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拋開小軍小娥在生活上的羈絆,常芳也緩緩地喘了一口粗氣,她明顯感覺到家庭帶來的凜冽寒風已不似往年那般徹骨灼心,西北風拽著冬天的短褐走向了屬於自己的世界,春天的鼻息吹爛了百花,吹遍了村野,也吹散了漫天的陰寒,俊風家裏那隻大公雞打起鳴來也頗有威勢,精神抖擻。一切的一切都在表明,小河解凍了,棗樹萌芽了,天地開闊了,山川發綠了……
俊風的生意是越來越好,今年他沒花多大力氣就迎娶了自己早已相中的那款“飛鴿”牌自行車。騎在新車上來往於街道裏巷,看著同齡人羨慕的目光,這個飽受婚姻挫折的年輕人也從家庭的苦悶中解脫出來,暫時得到了心靈的釋放,雖然他到現在依然摸不清前方隱伏的是暗流還是險灘,但摸索著過河,享受這片刻的安全和舒適也是一種樂趣。
時間是消除流言的良藥,也是磨平創傷的妙劑。好幾年過去了,常芳的工作越來越順當,所有人都淡忘了那個和他交往密切的男人,包括她自己。幾年前的悸動給這個年輕姑娘帶來的**和希望都已石化在時空的穿梭中,凝固在遺忘的河流裏了,現在常芳的腦海中隻剩下了那句工廠裏的口號:“努力、努力、再努力,加油、加油、再加油!”至於愛情,那對任何人來講都是一種奢侈品,對於常芳這樣的已婚婦女,那更是渴望而不可即的幻夢了!
可是命運總會在你沮喪或苦惱的時候把一些肮髒的蠍蟲放進你那密封的口袋,也會在你舒暢愉悅的時候把一些浪漫的幻想放進你那溫暖的裀褥。就在常芳用平淡的日子把對愛情的**慢慢催化之後,這個已經沉沒在記憶深淵裏的男人又一次映入了她的眼簾——他還是那麽風趣、優雅,歲月的蹉跎並沒有在他臉上留下任何時光的痕跡,隻有那身落膝的風衣在這個牆麵上滿是諸如“軍愛民、民擁軍、軍民共建雙擁城”之類紅頭標語的年代顯得格外耀眼,也格外成熟。不過這倒是次巧遇,影劇院這兩天正在上映吳奇隆和楊采妮主演的電影——《梁祝》。在精神生活極度匱乏的年代,劇院赫然成了這個寂寥縣城的中心,每到下午,幾乎所有人都不約而同來到這裏閑話家常,嘮嘮閑嗑,而像常芳這樣的職業女性則大多成雙成對地花上幾毛錢買上兩張電影票,在愛人的陪同下盡情徜徉在曲折離奇或是催人淚下的影視情節當中,最後灑下幾滴告別的淚水滿意而歸。就在祝英台拋掉婚冠婚衣,雨水洗淨妝容,跪倒在梁山伯墓塚前焚掉那首“無言到麵前,與君分杯水……”的淒美詩篇時,整個會場都被這感人的一幕吸引了,翀在母親旁邊也忍不住滂沱的眼淚,手帕也濕了一大片;一道閃電劃過,伴隨著墳塋的倒陷,祝英台的殉情,常芳忍不住掉轉了頭,強抑住了即將奪眶而出的點點晶瑩,也就在這一瞬間,她看到了那個穿著風衣的男子,和那對炯炯有神的眸子還有那憂鬱而深沉的眼神。這是多麽湊巧,又是多麽不巧啊!
他也看到了常芳,露出了他那慣有的、誠實的微笑,但似乎覺得這樣並不足以表達他的欣喜和盼望,又努力地半欠著身,掙紮著揮了揮手,但隨即隱沒在銀幕上那對蝴蝶翩翩起舞所醞釀的光圈中了。常芳已經收住了眼淚,一種電影給她製造的幻想和衝動再一次充斥了心房,梁山伯的影子慢慢和剛才這個揮手的男人融為一體,而她也慢慢走近了布滿危險與僥幸蛛網的愛情的墳墓。
之後的日子便過得飛快,就像是平靜的湖麵上有了浮光掠影,有了雪泥鴻爪,不再單純地漂浮幾片水藻,也不再堆積無窮無盡的濁氣。春天的暖陽射在上麵暖洋洋的,秋季的黃葉躺在上麵清粼粼的,夏日的蛙噪遊在上麵悠然然的,冬季的飛雪飛在上麵白皚皚的。一切都掀起了新的意象、新的色彩、新的希望……
這個男人的溫文爾雅不僅是外在的裝飾,他的內在也像他所表現出來的風度和情操一樣令人歎羨,不管是寫作、舞蹈、朗誦,還是演講、談吐、交流,都展示出了他過人的智慧和超凡的技巧。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涅,與之俱黑。古語確是不乏真知灼見。常芳在他的引領下,似乎已經嗅到了上流社會滲出的股股濃香,從三步舞、四步舞、十六步舞到自由舞、交際舞,從職工大會上的默默無聞到口若懸河,都離不開這個男人的熏陶,漸漸地,她不再是迷戀於這個人煥發出的光彩,而是被他的內心和本質深深地吸引並引為依靠了。
常芳也許沒有想到,她的這段時光是她今生最璀璨的時刻了,因為此後,她將陷入生活的逆流,在掙紮和彷徨、奮鬥和追尋中度過。
但哪怕是一分、一秒,也是使她心靈獲得慰藉的絕好良藥,她開始向往從前厭惡的環境和事情,比如燈光輝煌的舞場、熱情洋溢的酒吧,這些令人心緒紛飛的地方好似一劑強烈的麻藥瞬間麻痹了人那失望的神經,並因此產生出更多的幻覺和美好。
他信奉氣功修行,常芳便跟著修煉適合自己的香功,有時還帶著翀一起修煉,什麽“達摩**舟”“一葦渡江”“雙鳳貫耳”都是那麽輕車熟路、似曾相識,她好像從修習中獲得了另外的一種人生真諦,她的心境也由此變得更加圓熟、更加細膩,對這個社會中產生的種種變異習以為常,都能夠看得更為清晰了。
他信奉佛教,常芳也便跟著購買了相關的書籍,如《金剛經》《楞嚴經》《法華經》《地藏王菩薩經》等,至於《心經》,她更是張口就來,“觀自在菩薩,行深波若波羅密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每每誦讀,心境一片空明,家庭中的瑣屑與煩惱便自然而然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魚兒在江河中久了,會厭煩河海的浩瀚而羨慕小溪的潺湲;老虎在山林中久了,也會厭煩叢林的深邃而垂涎遼闊的原野。每當這種情緒操控人心之時,惡念便會趁機而上,吞噬善者的慈悲,啃齧忠貞的決心。況且,背棄一場沒有愛情的婚姻,不管在任何人看來都顯得並非如何不道德,而在離經叛道者來講,隻要符合人性初衷的感情和因此引發的病變,都是可以加以原宥和赦免的。
感情就像烈酒,掩埋的歲月越長,它的味道便更加醇美。常芳在經過多天的交流之後,快要忘掉了所有,而隻是想成為那個自己極端崇拜者的影子。她不但點燃了家門口的火焰,不但不想讓它如同上次那樣化為沉默而可悲的灰燼,反而把所有希望的柴草往這本已不可遏製的烈焰中投擲,讓它愈燃愈烈、愈燃愈狂。現在這樣的感情灰線已經無法滿足自己逐漸膨脹的情欲,於是,天色變了,氣候也變了,寒冷的臘月點上了初春的燈火,蟾蜍的影子披上了滾圓的皓白——她開始頻繁地進貨,但不是一個人,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由於進貨的時間原本就不固定,這自然而然為她瘋狂的想法醞釀了一個成長的搖籃,至於那個他,更是願意把自己想象當中的愛情同肉欲結合在一起,這樣他心目當中的愛情才不顯得有什麽遺憾和缺陷,於是罪惡的行為便一次次在簡陋旅館那淩亂的床單上實現了,兩個原本道德高尚、衣冠楚楚的青年,在飽受愛情挫折和婚姻摧殘之後,悄無聲息地匍匐在夜間凝固的時間裏,用自己坦露的身體狂熱地向摯愛的人傾訴著淒涼的故事……“三十三顆蕎麥九十九道棱,幹妹子雖好是人家的人。我揣你的NT你揣我的手,心思對了咱交朋友。”這首俚而不傷的陝北酸曲道盡了天下有情人難成眷屬的心情,也正是許許多多因緣際會造就了更多的悲歡離合、傷情怨偶,致使道德高峰一度陷入被**裸的肉欲侵占的險境。
常芳卻覺得不以為然,她覺得這種做法一方麵滿足了自己那可憐情感幹涸窒息的需要,一方麵對這個充滿冷漠與刻毒的家庭是一種辛辣的諷刺與嘲弄,自己心底所有的憤懣製造的脆弱靈魂都通過這種陰暗的報複方式得到了拯救。
不管鸚鵡的吟誦多麽優雅,但它始終掩蓋不了一個粗人影影綽綽的呢喃細語;不管螢火蟲的尾燈多麽可愛,但它始終媲美不了一輪明月悠然離去的殘留光線。同樣,不管常芳如何小心翼翼,都無法抹去自己人生履曆上飛濺而至的斑斕血漬,也無法抹去流言蜚語無孔不入的眼神和世人粗俗的看法,可這對於一對沉湎於情海恨天的不是戀人的戀人來講,已經無足輕重,他們隻想活在當下,生在當時,並不想讓太多的人參與到這場在他們看來轟轟烈烈、前無古人的愛情博浪當中來影響遊戲紅塵的興致。
俊風似乎對此一無所知,依舊興奮於自己的新式“飛鴿”牌自行車飄逸灑脫的浪漫之中,或許對他來說這便是懵懂的幸福吧,可是這樣一個純粹的人為什麽要攪入這樣一場婚姻漩渦,任由戲謔的浪花肆意擺弄自己的思想和心情呢?
這也許就是上天安排的宿命!上輩子欠別人的,這輩子要還;上輩子施恩的,這輩子得益。他便是來這個世界上用單純的心去彌補前生的錯謬,而用今生的傷痛去縫合往事傷口的奉行者。一切都是如此安謐,如此寧和,讓人昏昏欲睡,在沉睡中蘇醒,又在沉睡中隕落。
常芳的婆母用她那鼴鼠般的靈敏和獼猴般的眼光對發生的所有事情都已洞若觀火,隻是暫時還沒有發作。她在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要把這個心目當中的惡婦打入陰冷的煉獄,永不再見。可是世間的事情往往不能令人遂意,不但有陷阱的微笑,而且有寬容的毒打,更有無動於衷的冷漠,常芳便對所有想要窺伺自己心聲的毒舌給予了一個空洞而冰冷的背影——婆母在家中除了她低眉斂首的模樣,唯一看到的便是她的背影了,這也是這個並未全老的婦女極度鬱悶和無奈的地方,她漸漸感覺到自己心力交瘁,已經無法全麵對付這個曾經沉默寡言、唯命是從的女人了。
正因如此,這個心地狹隘、心腸歹毒的老婦由於無法證實她那無盡的遐想和卑劣的濁念,於是別出蹊徑,千方百計地去找常芳的麻煩——不是誣賴她偷取了自己堆在牆角的柴碳,便是誣蔑她把工資貼補給了娘家;不是辱罵她做的飯菜味道奇差,虧待了自己的兒子,便是中傷她外出不歸,暗地裏行使曖昧的勾當,其間的曲折更是發揮得淋漓盡致,非文學家、大文豪所不能描摹。當濁惡的汙穢累積到一定程度,這股積惡難返的泥淖便會湧上地麵,形成一種龍嫠帝庭的災禍。
久已按捺不住心頭怒火的這對老夫妻,用他們偏狹的封建目光打量著新時代出現的一切——燈紅酒綠的舞廳裏男男女女摟抱在一起跳舞被他們稱之為光天化日之下傷風敗俗的奸情,站在馬路旁邊聊天的男男女女被他們稱之為朗朗乾坤之下眉目傳情的勾搭,男女同事因工作原因而登門拜訪被他們稱之為登堂入室之後的**,甚至電視上出現的泳裝美女都要被他們稱之為不知羞恥的**。在被傳統思想的禁錮和扼殺多年之後,他們感覺常芳經常往來於男女交往的這層蛛網已經密密麻麻地覆蓋了他們的頭腦,讓這個純潔樸素的家庭無形中上了一層恥辱的顏色,因此他們決定不惜一切手段來抹煞或剗除因常芳而帶來的在他們眼中無法抬頭的光輝色澤——他們不需要五顏六色的彩虹,他們隻習慣於蔚藍的天際。
夕陽的裙裾揮灑著濃墨重彩的筆法在皓月初生之前斂眉束手在西山的逶迤當中,路旁的老榆樹點點滴滴彈奏著瞌睡的曲調,從街麵倒插而下的水溝開始哽咽,院內的葡萄架低下了高昂的頭仿佛即將躺入休眠帶來的美夢,棗樹、梨樹、杏樹、果樹在這個寂寞的庭子裏吟誦著“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的趣詩妙句,瑟縮在土堆畔的鳴蟬也停止了它那疲憊的歌而步入了無盡的風致,俊風窯洞裏唯一一盞電燈泡閉住了呻吟的口,像跳動的冷焰一樣翕忽了一下顫栗的嘴唇便投入了墨夜的懷抱。
“俊風,起來開一下門。”暗夜中響起了鴟鴞般尖銳刺耳的聲音,正是俊風的母親,從細微的腳步聲可以斷定,俊風的父親也尾隨在後。
“這麽晚,有什麽事?”俊風揉著惺忪的眼睛不耐煩地說道。
“下去把門開開,看看老人有什麽事?”常芳推了一下緊抱枕頭、眼閉口張卻又默不作聲的俊風。
“有什麽事明天再說,我們都睡了。”俊風翻了個身,絲毫沒有下炕開門的意思。
沒辦法了,常芳隻好把外衣穿好,隨便穿了兩隻不配套的拖鞋,匆匆忙忙地抽開了門閂,一邊嘴上還不疊地應承著:“來了、來了,稍微等一下。”
餓虎捕食的時候總要藏起它那鋒利的指爪,而用慈悲的腳步盡量不讓腳底的花草受傷,也不讓獵物受到驚恐,卻在發動攻擊的最後一刻把獵物變得呆若木雞,成為嘴底手忙腳亂的菜肴,從而再次用鮮血來洗滌、拜祭自己鋒利的獠牙。
就在門開的刹那,俊風的父親,這個曆年操縱筆杆的文人登時變了臉色,一向文弱而慈祥的臉漲得血紅,額角的青筋像虯龍一樣蜷曲起來,一雙瘦削的執筆的手突然掐住了常芳的脖子,用盡他那背誦《詩經》的力氣死命啃住眼前的獵物不肯放鬆,他要在這冷酷的戰役中一舉斃敵,洗刷掉門楣上麵被人辱罵、唾棄的痕跡,即便搭上自己的一條老命卻也在所不惜。
常芳措不及防,身子一仰,連連倒退,一直退到鍋台旁邊。這個飽經風霜雪雨的女子在經曆諸多大風大浪之後變得異常果敢和堅毅,她已不再是過去那隻任人**的羔羊,而是一頭蘊藏著憤怒的母獅,關鍵一刻,她是可以做出一切讓自己都難以置信的事情的。這個時候,她眼角瞥到了一把傍晚剛切過肉的菜刀,由於沒顧上洗刷,現在還斜插在案板上;對她來說這可是此生當中命運賦予她的最好的禮物了。她毫不猶豫地拔下這把還留有些餘肉末的菜刀,筆直而有力地向俊風父親的頭上剁去,仿佛便是昨晚剁肉的樣子。
這個已經雪了頂的老頭瞬間變得脆弱不堪,臉上爆炸的青筋消褪得無影無蹤。他趕忙放開手,像孫悟空一樣三蹦兩跳就從屋子裏退了出去。常芳已經被憤恨衝昏了頭腦,她手持菜刀,帶著凶悍的神色衝出房門,把這把挾著仇恨的鈍刀揚手飛了出去,差點砍斷這個虛偽酸腐文人脆弱的懶筋和神經,嚇得他緊緊關上房門再也沒敢往院子裏探一探頭。
《黔之驢》裏的老虎也是這樣,剛開始的時候它依靠試探來摸清對手的實力,等到它嗅到時機成熟的氣味以後便毫不吝惜地撕下自己膽怯的麵紗,吞噬了眼前的試驗品。可惜的是,常芳是一頭真正的被惹怒的獅子,他的公婆似乎並沒有窺測到這一點,結果差一點做了菜刀下可笑的怨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