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該在那天晚上落實的事情已經全部都完成了。命令下達後,每個人都確切地知道了自己在第二天早上所應擔負的職責。安德烈斯已經離開營地三個小時了。如果天亮時不發動進攻的話,那麽就不會再在其他時刻發動了。羅伯特·喬丹這時已離開了位於上麵的崗位,他剛和普裏米蒂伏談完話。他在回營地的路上對自己說:但是我想,進攻還是會發動的。

雖然這次進攻是由戈爾茲部署的,但是他卻沒有撤銷的權利。想要撤銷進攻,必須得得到馬德裏方麵的批準。他們是很難把那裏的人從睡夢中叫醒的,即使那些人被叫醒了,他們也會頂著一顆昏昏欲睡的腦袋,不會去認真考慮進攻的事情。如果我能提前把敵人為了抗擊這次進攻所做的準備報告給戈爾茲就好了,但是,那時事情尚未發生,我怎麽能事前得到情報呢?敵人在天黑之後才開始調動士兵和武器,他們也對我們的偵察活動做了防範,不希望他們在公路上的情況被我們的飛機看到。但是,話又說回來,他們的那些飛機是怎麽回事呢?法西斯分子的那麽多的飛機,又都是怎麽一回事呢?

很顯然,那些飛機一定也引起了我們的人的警惕心理。但是,法西斯分子說不定隻是想用那麽多的飛機來佯裝一次向瓜達拉哈拉的進攻。我聽說索裏亞已經集結了意大利方麵的軍隊,他們除了在北方活動之外,還在西昆薩也集結了部隊。但是,他們的軍隊數量和戰略物資不允許他們同時發動兩場大規模的進攻。這顯然是癡人說夢。所以,他們肯定是在虛張聲勢。

我們的人都知道,上個月和再上個月,在加的斯登陸了多少的意大利軍隊。他們想要再次進攻瓜達拉哈拉的意圖昭然若揭,但是他們不會像上一次那般蠢笨了,如果他們再次發動進攻的話,會選用三股主力直插南方,將突破點擴大化後,再沿著鐵路線向高原以西繼續進擊。他們本來有一個很好的戰略措施。漢斯曾經對他說過。第一次進攻時,他們犯了很多不必要的錯誤,甚至整個的戰略設想都是漏洞百出的。他們為了切斷馬德裏和巴倫西亞之間的公路而攻打阿甘達時,並沒有調遣他們在攻打瓜達拉哈拉時所用的任何一支部隊。那時候,他們為什麽不左右開弓、並駕齊驅呢?這到底是為什麽呢?我們什麽時候才能得知他們的真實意圖呢?

我們曾用相同的部隊成功抵擋了他們兩次,如果他們同時開戰的話,我們是萬萬抵擋不住的。所以,別在犯愁啦,羅伯特·喬丹對自己說。多想想以前曾出現過的那些不可思議的事情吧。你要麽是在早上把這座橋炸了,要麽就是在別的時間。不要再自欺欺人的以為可以不用炸橋了。即使現在不炸,也總會在其他的哪天把它炸掉的。要不然的話,就是去炸另外一座橋。不是這個,就是那個。就是這樣。至於該幹什麽、不該幹什麽,是由不得你做主的,你能做的隻是服從。那麽,你又何必費心勞神地去想那些事情呢?

炸橋的命令,對你來說,難道還不夠明確嗎?不,它太明確了。但是你不能因此感到惆悵,也不能因此感到害怕。怕當然是很正常的,這無可厚非,但是如果你一味地聽任這種害怕情緒蔓延的話,它也會傳染給那些將和你並肩作戰的人。

但是,法西斯分子砍頭的行為實在是太過分了,簡直卑鄙可恥到了極點,他對自己說。安塞爾莫獨立一人在山頂上看到了聾子他們的屍體,如果看到那場景的人是你,你會有什麽樣的感覺呢?這件事深深地觸動了你的內心,難道不是這樣嗎?是的,它的確觸動了你,羅伯特·喬丹。今天深深觸動你的事情並不止這一件,但是總體來說,你的表現還算說得過去,至少到目前為止,並沒有出現什麽問題。

身為蒙大拿大學的一名西班牙語講師,你幹得還不賴,他自嘲著說。但是不要因此就覺得自己有多麽地了不起。在這方麵,你並沒有做出什麽成績,僅僅是還不賴而已。你想想杜蘭。他在運動開始前是個作曲家,從沒受過正統的軍事訓練,是個典型的紈絝子弟,但是現在呢?他成了一位將軍,指揮著一個旅的部隊。學習並理解這一切,對杜蘭來說並不難,就像一個有象棋天賦的孩子看到了象棋一樣。你在孩童時期,就已經閱讀並研究了一些兵書,你對於南北戰爭的興趣是你的祖父幫你培養起來的。但是,你的祖父常常認為南北戰爭是場關於叛亂的戰爭。如果把你和杜蘭放在一起進行比較,就像讓一個穩健的象棋棋手和一個象棋神童對弈。老杜蘭啊,如果能再次和他見見麵倒是很好的。等這次任務完成之後,他要在蓋洛德飯店和杜蘭見上一麵。是的,就在完成這次任務之後。能再次看到他,會讓你感到高興的,對吧?

等到這次任務完成之後,羅伯特·喬丹又對自己說了一遍,我要在蓋洛德飯店裏和他見上一麵。別騙自己了,他說。你做的沒錯,要保持冷靜,不要自我欺騙。你不會再和杜蘭見麵了,但是這並不打緊。別再想這些事啦,他對自己說,不要再抱著這樣的奢望了,一點兒都不要。

但是你也沒必要自怨自艾。在這一帶的山區裏,我們不需要那些抱有自怨自艾情緒的人。你的祖父參與了四年的內戰,而你呢?在這次戰爭中才打了不到一年。今後,你將會有很長的一段時間等著你去經曆,這項工作對你來說是很適合的。而且,你現在有了瑪麗亞。你還缺什麽呢?你已經什麽都不缺啦!所以,你不必犯愁。隻不過是一支遊擊隊遭遇了敵人的一個騎兵中隊,這並算不上什麽,這在戰爭中太常見啦。敵人砍下了他們的頭又怎麽了呢?這又有什麽關係?並沒有。

內戰後,祖父在卡尼堡,那裏的印第安人常常會把人的頭皮剝下來。你父親辦公室裏的櫃架上擺滿了箭頭,牆壁上掛著一個斜插這鷹羽的頭飾,你常常能在皮綁腿和襯衫上聞到一股鹿皮的氣味,鑲有珠子的鹿皮鞋摸起來非常柔軟,你還記得這些嗎?在櫃子的一角擺靠著一張牛骨頭製成的弓箭,那些可供打獵和作戰時用的箭,足足有兩大筒,你將一整把箭杆全部握在手裏的感覺,你還記得嗎?

你需要多想想這些事情。想想那些具體而實在的東西。想想你祖父的那把馬刀,明晃晃的,刀身上擦滿了油,它的刀鞘裏麵帶有赤紋的形狀,祖父曾讓你看到經過多次打磨後變薄了的刀刃。想想祖父的那把史密斯——韋森手槍,那是把口徑為0.32的單發式手槍,是隻配給軍官用的,它沒有扳機護圈,那把槍上的扳機,是你觸摸到的所有手槍中最輕巧與順手的。槍身總是擦滿了油,槍膛裏幹淨極了,槍身上的紋路已經被磨損地幾乎看不見了,皮質槍套把褐色的槍管和旋轉彈膛磨得非常光滑。槍套的蓋口處印有U.S.的字樣,平時,手槍就插在裏麵,它和擦槍用的工具以及兩百發子彈被一起放在櫃子的抽屜裏。裝子彈的紙盒用蠟線綁的非常齊整。

你可以從抽屜中拿出那把手槍,可以將它握在手裏,“隨意擺弄,”祖父會對你這麽說。但是你不能把它當作是件玩具,因為它是一件“不能鬧著玩的武器。”

你記得有一次,你問祖父是否用這把槍殺過人,他回答你,“是的。”

你說,“爺爺,那是什麽時候的事?”他對你說,“叛亂戰爭的時候,還有,戰爭之後。”

你說,“爺爺,你能跟我講講嗎?”

他對你說,“我不太想講,羅伯特。”

後來,你的父親就是拿著這把手槍自殺的。你從學校回到家中,大家為他舉行了葬禮,法醫在驗屍後,將手槍還了回來,他對你說:“鮑勃,你大概會想要保存這把槍吧。按照慣例,我是有權將這把槍扣押下來的。但是我知道你的父親十分珍視這把槍,因為他的父親在第一次騎馬出征時就佩戴著他,而且在整個內戰期間都始終將它帶在身上,現在已經過了這麽多年,這把槍仍舊保存地很好。今天下午我已經試過了,它發射時已不再完美,但是命中目標卻沒問題。”

他把槍放進了一直收著它的櫃子抽屜裏。第二天,他又從抽屜中把槍拿了出來,和查布騎著馬前往了紅棚屋城北麵的高地頂上,那裏很少有風,即使是在夏季也有不少的積雪。他們停在了據說有八百英尺深的湖邊,湖水泛著深綠色的光芒。查布牽著兩匹馬,他則爬上了一塊大岩石,探出半個身子後,他在水麵上看到了自己臉部的形狀以及握著手槍的倒影,接著他倒握著槍管,把手槍扔進了深深的湖水之中。他看到它在水裏冒著氣泡,接著變成了很小的一個點,就像是懷表鏈子上的一個小飾品,之後就消失不見了。他從岩石上跳了下來,踩著馬鐙上了馬背,他狠狠地踢了一下老貝斯的肚子,這匹年老的忠仆就像彈簧木馬那樣跳了起來。他沿著湖岸策馬疾馳,等到老貝斯恢複了常態,他才和查布一起從山路上回來了。

“我知道你為什麽要這樣處理那把槍,鮑勃。”查布說。

“以後,我們就沒必要再談論它啦。”他對查布說。

打那之後,他們確實沒有再談論過那把手槍,祖父那把隨身武器的結局就是這樣,當然,這不包括那把馬刀。他把那把馬刀和他自己的一些私人物品全部都放在了米蘇拉的箱子裏。

我不知道如果祖父還在的話,他會如何看待這些事,羅伯特·喬丹心想。每個人都說,祖父是位了不起的軍人。他們說,如果那天他能夠和卡斯特待在一起的話,卡斯特就不會陷入重重的包圍之中。他這麽會沒有看到那些印第安人棚屋裏的炊煙呢,分明就在小巨角的河邊窪地上。而且,他也沒有看到那些飛揚起來的塵土。除非在那天早上就起了大霧,但事實上,那天一點兒霧都沒有。

我真希望現在身在這裏的人是我的祖父,而不是我。唉,這很難說呢。說不定到了明天晚上時,我就會和祖父聚在一起了。如果真有因果輪回、前世今生、陰間陽世這套東西的話——我知道這肯定是不存在的,羅伯特·喬丹心想,我就一定會跟祖父好好談談。因為我還有很多事情需要向祖父討教。現在,我有和他談論這些事情的資格了,因為我自己也在做著和他相同的事情了。我想他現在不會阻止我向他提問了。以前他不讓我提問,是因為我沒有資格。他不肯告訴我,是因為他對我還不夠了解。但是現在,我想,我們會談得很愉快的,是的。我很希望能和他好好談談,聽聽他會對我說些什麽。即便他給不了我什麽建議,我也想要和他談談。是的,好好談談。真是遺憾啊,在我們祖孫二人之間,竟隔著這樣遙遠的時空距離。

這時,羅伯特·喬丹意識到,假如他真的能和祖父見麵的話,也必然會和父親見麵,那麽,他和祖父都會因為父親的存在而倍感尷尬。每一個人都有自殺的權利,是的,他心想。但是這樣做並不是件好事。我能夠理解這樣的行為,但是我不會讚同它。在西班牙俗語裏,這種行為被稱作lache,說白了就是窩囊。但是,你真的理解這種行為背後的含義嗎?是的,我能夠理解。但是!但是!做出這樣行為的人,一定是個極度想不開的人。

唉,這可真夠受的,要是祖父出現在這裏就好了,他心想。即便隻是短短幾小時也好。我身上那不多的一點兒氣質或許就是祖父通過那個隨便使用手槍的人傳遞給我的。或許這就是我們三代人之間僅有的一點共同之處。不過,真見鬼!簡直討厭透了!如果這之間的時間間隔並沒有這麽長該有多好,那樣的話,祖父就可以教給我一些我絕不會在父親那裏學到的東西了。如果他在四年的內戰和戰後對印第安人的戰爭中所經曆了恐懼並最終戰勝了那種恐懼——然而我知道這恐懼並沒有什麽大不了的——最終使他的兒子變成了cobarde,就像是鬥牛士的兒子幾乎全部都是cobarde一樣。如果事情是這樣的呢?說不定我的那些還算得上是好的氣質,隻有通過了父親,才能得以顯現出來吧?

我怎麽可能忘記呢?當我知道父親原來是個cobarde的時候,我的心中是多麽地沮喪啊!接著說吧,用英語來說。懦夫,是的。說出來後有沒有感到很輕鬆暢快?用西班牙語罵一個狗娘養的並沒有什麽意義。但是他並不是狗娘養的,他隻是個懦夫而已。這是身為男人最悲哀的事情。假如他不是個懦夫的話,他就會和那個女人對抗到底,而不是任她肆意地侮辱他。我想象不到,如果他娶的是另外一個女人,我還會是我嗎?這是一道你無法解開的難題,羅伯特·喬丹心想,並微微一笑。說不定正是她身上的那股蠻橫的勁頭,彌補了你父親性格中的缺失之處。而你啊你,你激動個什麽勁兒呢?等你把明天的任務完成了之後,你再去想你的那套氣質理論吧。記住,不要太早地驕傲自大、自吹自擂。而且,你也並不存在什麽值得驕傲的本事。說到氣質,我們倒要看看,明天你的氣質會讓你有些什麽樣的表現。

他再次想到了他的祖父。

“喬治·卡斯特作為一名騎兵的領袖,並算不上聰明,羅伯特,”他的祖父曾經對他這樣說,“他不能算是個聰明人。”

他想起了他家中牆上掛著的那張已經很舊了的安海斯——布希釀酒公司刊印的石版畫,畫上的人物就是卡斯特,他穿著一件鹿皮外套站在山頂上,黃色的卷發被風吹拂著,他的手裏握著一把左輪手槍,他的周圍是正在圍攏過來的蘇族印第安人。所以,當祖父說他不夠聰明的時候,他感到十分地氣憤,居然有人膽敢用這樣的話說一位英雄人物。

“他有本事在陷入困境時,再將困境擺脫掉,”他的祖父接著說,“但是在小巨角河邊陷入困境時,他無計可施了。”

“但是,菲爾·謝裏登和傑布·斯圖爾特都是聰明人,還有約翰·莫斯比,他才是古往今來最為偉大的騎兵領袖。”

他保留在米蘇拉箱子裏的物品中,有一封信是菲爾·謝裏登將軍寫的,那封信是將軍寫給老基爾帕特裏克的。信上說,他的祖父是個比約翰·莫斯比還要出色的非正規騎兵隊的領袖。

如果可能的話,我很想跟戈爾茲說說我的祖父,羅伯特·喬丹心想。或許,他壓根就不知道他,說不定他連約翰·莫斯比都不知道。但是,英國人肯定知道他們,因為英國人是歐洲大陸上對我們的南北戰爭研究最多的人。卡可夫曾經對我說,如果我願意,我可以在完成這次任務後,去莫斯科的列寧學院中學習。他還說,隻要我願意的話,我還可以到紅軍學院去。我不知道如果祖父知道了這件事情,他會作何感想。我的祖父,一輩子都在不知不覺中坐在了民主黨人的那一邊。

行了吧,我可不想成為一個軍人,他心想。我很清楚這一點。所以,這個問題不會是個問題。我唯一希望的就是我們能夠贏得這場戰爭的勝利。在我看來,一個真正的軍人最為擅長的隻能是打仗,他心想。很顯然,這個看法是有失偏頗的,你看看拿破侖和威靈頓就知道了。你今天晚上真是蠢透了,他心想。

他的思想常常是他最好的伴侶,今晚他對祖父的這段回憶讓他覺得平靜、覺得安心。但是,他對父親的那段回憶卻讓他感到難堪。他並不是不能理解父親,相反,他理解他,也原諒他,但同時,他也可憐他,為他的行為感到慚愧。

你還是不要再接著想下去了吧,他對自己說。過不了多久,你就能和瑪麗亞在一起了,那時,你還需要去想些什麽呢。現在,該落實的事情都已經辦好了,什麽都不需要你再去想啦。你一旦開始努力思考一件事情的時候,就會想個沒完沒了,你這時候的腦子就像是個擺脫了壓力的輪子一樣飛速地旋轉著。我看你還是不要再想了吧。

但我還是想要做一個假設,羅伯特·喬丹心想。如果飛機在投擲炸彈的時候,把那些反坦克炮和陣地都炸了個細碎,那麽,那些老坦克車就能穩穩地爬上任何一個山頭了。而戈爾茲會把十四旅中的那些酒鬼、流浪漢、要飯的、狂熱分子和野蠻人驅趕著向前走。至於戈爾茲在另一個旅裏那些杜蘭的部下,我很清楚他們個個都是出類拔萃的人物。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們就能在明天晚上開進塞哥維亞了。

是的,我需要假設一下這種情況,羅伯特·喬丹對自己說。如果能夠到達拉格蘭哈,我就已經很滿足了,他對自己說。但是首先你得把橋炸了,他在這一瞬間明白了過來。這次的進攻計劃是絕對不會取消的。因為你剛才的那段設想就是那些有權利下達命令的人對這次進攻可能性的估計。是的,你必須把橋炸了,沒錯。他知道事情就是這樣。現在不論安德烈斯遇到了些什麽樣的情況,都已經不再重要了。

他在黑暗中獨自走下山坡,心裏感到輕鬆,因為他已經把之後四小時裏要做的事情全都安排妥當了。而且,他在回憶了具體的細節後,感到信心十足。在這種狀態下,他想到炸橋是件不得不做的事情後,他的內心中甚至有一種愉快的感覺。

動搖與遲疑,那種被放大了的躊躇不定的情緒,就像是一個人弄錯了時間,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會有客人來參加晚宴一樣,自從他派安德烈斯去師參謀部送情報的那一刻起,這種情緒就一直存在,但是現在,它已經消失了,是的,徹底消失了。他現在十分肯定這個值得慶賀的時刻不會被取消,也不會被改變。凡事一旦能夠得以肯定就很好辦了,他想。能夠肯定的事情就簡單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