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羅伯特·喬丹和瑪麗亞走在石楠叢中,他的雙腿被石楠的葉子摩擦著,大腿處的手槍沉甸甸地貼著那裏,陽光照耀著大地,從遠處山峰的積雪處吹來的涼風吹拂著他的後背。他和她五指相扣,他感到她的手用力地握著自己。他握著她的手,姑娘的掌心與他的掌心貼在一起,他們的手指相互扣著,他們的手腕交疊著,他感到一種說不清楚地感覺從姑娘的手、手指、手腕一直傳到了他的手、手指、手腕處。這種感覺,就像是海麵上吹起的一陣清新的微風,吹開了微皺的海麵,它是那麽輕柔,像是一根細小的羽毛擦過嘴唇,又像是天空中靜悄悄飄落下來的一片樹葉;它是那麽輕柔,輕柔到隻能又相互接觸的二人的手指才能感覺到,但是這樣輕柔的感覺又因為他們緊貼著的手掌和用力相扣的手指而變得既強烈又迫切,既緊張有痛楚。他感到他的手臂好像被電流擊中了一般,讓他的周身上下都產生了一種空虛、寂寥的強烈感受。陽光灑在姑娘黃褐色的短頭發上,灑在她滑嫩可愛的臉龐上,灑在她有著優美曲線的脖頸處,於是,他讓她仰起了頭,他摟住她,深情地吻著。他感到姑娘的身體在顫抖,他摟得更緊了,讓她的身體緊緊貼在自己的身上,他感到她卡其色襯衫下的**頂著他的胸膛,她那對大不卻很豐滿的**,促使他迫不及待地將她襯衫上的紐扣解了開來。他低著頭吻她,她仰著頭站在那裏,渾身顫栗著,他的一隻手放在她的後背上。她的下巴挨在他的身上,之後他感到她的雙手摸著他的頭。他直了直腰,依然緊緊地擁抱著她,她的身體還是緊貼著他。他感到她在顫抖,之後她的雙唇挨到了他的脖子,他輕輕地放開她,說:“瑪麗亞,哦,瑪麗亞,我的小兔子。我們應該去哪兒?”

姑娘什麽都沒有說,她把手伸到了他的襯衫裏麵,他感到瑪麗亞在解他的紐扣。這時候,瑪麗亞說:“我也要吻你。”

“不,我的小兔子。”

“不,我要,我要。你做了什麽我就要什麽。”

“哦,不,這是不可能的。”

“嗯,好吧,那麽,嗯,那麽……”

周圍都是被壓爛了的石楠的味道,以及被她壓彎的枝條的粗糙的觸感,陽光灑在她緊閉的雙眼上,羅伯特·喬丹永遠也不會忘記她頸部那優美的曲線。石楠叢中的她的頭緊挨在地麵上,她微微顫抖著的雙唇和雙眼正對著太陽,她那可愛的睫毛忽閃個不停,陽光直射著她的雙眼,她閉著的眼睛裏出現了紅色、橙黃色、金色,所有的一切都變成了這樣的顏色,所有的一切,填充、占有……全都變成了這樣的顏色,這一切讓她眼花繚亂卻又融為一體。而他呢?在他的麵前出現了一條沒有盡頭的黑色甬道,他不知道它會通向何處,之後又會通向何處,然後還會通向何處,他將永遠不知道它會通向何處。他的手肘撐在地麵上,用力地承載著自己,但是他對那去向一無所知,沒有盡頭的黑色甬道,他不知道它會通向何處,一次又一次地找不到出路,永遠不知道它將通向何處,這時,他再也忍受不住那種不知無處的折磨,突然地、滾燙地、緊縮地,那黑色沒有盡頭的甬道不見了,時間就此停住。兩個人躺在已經沒有時間的地麵上,他感到身下的大地在漂浮著,在兩人的身體下麵漂浮著。

他側身躺在地上,埋在石楠叢中的腦袋能聞到石楠散發出來的植物的根、泥土以及的陽光的味道,石楠摩擦著**的雙肩和腰部,讓他感到很癢。瑪麗亞閉著眼睛躺在他的麵前。這時候,她睜開了雙眼,微笑著看著他。他疲憊地說:“嗨,我的小兔子。”他的聲音似乎從非常遙遠的地方傳過來似的,但是語氣中滿是親昵。她衝他笑笑,說:“嗨,英國人。”她清甜的聲音回**在他的耳際。

“我不是英國人。” 羅伯特·喬丹慵懶地說。

“不,你就是英國人,”姑娘說,“是我的英國人。”她伸出雙手,抓住他的耳朵,親吻著他的額頭。

“你看,”瑪麗亞說,“怎麽樣?是不是吻得好些了?”

之後,兩個人走在小溪邊,羅伯特·喬丹說:“我愛你,瑪麗亞。你太可愛了,又奇妙又美麗。和你在一起的感覺太棒了。在剛才那一瞬間,我覺得我要死去了。”

“嗯,”瑪麗亞說,“我每次都會死去,你不是每次?”

“不是,但是差不太多。剛才你覺得地麵是漂浮著的嗎?”

“是的。在我死去的那一刻,請你一定要抱著我。”

“不,我隻要握住你的手,隻要握著你的手我就滿足啦。”

羅伯特·喬丹看著瑪麗亞,又看了看空中的一隻老鷹在打著轉覓食。這時候,天空中有大塊大塊的雲彩正壓在群山的上空。

“你和別人也這樣嗎?”瑪麗亞問。這時,他們牽手走著。

“不這樣。真的。”

“你愛過很多女人嗎?”

“愛過幾個。但是他沒和你不一樣。”

“你和她們不像我們這樣嗎?是真的?”

“也有些樂趣,但是和我們不一樣。”

“剛才地麵在漂浮。以前不是這樣?”

“不是的。以前從來沒有過。”

“唉,”瑪麗亞說,“這樣的時刻,我們已經擁有一天啦。”

羅伯特·喬丹什麽都沒有說。

“至少我們有過一天啦,”瑪麗亞說,“你喜歡我嗎?我讓你喜歡了嗎?以後,我會長得漂亮些的。”

“你現在就已經很漂亮了。”

“不漂亮,”她說,“你摸摸的的頭吧。”

羅伯特·喬丹摸了摸她的頭,她那短短的頭發軟軟的,被他的手壓倒了,之後又倔強地從他的手指縫裏冒了出來。他用雙手扶著她的頭,她仰起臉來看他,他又吻了她。

“我很喜歡和你接吻,”瑪麗亞說,“但是,我吻得不好。”

“你不用吻得很好。”

“不,我要。我是你的女人,我要凡事都讓你高興。”

“你已經讓我很開心了,開心得無以複加了。再開心下去,我都不知道要怎麽辦才好了。”

“等以後再看吧,”瑪麗亞高興地說,“你覺得我的頭發很有意思,因為我的模樣還很怪。但是頭發每天都在長長,等到它長長了,我就沒這麽難看了,那時候,沒準兒你會很愛我的。”

“你的身體非常可愛,” 羅伯特·喬丹說,“不會有誰比你更加可愛了。”

“那隻不過是因為我還年輕,而且我不胖。”

“不是指這個。好看的身體是帶有魔法的。我不知道為什麽有些人能夠天生就帶有這種魔法,而有些人就沒有。你就是天生就有的人。”

“我的魔法是給你的。”瑪麗亞說。

“不。”

“是的。就是給你的,永遠都是你的,隻給你一個人。但是這並不是最重要的。我能學會該怎樣才能把你照顧好的。但是你要跟我說實話。以前,你真的沒有感覺到地麵在動嗎?

“從來都沒有。這是真的。” 羅伯特·喬丹實話實說。

“我很高興,”瑪麗亞說,“我可太高興啦。”

“你現在在想其他的事?”瑪麗亞問。

“是的,我在想我的任務。”

“現在要是能騎馬就好了,”瑪麗亞說,“我開心的時候就想騎騎馬,你和我一起騎著馬,我們的馬越跑越快,快得要飛起來了,但是馬兒再快也沒法兒超過我開心的勁頭兒。”

“我們可以把你開心的勁頭兒帶到飛機上。” 羅伯特·喬丹心不在焉地說道。

“我們在天上飛來飛去,就像那些驅逐機一樣,被太陽照得閃閃發亮,”瑪麗亞說,“可以讓飛機翻跟鬥,還可以往下衝,簡直太棒了!”姑娘笑著,“那樣,我就會高興地分不清東南西北的。”

“你開心的勁頭兒可真夠足的。” 羅伯特·喬丹說,他並沒有仔細聽著姑娘說話。

很顯然,羅伯特·喬丹走神了。雖然他走在瑪麗亞的身邊,但是卻滿腦子想著橋的事,所有的事情都非常清晰、明確,就好像是調準了焦距的照相機的鏡頭一般。他清楚地看到了敵人的兩個哨所,他看到安塞爾莫和吉卜賽人正在守在那裏。他看到了空無一物的公路,他看到了那裏的調動部隊。他看到了要把那兩挺自動步槍架在何處才能發揮出它們的最大活力。但是,誰來掌握它們才最合適呢?收尾的人一定是我,他心想,但是,選誰來開始呢?他會把炸藥安在合適的位置上,卡緊它們,插上並且栓好雷管,把他帶來的電線接起來,再回到舊引爆箱的旁邊。他想著有可能發生的一切,還有那些可能會出紕漏的地方。別再想了,羅伯特·喬丹對自己說。你剛跟瑪麗亞做完愛,現在人很清醒,怎麽又開始擔憂起來了呢。考慮那些你不得不幹的事情和擔憂,完全是兩碼事。不要再擔憂了。你不能繼續這樣下去。你對那些你不得不幹的事情和有可能會發生的事都很了解。所有的情況都是有可能會發生的。

你對你為之奮鬥的目標再清楚不過了,所以你才投身到了戰爭之中。那些你所反對的,不正是現在你幹著的、並且為了奪得勝利而不得不幹的事情嗎?所以,現在的他不得不用到那些他所喜愛的這些人,這一點就好比是你想要奪得勝利,就必須得動用毫無感情色彩可言的部隊一樣。這些人裏,最精明的是巴勃羅,他一下子就意識到了情況壞到了什麽程度。比拉爾自始至終都在支持著炸橋,但是包含在炸橋這件事背後的內容漸漸讓她難以接受了,這一點已經對她起了影響。聾子對於這件事情看得很清楚,而且也願意幹,但是他可不如他,不如羅伯特·喬丹自己那麽喜歡幹這件事。

哦,原來你所想的並不是你自己可能會有的遭遇,而是比拉爾、瑪麗亞以及其他人可能會碰到的遭遇。好吧。但是,如果你沒有來到這裏,他們的遭遇會是怎麽樣的呢?在你出現在這裏前,他們碰到過什麽樣的事情,那時,他們麵臨著什麽樣的狀況呢?你不能這樣思考問題,絕對不能!隻有在戰鬥時,你才對他們負有責任。下達命令的人不是你,下達命令的人是戈爾茲。那麽,戈爾茲又算是個什麽呢?他是一位頂好、頂稱職的將軍。是你自服役以來,遇到的最好不過的上司。但是,他明知道那些命令是不可行的,甚至可能會導致很嚴重的後果,他也要去執行嗎?即使這個命令的下達者是戈爾茲?他是軍隊的領導人,也是黨的領導人。是的,他必須要去執行命令,因為隻有執行了命令,才能證明那些命令是真的不可行。在你還沒有行動之前,你怎麽能斷定它們是真的不可行呢?要是每個人都在你接到這命令時,就說這命令時不可行的,那麽,你會麵臨著怎樣的一種處境?要是隻有你一個人說這“不可行”,那麽,旁的人又會麵臨著怎樣的一種處境呢?

他所見過的將領已經夠多的了,在他們看來,所有的命令都是不可行的。埃斯特雷馬杜拉的戈麥斯,他參與的那麽多次進攻中,總是保持兩翼不動,“不可行”就是他這麽做的理由。這一次,他羅伯特·喬丹一定會執行命令,但倒黴的是那些你喜歡的人,他們不得不跟著你幹。

他們這些人,遊擊隊的這些人幹的所有事情,都給掩護他們的人帶來意想不到的危險,還有那些和他們一起幹的人,也是如此。雖然會有厄運,但是他們還為什麽要這樣幹呢?他們的目的是要危險不再發生,他們要讓生活在這個國家裏的人們都可以安居樂業。這話聽起來完全是老生常談,但,實話就是這樣。

假如共和國失敗了,那些以信仰共和國作為己身信仰的人就無法再生活在西班牙了。但是,真的會發生這樣的事嗎?是的,那些已經被法西斯分子占領的地區的情況已經證明了這一點,他明確的知道這一事實。

巴勃羅簡直是頭豬,但其他人都很好,讓他們去炸橋,難道不是一種出賣他們的行為嗎?或許是的。但是,如果他們不這樣做的話,在一個星期之內就會有兩個中隊的騎兵來到山區,把他們從這裏趕出去。

不。如果丟棄他們會得到什麽好處嗎?不會。除非是丟棄所有的人,而且不去幹涉他們的事。他原本時這樣以為的,對吧?是的,他原本就是這樣想的。那麽,一個有章法的社會,那是怎麽一回事呢?那應該是由其他人去做的事情。等這次的戰爭結束後,他也有其他的事情需要去做。他此時所投身在這場戰爭之中,是因為它在他所熱愛的國家發生,還因為他對共和國無比堅定的信仰。如果共和國被摧毀了,那麽,那些信仰共和國的人要怎樣忍受這樣的生活?在戰爭期間,他必須服從共產黨的紀律。在西班牙,有著最好的紀律,這是最完善也最聰明的紀律,這全是有這裏的共產黨人提供的。他會在這段時間裏遵守他們的紀律,因為共產黨的紀律和政治綱領是值得他尊重的。

那麽,他的政治見解是什麽樣的呢?我可沒有什麽政治見解,至少現在還沒有,他對自己說。但是,這是不能跟任何人說起的,他想著。永遠都不要這麽承認。你今後有什麽打算嗎?我會回到屬於自己的國家,像以前那樣以教授西班牙語為生,並且我會寫一本書,一本真正意義上的書。我肯定,他想著,我肯定這並不是件困難的事。

他應該和巴勃羅聊聊政治話題。了解一下他在政治上的變化一定是件挺有趣的事情。他很有可能是那種由左派變為右派的最為典型的情況,就像是老勒洛那樣。巴勃羅和勒洛很相近。同樣糟糕的還有普列托。他們對最終勝利所抱有的信心都大體相當。他們的政治見解完全是偷馬賊式的,叛亂剛一開始的時候,這些人就將共和國陷入了這種處境之中。那些領導人民的人正是人民的敵人。還有哪個國家出現過這種情況呢?

人民的敵人。這樣的詞語他還是不說的好。這種口號式的詞語是他非常不喜歡用的。這個想法是在和瑪麗亞**之後才出現的。在政治方麵,他變得比之前更加固執了,簡直就像是一個不知變通的浸禮會信徒,所以,“人民的敵人”這個詞才會不假思索地鑽進他的腦海之中。那些既愛國又革命的古板人士全都是這個樣子。他想都沒想就用了這個詞語。當然了,詞語本身有什麽錯兒呢?它們隻是非常輕率地誒人們使用著而已。但是,經過了昨天夜裏和今天下午的事情之後,他對這種事的認識清醒了許多。固執是很古怪的。人一旦固執了起來,就隻會想當然地認為自己是最正確的,能助長這種自以為了不起的看法,隻有自我節製這一種途徑。固執己見的唯一敵人,隻有自我節製。

假如他能夠認真考慮一下,就會知道這樣的前提是完全靠不住的。或許正因為是這樣,共產黨人才會對這樣**的作風采取極其嚴苛的措施。在你酗酒或是**不檢點時,你會注意到,你在黨的路線上,是很難不犯錯誤的。一定要糾正**的作風,那是隻有馬雅可夫斯基才會犯的錯誤。

但是,馬雅可夫斯基卻最終成為了一個聖徒,這是因為,他已經死了,死了的人是不會再做壞事的。你自己也會死去的,那樣你也就不會再做壞事了,他心想。現在,別再思考這些事情了,你還是想想瑪麗亞這可愛的小兔子吧。

瑪麗亞影響了他的固執,但是卻沒能影響的了他的決心,至少到現在為止,是這樣的。他並不甘願死去,他願意舍棄那些英雄的結局。他不希望正在參與的戰爭是一場德摩比利保衛戰,也不想當羅馬英雄霍拉修斯,更不想像那個荷蘭孩子似的,用手指去填堵堤壩上的孔洞。不,這些都是他所不希望的。他願意和瑪麗亞在一起。沒錯,就是這樣。他願意在今後漫長的歲月中,都與她攜手共度。

他並不相信真的有所謂的漫長歲月這樣的事情,但是,如果確有其事,他是很願意與瑪麗亞一起度過的。當我們住旅館時,就用利文斯通博士夫婦來登記好了。他心想。

難道你不想和她結婚嗎?不,他想和他結婚。結婚之後,我們兩個人就是愛達荷州太陽穀城的羅伯特·喬丹夫婦,或者是德克薩斯州科珀斯克裏斯蒂城或是蒙大拿州比尤特城的羅伯特·喬丹夫婦。

西班牙姑娘會是非常稱職的妻子。我並沒有結過婚,所以我對此深信不疑。等我回到了大學,瑪麗亞就是名副其實的將是太太。傍晚時分,當西班牙語係四年級學生到家中做客時,大家抽著板煙,隨意談論著克維多、洛佩·德維加、加爾多斯或是其他受人愛戴的死者的時候,瑪麗亞也可以跟學生們說說那些藍衫十字軍是怎樣壓住她的頭、怎樣按住她的胳膊的事情。

我並不知道在我的家鄉蒙大拿州的米蘇拉城裏,人們是否會同樣喜歡瑪麗亞。我是說,假如我還能回到那裏並找到一份工作的話。說不定當我回到那裏時,我會永遠頂著赤色分子的帽子,被永久地列在黑名單上。你無法得知這一切,永遠也無法得知。他們證明不了你的身份,就算是你告訴了他們,他們也不會選擇相信你。但是,在限製條例頒發之前的這段時間裏,我的西班牙護照還是有效的。

我可以留在這裏,直到三七年的秋天為止。我離開學校時是三六年的夏天,雖然假期隻有一年,但是不用踩著時間回去,我可以等到秋季開學再回去。現在離開學還有一段時間。當然了,你也可以說,從此時到後天也還有一段時間。不,我想,不必為了大學而憂心。你隻要趕在秋季開學前回去就可以了,想辦法回去就可以了。

但是,這麽長時間以來,生活已經變得怪裏怪氣的了。不奇怪才是奇跡了呢。你的任務和工作就是西班牙,所以,你呆在這裏難道不是合情合理的嗎?有好幾年的夏天,你參與過一些工程項目,你參與了林業部門的築路工作,並且在公園裏做過一些事情,你因此學會了炸藥的使用方法。所以,當一個爆破手,對於你是再合適也沒有的了。雖然你幹得那些活兒總是很倉促,但是,這其實很正常。

如果你把爆破看成是一個問題,那麽它就隻是一個問題而已。但是,要解決與之相應的其他諸多問題卻是十分困難的,即便你從來沒把它當作是一回事。人們常常試想用爆破造成的謀殺的條件。人們會說出一套很好聽的話,那樣就會事情變得事出有因了嗎?一套漂亮話,會讓殺人變得合情合理?對於這個問題,你未必思考地過於草率了,羅伯特·喬丹對自己說。等你退役之後,你會麵臨著怎樣的情況,你能幹些什麽呢?這些問題,他心想,全部都是很難解決的大問題。但是,我也知道,或者是我希望如此,隻要把它們全部都寫成文字,思想中的包袱就會被放下,羅伯特·喬丹想。那些被你寫出來的事情,終將會成為過去。假如你真的可以寫出來,它將會是部好作品,會比另一本還好。

但是,現在,你此刻的生活,或是今後,我是說今天、今晚、明天、明晚,始終如此往複,我希望是這樣,羅伯特·喬丹心想,所以,你為什麽不好好把握住現在的時光呢?並且對此心存感激。如果炸橋的情況不如意呢?現在看起來,似乎會是這樣。

瑪麗亞是多麽美好啊。難道不是這樣嗎?他想著。說不定這就是現在的我能從生活中得到的全部了。說不定我的一生就是這樣,並不是通常所說的七十年。我的一生是四十八個小時,更確切地說,是七十個小時或者是七十二個小時。二十四個小時是一天,七十二個小時就是三天。

根據我的理解,七十小時和七十年沒有多大差別,你都可以把它們當作是一生,然後充實地享受其中,隻要你已經有了一定的年齡和閱曆,而且在這七十小時啟動時,你的生活足夠豐富多彩。

簡直是一派胡言,羅伯特·喬丹想著。你一個人在瞎想些什麽?真是一派胡言。或許這並不是什麽胡言亂語。還是邊走邊看吧。我上一次**是在馬德裏的時候。不,在埃斯科裏亞爾,遺憾的是,那晚我醒來時,本以為是另一個人躺在身邊,並且為此心潮澎湃,後來才知道是我搞錯了。雖然這隻是些陳年往事,可它畢竟讓人高興。再上一次是在馬德裏。那一次除了自我欺騙、假裝身邊的女人是另一個人之外,情況和在埃斯科裏亞爾時相差無幾,甚至比那次更差。所以,我並不是在有意說西班牙姑娘的豪華,也不會認為不同國家中那些遊戲人間的女人們有什麽不一樣之處。但是,當我和瑪麗亞在一起時,那種深愛著她的感覺,讓我有一種即將死去的之感。這是以前的我不可能會相信的,當然,我壓根就不認為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所以,如果我的一生不是七十年,而是七十個小時,對於現在的我來說,是完全值得的,我能認識到這個問題,本身就已經很幸福了。假如不存在那種人們常說的漫長歲月,也沒有餘生和今後,有的隻是眼前的話,那麽,真應該好好讚美眼前,我非常高興能夠這樣。“現在”,在西班牙語中是ahora,在法語中是maintenant,在德語中是heute。這麽說或許很滑稽,但是卻意味著你與全世界的一生一世。“今晚”,在西班牙語中是esta noche,在法語中是ce soir,在德語中是heute abend。“人生和妻子”,在法語中的詞語分別是vie和mari,不,這麽說是不夠準確的。Mari在法語中也有“丈夫”的意思。除此之外,“現在”和frau也是這樣,德語中的frau是“妻子”的意思,但是這個並不能夠代表什麽。“死亡”,在法語中是mort,在西班牙語中是muerto,而在德語中是todt。todt的讀音是這幾種語言中最為死板的。“戰爭”,在法語中是guerre,在西班牙語中是guerra,在德語中是krieg。德語中的這個詞語讀起來是最有爆發力的,似乎充滿了濃鬱的火藥味。“寶貝”,在法語中是chérie,在西班牙語中是prenda,在德語中是schatz。這三個詞隻有全部都換成是瑪麗亞的名字,它們才是最美的。我很願意這麽做。

行了吧,大家要共同行動的時間已經很近了。情況似乎很糟糕。很明顯,這任務是很難在早上完成的。讓人感到無奈的是,你必須得堅持到晚上,才能想辦法脫身。但是,你能拖到天黑之後再撤退嗎?要是能夠做到這一點的話,或許就什麽問題都沒有了。但是,如果從白天就開始拖延時間,那樣的話,會發生什麽樣的事情嗎?這種形式的拖延,是可行的嗎?真該死,聾子居然沒有向他認真解釋這種情況,哪怕是用他那可怕的被簡化過了的西班牙語。羅伯特·喬丹想到,似乎從戈爾茲第一次將這件事提出來後,每當他想到不太好的情況時,都沒有認真考慮過。我好像總在想著這件事,我是說從大前天晚上開始,羅伯特·喬丹心想,那感覺就像是心裏麵壓著一塊揉不開的麵團似的。

這件事可真夠受的。你已經度過了一半的人生,你感到了生活中的那點兒意義,但是結果呢?結果卻是沒有任何意義可言的。你以前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情況。你原本以為這樣的結果是你永遠都無法遇到的。在這之後,是一場糟透了的戲法,你需要兩個幾乎沒有什麽影響力的遊擊隊的幫助,你要他們幫助你把橋炸了,但是這很難,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但是你必須這樣做,隻有這樣,才能阻止敵人的反攻。你就是在這時與可愛的瑪麗亞相遇的。顯而易見,這才是你真正想幹的事情。但是,你們的相遇晚了這麽久。事情就是這個樣子。

可是,事實又是怎樣的呢?是比拉爾這位婦人把瑪麗亞送到了你的睡袋裏。結果呢?結果又是怎樣的呢?這件事會有個怎樣的結果呢?現在,請你來說說結果吧。可不是嘛,這就是結果。這就是最真實的結果。

不要再自欺欺人了,難道真是比拉爾把瑪麗亞送過來的嗎?不要說得那麽雲淡風輕,好像真是那麽回事兒似的。在你見她第一麵的時候,你就已經魂不守舍了。她開口和你說第一個詞語時,你就已經心生愛慕了,你是很清楚這一點的。你原本以為你是不會擁有愛情的,但是現在你卻擁有了,那麽又何必矢口否認呢?當時的你就已經很清楚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了,在你第一次看到她時,她正拿著鐵盤子,彎著腰從山洞裏走出來,在那一瞬間,你就什麽都明白了。

在那個瞬間,你就已經陷入了愛情之中,你自己是知道這一點的,既然如此,你又為什麽要說謊話呢?每當你看著她的時候,又或者那姑娘看著你的時候,你的心裏從來沒有平靜過。所以,你又為什麽要否認這一點呢?好吧,我承認,承認是這樣。說到是比拉爾把這姑娘送了過來,那隻能說明比拉爾是多麽地善解人意。比拉爾始終在關心著瑪麗亞,所以當她拿著鐵盤子走回山洞中時,她立馬就看出來了,她把什麽都看在眼中,而且看得清清楚楚。

正是因為比拉爾想要使這件事情進展地更加順利,才會發生昨晚喝今天下午的事情。她可真是個開明的、了不起的婦人啊,她了解事件,也看透了蘊含在其中的意義。可不是嘛,羅伯特·喬丹對自己說,我不得不承認,比拉爾是真正懂得時間寶貴的人。雖然她受到了一些精神打擊,但是,她卻不希望別人也像她一樣錯過自己那難能可貴的青春時光。要承認自己的青春已逝這樣的事情,實在是太過殘忍了。所以她才會在剛才受到了精神上的打擊。而我們呢?我們的做法並沒有能安慰到她。

這就是眼下的情況,確切地說是近來的情況。我看你還是承認的好,你不會再有機會與瑪麗亞共度兩個夜晚了。你們不會廝守終身,不會在一起生活,別人輕而易舉就能享受到的那些幸福都與你無關。就是這樣。一個夜晚已經結束了,還有下午的這次,這之後還有一個夜晚。或許會是這樣。不,不會的,我的兄弟。

沒有時間,沒有幸福,沒有樂趣,沒有孩子、沒有房子、沒有浴室、沒有潔淨的睡衣、沒有報紙、沒有共同醒來的時間,也沒有當你醒來時看到她正躺在你身邊,而你卻是孤單一人。是的,絕對沒有這樣的事情。但是,如果你隻想要向生活討要這麽一丁點兒東西,而且你已經找到了它,那麽,為什麽你們不能在有著幹淨床單的**共度良宵呢?哪怕隻有一個晚上也是好的。

你是在奢求。你在奢求根本無法達成的事情。如果你真的愛她,那麽就盡可能多地去愛她,用你的**和熱烈的情感來彌補這段關係的短促。你聽明白了嗎,夥計?以前的人們,總是會把一生的時間都奉獻給愛情。此時的你已經尋到了這份愛情,而你卻在想著接受這兩夜好事的運氣究竟是來自何處。兩個夜晚。兩個夜晚的相愛相憐。無論貧窮或富貴。無論生病或死亡。哦,不不,你說錯了,是無論生病或健康。隻有兩個夜晚。還是很有可能的。但是現在,別再這麽想了,至少現在不要再這麽想下去了。這樣想對你有什麽好處呢?不要做那些對你沒有益處的事情。這句話說得很有道理。

戈爾茲曾經談到過這點。你們相處的時間越長,你就越會發現他的精明之處。這就是他曾在那個時候問過的。戈爾茲難道沒有發生過任何情況嗎?還是說,因為情況總是很緊急,所以才會讓環境造就了這一切?在那種情況下,這是每個人都會遇到的事情嗎?還是說,正是因為他遇到了這樣的事情,所以才會認為那種情況是特殊的?戈爾茲在指揮紅軍的非正規騎兵時,也會這樣在倉促之中和女人**嗎?會因為情況非常特殊,才會讓那些女人也像現在的瑪麗亞這樣嗎?

戈爾茲很可能對這些事情了解地清清楚楚。所以,你才更要相信,你應該把這兩個夜晚當做是你那漫長的一生,你應該享受其中。既然我們現在的生活就是這幅模樣,你就應該大膽地把你在一生中該享受到的生活都濃縮在這短暫的時刻裏。

這樣想增加了他的信心。他不相信是環境影響了瑪麗亞。除非她跟他一樣,也自己的處境困住了。她現在的處境挺糟糕的,羅伯特·喬丹心想。可不是嘛,挺糟糕的。

假如事情就是這樣的話,那麽也隻好這樣了。以前,我從來都不知道自己能夠獲得這樣美妙的感覺,羅伯特·喬丹心想。當然,我也不知道我會遇到這樣的事情。真希望這種感受能夠伴我終生。你做得到的,他心中的一個聲音對他說。你做得到。此時此刻,這種感覺就在你的心中,而你的一生正是現在。是的,就是現在。你隻有現在,既沒有明天,也沒有昨天。你要到多大歲數才能看清楚這一點呢?你隻有現在,如果“現在”指的是兩天時間,那麽,你的一生就是這兩天,相應的,你生命中的其他時光將會被壓縮在這兩天之內。這就是你的一生。假如你停止抱怨,假如你不再奢求那些永遠都得不到的東西,你就能夠安心地享受當下。一生的好壞並不能用《聖經》上表明的年限來衡量。

所以,現在,請放下你的憂心,好好幹你的工作,好好接受那些你已經擁有或者正在擁有著的東西,這樣,你就能夠享受你的一生,並且感到快樂。最近這段時間以來,你不是一直都很開心嗎?那麽,你還有什麽可抱怨的呢?你的工作就是這樣,羅伯特·喬丹對自己說,他很高興自己能夠這樣想。你所了解的那些事情不會比你遇到的人更加重要。想到這裏時,羅伯特·喬丹感到非常高興。於是,他的思想又落回到了瑪麗亞身上。

“我愛你,我的小兔子,”他對瑪麗亞說,“剛才你在說什麽?”

“我是說,”瑪麗亞說,“你不要為你的工作感到擔憂,因為不不會給你惹麻煩的,而且我也不想妨礙你。如果你需要我做什麽事情,你就對我說。”

“沒有的事兒,” 羅伯特·喬丹說,“事實上,事情並不複雜。”

“我要向比拉爾討教討教,要怎麽做才能照顧好你,所有的事情我都能做好,”瑪麗亞說,“我在學習的同時,也會有自己的發現。如果還有些別的事情,你都可以跟我說。”

“並不需要做什麽。”

“你看看你,都說的是什麽啊,並不需要做什麽。今天早上你的睡袋就該好好抖抖,然後讓它曬曬太陽,並在露水出現之前收好它。

“接著說,我的小兔子。”

“你的襪子也該洗洗。我得讓你有兩雙可以替換的襪子。”

“還有呢?”

“我可以幫你擦手槍,幫你加油,如果你能教我的話。”

“吻我,親愛的。” 羅伯特·喬丹說。

“不要。我現在在說正經事呢。你會教我怎樣保養手槍嗎?比拉爾那裏有擦布和油,山洞裏還有根通條,擦槍的時候準用得上。”

“是的,我會教你的。”

“而且,我是說,”瑪麗亞接著說,“如果我學會了開槍,又或者是我或你受傷了,我們一定不希望被俘虜的,那麽你就要槍斃我,我也可以槍斃你,或者我可以用手槍來自殺。”

“你太有趣了,我的小兔子,” 羅伯特·喬丹說,“你總是有這許多的想法嗎?”

“不多,”瑪麗亞說,“但是,這想法是不是很妙?比拉爾給了我這個,而且還教會了我要怎樣使用。”說著,瑪麗亞從襯衫的前胸衣袋裏拿出了一個短皮套,就是隨身攜帶梳子的那種小玩意。她解開皮套兩端的皮筋,從裏麵拿出了一片男人刮臉時用的單麵刀片,是吉姆牌的。“她讓我把這個帶在身上,”瑪麗亞說,“比拉爾說,要朝著耳朵下麵的這個地方來那麽一下,”姑娘邊說邊用手在脖子邊比劃著,“她說這裏有根很大的動脈,隻要用這個小東西割一下,保證不會出錯。比拉爾還說,這樣做不會有什麽痛苦,但是一定得按緊這裏,而且刀片要向下。她說這沒什麽大不了的。主要成果了,就沒誰能夠阻擋你了。”

“比拉爾說得很對,” 羅伯特·喬丹說,“那裏是勁動脈。”

原來她到哪裏都帶著刀片,羅伯特·喬丹說心想,並且她認為這樣幹是可行的,所以把一切都準備地妥妥當當。

“但是,我仍舊希望是你來開槍打死我,”瑪麗亞說,“請你答應我,如果有必要,你一定要那麽做。”

“好的,”羅伯特·喬丹說,“我答應你。”

“太感謝了,”瑪麗亞說,“我知道,要這麽做是很困難的。”

“是的,但是沒問題。” 羅伯特·喬丹說。

你已經把所有的一切全都忘記了,羅伯特·喬丹心想。你考慮了太多有關於任務的事情,從而忘記了戰爭中的某些好處。你把這些通通都忘記了。也是,你應該忘記,這沒什麽不好。卡希金忘不了,結果呢?或許你會說,這位好同事提前就預感到了一切。可真是奇怪啊,你居然能夠對槍斃卡希金的事情無動於衷。他原本以為,總會有那麽一天,他的心裏會萬分悲痛,但是,到目前為止,他什麽感覺都沒有。

“我還可以為你做許多其他的事情。”瑪麗亞繼續說道。她挨在他的身邊,以女性特有的姿態走在他的旁邊,說話時的表情非常認真。

“除了槍斃我?”

“是的。等你的那些帶煙嘴的香煙吸完了,我會為你卷煙卷。比拉爾教過我,我知道怎樣把煙卷卷得緊緊實實,不讓煙絲掉出來。”

“太棒了,” 羅伯特·喬丹說,“煙卷是你舔住的?

“可不是嘛,”瑪麗亞說,“而且,如果你受了傷,我可以照顧你,幫你包紮,幫你擦身子,喂你……”

“那麽……當你生病的時候,我可以照顧你,給你做湯,把你收拾得幹幹淨淨的,我願意什麽事都幫你做。我還可以給你讀書。”

“說不定我也不會生病。”

“那麽……等你早晨睡醒的時候,我給你端咖啡……”

“說不定我不愛喝咖啡。” 羅伯特·喬丹說。

“不,你愛喝咖啡,”瑪麗亞開心地說,“今天早上,你可是喝完了兩杯咖啡呢。”

“假如我已經喝膩了咖啡,不用你開槍斃了我,我沒有受傷,也沒有生病,不再抽煙,隻有一雙襪子,獨自晾曬睡袋。如果是這樣呢?你會怎麽辦?” 羅伯特·喬丹說輕輕拍來拍瑪麗亞的後背。“你要怎麽辦呢?我親愛的。”

“那樣的話……”瑪麗亞想了想,說道:“我可以向比拉爾借來剪刀,幫你理發。”

“我不喜歡理發。”

“我也不喜歡,”瑪麗亞說,“你現在的發型就挺好,很讓我喜歡。如果什麽事情都不用做,那麽,我就坐在你的身邊,就在那裏看著你,在夜晚的時候,我們可以**。”

“很棒,”羅伯特·喬丹說,“這個提議很棒。”

“我也覺得它很棒,英國人。”瑪麗亞笑著說。

“叫我羅伯托。”

“不,我要像比拉爾那樣,叫你英國人。”

“但是我的名字是羅伯托。”

“不。”瑪麗亞說,“一整天都在叫你英國人。我說,英國人,你的工作,有什麽可以讓我幫忙的嗎?”

“沒有。現在要做的事,隻有我自己能幫得上忙,而且我要保持十足的冷靜。”

“好的,”瑪麗亞說,“什麽時候才能完成?”

“今晚,如果運氣好的話。”

“好的。”瑪麗亞說。

他們已經走到了通向營地的最後一片樹林中了。

“那個人是誰?” 羅伯特·喬丹用手指著前方,問道。

“比拉爾,”瑪麗亞順著他所指的方向看去,說,“那一定是比拉爾。”

比拉爾正坐在樅樹林裏,將頭放在手臂上。遠遠看去,她像是一個深色的包裹似的,尤其是在棕褐色樹幹的映襯之下,她顯得更黑了。

“咱們快走吧,” 羅伯特·喬丹說說完,就踏過膝蓋那麽高的石楠叢,向比拉爾跑了過去。石楠叢非常茂盛,他無法加快速度,隻跑了一會兒,就慢了下來。他看到比拉爾交叉著雙臂托著頭,她的身體顯得很寬闊。走到她麵前時,他喊了一聲:“比拉爾!”

比拉爾將頭抬了起來,看著羅伯特·喬丹。

“哦,是你啊,”她說,“你們完事兒了?”

“你是哪裏不舒服嗎?” 羅伯特·喬丹彎下腰,問道。

“我好得很。”比拉爾說,“我睡著了。”

“比拉爾,”走過來的瑪麗亞說,她跪在了她的旁邊,“你還好嗎?”

“你真的還好嗎?” 羅伯特·喬丹問道,並沒有回答她的話。

“我就是睡著了而已。你呢?”

“沒有。”

“怎麽樣,我的小寶貝兒,”比拉爾對瑪麗亞說,“他還合你得意嗎?”

瑪麗亞臉紅了。

“別逗她了。” 羅伯特·喬丹說。

“有人跟你說話嗎?”比拉爾對羅伯特·喬丹說。“瑪麗亞。”比拉爾語氣生硬地說,瑪麗亞低著頭,沒有看她。

“瑪麗亞,說說吧,”比拉爾說,“我在問你,他合你的意嗎?”

“別再逗她了。” 羅伯特·喬丹說。

“你給我閉嘴,英國人。”比拉爾說,“來吧,瑪麗亞,跟我講講。”

“不。”瑪麗亞搖著頭說。

“瑪麗亞,”比拉爾說,她的聲音和她此時的臉色一樣,非常不友善。“自願跟我講講。”

瑪麗亞搖了搖頭。

羅伯特·喬丹想,如果不是迫不得已要和這娘們和她的酒鬼男人合作的話,我非得扇她的巴掌不可。

“你倒是說啊,瑪麗亞。”比拉爾又說。

“不,”瑪麗亞說,“我不說。”

“別逗她!” 羅伯特·喬丹說,他說這話的聲音完全不像是他自己的。我非得揍她不可。去他媽的。他心想。

比拉爾對他毫不理會。這並不像是蛇或貓在嚇唬鳥,絲毫沒有壓迫的意味,也沒有一絲不同的性傾向的感覺。但是,比拉爾的那副架勢,就好像是眼鏡蛇正在膨脹的頸部皮膚。羅伯特·喬丹清楚地感受到了這一點。他感到了一種威脅。雖然這種威脅裏沒有惡意,但卻帶著絕對的氣勢。我真不願意看到這種場麵,羅伯特·喬丹心想。這可不是扇幾個巴掌就能解決得了的事情。

“瑪麗亞,”比拉爾說,“我不會碰你一下的。你還是自願跟我說說吧。”

“自願跟我說說吧”她用西班牙語說了這句話。

瑪麗亞還是搖著頭。

“瑪麗亞,”比拉爾說,“快點兒說,得是你自願的。難道你聽不見我的話嗎?隻要說一句就行。”

“不,”瑪麗亞小聲地說,“就是不說。”

“來吧,現在說吧,”比拉爾說,“說一句就行啦。現在說吧。”

“那會兒地麵移動了。”瑪麗亞說,仍舊低著頭,“是真的,真的動了。我不該跟你說這個的。”

“是這樣啊。”比拉爾說,她的語氣又帶有友好的感情了,沒有一絲威脅的意味在。但是羅伯特·喬丹看到,她的額頭和嘴唇上麵有一些很細微的汗水。“是這樣啊。原來是這樣。”

“我說的是實話。”瑪麗亞說完,輕輕咬了咬嘴唇。

“我知道這是實話,”比拉爾說,語氣十分親切,“但是不要把這件事情告訴你的鄉親們,他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你的話的。你沒有吉卜賽人的血統吧,英國人?”

“沒有。”他回答道。

“瑪麗亞也沒有。”比拉爾說。“這件事可挺奇怪的。”

“可是它真的發生了,比拉爾。”瑪麗亞說。

“為什麽不發生,我的傻姑娘?”比拉爾說。“我年輕的時候,地麵也移動過,動得讓你感覺簡直換了個場地似的,而且會很害怕大地會開裂。每天夜裏都是這樣。”

“你撒謊。”瑪麗亞說。

“是的,”比拉爾說,“我撒謊了。人的一生中,地麵移動的次數不會超過三次。你真的感覺到動了?”

“是的,”瑪麗亞說,“真的動了,我保證。”

“那你呢,英國人?”比拉爾看著羅伯特·喬丹,“說實話。”

“是的。”羅伯特·喬丹說。

“很好,”比拉爾說。“這很好。”

“你說得三次,是指什麽?”瑪麗亞問,“你為什麽要說這個?”

“是的,沒錯,是三次。”比拉爾說。“現在,你們已經用掉一次啦。”

“就真的隻有三次?”

“很多人連一次都沒有,”比拉爾說,“你確定,地真的動了?”

“我感到我在向下墜。”瑪麗亞說。

“那麽,就是真的動了。”比拉爾說,“走吧。我們回營地去。”

“你瞎說的三次是指什麽?”當他們三人一起走在鬆樹林裏時,羅伯特·喬丹問比拉爾。

“瞎說?”她做了個鬼臉,“別在我麵前說什麽瞎說,聽見了嗎?英國人。”

“這是巫術?就像是看手相那樣?”

“不是。這是吉卜賽人所特有的常識。”

“但是我們都不是吉卜賽人啊。”

“是的,所以你們才會有那麽一丁點兒的運氣。因為不是吉卜賽人,才會有那麽一丁點兒的運氣。”

“你相信是三次?”

比拉爾神情古怪地看了一眼羅伯特·喬丹。“別問我這個了,英國人,”她說,“別煩我了。你還太嫩,我沒法兒跟你解釋這個。”

“可是,比拉爾……”瑪麗亞說。

“你也閉上你的嘴,”比拉爾說,“你已經有過一次了,還剩兩次。”

“那你呢?” 羅伯特·喬丹問比拉爾。

“兩次。”比拉爾伸出了兩根手指。“沒有第三次了。”

“為什麽沒有?”瑪麗亞問。

“別提啦,別提啦,”比拉爾說,“你太年輕了,真讓我心煩。”

“為什麽沒有第三次?” 羅伯特·喬丹問。

“別再說了好嗎?”比拉爾說,“快閉上你的嘴!”

好吧,羅伯特·喬丹對自己說。但是我知道,我已經沒有下一次了。我認識很多吉卜賽人,他們全都怪裏怪氣的。我們自己也是怪裏怪氣的。我們之間不一樣的地方在於,我們得靠著掙錢來生活。沒有人知道我們的祖先屬於哪個種族、我們本族的傳統是什麽,也沒有人知道我們的祖先是如何在叢林中生活下來的。我們知道自己什麽都不知道。對於在夜晚所遇到的情況,我們一無所知。可是發生在白天的事情,就另當別論了。但是,不論發生了什麽,都已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現在,比拉爾一定要瑪麗亞說出她本不願說的事情,還想要霸占它,把它說成是自己的經驗。她非得說那是他們吉卜賽人才有的東西。起先,我以為她在山上的時候,受到了些精神上的打擊,但是現在,她又開始發作了。如果她不懷好意,就該把她給斃了。但是她並不是那樣。她這麽做隻不過是想讓自己活下去,她想靠瑪麗亞來讓自己活下去。

“聽我說,比拉爾。” 羅伯特·喬丹說。

比拉爾看了看他,微笑著。

“你要說什麽?”比拉爾問。

“別再故弄玄虛了,” 羅伯特·喬丹說,“你的這套把戲讓我很煩心。”

“是這樣?”

“我不相信妖魔鬼怪,也不相信占卜、算命,還有吉卜賽人的巫術,我都不相信。”

“哦。”比拉爾說。

“還有,你不要再去惹逗瑪麗亞了。”

“我不逗她了。”

“也不要再裝神弄鬼的了,” 羅伯特·喬丹說,“工作和該做的事情已經夠多的了,別再說這些有的沒的的了。多幹些事情吧。”

“我懂,”比拉爾點了點頭,“但是,聽著,英國人,”她笑了起來,又說:“那會兒,地真的動了嗎?”

“動了,真他媽的,地動了!” 羅伯特·喬丹說

比拉爾笑了起來,笑得站在了那裏,她看著羅伯特·喬丹,哈哈大笑。

“英國人,我說,英國人,”比拉爾笑著說,“你真是太有趣啦。現在我看你還怎麽擺出你那副正兒八經的樣子。“

真見鬼,羅伯特·喬丹心想。但是他什麽都沒說。就在他們說話的時候,烏雲遮蔽了太陽,他回頭看了看遠處的山峰,這時的天陰沉地厲害,好像要壓下來了似的。

“沒錯,”比拉爾看了看天空,說,“看來要下雪啦。”

“現在?下雪?到六月了?”

“是的。在山區可不講什麽月份不月份的。現在是太陰曆裏的五月。”比拉爾說。

“不會下雪的,” 羅伯特·喬丹說,“不會下雪。”

“反正都一樣,英國人,”比拉爾說,“會下雪的。”

羅伯特·喬丹看著陰沉沉的天空,這時候,太陽已經變得黯淡無光,看起來很快就會消失了。天空中昏暗一片,烏雲遮蔽了山峰。

“是的,”羅伯特·喬丹說,“你說得很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