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芳的兄弟常小軍經過歲月的淬煉現在已經成長為一個成熟、壯碩的青年了,常芳的家庭寒氣似乎並沒有給他造成困擾,哪怕是在寒冷的冬季,隻要把宿舍內那灰綠色的被子往身上一卷,再大的寒風驟雪也可以充耳不聞。也許是繼承了父親的聰明智慧,平日不怎麽用功的小軍總能在考試當中脫穎而出,這不得不令所有的老師刮目相看,尤其是幾位主課教師對他更是給予了他無比的厚望,有的甚至把他視為自己揚名立萬的好機會,因此隻要他不管是學習還是生活上有任何風吹草動,都會立即告知常芳。這幾年常芳的日子倒是過得很平淡,在她自己看來,這種平淡或許才是一種福氣,兩個孩子的茁壯成長給了她無窮的力量,以此來擺脫命運之鞭的鞭撻和**,她現在並不像原來那麽難過,相反,她覺得璀璨的陽光正在向他招手,她也努力讓自己的步伐變得越來越輕盈,越來越可人,越來越矯健。小軍是個不安分的孩子,雖然聰明過人,可是往往聰明的孩子會比笨拙的孩子更能給人帶來麻煩。小軍年輕氣盛、血氣方剛,有一次因為一些小矛盾甚至對自己的班主任動起手來,這在那個褪色的年代可是十惡不赦的大罪,常芳除了要照顧自己的兩個孩子,還要兼顧這個劣跡累累的大頑童,確實有些頭痛,好在再過一段時間便到了考大學的關頭,之後的路就要靠他自己走了,每每想到這裏,她的心裏就會升上一種莫名的輕鬆和愉悅,也許這樣一來就可以略略掃除家庭內部矛盾帶來的塵氛,讓自己的呼吸變得舒暢起來。

自父親走後,她為了照顧自己的弟妹,也確實把這個家庭中的所有人得罪了個幹淨。每次不管是小軍或是小娥來看望自己,她那長著一張鷹隼尖臉的婆母便會從門縫中探出頭來窺伺一番,尤其是臨走的那刻更為關鍵——想必是要搜尋到她貼補娘家的罪證,然後加以褫奪和抨擊;有一次常芳剛剛回頭,她便用自己嶙峋的指爪伸進了常芳打點好的行李當中,想要探究出自己家中是否有什麽財寶落入外姓人之手。為了管理好家中的掃帚、簸箕、碗筷乃至縫紉機等大宗寶貝,她裏裏外外全部都上了鎖,包括那間裝滿了柴碳的小房子,常芳無可奈何,哪怕要煮點掛麵也要經得婆母同意才能打開廚房的門生火做飯,這讓她原本善良的心慢慢滋生出了參差不齊的罪孽枝丫,也為日後攪混生活中這窟寂寞的死水備好了粗壯的棍棒。

這三年裏,她像母親一樣經常趴在小軍班級那鑽風的窗口偷窺裏麵的一切,包括小軍無聊地在課本上塗抹以及拿剪刀胡剪亂裁廢舊的作業本,所有的所有都逃不過她的眼睛,雖然疲累,但卻欣慰,因為她並沒有看到小軍動任何出乎意料的歪腦筋,雖然成績達不到希望的目的,總算還過得去,這也足以告慰九泉之下的父親,起碼弟弟是一個正直、誠實的人。

不管是小軍還是小娥都和常芳有一種疏離感,他們並不想過多地到自己姐姐家中做客,可能是因為逐漸成熟的緣故,他們對由於自己而給親人帶來的種種煩惱和折磨深感愧疚,尤其是翀在祖母的慫恿教唆下往他們身上扔石頭和土塊並表示出不歡迎的驅逐態勢後,他們的心距離這個曾經棲息過的地方開始慢慢變得越來越遠了……

黑色的七月天空都飄滿了雨花,淅淅瀝瀝地敲打在街道石頭的棱角上,發出陣陣歡快卻悲傷的聲響。小軍自然而然成了這萬千節奏中的一個音符,不幸的是他這個音符跳到了他不該停留的地方。高考的時間短暫而漫長,常芳的心也七上八下,但所有的心情都無法影響那卷麵上的對錯,它隻是一場盛大宴會上飄散的紅帶,隨著**的淡去成為陣陣喧囂的陪葬。

小軍的落榜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在眾多學子都在衝鋒線上浴血搏殺之際,他卻迷上了最近興起的一種氣功——據說這種功夫練到極致可以踩在生雞蛋上走路,可以淩空製敵,更有甚者可以延年益壽、羽化登仙。他這個心思機敏活泛的人從此沉淪在自己設置的幻想場景中做了一個墮落的英雄,並由此走上了一條不歸之路,而這一切的一切,常芳都懵然不知。她隻知道,要考上大學的確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情,小軍的成績和分數線倒也相差不遠,或許可以卷土重來——哪怕考個三類大學,畢業後也會有一份體麵、亮麗的工作,為常家的門楣增光添彩,自己多年的委屈和悲傷也有了一個傾瀉的決口;讓眾人看看,她的眼光沒錯,小軍確然是一個學習的好苗子。

希望終究是希望,人們麵對的往往是不知名的可悲與憎怒。高考後,小軍理所當然地成為一名“氣功大師”,跟隨他的師父師弟到深圳淘金去了。這當然又是一段悲傷故事的開始,盡管序幕還未拉開,但黑色的烏雲已經籠罩在劇場上空,預示著一場暴風雨即將來臨。

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小軍第一次感到了困惑和不安,這裏到處是汙泥滂沱的馬路和百廢待舉的工廠,每日裏聽到最多的便是轟隆隆的機器轟鳴和工人們的喧嚷聲,他的“氣功”真是到了英雄無用武之地的境地了。小軍身上僅有的那點可憐的盤纏已經揮霍一空,肚子、腸子每天都在給他搞工人運動,把他折磨得瘦骨伶仃、精神頹廢,這個從來沒有動手吃過苦、種過地的新農民也拋開了身上披著的書生外衣,在外交內困的挾持下幸運地成了一名搬磚工人。

午夜的深圳是寂寞的,而寂寞的城也更為孤獨。每當小軍從工地上拖著疲憊不堪的腿走下來時,他覺得路邊的流浪狗都要比他幸福。在這個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情感、沒有交流的地方,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獨。當一個人心力交瘁、內心空虛的時候,他最需要的是一件填充靈魂世界的禮物,如果沒有親情和友情,那麽愛情也可以,就像一頭失去土地的牛,沒有了耕耘的希望,但它可以做一頭生活在畫家筆下的牛,去做自己夢想的王子,那裏沒有煩憂、沒有饑餓、沒有痛苦,也沒有失望……

小軍的相簿裏直到現在都偷偷地嵌著一張照片,那是個瘦弱的女孩子,斜坐著,手抱著膝蓋,臉上淡淡的酒窩裏醞釀著一種似笑非笑的甜美。他已經不記得當初兩個是怎樣認識的了,他隻是記得在他一個人吹笛子的時候,吹大街小巷都流行的那首鄧麗君的《甜蜜蜜》的時候,這張笑臉就依偎在自己身邊,那是一張怎樣的臉啊?充滿了羨慕和崇拜,充滿了舒暢和優雅。這讓他不由自主想起了一句詩:

“願在晝而為影,常依形而西東。”

“願在絲而為履,附素足以周旋。”

小軍盤算:不管是影子,還是素足,他都願意去做這個眼前人的附屬,她好像陰天裏的太陽,把結冰的心腸都能暖化;她好像敕勒川下的牛羊,把枯萎的草場都能染亮;她好像暗夜裏的圓月,滿足了所有水麵泛起的夢的波瀾;她好像家鄉院子裏的磨盤,把孤寂空氣裏醞釀的氛圍碾碎。過些天,小軍便打算把這件事情告訴母親和姐姐,讓他們共同分享枯燥日子裏燦爛的喜悅。雖然當工人的日子很苦,他那拿筆的手和白淨的肩膀都已經披上了憔悴的語言,但是他卻自得其樂。一個人如果有了精神食糧的補給,不管多少困難的詰責好像都能夠輕鬆自在地應付,並且樂在其中。可是小軍或許萬萬沒有料到,一個貧困的家庭帶給人們的或許不隻是食物的貧瘠,在思想的交流上也會橫亙起一座難以逾越的高峰,讓你心力交瘁、痛不欲生。

三個月後,當小軍這封帶著顫抖心情寫就的滿懷激動和愛意的家信到了母親手中時,這個家徒四壁的小家庭登時掀起了軒然大波,常芳當然是首當其衝的決策者。盡管她是一個明智而開通的人,她也能看清當前時代變革下所有風起雲湧造成的奇形異象,但對於愛情來講,她可以說是懵懂的,甚至是一無所知的,因此她對小軍這封飽含熱情和憧憬的信箋持了反對態度——她最終像大多數庸俗的婦女一樣,以家庭的因素否決了小軍這段萌芽當中的摯愛;她把家庭差距、生活習慣以及工作變遷和距離遠近放在了首要的考慮位置,但卻忽略了婚姻生活當中最重要的感情與交流。在全家人最後達成統一意見的書信經過萬水千山走到小軍眼前時,這個堅強、倔強的孩子像拋掉了掛在胸口的珍珠一樣把眼淚擲入了無盡的深淵,最終他毅然把這個殘忍的決定告訴了自己最心愛的人;麵對社會製造的黑漆漆的大鍋蓋,他們隻能以無力的擁抱來釋放壓抑的心情,最終麵對滔滔不絕的龍崗河墮下悲情的淚水,然後把他們愛情的遺照撕得粉碎撒在了洶湧澎湃的江麵上。

原本一場溫柔繾綣的愛情故事居然這樣收場!但世間的一切感情世界不都是這樣,總在欲說還休、若即若離的徘徊中掀開帷幕、落下序幕,最後在歸於沉寂的緘默中成為小說家筆下的淒美神話。

常芳感覺自己的這個弟弟實在令人煩心,尤其是跑到一個自己鞭長莫及的地方,更是令人擔憂,於是在多次躊躇下,終於下定決心,把自己的意誌凝結成淚水和悲情的利刃無休止地向那個脫離愛情魔咒的年輕人投擲,並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

常芳的母親是個柔弱、善良了一輩子的慈祥的老太太,她的思想和認識有一大半來自常芳的引導。當小軍前腳跨進家門的刹那,他萬萬料想不到一場不幸而勉強的婚姻已經備好了蓋頭,正等待他低眉俯首地接受這來自於全家人慈悲的饋贈;不久之後,他便想起了《紅樓夢》中黛玉之死那一章,當時他還悲憫這對封建時代的青年男女被傳統思想的荊棘把愛情之心刺得鮮血淋漓,而今天這出戲卻如出一轍地要在自己的人生舞台上虛偽地演出了。一個粗手大腳的姑娘,一看就是個幹活的好手,這讓小軍時不時地聯想起曾經那個躺在自己懷中身姿婀娜、蠻腰素口的女孩,也許她不善於針黹,也許她不善於種地,但她卻可以用焦灼的目光滋潤自己沸騰的心房,而現在這個她呢?雖然讓自己過上了簡直可以說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但是她對自己其實一無所知,也從來沒有近距離端詳過自己靈魂的模樣,沒有觸摸過自己心底泛起的那抹愛情的漪輪,她隻是像千千萬萬樸素的農村婦女一樣,每天重複著同樣的工作,幹著同樣的活,在她身上隻能看到兩個字——踏實,不用像城裏人那樣擔心七年之癢、出軌的陣痛,不用擔心沒收工資、貼補娘家,也不用擔心對於職業女性的向往和工作的執著會給生活帶來麻煩,她隻是像一頭勤勤懇懇的牛,竭盡全力耕耘著這片屬於自己的土地,但她卻永遠不會知道,她正在用自己的善良和勤勞埋葬著小軍心中一份獻給愛情世界的完美禮物。但,命運是不容違抗的,也無法違抗,他既不能為了自私的情欲而背叛含辛茹苦的母親和忍辱負重的姐姐,也不能用高尚的名義為短暫**製造的迷戀而刻上紀念的碑銘,他隻是像秋風一樣送走了一片泛黃的飄葉,而把永遠的寒意寫在了前進的路上……

小娥的婚姻更是倉促,對她來講,自己好像是姐姐的附屬品,從來也沒有過選擇的念頭,或許她都不明白選擇到底是什麽,她隻是中規中矩地沿著常芳的思維遊動,隨著姐姐精神細胞的逐漸消亡,她也終將迷失遊弋的方向而沉溺在無邊無際的深海。沒有喜宴、沒有彩禮、沒有祝福也沒有朋友,她從心底隱隱感覺到自己的婚禮其實隻是姐姐悲慘家庭對於美好生活的另外一種向往和寄托,而她隻是完成這場遊戲的一條線索、一幅地圖。她隱約看到了常芳送她出門的刹那間眼角閃過的一線淚光,也仿佛看到了小軍噙住悲哀的歎息之後吹出的最後一次笛聲……

“姥姥,十幾年了,小軍和娥娥都已成家,您可以放心了!”就在這所有悲傷而無奈的故事悄然閉幕時,常芳獨自一個人來到常義墳前,把積鬱多年的話鼻涕和淚地灑在了那方幹涸的墓塚旁,但這也許隻有身旁颯颯作響的枯樹和茸闒的蔓草才能聆聽,才能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