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他們走到營地時,雪已經下了起來,雪花在鬆林中飄落著。起先,它們下落地稀稀落落的,之後隨著一陣山風刮過,雪片越下越急。這時候,羅伯特·喬丹正站在山洞的入口處,怒氣衝衝地看著外麵的雪。

“會是場大雪。”巴勃羅說,他的嗓音嘶啞,眼睛紅彤彤的,一點兒神采都沒有。

“吉卜賽人回來過嗎?” 羅伯特·喬丹問。

“沒有,”巴勃羅說,“他和老頭子都沒有回來。”

“你能陪我去一趟公路上的哨所嗎?”

“不去,”巴勃羅說,“我不會插手這件事的。”

“那我就自己找著去吧。”

“這麽的暴風雪,你不會找到的,”巴勃羅說,“如果我是你,現在就哪兒也不去。”

“隻要沿著下坡走到公路那裏,再順著路繼續走就能看到了。我知道的。”

“你可能會找到那裏。但是現在雪已經下了起來,那兩個替你去放哨的人,八成正在往回趕,你會和他們錯開的。”

“安塞爾莫在等我。”

“如果沒有下雪,他會的。但是,現在,他就要回來了。”

巴勃羅看著山洞外麵的風雪,對羅伯特·喬丹說:“你很不希望下雪吧,英國人?”

羅伯特·喬丹暗自罵了一聲,巴勃羅用他的那雙紅眼睛打量著他,笑了起來。

“現在,你們的進攻差不多得泡湯啦,英國人。”巴勃羅說,“你還是進來的好。你那兩個人很快就會回來了。”

山洞裏,瑪麗亞和比拉爾開始忙著張羅起了晚飯。瑪麗亞在生活的時候,往爐子裏塞進了一截木頭,之後又用一張紙扇用力地扇著風,羅伯特·喬丹看到火苗突然亮了起來,爐膛裏燒得亮堂堂的,一有風吹進山洞,火就燒得更加旺了。

“依你看,” 羅伯特·喬丹說,“這會是場大雪嗎?”

“大,當然大,”巴勃羅說,滿臉都是得意的神情。他轉過身,對著比拉爾說:“這場大雪也惹你不開心了,是嗎,太太?現在是你當家作主了,大雪惹你不開心了嗎?”

“關我什麽事?”比拉爾說,“它愛下就下個夠。”

“喝一杯吧,英國人,”巴勃羅說,“我喝了一天的酒,就盼著這場大雪呢。”

“來一杯吧。” 羅伯特·喬丹說。

“幹杯,為了這場大雪!”巴勃羅說完,主動要和羅伯特·喬丹碰杯。羅伯特·喬丹看著他,狠狠地碰了一下他的酒杯。你這個半醉不醉的下流痞子,他心想。我真想用這酒杯把你的門牙磕得嘎嘣直響。你要鎮定,他對自己說,要鎮定。

“雪可真美啊,”巴勃羅說,“這麽大的雪,你今晚不會還想睡在山洞外麵吧?”

你在想這個問題?羅伯特·喬丹心想,看來還是有你想要操心的事情的,是嗎,巴勃羅?

“不能睡在外麵?”

“不能。外麵太冷了,”巴勃羅說,“而且濕氣很重。”

那條舊的鴨絨睡袋需要六十五美元,你怎麽可能知道它憑什麽值那個價碼呢?羅伯特·喬丹心想。如果能夠在睡袋中每過一夜就賺一美元的話,我倒是很願意睡在雪地裏。

“那麽,你的意思是,讓我睡在山洞裏?” 羅伯特·喬丹很有禮貌地問。

“沒錯。”

“很感謝你,” 羅伯特·喬丹說,“但是,我還是選擇睡在外麵。”

“在雪地裏?”

“是的。”(去你的那雙紅色的豬眼睛,去你的那滿是豬鬃的像豬屁股一樣的大臉,全都給我滾一邊兒去。)“在雪地裏。”(我就要睡在雪地裏,這倒黴透頂的、出乎意料的、用心歹毒的、狗娘養的雪地。)

羅伯特·喬丹走到了瑪麗亞的身邊,姑娘剛剛往爐膛裏添了根鬆枝。

“這場雪很美,對嗎?” 羅伯特·喬丹說。

“是很美,但是不利於你的工作,是嗎?”瑪麗亞說,“你擔心嗎?”

“說什麽呢,小兔子,” 羅伯特·喬丹說,“擔心也沒有用。什麽時候可以開飯?”

“我就知道今晚你會胃口大開的,”比拉爾說,“先來一片幹酪,怎麽樣?”

“謝謝你,比拉爾。”

比拉爾拿下了掛在山洞頂上的一大塊幹酪,用刀切下了厚厚的一片,遞到了羅伯特·喬丹的手中。他站在那裏吃了起來,有點兒膻味,否則味道會很好。

“瑪麗亞。”巴勃羅叫著。

“嗯?”

“來把桌子擦幹淨,瑪麗亞。”巴勃羅說完,看著羅伯特·喬丹,對他笑了笑。

“把你撒出來的那些酒擦掉,”比拉爾對巴勃羅說,“先擦擦你的下巴,還有你的襯衫,然後再擦桌子。”

“瑪麗亞!”巴勃羅又大聲喊了一聲。

“別理他,他喝醉了。”比拉爾說。

“瑪麗亞,”巴勃羅說,“雪很美,對嗎?”

他當然不會知道鴨絨睡袋的價值,羅伯特·喬丹心想。這個像豬一樣的混球怎麽可能知道我為什麽要用六十五美元向伍茲家的兄弟買來這個睡袋。我真希望吉卜賽人現在就回來。那樣我就可以去找安塞爾莫了。我應該說走就走,但是我很可能和他們錯開。我並不知道他放哨的具體位置。

“你想做雪球嗎?” 羅伯特·喬丹對巴勃羅說,“你想打雪仗嗎?”

“什麽?”巴勃羅問,“你在說什麽?”

“沒說什麽,” 羅伯特·喬丹說,“你的那些馬鞍子都蓋嚴實了?”

“是的。”

“你打算去喂喂馬,還是讓它們自己在雪地裏扒拉著吃草?”

“什麽?”

“沒什麽。你才是你應該考慮的事情,夥計。我要出去走走了。”

“你他媽的為什麽要說英國話?”巴勃羅問。

“不為什麽,”羅伯特·喬丹說,“在我非常累的時候,我就會說英語。很生氣的時候也會說。又或者,在有了難處的時候。我在無計可施的時候說英語,隻是想聽聽它們的發音。它們可愛的發音讓我覺得安慰。如果有機會,你也可以試試。”

“你在說什麽呢,英國人,”比拉爾說,“你說的話聽起來倒是挺好聽,但是我一句都聽不懂。”

“沒說什麽,比拉爾,” 羅伯特·喬丹說,“我隻不過說了幾句英語。”

“哦,好吧,我看你還是說西班牙語比較好,”比拉爾說,“西班牙語的句子又短又簡單。”

“好的。”羅伯特·喬丹說。但是啊,兄弟們,他心想,巴勃羅、比拉爾、瑪麗亞、還有坐在角落中那兩個我沒有記住名字的兄弟,有的時候我可真是煩透了這些事了。真的煩透了,這些事情、你們、我自己、戰爭,全都煩透了。但是為什麽呢?為什麽要在這個節骨眼兒上下雪呢?這真是倒黴,真是該死。不。哪有什麽事情是真該死的呢?你能做的隻有接受現實,並且在其中找到一條出路。不要再憂心忡忡了,就像剛才那樣,安心接受這漫天的飛雪吧。接下來你要做的是快點兒聯係到吉卜賽人,那樣才能盡快找到安塞爾莫。但是,現在下雪了!在這個月份,居然下雪了!隨它去吧,羅伯特·喬丹對自己說,隨它去好了,你必須得承認。這就是那杯苦酒,你要知道,這就是。關於苦酒的事,是怎麽說的來著?你需要好好想想,不要亂用什麽引用來的話。因為在你想不起來一件事時,就好像想不起一個人的名字那樣,總是翻來覆去的希望想起來。

“請給我杯酒,” 羅伯特·喬丹用西班牙語說,“這雪可真大啊。”

巴勃羅醉眼朦朧地看著羅伯特·喬丹,他笑著點了點頭,接著又笑了笑。

“你的進攻泡湯啦,老兄。飛機不會再飛來啦,橋也沒法兒炸啦。現在隻有雪片啦。”巴勃羅說。

“你覺得會下很久?” 羅伯特·喬丹坐在了巴勃羅的旁邊,“你覺得我們會被雪困在這裏,是嗎?我們會整個夏天都被困著?是嗎?夥計?”

“整個夏天?哦,不,不會,”巴勃羅說,“但是,今天晚上,和明天,會。”

“你這麽想的依據是什麽?”

“這裏的風雪有兩種,”巴勃羅說,仿佛很有見地似的,“如果是從比利牛斯山刮來的,天氣會變得很冷。但是現在已經過了這一種的時間了。”

“聽起來很有些道理。” 羅伯特·喬丹說。

“現在這場風雪是第二種,是從坎塔布裏科刮過來的,”巴勃羅繼續說道,“這種從海麵上來,就會出現大風,還有大雪。”

“你是從哪裏知道這些的?” 羅伯特·喬丹問。

此時的巴勃羅已經不再生氣了,這場大風雪讓他的內心激動了起來,以往的任何風雪都會讓他感到激動。暴風雪、狂風、熱帶風暴,或者是夏天午後突發的雷陣雨,這些都能讓他激動。這種激動和戰爭引發的激動相同,隻不過此種激動要更加純潔。戰場上也會刮風,但是,那時的風是又幹又熱的,像極了當時口腔中的感覺。戰場上的風勢很猛,幹熱且肮髒,而且會根據戰局的不同起著變化。對於這種風,巴勃羅再了解不過了。

暴風雪就不一樣了。當你走近暴風雪中的野獸時,那些獸們不會因為你的靠近而膽戰心驚。它們會在雪地中亂跑一氣,不在意自己所處的環境,所以,也許當你走到一幢小屋的背風處時,你會看見那裏站著一頭鹿。如果騎著馬在雪地中遇到一隻麋鹿,它會把你的馬也看做是同類,然後毫無防備地向你跑來。暴風雪似乎總有這種不分敵我的魔力。這時候,也許會狂風四起,雪花漫天飛舞,地上的雪飄了起來又落了下去,看起來好像什麽都不同了,但是等到狂風停歇時,周圍又是那麽安靜。現在,就有一場大風雪,最好還是享受其中吧。這場大風雪把所有的計劃都打亂了,倒不如好好享受吧。

“我趕了很多年的牲口,”巴勃羅說,“在沒有載貨卡車時,我們趕著牲口、拉著車,在山間運貨。所以我懂得些氣象常識。”

“你怎麽會參加運動的呢?”

“早先,我是左派,接觸了很多阿斯圖裏亞斯的人,那些人都是進步分子。我也是很擁護共和國的。”

“運動開始之前呢,你都幹些什麽?”

“我那時在薩拉戈薩,給一個馬販子幫工。他為部隊補給馬匹,同時也向鬥牛場提供馬匹。我就是那時候遇到比拉爾的,你已經聽她說起過了,那時候的她正和帕倫西亞的一個名叫菲尼托的鬥牛士在一起。”

巴勃羅說到這裏時,表情中滿是得意的神情。

“他那個鬥牛士可沒什麽大不了的,”坐在桌子旁邊的兩兄弟中的一個,看著正在灶台邊忙活的比拉爾的後背影說道。

“哦?”比拉爾轉過了身,看著說這話的那個人說,“他那個鬥牛士可沒什麽大不了的?

比拉爾正站在爐灶的前麵,這時候的她仿佛看到了菲尼托,他身量不高,有著棕褐色的皮膚,表情總是十分平靜,但是卻有一雙充滿了鬱悶色彩的眼睛,他的麵頰向裏陷著,黑色的卷發總是貼在額頭上,看起來濕漉漉的,他的額頭上有一道紅色的印痕,如果不注意看是不會發現的,那是被過緊的鬥牛帽勒出來的痕跡。這時,比拉爾似乎看到他正站著,他的麵前是那頭五歲大的公牛。這頭公牛的兩隻牛角曾把好幾匹馬兒挑到高處,它那粗壯的牛脖子把被挑起的馬兒再次高高頂起,正騎在馬背上的長矛手舉起手中的長矛毫不猶豫地刺進牛脖子,被刺中的牛脖子仍舊在頂著馬兒,而且越來越高。隨即,你會看到,馬兒終於栽倒在了地上,騎手也被甩了出去,重重地砸在木柵欄上,公牛依靠腿部的力量把整個身子彈出去,粗壯的牛脖子晃動著,兩隻牛角正對著躺在地上的馬兒,想要了它的性命。比拉爾看到了,她看到菲尼托,這個沒什麽大不了的鬥牛士,出現在了公牛的麵前,他正側著身子。他卷起了手中那塊有著杆子的厚實的法蘭絨,公牛跳了起來,插在它肩頭的幾根短標槍相互碰撞著,菲尼托手中的法蘭絨輕輕地掠過了牛頭、牛肩、鮮血淋漓的牛腱隆,以及整個牛背。菲尼托站在那裏,距離那頭牛大概五步遠的地方,他仍舊側身站著,公牛也停了下來,站著不動。菲尼托緩慢地舉起了手中的劍,停在了和肩膀齊平的位置上,他的眼睛順著劍鋒看向公牛的要害。事實上,這時候,他並看不到那畜牲的要害之處,因為高大的牛頭把他的視線遮擋住了。接下來,他會用左手揮動那塊又厚重又沾滿了鮮血的法蘭絨布,讓公牛低下頭。這時,他穩穩地站在那裏,身體向後微仰著,側身麵對著牛角。公牛的胸膛起伏著,雙眼死死瞪著菲尼托手中的法蘭絨布。

菲尼托清晰地出現在了她的眼前,她聽到了他的聲音。他轉過身對著紅色柵欄後麵的第一排觀眾大聲說:“大夥兒都看看吧,看著是否能夠要了這家夥的命!”

她聽到了他那尖細而有力的說話聲,她看到他邁步向前時,先是彎了一下膝蓋,之後一邊觀察著公牛一邊朝前走去。這時候,公牛的嘴隨著法蘭絨布擺動著,牛角也垂了下來,菲尼托瘦細的手腕控製著絨布,就在絨布向牛角掠過去時,他右手上的利劍一下子就刺入了牛肩隆的皮肉之中。

比拉爾看到那柄明晃晃的劍緩慢而又平穩地刺了進去,好像是公牛把自己的身體頂進了劍中一樣,她看到他棕褐色的指節緊繃著,他的目光始終落在劍與牛的身體相交的地方。這時,這個小個子的男子屏住呼吸,猛一晃身讓過了公牛,他站在那裏,左手仍舊握著法蘭絨布,右手高高舉起,他看著公牛,等著它死去。

他看著眼前那頭搖搖晃晃、站立不穩的公牛,看它拚命想要穩重重心,但最終還是像棵被伐倒的大樹一樣,倒在了地上。這個有著棕褐色皮膚的小個子男人,打起了勝利的手勢。比拉爾看到他已經滿頭是汗。她知道他感到寬慰,為了這場鬥牛的結束以及結束後的那一陣突如其來的空虛,為了那頭死去的公牛,為了自己沒有受到公牛的攻擊,這一切,都讓他感到寬慰。翻倒在地上的公牛死去了,之後,這個小個子的男人拖著疲憊的身體,毫無笑意地走向了場邊的柵欄。

比拉爾知道,這個時候的他,即使拚勁了全力也沒辦法讓自己跑出鬥牛場,她看到他緩慢地走到柵欄邊,拿起毛巾擦嘴,之後抬起頭,看看觀眾席中的她,他搖了搖頭,又擦了擦臉,才開始繞著鬥牛場,開始勝利之後的巡行。

他拖著腳步,緩慢地走著,微笑,鞠躬,再微笑,再鞠躬,他的身後是他的幾個助手,他們撿起觀眾們從看台上扔下來的雪茄和帽子,再逐一扔回去。而他呢?帶著笑容和憂鬱的眼神,繞場走著,直到巡行結束。這時,她看到他坐到了柵欄邊的台階上,用毛巾捂著嘴。

正站在爐灶邊的比拉爾,仿佛又看到了一切,她說:“難道他不是個非常出色的鬥牛士嗎?現在,圍在我身邊的都是些什麽貨色啊?”

“他的確是個頂出色的鬥牛士,但是身材矮小是他的硬傷。”巴勃羅說。

“顯而易見,他患了肺病。”普裏米蒂伏說道。

“肺病?”比拉爾說,“像他那樣受盡苦難的人,哪個沒有患肺病?生活在這個國家的人們,要麽成為胡安·馬契那種罪犯,要麽做個鬥牛士,要麽成為唱歌劇的男高音,窮人們能夠通過什麽來掙錢呢?他能不患肺病?在這個國家裏,資產階級們撐破了肚皮,如果不吃點小蘇打就活不下去,而窮人們呢?從出生到死去都餓著肚子,他能不患肺病嗎?你乘車時得想著逃票,你讓自己縮在三等車廂的座位下麵,因為你不得不從小就去學習鬥牛這門手藝,你縮在座位下麵,你的周圍滿是塵土、垃圾和濃痰,這樣的你如果又被牛角猛撞了胸口,你會不得肺病?”

“你說的沒錯,比拉爾,”普裏米蒂伏說,“我隻是說,他患了肺病。”

“當然,是的,他患上了。”比拉爾站在爐灶邊,手裏握著一把大號的湯匙。“他身材矮小,聲音尖細,麵對公牛時非常害怕。我從沒見過有哪一個人在鬥牛開始前比他更害怕的,也沒有見過有哪一個人在鬥牛場上會比他更加勇敢。你,”她看著巴勃羅說道,“你現在變得膽小、怕死,你以為死是天大的事兒。菲尼托始終膽子很小,但是在鬥牛場上的他卻勇敢的像頭獅子。”

“他的勇敢是出了名的。”兩兄弟中的另外一個人說。

“我沒見過比他更加膽小的人,”比拉爾說,“他甚至不敢把牛頭拿回家。有一次過節,在巴利阿多利德,他宰了一頭巴勃羅·羅梅羅的公牛,那次可真夠漂亮的……”

“我知道那次,”第一個兄弟說,“我也在鬥牛場。那是頭皂色的公牛,額頭上有卷毛,牛角又長又大,那頭牛足有七百六十多磅。這頭牛是他在那裏宰掉的最後一頭牛。”

“沒錯,”比拉爾說,“在那次之後,鬥牛迷們在哥倫布咖啡館裏聚會,就用了他的名字來命名了他們的俱樂部,他們還把牛頭做成了標本,在咖啡館舉行另一次宴會時送給了他。吃飯的時候,那牛頭標本被掛在牆上,但是被布蓋住了。當時在座的有我、比我更加難看的帕斯托拉、貝納家的姑娘,還有幾個其他的吉卜賽姑娘和幾個高級妓女。那次宴會雖然規模挺小,但是卻很熱鬧,因為帕斯托拉和一個當時很紅的妓女為了一個禮節問題吵了起來,都快鬧到天上去了。我很開心地挨著菲尼托坐著,我注意到他不願意看那個牛頭,牛頭上蓋著的布是紫色的,和以前我們所信奉的主耶穌在周教堂裏蒙在聖像上的那種布差不多。

“菲尼托沒吃幾口,因為他在參加薩拉戈薩的最後一場鬥牛時,被突然橫掃過來的牛角弄得暈厥了很長時間,所以在那時候,他還沒什麽胃口。正場宴會上,他都用手帕捂著嘴,時不時在手帕中吐幾口血。剛才,我想跟你們講什麽?”

“牛頭,”普裏米蒂伏說,“那隻牛頭標本。”

“哦,是的,想起來了,那隻牛頭。”比拉爾說,“但是我得先說說細節,這樣你們才能明白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菲尼托不是個嬉皮笑臉的人,這一點你們都是知道的。他生來就一副嚴肅模樣。即便是與我單獨呆在一起的時候,他也不會笑一笑,即使是麵對很有趣的事情,他也不笑上一笑。他總是一本正經的,就像費爾南多那樣。但是,那次宴會的組織者是菲尼托俱樂部的一幫鬥牛迷,是大家專門為他舉辦的,所以他必須得表現得很高興。宴會上,他微笑著,說了好些非常親切的話。但是,隻有我知道他為什麽一直拿著手帕。當時他一共帶了三條手帕,每一條上都是他吐出來的鮮血。沒過一會兒,他低聲對我說:‘比拉爾,我想我撐不住了,我想回去了。’

“‘那我們就回去吧。’我對他說,因為我看出他已經十分痛苦了。這個時候,宴會上熱鬧極了,吵鬧聲都快要把房頂掀翻了。

“‘但是我不能走,’菲尼托說,‘這個俱樂部是用我的名字命名的,我怎麽能走呢?’

“‘但是你太難受了,我們還是回去吧。’

“‘不行。我不能走。幫我倒些雪利酒。’

“這個時候本不應該讓他喝酒的,因為他幾乎沒有吃東西,而且他的胃又是那麽地糟糕。但是,不過不吃些什麽或是喝些什麽的話,他是很難繼續應付這種吵吵嚷嚷的局麵的。就那樣,我看著他幾乎喝了一瓶雪利酒。他隨身帶的那幾塊手帕都吐滿了鮮血後,隻能用餐巾來捂著嘴。

“這個時候,宴會已經到了最熱鬧的階段,有幾個妓女騎在了幾個俱樂部成員的肩膀上,他們繞著桌子鬧著。在大家的要求下,帕斯托拉唱了起來,小裏卡多用他的吉他給她伴奏,那場麵太讓你開心了,每個人都醉醺醺的,而且每個人親熱無比。那次宴會真一次真正的安達盧西亞式的熱情的宴會。但是,這個時候,還沒有給牛頭揭幕,雖然宴會是為了揭幕而舉辦的。

“我正開心地為裏卡多的琴聲和貝納家姑娘的歌聲打著拍子,所以沒有注意到菲尼托自己的餐巾已經被他吐滿了鮮血,這時候他把我的那塊餐巾也拿過去了。他喝了很多的雪利酒,眼睛已經喝了酒而閃亮,他高興地和每個人點頭示意。他很少說話,因為那樣就不得不用到那塊餐巾了。他假裝自己非常開心,這次之所以邀請他來參加宴會,不就是為了讓他開心嗎?

“當時,公雞拉斐爾的前經理正坐在我的旁邊,他給我講了一件往事,他在結尾處說:‘你是我在這世上最為難得的朋友,我有一件禮物要送給你。’之後,他送了我一枚很精致的鑽石領針,還吻了吻我的臉頰。他把領針送給我之後,就離開了咖啡館。這時我對旁邊的雷塔娜說:‘就在剛剛,這個下流胚和另外一個經理簽了約。’

“‘什麽意思?’雷塔娜問。

“‘我給他當了整整十個年頭的經理,他從來都沒有給過我什麽禮物,’公雞的前經理說,‘他這麽做隻能說明這一點。’他說的沒錯,公雞就這樣和他鬧掰了。

“這個時候,帕斯托拉開口了,她這麽做並不是要為了拉斐爾的名聲辯駁,因為她是詆毀拉斐爾最厲害的那個人,她這麽做就是因為這位經理說了‘下流胚’來詆毀吉卜賽人。帕斯托拉氣勢洶洶,所說的詞也很難聽,那位經理立刻閉上了嘴。我勸帕斯托拉別再吵了,而另外一個吉卜賽女人又讓我閉嘴,大家亂成了一片,誰也聽不清誰說的是什麽,除了‘婊子’這個詞十分響亮之外。等到大家都冷靜了下來,我們都坐在那裏,低著頭看著桌子上自己的酒杯,這個時候,我看到菲尼托滿臉的驚駭表情,他正盯著牆麵上那隻蓋著紫布的牛頭。

“這時,俱樂部主席開始了牛頭揭幕前的演說,大家都大聲叫好,人人都用力地拍著桌子來助興、捧場。我卻一直在看著菲尼托,他正在用我的那塊餐巾吐血,陷在座椅中的身體也越來越靠後了,他就這樣一直盯著牆麵上的牛頭。

“演說接近尾聲時,菲尼托開始不住地搖頭,身體也更加向後。

“‘你還好嗎?’我問他。他看了看我,好像不知道我是誰了似的,隻是一個勁兒地搖著頭說:‘不要。不要。不要。’

“俱樂部主席的演說結束了,周圍都是喝彩聲,他站在椅子上,伸手解開了綁住紫布的帶子,他本來想要緩慢地拿開布,但是布的一角被牛角勾住了,他隻得整塊提起那塊布,那隻黃色的大牛頭一下子就露了出來,兩隻黑色的牛角支棱著,白色的角尖就好像豪豬身上的倒刺一樣鋒利,那個牛頭標本逼真極了,簡直活靈活現,額頭上還有那撮卷毛,鼻孔張著,眼睛亮得像銅鈴,它就那樣掛在牆上瞪著菲尼托。

“宴會上的每個人都在歡呼著,菲尼托卻癱在椅子上,大家看到他的樣子都安靜了下來,隻聽見他一個勁兒地說著‘不要。不要。’當他看到牛頭時,身體更加靠後了,之後大聲叫喊道:‘不要!’,又吐出了大口鮮血,這時候他已經顧不上那餐巾了,鮮血順著他的嘴角往下流,他仍舊看著牛頭,說:‘鬥牛的季節,很好。賺多多的錢。很好。吃飯,很好。但是我沒法兒吃啦。你們知道嗎?我的胃不行啦。現在,已經不是鬥牛的季節了。不要!不要!不要!’他看了看周圍的人,又看了看那隻牛頭,最後說了一聲‘不要’,就用餐巾捂著嘴,低著頭坐在那裏,什麽都不再說了。那次宴會的開頭很完美,結果卻很糟糕。”

“又過了多久他便死了?”普裏米蒂伏問道。

“他死在那年的冬天。”比拉爾說。“被牛角橫掃的那一下後,他始終都沒能康複。這可比直接被挑傷厲害多啦。因為這是內傷,是沒法兒醫治好的。他每次在最後時刻刺牛時,幾乎都要被牛角這麽掃一下,所以他才沒能獲得更大的成就。他個頭太矮啦,想讓上半身不被攻擊可不容易搬到。他幾乎總要挨上那麽一下。當然了,很多時候,隻不過是被輕輕擦那麽一下。”

“他的個頭那麽矮,真不該去當個鬥牛士。”普裏米蒂伏說。

比拉爾看了看 羅伯特·喬丹,搖了搖頭。之後,她轉過身,麵對著爐灶上的大鐵鍋,又搖了搖頭。

這些人,比拉爾心想,這些西班牙人,說什麽“他的個頭那麽矮,真不該去當個鬥牛士。”我當然聽見這話了,但是我不想再說什麽啦。我並沒有發脾氣,剛才我已經全都解釋清楚了,所以現在什麽都不必再說了。對於什麽都知道的人來說,事情總是很簡單。什麽情況都不知道,才會有人說“他那個鬥牛士沒什麽大不了。”什麽情況都不知道,另一個人才會說“他患了肺病。”等我把一切都解釋清楚之後,還有一個人說“他的個頭那麽矮,真不該去當個鬥牛士。”

比拉爾彎下腰,看著眼前的爐火,她仿佛又看到了菲尼托那棕褐色的身體躺在**,大腿上全是坑坑窪窪的傷疤,右邊肋骨下麵有一道又深又長的圓形傷疤,身體的側邊有一道白色的傷疤,幾乎到了腋下。她看到菲尼托閉著雙眼,表情嚴肅。她坐在床邊,挨著他。她幫他擦拭雙腿,幫他按摩小腿上的肌肉,然後再輕輕地拍打著,好讓他的肌肉能放鬆下來,同時也減緩抽筋帶來的疼痛。

“你覺得怎麽樣?”比拉爾說,“覺得腿好些嗎?”

“很好,比拉爾。”他閉著眼睛說。

“需要我幫你偷偷胸膛嗎?”

“不,比拉爾,別碰那裏。”

“那麽,大腿?”

“不,比拉爾,大腿疼得厲害。”

“我可以幫你揉揉,再塗點兒藥膏,那樣你就感覺好些。”

“不,比拉爾。很感謝你。但是還是不要碰我的大腿。”

“用酒精擦擦呢?”

“好吧,但是請你輕一些。”

“你最後的那次鬥牛可真夠漂亮的。”比拉爾說。

“沒錯,宰那頭牛的時候,我幹得再漂亮也沒有了。”

她幫他擦好了雙腿,又幫他蓋了被子。她在他的旁邊躺下,這時,他伸出自己棕褐色的手撫摸著她說:“比拉爾,你很多情。”這句話大概是他說過的最滑稽的話了。那個時候,他總是在鬥牛之後就沉沉地睡著,她會躺在他的身邊,握著他的一隻手,靜靜地聽著他沉睡後的呼吸聲。

他常在夢中受驚,這時候,比拉爾就會感到他握緊了她的手,他的額頭上會滲出汗珠。假如他醒了,她就會安慰說:“沒事兒的。”他會再次睡去。她和他在一起五年,從來沒有出過軌。但是在葬禮之後,她立馬和鬥牛場上給長矛士牽馬的巴勃羅在一起了。他就像被菲尼托宰掉的那些公牛那麽棒。但是,現在她已經知道了,公牛的勁頭兒和勇氣都不是持久的東西。那麽,真正持久的東西是什麽呢?持久的是我,比拉爾想著。可不是嘛,我堅持住了。但是,我是為了什麽堅持下來的呢?

“瑪麗亞,”比拉爾突然說,“多留心你正在做的事情。爐火是用來燒煮食物的,你是想用它把整座城市都給燒了的嗎?”

這個時候,吉卜賽人走進了山洞。他渾身上下都是雪,正握著卡賓槍,跺著腳,抖著身上的積雪。

羅伯特·喬丹立刻走了過去,對吉卜賽人說:“情況怎麽樣?”

“兩個人一崗,六小時一換。養路工小屋那裏,一共有八個人,還有個班長。給,你的計時器。”吉卜賽人說。

“鋸木廠那邊呢?”羅伯特·喬丹問。

“那裏有老頭子。他可以同時監視哨所和公路。”

“那麽,公路上是什麽情況?”

“老樣子,沒什麽特別的。看到了幾輛汽車。”

吉卜賽人看起來凍壞了,黑色臉龐上的皮膚緊繃著,雙手通紅。他在洞口處,把外衣脫下來抖雪。

“我在那裏守了很長時間,”吉卜賽人說,“一直到他們換崗。他們是在中午十二點和下午六點的時候換。一崗的時間可夠長的。還好我不在那裏當兵。”

“帶我去找老頭子吧。”羅伯特·喬丹一邊說著,一邊穿上了外衣。

“不去。”吉卜賽人說,“我需要烤烤火,再喝點兒熱湯。我可以把他守著的位置告訴這裏的誰,然後讓他帶著你去。嘿,夥計們,誰願意帶著這個英國佬去老頭子呆著的地方?”吉卜賽人大聲地對坐在桌邊的幾個人說道。

“我來帶他吧。”說話的是費爾南多。“你把位置告訴我。”

“位置是……”吉卜賽人把安塞爾莫正在看守著的地方告訴給了費爾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