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常芳退休之後終於停止了忙碌的車軸,學會了享受夕陽的嫵媚和弱柳的招手。她那不甘沉寂的心在一片溫馨的空氣中反而感覺不太習慣,像是蹲進了錦衣華服的金屋,施展不開騰挪的手腳。一直以來,她都沒有放下兒子的婚姻大事以及買車買房的盤算,由於翀在第一次愛情受挫後再也沒有談過一次像樣的戀愛,這使得她在準備一切的時候捉襟見肘、無可奈何,好比一艘失去方向的船,哪怕使出多大的力氣也隻能被大海放逐,卻永遠看不到鮮花盛開的彼岸,也看不到任何休憩的希望。

俊風開始發起了牢騷,因為一起工作的同事都已經抱上了孫子——在他們這個年齡中的談資無非就是子女兒孫,可是每當大家夥聚在一起談天說地的時候,俊風好像被什麽鉗住了嘴,無從說起,他是怕極了別人詢問起他有關孩子婚姻的事情,一般這個時候,他都會漫不經心地敷衍搪塞,甚至裝作沒聽清楚,糊弄過去。一到家中,俊風那強烈的自尊心便開始作祟,時不時地自怨自艾,抱怨起十幾年前反對翀戀愛的事情來,現在想起真是有些自作聰明,其實糊塗之至。在經過多番思想的矛盾掙紮後,他和常芳這對滿年說不上幾句話的夫妻竟然出人意表地達成了一致,那就是不管兒子談不談對象,先把東西置辦下再說;這件事放在案板上已經好幾年了,繼續置之不理的話,恐怕要發黴發臭,生出惡心人的蛆蟲來。

說幹就幹,他們沒有多少深思熟慮的時間,房地產市場對他們來說是輕車熟路,沒用多久,他們就選好了心目中的房子——南北通透,三室兩廳,采光不錯,樓層也好。幾十萬元的首付對一個普通家庭來講可是一個驚人的數字,但俊風和常芳連考慮的心思都沒有便預付了訂金,坦然並喜悅地等待著交房了。

而翀現在的感情還處在一個虛無縹緲的雲層當中,他把曾經擁有的**和想象都用沉重而斑駁的枷鎖禁錮起來,像稀世珍寶一樣藏匿在自己心底而從不在人前顯露,任何人看到他都會以為他是一個對於愛情沒有想法的怪人,即便能夠透過工作的縫隙遇到優秀的姑娘,他也會讓冷漠和沉默把一場豔遇變成死水。好多長輩在為他挑選了很多自以為合適的姑娘之後,無一例外地喪失了信心,不再提起一次次失敗的做媒經曆——他們並不知道,在他們眼中的溫柔嫻靜、家境優越對於翀來講便是一紙空文,上麵既沒有琴棋書畫的賞心樂事,也沒有吟詠風月的良辰美景,唯有一股焦臭了情節的煮鶴焚琴之味。這些他們永遠不會知道,包括俊風與常芳,盡管他們拚死拚活地為兒子置辦了房屋,可是他們並沒有從根本意義上根除翀內心凝結的情感腫瘤;輕度的撫慰或許可以減輕病人的痛苦,但絕對不是起死回生的靈丹妙藥,可悲的是故事的主人公終究也難以揭示其中隱藏的奧妙與精髓,依然淪為了世俗中平庸的一粒微塵。

翀在婚姻方麵表現出的無動於衷和漠不關心令俊風夫婦憂心忡忡,他們已經不再在被動等待的煎熬中徘徊,而是拿起了三十年前的勇毅對曾經的失誤進行了彌補。經常有一些說媒的老婦登門同常芳攀談,原本極端厭惡這些搬弄是非、翻唇鼓舌之流的常芳現在卻對這些厭惡的對象表現出了發自內心的熱忱,不但殷切地盼望他們到來,而且一旦有機會遇到,必定千方百計地請進家中,端茶遞水,真心求教。俊風專門在超市買了兩條中華煙,還有金駿眉之類的茶葉,以便這些介紹人來了之後無物招待——他和常芳的想法不同,更傾向於找一個溫柔和善的兒媳婦。常芳則更喜歡性情方麵同自己接近的女孩,活潑、開朗、堅定、果斷,有著男子一樣的頭腦與睿智,因此在翀還沒有發表任何看法時,他們夫妻二人已經吵了個不亦樂乎。

婚姻中所謂的鳳翥鸞翔、比翼雙飛那不過是古代人對美好生活的寄托而已,因為受到門第觀念和世俗影響的緣故,大多數人都想通過小說家之口尋找一個理想存在的突破,為此他們絞盡腦汁編織出一則則美麗動人的愛情神話,這或許是中國文學對於圓滿結局的由衷渴望,但它代表不了在現實的壓榨麵前一顆顆落地的人頭,也代表不了熊熊燃燒的愛情之火在苦寒之地中奄奄一息的最後一撮灰燼,它隻是人們理想國中彌留的一線希望,一點上天慷慨給予的情感饋贈。

翀是打定了主意不看對象——其中一部分原因來源於對第一次愛情美夢的懷念,而更深層次的根源則是對父母之命的反抗。每個人都在不同的道路上走著相同的人生,但是翀卻想脫離命運規劃的路線自行遊走,他像一隻追求陽光的兔子,在夕陽落山時都不曾抓住一抹金黃色的影子,最終在疲憊和倦意來襲時墮入憔悴的夢鄉。曾經如詩如畫的生活藍圖,在真實的人生麵前,不過是不名一文的孩童在父母麵前展示他第一幅拙劣的畫作而已——盡管在他眼中那簡直是人間完美無瑕的存在。

俊風夫妻同樣陷入了焦躁的苦惱之中,他們每天淩晨睜開眼的第一項任務便是鼓動如簧之舌在兒子麵前下盡說詞。漫天飛舞的照片像秋風召開的舞會,在蕭瑟與黃落中堆滿了強顏歡笑,而這一切在翀眼中好像電視劇的情節一樣可笑——其中確實不乏長相嬌美的女子,但那又與他有什麽關係呢?麵對這些不一樣的麵孔,他隻是感受到兩個字的真實:陌生;除了這兩個字,翀再也找不出任何字眼來形容此時此刻的心境了。這些美人臉隻能帶給他短暫的審美享受,但卻吹不皺感情世界裏的一池春水,更無法讓他吟唱出“君當作磐石”之類的肺腑之語。這種婚姻設計無疑是最為失敗的笑柄,它的出現簡直就是封建社會死亡之後的棄嬰,帶著沒有體溫的身體和濁臭的呼吸繼續彷徨在不屬於它的世界裏侵蝕人們的魂靈。

常芳已經急不可耐了,這個一貫端莊穩重的女人在走向人生的中點之後反而變得焦躁起來。或許上天給你的機會你隻能坐等,而不能依靠自己的意識去攫取,否則便會得到懲罰。就在洶湧澎湃的潮水隨著圓月的殘缺平複了心情時,一扇豁亮的窗口突然向已經瀕臨絕望的常芳打開。

又是一個炎熱的夏季,常芳已經記不清這種焦灼陪她度過了多少個這樣大汗淋漓的夏季,但可以確然無誤的是:翀現在依然按部就班地蹲守在單身的陣地上,扶著那麵不屈不撓的大纛,令人惱恨不已。她在百無聊賴之際想起了過季的衣服,這個時候去買,肯定會便宜不少,雖然好多款式已經過時,但在這個分不清名牌和流行的小縣城裏這些都屬於無所謂的範疇。

在經過一番精挑細選之後,她終於選定了一件帶著絨毛的秋衣和一件保暖的秋褲,還有一塊緞子被麵,就在她轉悠著為翀選擇相親的西服時,迎麵看到縣醫院的一位大夫——婦科醫生,常芳曾多次在她那裏看過病,已經是老熟人了。這位大夫身旁站著一個身著白色涼衫的姑娘,看樣子她們是看中了什麽衣服,正在同老板商量價錢。

“阿呀!李大夫,好長時間不見了,買衣服呢?”常芳熱情地問道。

那個頭發蓬鬆的女人轉過頭來,陽光從屋簷上跑下,刺得她眼睛迷糊了起來;她用手搭了個涼棚,向招呼她的地方望去,依稀認出了常芳:

“是你啊!太陽照得一下子沒有認出來。咱們有兩年不見麵了吧?你在這兒幹嘛呢?”

三個女人一台戲,這兩個熟人登時便像話癆一樣敲鑼擂鼓開始了無休止的閑談,直到她們感覺出等待好久的那個女孩不耐的神情後才終止了無限劇情的導演。

“你家孩子結婚了沒有?”絮絮叨叨的閑話終於轉到了常芳最為關心的正題。

“現在還沒有。”常芳沮喪地說道。

李大夫用狡黠的眼光斜覷了一下身後,拽著常芳的胳膊把她拉到商店門口的一個拐角處,偷偷地問道:“你看我跟前的那個女孩子怎麽樣?”

常芳驚奇了,她再次仔細打量了一下還停留在原地的那個女孩,然後不假思索地說:“感覺挺不錯的,要不,先留個聯係方式,我回去給兒子說說,你也事先通通氣。”

“沒問題,沒問題,我可等著吃你的豬腦肉呢!”李大夫爽快地應承道。

南歸的秋雁排成一字形在灰蒙蒙的天空中飛翔,它們憑借靈敏的直覺向著溫暖的源泉行走,雖然不知裏許幾何,但圓滿的結果卻是指日可待。這不比隨風飄揚的黃葉,隻知為藍天那憔悴的臉龐添上幾縷淩亂的愁緒,而卻不知歸宿何處。葡萄樹被深埋在土裏,仿佛要提早準備過冬的棉衣。向日葵萎落了果實,垂頭喪氣地哀悼著豐收的流逝。翀窗口旁擺放的那盆吊蘭好像生了病似的低斂著眉頭,打不起一點精神來。牆外旮旯裏顫抖的蜘蛛網也在涼意的呼吸中瑟縮起來,它們從房內日夜透出的孤燈便能摸索出主人的性情,因而當風兒超度一切消殞的記憶時,它們自覺地把自己裹在了牆角的暗處,以免受到丁點兒波及。

除了兔走烏飛的日程表,隻有永不停歇的鍾點交響曲陪著翀度過每分每秒。神祇開始厭倦並討厭翀目前表露的這副模樣了,這明顯是對他文案上命運之薄的不滿,也是對他至高無上權威的挑釁——一個成年男子怎麽可以喪失對婚姻的追求,對女人的仰慕呢?這位超越虛空的智者於是決定派遣衝動的魔鬼來戲弄眼前這個反抗命運,甚至反抗自己的年輕人了。

常芳欣喜無比地把藏在內衣兜裏寫得歪歪曲曲的電話號碼迫不及待地交到翀的手裏,並且千叮嚀、萬囑咐地告訴對方是怎樣漂亮、達理的一個人,告誡他千萬不可錯過這次機會,但在等了良久都沒有收到任何關於此事的音訊後便又著了急——她萬萬意想不到,就在她把那視若珍寶的紙條交到兒子手裏的當天,還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就被翀丟進了堆滿飲料、巧克力等物的垃圾桶中,更別說能夠承載著滿船的驚喜送到自己麵前了。

常芳對兒子的這種態度已經忍耐到了極點,在不管是諄諄教導還是循循善誘都石沉大海以後,她決定采取強製手段:首先把兒子的行李打點妥當像上大學一樣幹脆把他趕到單位上去住;再就是罷工,不但取消了兒子回家吃飯的資格,而且拒絕清洗一切翀的衣物;就連每個月的生活資助也完全收回。這樣一來,翀自然而然陷入了一個孤立的境地,除了原本的寂寞,內心當中更多的是無言的孤獨。

深秋的夜格外冷寂,隻有三三兩兩撲打著翅膀但卻飛不甚高的麻雀還在地上尋覓著生活的底氣。翀的房間被一股寒氣襲擾著,如果不是有一床厚厚的被褥,估計他現在早已忍受不住而舉手投降了。

今晚是一個漆黑的夜,大概月宮裏的嫦娥不小心打翻了硯台把蟾宮都潑得不見了人影。翀一個人躲在被窩裏翻完了最後一頁《金瓶梅》,仰起脖子來吐了口氣,隨即拿起床頭上剩餘的二兩老村長一飲而盡,翻身拉滅了懸掛在屋頂上搖曳的燈,閉著眼浸透在夢的雨聲中。

正自朦朧之際,電話響了起來,這在無聲的夜裏顯得格外刺耳,他翻身一看,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竟然是那個“妹妹”來的電話,這可讓他無名中清醒了不少,至於說話的內容,現在已經比較模糊,隻是依稀記得都是一些欲言又止的關於愛情的省略號。在短暫而漫長的一番通話之後,翀睡意全無,他翻開了母親發來的短信,上麵留有那個“天上少有,地下全無”的相親對象的聯係方式;也許女人對於男人來講,就是一滴毒液,隻要有了毒引,便可引發一連串的反應。翀當即鬼使神差般給那個陌生而熟悉的號碼發了一條信息:“在嗎?我是XXX介紹的XXX。你什麽時間有空?咱們見個麵。”

就是這樣看似簡單,但卻後患無窮的一則短信,在不久的將來,將要把翀置身於煉獄的惡焰上炙烤,以至於他幾乎同舅舅小軍走上了一條同樣難堪、同樣悲哀、同樣絕望的婚姻之路。不過,蒼天似乎更加眷顧於翀,他把所有的忍耐、堅毅以及蛻變的疼痛都留給了這個未經世事、滿懷憧憬、天真淳樸的少年,毅然決定打造一個麵對親情、愛情“恢恢乎遊刃必有餘地”的果敢靈魂,雖然這樣的靈魂會以醜陋、瘡痍的麵目示人,但這不才是真實的美嗎?它昭示著一種新的婚姻觀念和愛情時代的來臨——夫妻承擔責任,情人承擔愛情。

見麵的地點很簡單,見麵的方式也很傳統,沒有任何戲劇性的成分,也沒有任何值得人們回味的瞬間——隻是普普通通的幾道菜,沒有酒,也沒有更多的交流。兩個人在沉默的氛圍中吃了一頓尷尬的午餐,彼此甚至連基本的印象都沒有多少。翀隻是隱約記得,那是個溫和的中午,陽光柔軟地傾瀉在大地上,街道沒有多少行人,一派蕭條的景象,或許是早秋的緣故,雖然沒有肅殺的語言,但卻可以在稀薄的空氣中看到嚴厲的口氣。那個女孩似乎是穿著一件白色的羽絨服,已經不能確定;翀本就不是一個善於言辭的人,加之對方表現出來的沉默寡言,更是讓這頓充斥了壓抑氣氛的會餐變得單調乏味。

與目前無趣會麵相反的是常芳發自內心的高興,就在翀離開飯局剛到門口吐氣的瞬間,母親的電話便已在身旁響起。他煩躁地接起,再一次鬼使神差地回答了母親的問話:“挺好的,就這個算了!”

這或許是世間最無可奈何乃至精疲力盡的對白,任何女子在翀的眼中看來,沒有什麽分別,除了相貌不同以外。他想象不到相親這種辦法是由誰創造出來的——兩個沒有任何關係的人坐在一起商量生兒育女的事情不是極其荒謬嗎?最優秀的小說家也不會把故事情節設置成這種傻瓜式的笑話;因此尷尬的局麵在所難免,悲情的結局也在所難免。翀想:不知女方在麵對一個陌生男子時抱有何種想法,是否同自己一樣把婚姻的成就當作傳統形式來完成,而身處其中的自己不過在絕望中充當了習俗的棋子,但卻斷然得不到想要的幸福和安寧。

之後的一切順理成章,隨著聯係日益密切,兩個月後,在沒有對著聖經發誓和任何法律條文的允諾下,他們像諸多熱戀中的情侶一樣,把各自的東西搬在一起,名正言順地同居了。

也許世間所有的戀情都是一樣,剛開始不管任何錯謬,任何缺點在情欲的迷霧中都看不清彼此,一旦黎明到來,隱藏在霧氣中的潮氣和寒意便會消散殆盡,化作記憶裏一朵純潔的蓮花。

女人的魔力確實不可思議,在經過漫長歲月的溫潤後,翀已經完全遺忘了印在時光痕跡裏的失望與悲哀,遺忘了失落的愛情和追求。他不止一次地拷問自己:他們之間的這種微妙關係到底是源於愛情的滋養還是源於彼此的依賴?到底是挫傷之後的自我慰藉還是發自內心的情感回應?這像一道朦朧的哲學題,既看不清答案的起點,也摸不到答案的終點,而隻能被動地接受運命的回答。

我們在經曆各式各樣婚姻的玩笑之後,總希望能有一段風花雪月的感情在平淡的婚姻生活當中綻放出令人欣羨的花蕊,但是結局總會把惋惜和悲催掛在嘴上,使人啞口無言。翀的開始已經注定了一生的懊惱與悔恨,造成這種局麵的根源一者來自於他性情的優柔寡斷,一者來自於他還不能完全詮釋愛情的真正含義,傳統觀念的桎梏讓他在自由戀愛的航舵上暈頭轉向,迷失了自我;在毫無任何準備的前提下,提早邁入了婚姻殿堂,其實他還根本不清楚婚姻的真諦呢!

常芳興高采烈地跑前跑後,盡量思慮著把婚宴辦得周密細致,既要表露內心所有的喜悅,又不能讓道賀的人指出什麽謬誤;隻是在眼前熱鬧的背後卻潛藏著一把惡毒的尖刀,它早已根植在這出悲劇的戲底,但沒有任何人發覺,而沉浸在歡喜幕後的常芳更是如聾似盲,看不出一絲端倪。

寧可得罪君子,毋能得罪小人。這可真是至理名言,君子有做人的準則和底線,能夠用理智克服內心深處的惡念,哪怕遭人圍攻、受人詆毀,也可泰然自若,若無其事,甚至以德報怨;小人則不然,隻是稍有疏漏、言語不當,便會睚眥必報,仇深似海,甚至挾私報複。常芳的親家母便是後者一類,除了一手把無理要求變得理直氣壯的拿手好戲,更有一副卑劣、惡俗的靈魂,撒滾打潑、插科打諢、野蠻刁鑽、自私自利等品質在她身上繪成一幅百花齊放惡婦圖。有人說:娶媳婦並不是娶丈母娘,這可大錯特錯了。你敢說一口甕裏能釀出兩種味道的醋嗎?你敢說一道河裏能舀出兩碗不同顏色的水嗎?常芳是第一次當婆母,翀也是第一次做新郎。母子二人用同樣單純、質樸的眼光去看待這場婚姻,其實他們麵對的不隻是一個學曆低下、缺乏家庭教育的媳婦,他們更大的問題在於無形中影響家庭生活的婚姻環境——整日浸泡在慫恿、教唆、無禮、自我中的環境又如何能孕育出幸福的花朵;如果是花朵,也是惡魔之花,令人頭痛之花。

人的外表隻能蒙蔽世界的眼睛,但卻蒙蔽不了人們的心靈。僅僅的一次交鋒,便讓常芳領略到了麵對婚姻,她缺乏了至關重要的了解和溝通,這對於本不成熟的家庭維係可是致命的打擊。當他們麵對麵談論彩禮的時候,這家人一改往日的偽善麵孔,個個像撲食的狼群一樣,用誇張的姿勢和可笑的謬論比劃著這場生意的得失。毫不諱言地講:這類斤斤計較,在為數不多的錢財麵前喪失體麵、喪失尊嚴的人也隻配得到唾沫的羞辱和鄙夷的炙烤。常芳那倔強的性情在這些可笑而可悲的枯魂麵前激發了幹燥的引線,飛炸的黑煙熏透了抱著樸素情感的翀以及他那純潔的夢境;狼兒也怕憤怒,也怕斧鉞,垂頭喪氣的尾巴看到情形不對,登時夾著原本驕矜的臉,帶著紅赤了半邊天的尻不迭地逃竄了。

把對愛情的向往改裝成婚姻的戰車,再把婚姻的戰車改裝成生意的商鋪,這成為常芳始料未及的笑話,也成為翀把婚姻生活營造成喪葬地的惡源。本來一件可有可無的小事,被這戶小肚雞腸的人家帶進了心懷芥蒂的舞池,想停都無法停止,總要等到音樂發出聲嘶力竭的痛楚不得罷休——這個剛跨進劉家大院不久的媳婦在炕頭都沒有坐暖的時候,竟然當著婆家所有人的麵,在大年初一早晨把一盆髒水潑在了婆婆住的炕頭——麵對這個毫無理性、野蠻刁鑽的瘋子,翀已經無法抑製心頭鬱積的毒氣,當即把她打了個半死;鮮血如果能改變一個人的靈魂,世間也不會有諸多恩怨情仇、相恨相殺了,翀的憤怒隻能給自己帶來更多的煩惱和糾葛,卻絲毫無益於拯救這篇悲傷小說的結局。

盡管如此,這杯斟滿的苦酒大家仍是喝得津津有味,婚禮也是辦得轟轟烈烈。和大多數配偶一樣,他們在觥籌交錯、杯盤狼藉以及親友的調笑中陷入了迷醉,這個時候或許再也沒有人會留意新娘臉上的怨憎以及坐在席上一言不發的親家母和她略帶狡獪陰毒的眼神。一切的跡象都在表明:翀的這場喜宴其實是命運給他安排的一場鬧劇,劇情才剛剛開始,而讀者便已預料到了故事的結尾。這也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這還是盜了版權的鬧劇,不但情節在不斷地推陳出新,就連規定了的章節也在變幻中眩暈。

匆匆,所有都在匆匆中開始,也都在匆匆中結束,不管是希望的雙手還是絕望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