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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春以來,雨水特別多。從三月到五月間,連續幾個月,幾乎隔一兩天就要下雨。雨水多,對植被生長自然有利,但對於農民的莊稼和農事來說則未必。且不說正當茶季,采來的茶若不馬上炒製烘幹,就可能被漚壞,更要緊的是,一般好茶都產在高山上,而雨水這麽下,高山很容易發生山洪乃至泥石流,給茶農帶來人身危害。

據說省裏、縣裏都發了預防洪災的緊急通知。鎮上也開了一次各單位及各村負責人參加的動員會,要求各單位立即成立應急小組,指定專人值班,加強巡回檢察,製定應急預案等。

老河口村作為鎮政府駐地,當然應該走在前麵。動員會開完,村上也馬上召開了村委擴大會議,會上組建了村裏抗洪防洪應急工作組,組長由村支書何金明親自擔任,村主任何玉田擔任副組長,組員是各村民組組長。鑒於林場目前沒有隸屬關係,提名六子作為代表也加入工作組。

這樣,六子又有了一個新身份,老河口村抗洪防洪應急工作組組員。六子很意外,但也很高興。正當林場的盆景園有名無實之際,這個新身份恰好彌補了自己工作的空白。他大老何,他姆媽也都覺得這是個好差事,好好幹,莫辜負了領導的信任。

因林場好幾間房子空著,工作組決定臨時在林場設立抗洪防洪應急工作辦公室,這樣,六子也就事實上成了工作組主要值班人員。

秋浦河在一年裏,絕大多數時間都是安靜的。清淩淩的河水從群山中無數小溪匯聚而來,到了綢嶺腳下,漸成一條寬廣的大河。流經老河口鎮時,已經走過了很多蜿蜒崎嶇的路,自然借著低平的地勢喘口氣、歇會腳了。沿河兩岸星羅棋布著村莊、學校和河口老街的老房子。老街在河東岸,學校和林場都在西岸。中間有公路大橋連通,旱季,兩岸也可以直接走上遊的大壩上過。

眼下,河水水位上漲,河麵幾乎要漫過大壩了,因此,沒人敢走壩上過了。婦女們洗衣裳也不再去壩上蹲著了,都齊齊去下遊河灘邊洗濯。

這天早上起來,六子往窗外瞅了一眼,見陰沉沉的天還是一副不開晴的樣子,不覺心情有些抑鬱。擰開收音機,廣播裏正好天氣預報,預報說,綢嶺地區依然局部有大到暴雨,各單位要做好應急防洪準備。

這些話最近一段時間以來,幾乎天天都能聽到,六子已經見怪不怪了。工作組的另一位成員,河口村會計何三運曾經開玩笑說,“天氣預報都是女人的臉,說變就變。當不得真。要不甭想過日子了。”

也是,天刮風下雨都是常事,農民該上山還得上山,該下地還得下地,節氣不等人。畢竟天氣預報不能當飯吃,何況預報也經常不準。早上才預報說午後有大雨,可真到了下午,卻是白花花的太陽晃人眼。這幾年,氣象局也學精了,她們預報時常加一些模糊的方位詞或時辰詞,比如局部地區、未來幾天等等。在六子看來,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幹什麽工作都不易。

六子到街上吃了早飯。早飯是二十個油煎鍋貼,外加一碗白米粥,鹹蘿卜絲和醃雪裏蕻這些小菜免費自取。六子吃完,抹了一下嘴角殘留的油,滿意地對小吃部老板說,“先記著,月底攏一攏跟你結。”

老板抬頭漠然地看了看六子沒言聲,後廚老板娘卻跑了出來,滿臉不高興地說:“六子,你上個月的賬還沒清呢?”

六子臉騰地紅了,一邊快速往門外走,一邊說:“放心,老板娘,月底肯定結。本鄉本土的還跑了不成?你沒看現在是抗洪救災時期,工作組哪有精力處理這些芝麻大事?”言下之意,六子真把自己看成了在編的工作組工作人員了。

老板娘嘟嘟囔囔嘀咕了老半天,顯然最近生意上欠賬的太多,尤其是單位裏人欠賬,不好不讓欠,可偏偏是這幫人最不靠譜。老河口沒什麽像樣的企業,鎮上財政吃緊,據說吃差額補貼的非鎮政府直屬單位一律掛賬。像農技站那幾個農技員,基本工資由縣農業局撥付,可差額工資那部分要從鎮政府領取,眼下鎮政府沒有什麽經濟來源,這筆錢就一直掛著。而河口鎮上這些商戶的欠賬,就更不用提了。往往到了年底,鎮長和書記最大的事就是躲這些陳債。

今年防洪,鎮上也是想盡了辦法,東擠擠西挪挪,好不容易拚湊了幾萬塊錢,作為臨時經費。主要用來買防災物資,比如水泥、沙子、麻袋等等。即便是這些物資,也得精打細算,各單位一分,省事是省事,可萬一有點緊急變數,那可就兩手一攤玩完了。

因此,在準備分配物資時,六子留了個心眼,跟主任打了招呼,先截留了幾袋水泥和沙子存在林場,以備應急。

五月二十八號,大清早還是藍藍的天,熱熱的太陽往上竄。可一到晌午,天馬上就變了,太陽不知道立馬躲到哪片烏雲後麵去了,風越刮越大,燕子抄著低空飛行。六子下了點掛麵,正準備吃午飯,黃豆大的雨點嘩嘩地落了下來。雨點落到林場院子裏,濺得泥漿四散,落到屋頂的石棉瓦上,發出沉悶的嘣嘣嘣聲,這聲聽起來,就像是小錘子敲在肋骨上,讓人生疼。

何三運今天有事,沒過來,整個防災辦公室就六子一人值守。他突然有了一些不祥的預感。他跑到門口望了望扯天扯地的雨幕,心裏有些著急起來。

雨下得太急,馬路上開始有小溪流一樣的雨水往院子裏湧。六子顧不上吃飯,連忙搬了幾袋沙子去門口填堵。他不舍得現在就用水泥,那得留到最危急的時候用。林場地勢比馬路低,雨一旦一直這麽下下去,再怎麽堵也堵不住。

六子埋怨起何三運來,早不請假,晚不請假,偏趕這節骨眼請假。出了事,誰扛得住?也怪鎮上太摳門,前些天他提議在林場裝部應急電話,可就是沒人應承,眼下好了,聯絡都聯絡不上。

林場反正也沒什麽值錢的東西了,可是河東岸那邊,政府宿舍區和農技站那片地勢比河麵還低,一旦河水漫到岸上來,後果不堪設想。六子越想越擔心,急急地披了雨披,跑出林場,準備去政府那邊看看,順便找找工作組其他同誌,商量商量。

路上,雨點沒有絲毫減弱的架勢,硬邦邦的雨點急速地往下落,打在頭上,打在後背上,即使隔著雨披,還是能感到一絲疼痛。風一直在刮,人在大風中行走,非常吃力。

過大橋時,六子看見上遊河水就像驚濤駭浪一樣凶猛地席卷而來,往日悠閑的大壩此時已經見不著半點影子。上遊河水已經漫過西邊的堤岸,往稻田裏湧。東岸也就差那麽一指距離。照這個速度,要不了半個時辰,河水將全麵漫過兩岸。

六子趕到政府宿舍區時,遠遠地看見政府工作人員和家屬都已經行動起來,搬物資的,填堵的,用盆或桶從屋裏臨時往外舀水的——看來,宿舍區已經進水了。

這時有人衝過來,拍了他後背一下,六子急忙轉身一看是文書。文書大聲說:“六子,你幫我去我屋裏看看,我還有事。”

六子也大聲說:“好,你去哪?”

六子還沒聽到回話,文書已經衝到宿舍區另一頭了。那裏是廣播站,高雲雲工作的地方,六子“哦”了一聲想起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