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從真正意義上講,為了了結翀對愛情世界的所有美好想象,常芳費盡心機隻是營造了一所埋葬美麗風光的墳塋,裏麵陰寒而冰冷,除了耗子愜意的窸窣和野草的哭泣再也找不到任何生人的痕跡,就連秋風都開始厭棄這無情無義的荒蕪之地,而這塊土地上卻傾注著常芳畢生的心血和記憶。
翀的工資僅僅可以維持自己的生計,有時還自顧不暇,遑論每個月高達數千元的房貸,不知不覺中他既成了背負“大山”的房奴,又淪為世人所不齒的“啃老族”,但這原本同他又有什麽關係呢?既不是他所求,亦不是他所好,隻是這個社會向他吹來的一股狹隘而偏執的劣風帶來的惡果而已。這股劣風不僅吹傷了這家,也吹傷了那家,隻吹得花也凋零,樹也頹敗,人也流宕,心也萎靡。
這天是觀世音菩薩誕辰,多年來,常芳一直堅守著佛的信仰,不久之前,還接受了佛門高僧給予的皈依禮,成為眾多在家修行的女居士之一。她對佛的敬仰完全來自拯救內心苦難的渴望,她希望在氤氳籠罩的香龕下,在青燈古佛的燭照中得到所有困惑和秘密的答案,得到心靈的超脫與釋然。無形的大石這些年幾乎壓得她透不過氣來,而這種壓迫感也隻有在眾多佛法淵深的高僧當中聆聽人生妙義的講讀時才能得到短暫的輕鬆。為此,每到佛教的大節日,她都會會同相識的居士前往不同的廟宇頂禮膜拜、祈福禱告;觀世音菩薩誕辰更是尊崇隆重,在法會開始的前幾天她便早早趕到幫忙打理會內的各類事務,和真正的修道者沒有任何本質的區別。
在經過一番番《金剛經》《法華經》《無量壽經》的洗禮之後,法會漸漸接近尾聲。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鳥兒剛剛出巢,才始聽著香風送來的陣陣梵音縱到枝頭吟唱,便嗅到了最後一刻孤星宣泄的萬點光華——那是明亮的光、希望的光、振奮人心的光、穿越時代的光。一個穿著皮革西服的男子,蓬鬆著蜷曲在睡夢裏的頭,用乜斜的眼睛探到常芳居住的這間屋子中來,略帶些尷尬的興味問道:“誰有梳子,借一下。”
佛門弟子是要與人為善的,這裏的修行者大多天性善良,在經過數年的佛法浸潤後更是把修行當作人生的頭等大事來做,可惜的是,她們的確沒拿幾把梳子——作為苦修者來講,容貌的修飾遠遠不及對佛法的領悟重要,隻有常芳翻出了一把頗有年代的木質梳子遞在他手中,隨即轉過了頭繼續翻閱那本厚厚的《般若經》去了。
相識是種緣分,有時會衍變成友情,但有時也會生長為憎恨。第二天,這個男子和常芳便熟識了,他修行的是密宗,常芳修行的則是淨土宗,雖然求道的方法不同,但目標卻是一致的,所謂殊途同歸,藏傳的佛教也有很多不為人理解的法理在內,但同樣可以修習到內心空明的境界——常芳同這個陌生的修道者開始了關於修行方式差異的探討,熟識之後,彼此家庭情況和生活狀況都已成為聊天中的談資,也因此而增進了雙方的了解。常芳萬萬沒有料到,因為這個新交的朋友,自己擺脫了目前陷入的經濟危機,也暫時讓翀看到了生活在烏雲縫隙裏的一束陽光。這個男人告訴常芳:現在民間借貸非常流行,把錢存在他們那裏的典當行可以獲得三厘甚至五厘的高額利息,僅他個人便在典當行裏放有兩百多萬,其他親戚朋友的錢更是數不勝數;他覺得在這個小縣城更容易貸款,而且利息較低,因此建議常芳可以從縣城的銀行或者親戚朋友那裏低息貸款,然後由自己代她通過熟識的關係放到典當行中,這樣可以獲得一筆不菲的收入,而常芳也能快速地擺脫因買房帶來的一係列經濟問題和生活困難。麵對巨大的利益**,這個在大風大浪中闖過來的女人竟然鬼使神差地受到了觸動,她迅速盤算了一下自己目前可以籌到的錢數和貸款以後需要承擔的風險,在一杯熱水還未完全入喉的當口便已作出了人生中極為關鍵的抉擇,並且同這個接觸不到一周的男人達成了一致的協定。
人生就是這樣奇妙,崛起也是一瞬,墮落也是一瞬。我們的主人公開始要麵對更為嚴峻的考驗了。
這段時間的翀可以說是最為瀟灑自由的一個人了,所有的花朵都為他綻開了芬芳的笑顏,房貸全部由母親負責繳付了,他的生活重擔被卸掉了一大半。常芳在每月增添了大量收益後,還收獲了無限的成就感和滿足感,她認為這完全是佛祖的威力在庇佑一個虔誠的教徒,也許是佛祖看到了自己在塵埃中翻滾的苦難,也許是佛祖看到了痛苦生活帶給善良心靈的沉痛,他發著慈悲讓一個無辜受難的靈魂在救贖中得到超脫。一個內心熾熱,對生活充滿**的人在死寂的森林中漫步久了,忽然看到譜寫在大地上的光芒,無疑會給寂寞的腳步增添幾圈泛著漣漪的**。但是所有人都容易在勝利的曙光麵前抹掉清醒的箴言,把自己變成大多數心潮澎湃、不顧一切的忘情人。隨著利益的逐漸滾大,常芳那好勝的心理也開始作祟,她憑借多年來積攢的威信和名譽從親戚朋友手中低息貸到了大筆款項,並將之迅速地投入到放貸的潮流當中,膨脹的口袋已經讓她喪失了關於風險的考究,喪失了起碼的理智和英明的策略,同陷溺在“孔方兄”懷抱中的求救者一樣,在風暴來臨之前並未意識到任何吞噬的危險,隻有享用不盡的幸福感在全身蔓延。
經濟的寬裕並不能改變人心本質的情感,也不能改變頭腦中的觀念和生活習慣,更不能改變一個人由衷的厭憎和眷戀。翀的家庭生活步履蹣跚地旅行在坎坷無邊的高坡上,看似一直向著光明與輝煌前進,實際上每靠近一步夢想的邊緣,便離被熾熱烤焦的命運近了一步。常芳心目當中美好媳婦的形象早在翀的心中同惡魔無二——她的來往對象以男性居多,這倒沒有什麽異常,隻是言談舉止之間戲謔調笑,她倒更像一個慷慨大方的賣笑女;而在家庭生活中,這個女人簡直把懶惰的字眼刻上了額頭,結婚後的三四年裏不管地麵多麽髒亂,連拖把都不肯挪動一把;論起孝道,除了認識自己的父母,別的一概不知,翀的親戚朋友在她眼中視若無物,而翀的父母她連叔叔阿姨都不曾叫上一聲,不知是家庭教唆,還是秉性無禮,隻能歸結為人品的卑劣;說起言談舉止更是不能提起,也許是學曆不高的緣故,這個表麵光鮮的女人連基本的成語都不識幾個,同翀這類文藝青年可以說是毫無交集,溝通困難。他們每天下班之後的生活除了吃飯以外再也找不到任何樂趣,翀一有空閑不是躺在**看書,就是在附近的佛殿裏轉悠,再不就是同朋友一直喝到酩酊大醉方始回家,而這個名叫楊梅的女人從來都不曾過問,也許她把時間都用在手機上和不同男人調情了,自己的丈夫卻很難得到她的一絲關懷和愛撫。曆史總是驚人的相似,長此以往,常小軍的戲文將會在翀的人生舞台上唱響,這一切來得那麽突兀,卻又那麽自然——悲劇像是一顆毒苗,在人們漫不經心中滋長,在人們漫不經心中釋放,又在人們漫不經心中帶來死亡。
一切分歧都是矛盾的起點,它不僅帶給人們煩惱苦痛,還會引發一連串的惡性循環。翀在婚姻當中失落的情感世界,在傳統壓抑下的強烈抗拒,淳樸內心中追尋的愛情,渺茫前途裏蘊藏的斑斕願景都在噩夢碎片的遺蹤裏找到了答案——既然道德感隻能給人帶來悲傷與淒愴,那麽他將脫光衣服任憑羞恥和醜陋**在陽光下詮釋傷疤膿血流出的無奈。一個偶然的機會,哪怕是一丁點兒希望都能讓他找到罅隙呼吸到放下道德包袱後的涼爽空氣。
又是一個複雜的白天,不但街麵的行人稀少得可憐,就連枝頭的黃雀也慵懶地垂下頭來,它們都在為一場畫了句號的邂逅打著伏筆,仿佛些微的語調或聲色都能破壞即將到來的劇情。昨天對於楊梅可是個難忘的夜晚,由於她和男人的曖昧聊天無意中被翀發現,因此原本醞釀了許久也壓抑了許久的爭吵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響徹了星空,也把這幕荒唐的醜聞帶給了小說牆角裏**的狐狸。時機來得總是那麽湊巧,總是那麽怪異且令人不可思議。就在翀滿腹怨氣,彷徨在馬路之上,無所適從之際,一個熟悉而震顫人心的聲音在電話對麵想起,原來是闊別了幾近十年的夢瑤——這個名字對讀者們來說可能已是極度陌生而新鮮的了,那是翀大學時代的唯一摯愛,因為她的出現,讓一個心碎腸裂的男人寂寞了多年之久,而好不容易得到的情感窗口也在打開的瞬間被一陣狂風關閉掉了。翀到現在都不明白這是怎樣的一次邂逅啊!沒有任何準備,沒有任何主題,有的隻是驚喜和詫異……
當這個當年還若即若離遊移在身旁的女人坐在自己對麵的時候,翀都有些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了。玻璃上透出的熹微陽光打在盛了半杯紅酒的高腳杯上,晃得雙眼都染上了絢曼的顏色,從搖曳著的淡淡血色**上還可以隱約看到似曾相識的酒窩和笑靨如花的青春。多年之後,一個愛過的人和一個被愛的人在一個尷尬的時間、尷尬的地點、尷尬的環境裏見麵了——翀本來可以拒絕這次無話可說的會麵,但多年前的情感波瀾在熟悉的笑語聲中竟然按捺不住安靜,隨著風的悠揚,卷起了一圈一圈回憶的陀螺,東西南北也沉睡其中了。
至於夢瑤為什麽聯係自己,這個翀到現在都還沒有弄明白,不過他也不想明白,這個世界本就有很多永遠無法解釋的秘密沉澱在曆史的河流裏隨著時光的推移變成傳奇、變成美麗,這也是我們的生活豐富多彩的原因——留在空白裏的回味要遠比繁冗拖遝的高論更有寫意。翀隱約感覺到對麵這副熟悉而陌生的麵孔有著同自己相同或是相通的境遇,這從夢瑤絕口不提的婚姻狀況就能體會得到;他更不願意提,因為這個問題無形中牽涉到被愛神拋棄的自己還有被絕望之劍刺穿的自尊心。他們頻頻舉杯,所有的話題都圍繞在曾經的戀愛和無限的遺憾當中——這是極度危險的,一個頹喪的男人在一個失意女子給予的慰藉中很難抵抗湧上心頭的那股情感需求。於是,不該發生的事情發生了,不該有的孽緣也有了澆灌的土壤。在夜的沉默中,沉淪苦海的一對舊愛擦出了新的火花,伴著淩亂的人生恣意行事——這或許是解脫精神枷鎖唯一快捷有效的辦法,盡管不為道德家所提倡,盡管被大多數正人君子所鄙棄,但他們還是義無反顧地投身到這座被倫理道德熔鑄的炭火爐中去了。隻有他們那積鬱的情緒才能深刻體會到這座熔爐帶給他們的痛苦,以及“圍城”內任憑情欲**的奴隸們永難撲滅的魔火。
這可真是個溫馨的夜晚!既沒有電話的騷擾,也沒有噩夢的羈絆,就連皓潔的圓月也在半空掩上了羞澀的眼,唯一能夠聽到的便是隱藏在熱情深處顫動不已的心跳,還有在永遠不知休息中細數光陰蹉跎的時鍾……
黎明帶來了**裸的清醒,可這丸藥劑並不能消褪翀和夢瑤臉上**漾的紅暈,相反,讓他們更有理由相信:已經死亡在婚姻墳墓中的行屍走肉索性就讓蛆蟲去啃齧它枯幹了的屍體,讓蛻化的靈魂離開無情陰森的鬼蜮展開溫暖的翅膀去尋找天堂。畢竟,一場沒有愛情的婚姻比起一場相愛的**更加不道德,也更加容易激起人們內心的憐憫。為此,翀並無絲毫悔意,他像在腐肉堆中過活的野狗叼到了鮮美的肥肉一般,包括偶爾墜落的一滴鮮血都不肯放過……
時間想拉住陽光的衣袖,不想月兒驚跑了拉車的玉兔,提早趕著踩碎清輝的步子來到人間。夢尚未醒,回眸間,人已去,樓已空,心也碎,腸也斷……翀仿佛做了一場難以置信的美夢,恍恍惚惚間剩下了一個人的舞台和空****的回聲。
被利益衝昏頭腦的常芳一刻也不停歇,她馬不停蹄地來往於村鎮之間,左湊右湊地貸下了一筆筆錢款,三個月一到,豐厚的利潤便像興奮劑一樣趕來刺激她那慢慢平複的心情,一次又一次;兩三年間,剩下的房款直如九牛一毛不值一提了,這一時成了她炫耀的資本——金錢在某種程度上可以改變一個人的性情乃至習慣,好像幹癟的氣球,一旦有了氣體的支撐,它便頓時擺脫了萎靡的宿醉,扶搖而欲上九萬裏了。常芳也是如此,可是她卻不知道平靜的湖麵下一雙雙罪惡的眼睛正自惡狠狠地盯著她,而且還帶著欺騙與狡猾的光。
經濟泡沫的光彩隻是曇花一現,人們都還沒有做好欣賞的準備,閃爍在夢幻中的斑斕便已碎裂在喧鬧的人間了。這些天,不管是哪家典當行,門前都熙熙攘攘地積滿了人,窮形盡相,形態各異——有麵目猙獰破口大罵的,有垂頭喪氣捶胸頓足的,有心煩意亂驚慌失措的,有悲喜交加痛哭流涕的……危急關頭,常芳總算在佛祖的庇佑下從這場災難籠罩的天空中漏網而去,當然,刮傷鱗片,割傷尾巴在所難免,但這已是不幸中的大幸——在別人還懵然不知的時候,她已經在法院起訴並獲得了一套房子的賠償,總算沒有傷筋動骨。
但翀可沒有這麽幸運了,他剛剛追尋到的純潔愛情根本經不起現實的檢驗,原本還憧憬第二次相遇的他無形中已然陷入了卑劣的陷阱無法自拔。世間本就不存在美麗的邂逅,也不存在重複的愛情,執著帶來的後果隻能是更多的圈套和幻影。當他沉浸在溫柔鄉裏安眠回味時,夢瑤打來了一個令人驚詫的電話,看得出來,這是個生活陷入困境的女人,在絕望烏雲盤旋的天空下整日號泣,而翀則充當了這個停留在過去的傾聽者;她要借錢,而且是數目不小的一筆款項,那可憐的語氣輕易擊破了翀的任何猶疑和置喙,在腦海中還沒有形成思維路線時便毫無理由地答應了這個來自溫柔鄉的最後一聲哀求。
這個曾經拋棄她的女人再一次消失在翀渴望的眼神裏,像夢境中轉瞬即逝的電波一樣,用它夢幻的語言撫慰了這個受傷的男人之後便沒入海底,再也看不到關於她的任何美麗故事,也聽不到關於她的任何動人傳說。作為夢中的愛戀,盡管留下了一條齷齪的尾巴,但翀卻沒有生出任何怨懟,也不忍心回憶那醜陋的轉身,美妙的夜晚隻是留下了無盡的懷念和感傷。
在經過民間借貸的浪潮之後,常芳的臉上爬滿了齟齬的沮喪,雖然她沒有受到多少傷害,但以往的驕矜與自傲在一夜之間化為灰燼著實令她難以轉過角色,做回自己。一個失去財富巨浪推動的船隻,同失去心髒的飛鳥一樣,在颶風來臨的瞬息,不但遺棄了彼岸的消息,而且遺忘了浪花的蹤跡,等待她的隻是數不盡的迷茫。
楊梅還是那個人,她似乎並未覺察到發生在自己丈夫身上的些微變化,至於心理的曲折更是莫測高深,難以企及。她一直以來都在按照自己的意願和想法行事,這個自以為是的女人,喜歡把腦袋裏的東西裝進別人的腦袋,強迫別人喜歡她所喜歡的,厭憎她所厭憎的,而總以為自己的決定又是準確無誤的——其實某種程度上這隻能證明她的愚蠢和愚昧。一個唯我獨尊的人加上蒙昧的無知和偏狹的荒蠻隻能創造出一個個令人齒冷的笑話,卻斷然得不到任何人的尊重與崇拜。楊梅並沒有領略到做人的風光不再於強迫別人改變什麽,而在於改變自己去挖掘美的寶藏;她所求的尊重、抬舉、誇讚、一致,隻能給她的家庭帶來無限的矛盾與摩擦,卻得不到絲毫憐惜的語氣和安寧的心境。就在常芳在經濟泡沫中奔跑的那刻,就在翀陶醉於愛情天地的那刻,楊梅隻是一如既往地用詈罵、苛責、詰難、狡辯和紅杏出牆的妖豔姿態增加她在丈夫心目中的惡心程度。在這樣的環境中,爭吵隻是家常便飯,而打架也成了堂而皇之的桌麵常客,盡管翀的拳頭不留情麵地在她身上形成了嚴厲的討伐戰線,盡管翀的憤怒已經燒徹了整個情感的平原,但疼痛和鮮血並不能改變這個在粗陋風氣和荒唐家教下誕生的可悲靈魂,與之相反,她用更為仇恨的目光和鄙夷的手段來滋養家庭生活,而這隻能帶給翀更多的苦惱和痛苦,帶給常芳無限的悔恨和內疚。這個年過半百的母親用自己所有的心血去設計和營造兒子的美好生活,結果適得其反,到頭來看到的隻是兒子沒有前途的婚姻和沒有遠方的追求。
常芳用自己的眼光和喜好為翀選擇的伴侶在某種程度上是她所希冀的托付者,她一方麵想要將其變成自己殘留下的影子,卻又想把這道影子控製在手裏——或許天下的婆媳都會麵臨諸如此類的問題,既要找一個代替自己照顧子女的人,卻又無法接納對方侵占統治領地的現實,這本身就存在著很大的矛盾。常芳對翀的疼愛更勝於阿寶,她向來習慣於用敏銳的目光找出即將發生或可能發生在兒子身旁的危險予以清除,但她忽略了翀自身的需求,比如兒子喜歡什麽,喜歡什麽樣的人等等,她隻是用一己好惡不假思索地去判斷和引領兒子的愛好——不管怎樣親近的人都有他們的不同之處,想要複製一個同樣性情的自己已屬難能,何況改造一個與自己同等成分的人呢?常芳原以為楊梅的成熟穩重可以代替自己去彌補翀性格上的稚嫩和生活中的雜遝,可她忽略了一點:楊梅並不是她,也不可能具有和她同樣的心境與感情麵對翀,她隻是許許多多為了完成婚姻而完成婚姻的諸多女性中的普通一員;對翀她並不具備多少真情實意,而對剛剛進入的這個陌生家庭也沒有太多眷戀。她的更多關注點仍然存在於舊日的家庭之中,而這個充滿陋習與糊塗、卑劣與無賴的地方也正是在她和翀之間滋生病菌的元凶首惡;這個看似成熟的女人其實並沒有多大主意,在那個滿臉酒意、出口粗鄙的惡婦和唯唯諾諾、一呼百應的老丈共同慫恿下,她無事生非的次數像除不盡的餘數一樣綴滿了婚姻數學題的尾巴,讓翀沉溺其中頭痛不已——一會兒要在房產證上寫自己的名字,一會兒要買女士用車,一會兒又要錢另外集資買房……這些都是那個無恥惡婦作出的籌謀與計劃,如果說翀厭惡楊梅的話,那麽他更加厭惡楊梅的父親和母親,厭惡她的生活習性和人品性情。
積蓄的炸藥在潮濕的地方可以暫保無虞,但是一旦接觸到火焰的味道它便會瘋狂地激起破壞的情緒來。常芳雖久不在翀身旁,但偶爾前來住的一兩天便立刻讓她嗅到了隱藏在整個家庭中沉默的硝味,起初她還並不在意,用她的話說:哪家的夫妻還不吵幾句嘴,可是不久之後,這個在她心目中知書達理的媳婦竟然當著她的麵口出穢語,甚至以不肯養老之類的話題敲打起自己來。按照常芳的脾氣,對於小輩這種無禮的行為當然不能縱容——義正詞嚴地斥責了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直到讓她啞口無言為止。可這並不能解決本質性的問題,楊梅在喪失任性、橫蠻的土地之後,便把怒氣的洪水全部宣泄在翀的身上,由此而引發了更為複雜、周而複始、互相攻訐的惡性循環。人們的運氣似乎在出生之際已被上天寫進了人生的日記,每天每夜,每分每秒都在逶迤地詮釋著文中的內容,可是我們卻不能改變,也無法改變。
糊塗的人看到糊塗的人往往欣喜,聰慧的人看到聰慧的人往往默契,有勇氣的人看到有勇氣的人往往會意。每個人都在茫茫人海中尋找著相似的腳步和同樣的聲音,可是找到的機會微乎其微,但也不能因為難以尋覓就決然放棄或是厭棄沉澱在眼底的沙子一樣的蹤跡。出人意表的是,俊風和他的父母竟然和楊梅這家人有著同樣的看法和作風,在所有人都還蒙在鼓裏時,他們已經水乳交融,達成統一戰線了;當然,他們共同的敵人自然是常芳了。
現在不管家中有什麽事情,俊風都會事先給楊梅一家人通氣,不知是出於對他們陰謀詭計的崇拜還是出於無端殷勤的討好,總之,糊塗與糊塗結拜了,卑鄙與卑鄙**了,無理與無理融合了,無賴與無賴成交了。常芳因為經濟崩盤的事情已經跑得焦頭爛額,哪有閑工夫應對這些無聊人們的蠅營狗苟,鼠竊狗偷。這麽多年過去了,她和俊風一家的恩怨已經在時光的鏡子裏逐漸模糊,某時某刻、有意無意間或許會提到當初彼此之間的爭鬥,但那隻是雲淡風輕的笑談和碎語而已,並沒有任何感情色彩在內。她不是一個記仇的人,她也記不住仇,到信奉佛教以後,她更把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當作過眼煙雲,不值一提了。可是,總有人喜歡翻開曆史的塵埃,找出留在記憶中的血腥,對之進行不服氣的篡改和杜撰;尤其俊風一家在多年前對常芳的堅強與獨立表露出無可奈何之後,他們的腐朽念頭一直以來都在祈盼一個翻身的機會,而現在似乎正是時機。他們從來也沒有想過,一個家庭的和睦比起彼此的輸贏尤為重要,而他們再次掀起的這些生活雜質除了給翀帶來刺耳的噪聲外再也起不到任何作用;他們從來也沒有想過,常芳那些令人討厭的行為從真正意義上幫了劉家的大忙,否則在社會滾燙的亂流中,那些汙垢守舊的思想宮殿將被衝刷得片瓦不存,而他們就連基本的生活都難以保證。
這個世界睚眥必報的人很多,但以德報怨的人則是鳳毛麟角。記住一個人的好處很難,而記住一個人的壞處則非常容易。這原本不必抱怨,人性的劣根幾千年前便已深種,要想一時之間根除,是萬萬不能實現的事情。常芳人到中年本該坐享天倫之樂,可是無風的水麵卻也**起了數不盡的波瀾,俊風一家時不時站在她的對立麵編排她的不是,不管家裏還是家外,這樣似乎可以找回他作為男人沒落的自尊。楊梅作出的幺蛾子更是令人發笑,她不顧別人的恥笑把自己與婆母之間的矛盾說得繪聲繪色,娓娓動聽,卻又楚楚可憐,招人憐憫。她完全體會不到假意傾聽者那嘲諷的眼神還有背後的議論,更猜不透這個世界會給一個到處宣揚家醜的人什麽樣的饋贈。她更像一個站在舞台上自導自演的小醜,用打扮巧妙的鼻子和暴露的屁股向觀眾討取嫣然的笑容和一兩文銅子的施舍,最後在一陣敷衍的掌聲中落幕。
就在戲台搭起,帷幕拉開的時候,這幫跳梁小醜根本料想不到作為主角的常芳早已寫好了退場的文書,在歡聲雷動中悄然遠去了,隻剩下一堆無辜的看客和一方空****的舞台。常芳多年前因為孩子而舍棄的種種情愫在經過眾人的擺弄之後又一次煥發出了蓬勃的生機,本來她想讓這段寂寞的感情一直沉睡在死灰裏,可惜的是有人撥動了琴弦,添加了柴火,無意中讓她離開了無奈和沉寂的生活走向了溫煦而歡樂的新世界。
翀近日來感覺到了一些母親的異樣,但由於見麵不多,他也說不上來這種些微感知從何而來,他隻是隱約覺得:母親已不是原來的母親,原來的高談闊論、促膝談心,變得諱莫如深,欲言又止。他想:或許是年齡的緣故,母親活潑開朗的性格也開始陷入了沉默的姿態,這可能是大多數畏懼年老、畏懼病痛、畏懼孤獨、畏懼空虛的老年人的心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