娶你的,我要和你結婚。”

“你,你先聽我說完,這件事情我之前忘了說。說不定你聽完之後就真的不再想要娶我了呢,也或許你就不該想著娶我,因為,我很有可能沒辦法給你生孩子啦。比拉爾曾經對我說,如果我可以生育,在那件事情之後我就會生了。這件事情是我必須要告訴你的。唉,真想不通我怎麽會現在才想起這件事情來的呢?”

“這沒關係,我的小兔子,” 羅伯特·喬丹說,“真實的情況或許並不是你所想的這樣,到底能不能生孩子,這得在醫生幫你檢查了之後才能確切地知道。而且,我也不希望讓自己的子女生活在現如今的世上。再說了,我要把我全部的愛都給你。”

“可是我希望能夠給你生孩子,”瑪麗亞對他說,“要是沒有我們的孩子跟法西斯繼續作戰,這世界還怎麽會變好呢?”

“瑪麗亞,”羅伯特·喬丹說,“我愛你,但是我們現在不得不睡覺了,我的小兔子。因為在天亮前,我就必須要出發了。在現在這個季節裏,很早就會天亮了。”

“那麽,我剛才說的那件事並不影響我們結婚,是嗎?”

“當然了,我們現在就已經是夫妻了。我現在就和你結婚,你已經是我的妻子了。快睡吧,我的小兔子,隻剩下一點兒時間了。”

“你是說真的結婚?不是隻嘴上說說而已?”

“是真的。”

“那就睡吧,等明天醒來我再想這事。”

“我也和你一樣。”

“晚安,我的丈夫。”

“晚安,我的妻子。”

羅伯特·喬丹聽到她平靜的呼吸聲,知道她已經睡著了,但是他卻沒有入睡。他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裏,生怕稍一動彈就驚醒了她。他想著瑪麗亞並沒有對他詳細講述的那些事情,心中充滿了仇恨,但是想到明天早晨就可以上陣殺敵了,他又高興了起來。但願我自己不要再殺人了,他心想。

這個問題很值得深思。思考這個問題可以讓你不去擔心你自己的任務,這比不聞不問強多了。上帝啊,今天晚上他不是始終在不聞不問嗎?而在這一整天裏,比拉爾也是這樣。是的。如果明天,他們全都被打死了,要怎麽辦呢?隻要他們把橋炸了,即使死了又有什麽關係呢?炸橋,才是他們明天要幹的唯一的一件事情。

死亡,真的沒有關係,你並不怕死。你不可能一直幹著炸橋這樣的事情,就像你不可能始終活著一樣。這三天的時間,說不定就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啦,我就把它當作是我的一生吧,羅伯特·喬丹心想。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我真希望我的最後一夜不是這樣過的。但是,最後一夜向來都是不完美的,最後的事情也都是不完美的。但有的時候,最後的話卻可以是完美的。“我的丈夫,本村的上一任村長萬歲”,這最後一句話就很完美。

他想到這句話的時候,渾身上下都感到異常激動。他探過上半身,吻了吻躺在他身旁的瑪麗亞,她仍在熟睡。他用英語很小聲地對她說:“我要娶你,我的小兔子,我要和你結婚。我為你和你的家庭感到非常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