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一個又一個早晨的太陽升起來了,一個又一個太陽落下山去。鄭為民無數次被孤獨喚醒,然後又被拋回孤獨中去。黑暗冰冷的孤獨中,不吃不喝,不吃不喝了三天之後,鄭為民發現太陽照樣升起來了,幹脆推開了房門。拄著拐杖的父親更加蒼老,母親瘦得清奇。
鄭為民洗漱了一下,進灶屋喝了一碗稀飯。稀飯熱熱地從喉管下去,直達肚腹,一陣溫暖過後,史無前例地餓。鄭為民繼續喝粥,又喝了兩碗。
母親劈手奪下碗,不能吃了,把肚子撐破了,就什麽都沒了!
聽了母親的話,鄭為民才發現肚子極其不舒服,但餓還是餓。在母親的嗬斥聲中,它們一下子沒法再填進食物了。鄭為民打量了一下廚房,小而黑的廚房幹淨依然,但小。四方的飯桌直抵肚腹,兩條腿委屈在桌子下,難受。鄭為民忽然發現,廚房如此之小,已經無法再招待自己了。怪不得父親要求每日都在堂屋裏吃飯,是的,憋在灶屋裏,飯也吃不下去了。
鄭為民忽然想到,餓,還需要吃,吃是根本,想活下去,就得吃,不能坐在廚房裏,要到堂屋裏才能吃下。鐵骨雨傘已經深入人心,鐵骨雨傘輕、方便,它綜合了油布傘和油紙傘的優點。油布傘和油紙傘也要換一個方式活下去!這就是油布傘的堂屋!想通了的鄭為民精神大發。
向晚的時候,鄭為國回來了。鄭為民故意慫頭耷腦:“哥,現在是真的難了,工人跑了,原料被盜。”
鄭為國看著破屋漏雨般的鄭為民說:“那怎麽辦?要不,你就聽媽的話到學校去複讀,考個中專!沒什麽,有的學生為了考中專,已經複讀了四五年,比你還大。”
鄭為民機械地說:“好馬不吃回頭草!也不是說一點辦法都沒有!”
鄭為國說:“什麽意思?”
鄭為民道:“江北的行情還好!”
鄭為國道:“什麽意思?”
鄭為民道:“招工。”
鄭為國睜大了眼睛,他有點懷疑看了看鄭為民:“人都留不住了,還招工!”
鄭為民道:“鐵飯碗!有人願意的,膽小的、安於現狀的,肯定願意,最不濟,還有同學!”
鄭為國笑了笑,那笑裏含著的意思是不言自喻的。
但鄭為民的心上已經開了洞,風正呼呼地往心裏吹,一切都不在話下,誰也阻攔不了。
鄭為國歎了一口氣:“三子,你可要想清楚,這苦可不是一般的苦,你可能承受得住?咱們姓鄭不假,但姓鄭的不能悶著頭幹?”
鄭為民笑了笑,計劃已經像蜜汁澆在腦仁上,缺糖很久的大腦開始興奮,眼睛亮了,心思活泛了,什麽話都聽不進了:“大哥,你的意見我記在心裏,你就瞧著好吧!”心裏不由得嘀咕:爸為什麽那麽在乎你!勢必要拿下你,拿不下你就撞孤山。你不就是讀了個大學,我要讀書,我也能考大學啊!在我心裏,你不如我,你沒有膽!
鄭為國笑了:“三子,你這個妖孽放得有點不靠譜!不過,困難總是暫時的,你受得住就行。”
鄭為民看著鄭為國,嘴上沒有說話,心裏開始嘀咕:大哥為什麽要逃避做油紙傘的繼承人呢?不可否認,他做傘做得好,比我做得好,看一眼就會,比爸都有天賦!想到這裏,鄭為民忽然意識到父親為什麽那麽在意大哥了!我會再倒一次黴嗎?不能這樣,老天可不能這樣對我啊!
不得不說,鄭為民這個妖孽放得對。同學方德強他們幾個應征入職,孤山雨傘廠開始有了生氣。幾個大小夥子每天晃著膀子進廠,砍竹、剖篾、嗆傘骨、曬傘骨、裝傘、刷漆、曬傘,人們看到有車進到雨傘廠,裝得滿滿地離開。有人眼饞了,有人搭訕了,有人躍躍欲試。
鄭為民的心裏忐忑不安!一旦江北的供銷社不要了,傘的銷路就要出問題了,泡沫就要炸。鄭為民開始四處跑銷售,風餐露宿,有一頓沒一頓是常事,對付過窯洞、橋洞,當然,也在好心人家討過吃住!銷路漸漸打開,雨傘廠像模像樣地運轉。
那天,極端憔悴的鄭為民回到了鳳村。
方德強說:“三子,輕工辦要你去!”方德強說話的時候,臉色有點白。
鄭為民感覺到一股煞氣:“他們找我有什麽事?”
方德強說:“為了我們幾個新進廠的職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