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芳最近的生活過得不錯,除了小軍不辭而別這件事令她耿耿於懷外,其他的一切都順風順水。那個穿風衣的男子已經升任局長了,走在街上人們都帶著一種羨慕的目光稱呼他一聲“秦局長”,由此帶來的一種好處便是他們之間的交往已經在流言蜚語的管轄範圍之外了,再也沒有什麽人因此而有所非議,相反倒是覺得極其正常不過。在生活和感情都得到命運的慰藉之後,她在心底已經盤算著另造幾孔窯洞了——這樣一來,住在自己蓋的房子裏總有種理直氣壯的感覺,不用再仰人鼻息,尤其是不用再看婆母的臉色,因此這個一箭雙雕的大膽想法已經促使她更加狂熱而迫不及待地攢錢並打問匠人了。

圈窯洞是好事情,同時也表明常芳並沒有拿著家裏的錢往娘家貼補,常芳的婆母算盤打得鋥亮,這個食古不化的老太太在這件事情上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通情達理,並且鼎力相助。她不僅放下了一家之主的架子,而且用自己保養的纖巧細嫩的手去刷那沾滿油汙的鍋台為匠人們燉上了羊肉。常芳雖然與之並不和睦,但也不能在外人麵前表現出來,而且這是自己籌謀了很久的一件大事,決不能因為往日的恩怨影響自己夢想的實現;每每想到馬上可以住進自己新建的窯洞,她夜半時分的美夢也好像被抹上了蜜糖,黏得人醒不過來……

工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費了大約三個月工夫,新房的輪廓慢慢地凸顯了出來。匠人們用斧鑿在石頭上敲出了一條條美麗的花紋,在屋簷上搭上了刻有“卍”字圖案的各色方木……常芳看著幾個月不眠不休,用辛苦和汗水圓就的夢想之屋竣工,走在路上都不由得渾身擺動。俊風罵她神經病發作,她也不以為意,反而覺得走路的力氣也倍增了,吃飯的胃口也倍增了,沒有一處不煥發著青春的美麗光芒!

美妙的事物背後總會隱藏陰霾,快樂的時光背後也會蘊藏失落。常芳萬萬料想不到,自己夢想之屋的建成之日,竟然成了短暫幸福生活的終結大會。一場煩惱和鬱結製成的烘爐正在醞釀著紫色的火焰,準備強烈炙烤這個為了夢想而苦苦掙紮的年輕人。於是,一場官司悄然而至,來得那麽無聲無息,讓人猝不及防。

原來,常芳所修的窯洞和鄰居家隔了一條水渠,這條渠每到夏季多雨時節便會騰起巨龍般的炫浪衝擊周圍的一切,當然也包括左近的房屋。常芳的鄰居認為:常芳的窯洞修得太寬,會把奔瀉而出的雨水逼到他們的窯洞拐角上,導致他們的房屋受潮剝蝕;而常芳則認為:自己在自己家的土地上修建房屋是個人權利,鄰居無權幹涉,況且,鄰居家地勢偏高,水勢再猛也不會反衝到上麵,更談不上會影響他們的居住條件。雙方各執一詞,互不相讓,這或許就是由農民衍變的城裏人身上還未蛻化的狹隘意識在作祟——哪怕是一條水溝或是一寸耕地,如果秧苗長過了頭,都會認為這種生物生長的自然法則是受了嗾擺因而損害了自身的利益不肯幹休。這種偏狹的生存觀念和相處認知不免讓人想到清朝人張英《觀家書》中展現的胸襟和氣度:“千裏修書隻為牆,讓他幾尺又何妨。萬裏長城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但是這種覺悟和意識哪怕在常芳身上也難以得到挖掘,多少年來的環境影響和約定俗成已經為生活在這個小世界裏的所有人拓上了短淺的符號,他們不僅會把退讓同懦弱可欺畫上等號,甚至這種高尚的品德也會造成紛至遝來的麻煩和詬病。

因為這件事情,常芳多少個風雨之日奔波在法院的路上,也因為這件事情,耽誤了她多少時間,以及多少創造夢想的機會。不過一切還好,那個風度翩翩的秦局長在這件事上可幫了常芳不少大忙,除了利用自己的身份為常芳疏通各類關係外,他甚至直接同法院的領導當麵接洽,贏得諸多同情和支持,這為常芳打官司的最終勝利邁出了極為關鍵的一步,常芳也因此而結識了諸多政界上的達官貴人、行政要員。

不知不覺這場官司已經持續了五年,而今天正好是宣判的日子。天氣不太明朗,除了無盡的平淡還是無盡的平淡。俊風躲在藥店裏忙活著他的生意,發生的這一切好像與他毫無關聯,都是常芳咎由自取,那麽因之造成的一切後果和責任便應由常芳來負擔。其實他內心深處卻隱隱藏著一些怯懦的念頭,生怕在法院同可惡的鄰居覿麵相逢,生出事端。那麽,如果是常芳前去,哪怕發生什麽事情,自己好像都可以置身事外——這個給自己帶來諸多麻煩的女人,好像不是自己的妻子,而是一個上天用來懲罰自己的武器,她的死活對俊風來說幾乎是無關緊要的事情了。

常芳的官司獲得了決定性的勝利,那一遝遝蓋滿紅色印章的文件便是明證。秦局長果然神通廣大,裏裏外外都打點得妥妥當當,安排周密,讓常芳對這個傾慕的男人又有了一種更為不同的認識——原來他還有這樣的能耐,真是人不可貌相,表麵斯斯文文,溫柔敦厚的一個人竟然也可以使用一些非常手段來幫助自己解除生活中的瑣屑和煩惱,這是不是表明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與眾不同呢?常芳一邊想,一邊美滋滋地唱著小曲兒回了家。

官司的勝利著實讓常芳興奮了一陣子,這不但解除了自己所有的後顧之憂,而且也為下一步的打算做好了鋪墊,因為她還想在那條水渠旁修個排場的廁所,像大城市裏的衛生間一樣,男女分開,不要和現在一樣,上個廁所都要敲門,而且從裏麵出來的都不知道是男是女,如果是公爹和婆母則更為尷尬。這樣一來,隻要把修建的錢款準備好,然後打問好匠人便可開工作業了。

六月的天無比炎熱,但再烈的天氣也擋不住常芳開工修建的雄心壯誌。她很快就問好了工匠,並從秦局長那裏借來了一筆錢——這筆錢她是打算還的,因為她那純潔的心靈告訴自己,如果僅僅是為了錢,那麽夢想中美好的愛情便不能稱其為愛情了,充其量隻能稱其為奸情,這可是她不願意得到的結論。

就在一切按部就班、如火如荼地進行時,常芳狂放激烈的熱情卻忽略了家庭中的某些不穩定因素,致使她在紛繁雜亂的冗務中徹夜不眠,精疲力盡……

阿寶已經長成一個落落大方的小姑娘了,從前還紮著兩根馬尾辮,現在完全披落下來,像一掛黑色的瀑布光滑而柔順;她再也不像以往那樣素麵朝天,而是以一個豆蔻梢頭的年紀來理解“美麗”這個詞的概念;她已經有了自己的個人抽屜,並且把它打理得井井有條,裏麵放滿了燙發的、卷睫毛的、美白的以及一些耳釘、首飾之類的女性用品。一個十多歲的姑娘成熟的變化像寂靜角落裏的一朵鮮花,悄然醞釀著、孤獨開放著,並沒有引起常芳的注意,甚至是翀都沒能發現妹妹心理和生理上發生的奇妙變化。

寂寞的綻放終歸是綻放,喧鬧的彷徨依然是彷徨。一個妙齡少女的初潮不止是用一縷鮮血來印證個體的成長,更是用它來行使自己作為女性的權利和承擔義務。阿寶的變化——不管是心理上或是生理上的,不僅表明她已經意識到了女性的獨有魅力和男女間的區別,更是用另外一種方式證明她即將要行使一個光輝女性的權利了。

毫無疑問,叛逆期階段少女行使權利和獲得“自由”的法器最簡潔、最便利的手段無非是——阿寶戀愛了……

這可是個驚天的消息。小縣城的貧窮落後以及眼界狹窄都不能影響一個女性對自己的無限探索與靈魂釋放。阿寶在年級裏的排名一落千丈,原來老師心目中的驕子,現在已經被包括同學們在內的人們劃在了落後生的名單裏,就在常芳從老師口中得知事情發展到這種糟糕程度時,她驚訝地瞪大了自己那雙精明而睿智的眼睛。

接下來便是母女之間的鬥智鬥勇。常芳的精力已經不再被修建、進貨所左右,她的內心已經完全被阿寶帶給她的這份意外驚詫占據了。後來每當阿寶上學或出門,常芳便像福爾摩斯一樣跟在後麵,為了不引起阿寶的注意,有時會是俊風,劉家的故事裏從此便又多了一出“警察與小偷”的故事。

不久之後,常芳就發現了那個和阿寶在一起的少年,那是個高高瘦瘦的年輕人,臉頰消瘦,麵容憔悴,一副吃不飽的樣子,一看就屬於社會上的不良少年。糾結、沉痛、悲傷、惱怒等種種情緒登時便布滿了常芳那顆已經飽受滄桑的心,她萬萬沒有料到自己竟然會在數千家長中首先挨了防治青少年“早戀”的一棒。平日裏看似乖巧的阿寶怎麽看都不像是能幹出這種事情的姑娘,但她的眼睛告訴她,麵前發生的一切那才是真相,才是事實。為此,她和俊風竟然出乎意料地達成了一致,不但在一起研究起了“作戰方案”,而且都放下了手中的生活,幹起了偵探的營生。

常芳鍥而不舍,憑借著自己獨有的機敏和智謀,就在阿寶上學之際,她調兵遣將,一麵讓俊風守在學校門口,自己則尾隨阿寶來到了一個偏僻的地方,這可是意外之喜,於是她趕緊會和了俊風馬不停蹄地趕到了這個夾雜著酒店、飯鋪、燒烤攤、菜市場的狹陋之地,這裏的地麵浸滿了日積月累零灑的汙水,還有斑駁牆麵上燒烤出來的黑色痕跡,除了汙穢語言和油膩氣息外隻剩下樓梯上淩亂的廣告傳單和豐胸廣告格外顯眼,一眼望去便知是個魚龍混雜的地方,這也或許正是吸引阿寶這個從小在安靜家庭長大的孩子的根源——對於新事物的好奇以及對未知世界的探索居然成為他人趁虛而入開啟她愛情之門的鑰匙,這根本無法原諒。正因如此,常芳才感到異常惱怒。

門開了,這個瘦削而高大的男孩子萎縮地探出了頭,身上裹了一層薄被,一副初睡未醒的模樣,當他惺忪的睡眼遇到常芳那雙劍一般插來的眼光時,不知是樓道裏的風還是什麽原因,這個痞子一般相貌的家夥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

果然不出所料,阿寶竟然膽大包天到如此程度——趁著上學的時間孤身一人跑到男孩子家裏談戀愛,簡直匪夷所思。看到這個**著上半身的家夥,常芳就氣不打一處來,兩個懵懂無知的孩子給她製造了無限可能的豐富想象,讓她不知所措、怒火中燒,一旦讓別人看到這荒唐而可恥的一幕,不知道將有多少謠言的汙水潑到自己頭上,又不知道有多少齷齪的眼神敲擊自己的脊梁骨,這絕對是讓人無法容忍的。

隻聽“啪”的一聲,一記清脆而響亮的耳光揭開了阿寶臉上那薄如蟬翼的羞恥心,也打懵了這個他們尚不知名姓的高瘦青年。

“阿姨,你聽我解釋。”就在這個小夥忙不迭地想要把來龍去脈坦誠相告的時候,阿寶已經捂著通紅的臉推開那扇被風鼓動的門,在眾人都還沒有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的時候消失在這個以她為中心的問題地帶。

“你看看,看看,這成什麽樣子?”常芳向著俊風怒吼道。

回答她的隻有俊風那倉促離去的背影和機槍一般緊密的腳步聲,他忽然間好像領悟到了什麽,一個未成年少女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被揭露隱私和秘密後會做出怎樣異常的舉動和反應呢?這著實令人擔憂。惶恐不安的心情已經把原本憤怒和燒灼的火焰澆得冰涼。

接下來隻剩下房間裏常芳對那個沉默無言男孩一連串的詰責和詈罵,她雖然擔心阿寶的狀況,但既有俊風在,那麽眼前的當務之急便是找到事情的源頭給它來個斬草除根。她腦筋轉得飛快,從家庭狀況、學習情況到阿寶和他認識的時間長短,都一絲不漏地審問了個鍋底朝天,一麵她還不忘用狡黠的目光審視眼前這個蓬頭垢麵的孩子,希望從他閃爍的目光裏找出謊言和謬誤的蛛絲馬跡,並以此為引對其進行進一步的無情打擊。

可惜一切盤算最終都沒能起到任何作用,看來這個男孩比較誠實,對長輩的尊重和歉意一時之間倒讓常芳沒了主意,最後她決定給這個男孩一個機會,暫時不把這件在她看來極度醜陋的事情張揚給對方家長,但是這個男孩也必須保證,自即日起便同阿寶斷了所有聯係,不再騷擾或再幹一些讓阿寶燃起悸動之火的舉動。

讓她瞠目結舌的是這個名叫林遇春的男孩竟然在這種情況下依然保持著最原始的倔強,他不僅不肯為今天的舉動作出任何表示,反而斬釘截鐵地告訴常芳他和阿寶那少年時代所擁有的忠貞不渝的愛情是任何人都不可分割的,盡管在常芳看來,那是多麽幼稚而可笑的誓言;既然軟硬兼施都無法達到教育改正的效果,那麽常芳也不是善於利用語言攻勢獲得征服作用的勸教士,她已經在腦子裏打起了各式各樣的算盤,比如如何讓這二人見不到麵,如何讓他們斷了這荒唐的念想等等。

阿寶繼承了母親所有優秀的基因,聰敏、智慧、堅強、理智……因而她並沒有像大多數少女一樣因為一個狂怒的巴掌喪失了理智從而把自己推往黑暗的邊緣,她隻是躲開了這個尷尬的地方,避免自己倔強的性格和母親的倔強發生尖刻的衝突,同時也為小林擺脫窘迫的困境創造條件。果然,她的計策奏效了,父親像風一樣地追趕出來。縣城下麵就是一條黃河水引出的小河,她一邊回頭一邊往小河邊上不疾不徐地奔跑;愈是這樣,俊風愈是心急如焚,但就在靠近小河的一刹那,阿寶在一間破漏的棄屋旁一閃,不見了……

常芳放棄了古板的說教回到了家裏,她的計謀已經趨於成熟,因此現在反而冷靜下來,把狂躁不安的狀態抑製得無影無蹤,接下來隻等俊風回家商量下一步的行動方案了。

沒過多久,常芳便聽到腦畔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厚重而迫切。她打開門,三步並作兩步走到院子中央;一切都在預料當中,俊風踏著他那憨厚的步子打開了院門,探出了他那顆沮喪失望的額頭。

“看到阿寶沒,她去哪兒啦?”一陣無休止的詢問像激動的瀑布一樣從常芳嘴中滔滔不絕地湧瀉出來。

“沒有,轉到小河邊就不見了……”俊風囁嚅著說。

“看這個死丫頭能去哪兒?”常芳恨恨地說。

然後便是一陣默契的沉默……

今天的夜晚是幽靜的。冰冷的月光從樹上傾瀉下來,仿佛嫦娥仙子望向人間的明眸,又好像銀河裏失蹤的水仙子。院裏的桃花開得正歡,粉紅色的舞裙隨著清風訴說著婀娜的故事。靠近水渠的杏樹褪盡了枝頭輕盈的骨朵,讓其盡情在流水上唱著“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無語怨東風”的雅曲。院子對麵除了星星點點的幾戶人家便是黑魆魆的遠山,它們蜿蜒著靈蛇信舌般的身軀,扭動著巍峨崚嶒的腰身,一直綿延到黃河瞧不見的地方,除了它背脊上標誌這座山身份的閣樓還閃著耀眼的燈光外,一切都已陷入黑暗。葡萄架下便是常芳剛剛竣工的得意之作——家裏的公共衛生間,中間被磚塊隔開,從現實意義上實現了男女之防的傳統觀念。葡萄垂下了飽滿的葉子,眼巴巴地等待金秋送來喜悅,雖然這個時候蜜蜂成群結隊地在這裏飽餐自己初生的稚子,但這嘈雜的聲響不正表明蓬勃的生機嗎?

可是常芳卻不認為自己辛勤孕育的果實被蜜蜂摘取是一種蓬勃的生機。

也就是說她可不希望自己辛苦種植的白菜還未成熟之時就被豬拱走。

今夜,如此寧靜的夜晚,她竟然徹夜未眠,當然這並不因為俊風那美妙絕倫的鼾聲伴奏……

第二天過去了,第三天又過去了,阿寶依然沒有回家。

這樣一來,常芳精心策劃的諸般精妙計策都因喪失了瞄準的對象無功而返,就在她懊惱自己當時的衝動和不理智時,另一個驚人的消息傳入了她的耳朵——這個丫頭竟然同那個叫林什麽的家夥私奔了,據說是走了西安,然後不知轉道去哪裏。

“膽大包天啊!膽大包天啊!”常芳已經徹底瘋狂了。她迅速撥通了遠在西安的姐姐家的固定電話,簡明扼要地把事情的來龍去脈略加描述,便在兩三分鍾內達成了一致的意見——在火車站堵住這兩個胡作非為的“小畜生”,這是她用自己的暴躁與憤怒醞釀已久的詞匯,今天才首次發市。

她馬上把阿寶的身份證號在電話中告訴了姐姐,並且要求她不惜一切代價,在必要的時候采取報警的方式抓住阿寶,那個姓林的讓他自生自滅好了,她隻想把阿寶抓回來嚴加看管,其他人的死活她可並不在意,盡管這與一個修佛之人的宗旨大相徑庭,可是這個時候,常芳恐怕連自己學過哪些佛經都記不清了,哪裏還能顧得上自己的信仰無形中已經與自己的所作所為產生了矛盾,即使知道,她也會認為自己的做法完美無瑕,無懈可擊。

前往西安的路線包括行車時間她都熟得很,雖然現在條件比先前幾年要好很多,在屈指可數的幾趟班車以外增設了火車路線,但那也很不方便,必須前往榆林才能坐上有數的幾趟。不管如何,抓住阿寶是當務之急,其他一切問題在這個泰山壓頂的人生重擊下都已微不足道。於是在這趟電話之後的三個小時裏,常芳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登上了前往西安的火車,她要對這個敢於挑戰自己家庭權威的女兒從精神上到肉體上加以純粹的洗禮,讓她意識到敢背叛母親,離棄家庭的後果是多麽嚴重,讓她重新拾起“乖乖女”的帽子,規規矩矩在自己為其辛辛苦苦鋪設的人生軌道上筆直前行,這才是自己最初的目標,也是她在自己的悲痛經曆後為女兒設置的堅強防線。

可她忽略了一點,阿寶是她的女兒,而且具有她身上那最原始的機敏、倔強以及不能輕易更改的信念,尤其是對於愛情這個朦朧而極具**的動人詞匯,任誰見了都不能無動於衷、視若無睹。一個十幾歲的女子,在一個情竇初開的年紀,沉睡在愛情編織的美麗幻夢中,麵對一個大獻殷勤的男子,是會犯同一年齡段都會被虛擬的溫柔、關心所營造的縹緲騙局所迷惑的錯誤,尤其對於一個心思細膩、感情豐富、人格獨立的女子,那更是無法抗拒的致命毒藥,雖然明知沒有解藥,仍但躲不開它給你釋放出來的肆無忌憚的丘比特之箭。

阿寶好像帶有未卜先知的指南針,他們擠在眾多旅客出門的刹那,半蹲著身子混雜在熙熙攘攘的人群當中,提前避開了姨母的圍堵。阿寶眼看著姨母東張西望、憂心如焚的樣子,對近在咫尺的自己視而不見就感到無比的滑稽和可笑,她強忍著笑意驅趕的淚珠,匆忙中用肮髒的袖口擦拭了一下墜落的快感,眨眼間便隱沒在滾動的人海當中了。

抓捕行動勞而無功,不免令常芳既沮喪又懊惱。經過再三權衡後,她還是覺得不能報警,這對阿寶日後的聲譽可能會帶來綿延的傷害。至於安全方麵的問題,那個姓林的小子,一看便是經常在社會上走動的貨色,輕易也上不了別人的當,而如果一旦有對阿寶不利的因素出現,他這個視“愛”如命的年輕人也一定會竭盡全力保護阿寶——突然之間,原本對這個來自肮髒裏巷、不名一文小子的憎惡和惱怒,莫名其妙地轉化為希冀與依托。這種情感上的輕微變化讓常芳哭笑不得,但這也許就是阿寶人生當中的一朵浪花,在你想要欣賞它騰躍的風姿之時它卻倏然而逝,而當你回頭仰望其他的美景之後,它卻又像狡獪的頑童一樣升出頭來擺弄出無限的風情。它可能隻是想告訴你,它隻屬於它自己,而不屬於任何人的眼光和任何習俗下的傳統。

放棄有時候也是一種美德,當你毅然決定舍棄某種攫取的欲望時,你可能會獲得更為廣袤的自由和更為清澈的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