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小軍的婚姻生活枯燥乏味,這對經人推敲細算、八字相合的夫妻在生活中表現得卻是那麽的格格不入,小軍所有的興趣愛好在一夜歡娛之後便**然無存了,他的精神生活像大多數沒有讀過書的農民一樣,貧瘠而麻木。他的妻子是一個勤勞能幹的人,但是卻有許多令他厭惡的習慣:比如愛占別人的小便宜、待人接物吝嗇小氣、出口用語粗俗鄙陋等。這一切在一個追求完美的人看來簡直是在對自己夢幻的愛情王國進行的一場慘無人道的屠殺,讓原本純潔、寧謐的理想世界充斥了各色各樣滿身汙穢的蛆蟲和腥臭濃鬱的壞血。可這又能怎麽樣呢?許許多多老輩人不都在連愛情是什麽都不知道的情況下步入荒謬的婚姻殿堂,在沒有婚紗和合影的見證下就匆匆忙忙開始生兒育女,耕耘勞作了,自己一個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人又怎麽能夠和祖輩多少年的傳統抗爭呢?而自己眼中那恓惶的掉眼淚的愛情,在母親和姐姐看來不過是少年人的心性,是日後的一場笑話罷了。

於是小軍在心底默默地告訴自己,忘了曾經的美好,努力去接受和改變現在麵臨的困難和挫折,但事與願違,這個看似勤勞的家庭婦女不僅有鄉野人家的樸實能幹,也有農村女子的野蠻悍辣,就在第一個孩子誕生的時候,她身上所有一切的惡俗和鄙陋便變得比她本人的相貌更為蓬頭攣耳、惹人生厭了。

小軍的母親是個善良而溫順的人,她還天真地把家庭選中的這個媳婦當成了自己的閨女,可世上哪有親生的婆媳,人間哪有沒有血緣關係的真心。這個看似粗枝大葉的女人心底卻沒有喪失女人的細膩,她逐漸深入到婆母的靈魂深處,抓住了這個老年孀婦的軟弱和溫情從而肆無忌憚地釋放自己的權利和蠻橫。從鍋碗瓢盆交奏曲,到後來的潑婦罵街;從侮辱詈罵到張牙舞爪,最後上升到把一盆濃臭不堪的汙水潑到婆婆身上的地步。她從不曾想到:一個從不給別人留後路的人自己最終也將變得沒有後路。小軍和母親因為她坐月子的關係,盡管飽受折磨,但還是隱忍了下來,這都出於這家人內心的善良和寬容。

對於有良心的人來講,不管是涓滴之恩還是一飯之哺都會有數不盡的報恩故事上演——淮陰侯千金贈漂母、晉文公退避三舍都是傳統美德。但是對於沒有良心的人來講,蚺蛇吞象、鳴蟬捕螳才是他們的人生真諦。小軍媳婦的名字叫得好聽——紅梅,讓人不由自主地聯想起妙句:“一枝濃豔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但若是把她的人摹畫在這首詩旁,不免有些揶揄的味道,還不如叫作玫瑰好一些,起碼玫瑰有刺,從本質上多少還有些相似之處。小軍和母親的退讓並沒有給紅梅帶來絲毫悔轉之意,相反她變本加厲地在這個狹小的家庭裏放開了風車——她開始指揮小軍幹這幹那,對婆母更是呼來喝去,大概把內心積攢了多年那齟齬和齷齪的念頭全部釋放出來會讓自己的心情得到愉悅。她時常高蹺著二郎腿,裝作豆腐西施的模樣,每天從東家轉到西家,又從西家轉到東家,不但如此,還到處編排婆母和小軍的不是。外麵流行波浪頭,她便把自己一頭好好的黑發燙成了獅子頭,配上圓鼓鼓的臉蛋儼然成了百獸之王;外麵流行收音機,她便逼著小軍買了一個,成日在家裏演奏孤獨的舞曲《長相依》;外麵流行喇叭褲,她也不甘寂寞跑到集市上買了一條,再配上一套圓領毛衣倒是風姿綽約,加上她喜歡和村裏的光棍漢們打情罵俏,說黃段子,小軍家的名聲真可謂是一日千裏、江河日下,村裏人每每提起這個豐滿潑辣、野蠻好事的女人無不搖頭歎息,而她自己卻對脊梁骨上吹來的陣陣冷風毫不在意,怡然自得。

任何惡劣的事情如果不加以扼製,一旦等它成了氣候或者產生了難以預料的後果後,後悔固然無用,彌補也已悔之為晚。小軍及其母親的步步退讓正好給了某種惡欲瘋狂滋生的肥沃土地;常芳鞭長莫及,已經無法在繁冗的家事之外兼顧這盆自己親手種植的婚姻。因此直到這株惡魔之花泛濫在小軍那貧窮的門檻之前時,所有人才意識到當初的錯誤是多麽巨大而無法令人有後悔或挽回的餘地了。

由於對不幸婚姻的絕望,小軍整日沉浸在賭場內來消磨自己敏感的神經和飽受痛楚的心靈,那裏醉醺醺沾滿泥土的酒氣和繚繞而上嫋娜回**的煙霧幾乎可以麻痹世上一切的不幸和苦惱——說到賭場,其實隻是村子裏三五個光棍漢平日聊以自遣的一個光棍家的炕頭,他們一邊抽著哈德門,一邊喝著莊戶人家自釀的糧食酒,一邊打著撲克,玩到盡興處,輸者急紅了眼,贏者心猶未足,往往要殺到公雞打鳴方肯罷休。今天,小軍的運氣好像隨著北來的寒風蜷縮在了炕沿角下,就連牌麵都在帶著嘲笑的眼光冷漠地望著他。從早至晚,這個輸紅了眼的年輕人不但沒有挽回絲毫局麵,反而在失敗的深淵處愈陷愈深、不能自拔……

當殘月的最後一抹餘輝隱沒在無邊的黑暗中時,村裏的二愣從村東頭氣喘籲籲地跑來了——他自小便是個孤兒,可能由於智力方麵的原因促使親生父母放棄了對他的最後一絲愛撫,而把他拋棄在這個冰冷的世界上。他一大早便起來準備到村東頭王嬸家的雞窩裏摸蛋吃;其實他便不偷不搶,這些樸實的莊稼人也會時不時地接濟他,可他老是喜歡幹這些惡作劇來作為自己悲慘生活的調味品。就在他路過小軍家門口時,他瞥見小軍的母親影影綽綽地消失在村西那堵矮牆的拐角處,他便想乘此機會試試運氣,看能否在小軍家摸上幾毛錢充當自己晚上的口糧。

他像極了夜晚摸雞的黃鼬,脫掉那兩隻一走就發出聲響的破鞋,蹲下身來,四顧無人後從小軍家的矮牆上爬了過去,然後踮著腳尖慢慢靠近了最左邊的屋子……

忽然之間,他聽到房中發出一陣哼哼唧唧的聲音,這可把他老實嚇了一跳,像受驚的兔子一樣趕緊躥到旁邊的柴房門口,正好門是虛掩著的,他便順勢鑽了進去……過了好一陣子,那種聲音好像已經消去,而小軍的房門自始至終也沒有打開。這可激發了二愣子的好奇心,他貓著腰,從小軍房門的罅隙間向內望去,一副巨大無比的春宮圖瞬間模糊地映入了眼簾,一時間二愣子感覺自己的心都要驟然停止了,既想看,卻又不敢看,“欲說還休”這個詞在這裏應該改為“欲觀還休”了——隻見紅梅褪得一絲不掛,**著上身;下半身掩在被子裏,但仍隱約可以看見白皙豐腴的大腿;地下琳琅滿目,一雙男人的大鞋一左一右地朝天躺在炭火坑裏,一條男士長褲像扭曲的麻花一樣團在縫紉機上,至於那半搭在炕沿上的紅色**更是耀人眼目,其她種種不堪則不必細說,隻是讓二愣子的嘴巴大了又大而已……

於是便有了接下來的一幕。趿拉著兩隻錯鞋的二愣子驚慌失措地從村東跑來,他知道小軍昨晚肯定又在村西的老地方打牌,便不假思索地前來報信,一路小跑一路大喊:“小軍,不要打牌了,你老婆正在炕頭偷人了,趕緊回去……”

這樣一來,不僅村裏的人,就連在地頭種菜的小軍媽都聽到了——也不知道為什麽,昨天晚上她老是心驚肉跳,感覺將有什麽壞事發生,對於這個心力交瘁又眼花耳背的老人來說,心底的種種不安終於在今天得到了印證。

小軍在眾目睽睽的議論聲中已經忘記了輸贏與勝負,他索性連門口都不走,直接從靠近身旁的窗戶跳了出去,一路狂奔,雖然他對這個女人極端憎惡,但這種影響家庭名聲的事情一旦坐實,自己將成為一輩子被人嘲弄的笑柄,因此一路上他反複盤算,關於性的妒火其實遠遠低於對整個家庭聲譽的維護。

也許是二愣子嗓門太大,聒噪了沉睡的鄉村,也聒噪了正躺在被窩裏甜言蜜語的紅梅,一對露水鴛鴦像遭遇了鱷魚的撕咬般瘋狂地張開顫栗的翅膀激靈了一下飛走了,等到小軍趕到這個適才還充斥著**、**聲浪語之地的時候,一切已經歸於寂靜,那漫天飛舞的“證據”已經煙消雲散,無跡可尋了。

“你看看幾點了?昨晚又去哪個小妖精處鬼混了?這個家你不喜歡待,索性你就不要回來了,省得爺爺看見你生氣……”紅梅張口就罵。

接下來便是一陣無窮無盡的惡語攻訐,小軍瞬間困進了一個被侮辱和詭計羅織的囹圄之中,難以脫身,他垂著懊惱的頭,惡狠狠地盯著已經打掃幹淨的地麵,仿佛要從中找出什麽蛛絲馬跡來,可惜,他失敗了,這個精明的女人把留在她胸部的最後一指抓痕也用卑劣的藥膏塗抹得一幹二淨,剩下的隻有無盡的想象和回味了。

小軍一言不發,轉身從屋裏退了出來,這倒是他期盼的結果,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一切也不曾發生,但這塊掩耳盜鈴的遮羞布卻難以掩蓋這個貧窮家庭的最後一絲尊嚴。他知道,二愣子並沒有說謊,也不會說謊,像他那樣單純天真的人或許才是人間真誠的一扇敞亮天窗,隻有從那裏才能看到真相與實話。

小軍覺得這個冷冰冰的家,不,可以說這個家從來都沒有過溫暖,有的隻是無盡的詰責和辱罵、嘲笑和戲弄以及夜半一張漆黑的脊背。一直以來,他都無所適從,不知該如何麵對這無法抉擇的婚姻,可現在,他不知從哪裏得來的勇氣和果敢,下了一個麵臨瀕危險境而掙紮求存的決定——走,走吧!離開這個曾經充斥自己快樂和光明的地方,因為現在它已經被**的欲望和卑怯的思想所左右,因為現在它已經充滿了黑暗和陷阱;至於母親,自有姐姐悉心照料,倒不用他費多大心思去考慮。

於是,一個月高風清的夜晚,一個孤獨的背影在落月清輝的陪伴下逐漸延伸。天邊樹若薺,江畔洲如月。無盡的未知數寫滿了這條影影幢幢的鄉村小路,回答它的也隻有那淅淅瀝瀝的腳步聲和無言的歎息了。

外麵的世界是精彩的,小軍又是出過門的人,對旅途中可能隱藏的危險都有一種綢繆的感應。他走得太匆忙了,本身也沒有幾個錢——但凡有,也都被紅梅那雙吝嗇的手搜索得一幹二淨。沒有錢,連車都難以坐的,可這卻難不倒小軍,越過火車站那破敗的牆麵直接可以劃拉開火車的窗戶進到裏麵,然後來一趟免費的旅行,這正是小軍的拿手好戲。不過有時候如果運氣不好,遇到一兩個不善之輩,他們往往會把窗戶關緊或是把那雙沾滿肮髒氣息的赤腳放到窗口,讓你欲上不能,小軍便遇到過很多次類似的情況,但這次好像是例外,他非常順利地攀上了火車,然後一如既往地躲在衛生間旁那呼嘯著風聲的通道上,瑟縮在角落裝作抽煙的模樣——一個臉皮很薄很愛麵子的人,當生活的困難用荊條鞭笞他的時候,他也會忍不住放棄羞赧而發出淒惻的呻吟。

就在火車的轟鳴打斷小軍萎縮在冷風中的最後一幕噩夢時,一片黃葉居然從火車的天窗裏飄了進來,上麵染上了深秋的顏色。冬季即將來臨,但葉子的枯萎不正孕育著新的燦爛嗎?

小軍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最後一個從車廂裏走了出來,他抬頭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和那打著瞌睡的太陽,一股慵懶不由自主地升上了腦際,但咕咕作響的肚子卻不允許他就此躲在避風的港灣休憩,他要吃飯。不知又過了多久,小軍在轉遍大街小巷之後,包括腿肚子都在向他發出疲倦的抗議後,他終於推開了一家餐館的門,戰戰兢兢地走了進去。

“小夥子,吃點什麽?”正在前台劃拉賬本的老板娘帶著滿臉微笑向他打著招呼。

小軍措手不及,就在他還沒有想好怎麽回答這個看似並不難以回答的問題時,熱乎乎的麵湯已經端在了他麵前。

他輕輕地抿了一口熱氣騰騰的麵湯,渾身上下說不出的一股酸痛和舒服感打腳底湧了上來。

“管他的,先喝兩口湯再說。”他心想。

小軍一麵喝著麵湯,一麵打量著這家小餐館。餐館的玻璃門上一麵寫著歡迎,一麵寫著光臨;餐館的牆上則掛著一幅很大的關於麵食的介紹以及“陝西八大怪”的來源;餐館內前後一共擺放了十張長條桌子,桌子上麵放了大蒜、香醋、辣椒油以及筷子等物。他不敢多看,唯恐被人發現自己囊中羞澀而失去這一碗熱乎麵湯的機遇。

“小夥子,吃點什麽?”老板娘似笑非笑地詢問道。

小軍忙不迭地站起身來,終於鼓起勇氣一股腦兒地把自己的經曆講了,當然為何離家出走的原因是不能說的,最後他用幾近羞怯的目光斜睨著老板娘胳膊,好似一個臨刑前的囚徒等待著劊子手的那一口濁酒和鋼刀劈風的聲音。

“出門在外,誰還沒個難處,你要覺得行,就在我這裏打幾天雜工,攢上兩個路費再走不遲。”老板娘和藹地笑著說。

世上好人如此之多。小軍原本沒有想到自己會有這麽好的時運,竟然在走投無路的時候得到了上天的垂憐;出門的第一步如此順遂,著實令人始料未及,小軍覺得自己的運氣也還沒有壞到家,起碼有了一個不用再夜愁星宿、晨傷朝霞的棲居之地了,他為此感到由衷的高興。

“謝謝,謝謝……”他用自己那拙劣的陝北方言不迭地向這位善良的女人表達著自己的喜悅之情。

今天的夜晚格外明媚,雖然已進立冬,但略帶寒意的微風隻是梳理了一下小軍洶湧澎湃的心情,而並沒有給他帶來任何打顫的訊息。這是餐館後麵一個極小的院子,到處都是髒兮兮的汙水還有堆積在下水口處的殘羹冷炙,小軍便住在一間堆滿了廚具和調料的雜貨間,他的床鋪也是臨時搬來的一張折疊床,好在老板娘給他的被褥非常厚沉,除了刺鼻的飯菜和調和混合的味道以外,這裏可算是完美的憩所了。

從此以後,小軍便在這裏住了下來,“受人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的道理他還是懂得的。餐館裏連他在內也不過四個人,他每天除了打掃衛生、端盤子洗碗以外還要幫著老板娘趕早去菜市場購買新鮮食材,前腳催後腳地一直要忙到深夜,如果遇到好事的酒徒,則會更晚,與此同時,他便會產生一種念頭:什麽時候我也能像他們一樣,等到晚風拂過臉頰的時候,到餐館裏點上兩個小菜,喝上一壺小酒呢?呀!那真是想都不敢想的美事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