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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綢嶺的春天來得比往年早,剛過元宵節,許多花都開了。山根地頭,那些粉紅的桃花、雪白的杏花,一樹樹爭奇鬥豔,讓才從冰天雪地裏過來的人們平添了溫暖的感覺。寒山瘦水經這些花兒一點綴,一下子活了,全都有了神氣,人們看著看著,也就有了一年之初的好心情。
今年的老河口注定了要發生很多事情。
比如,來旺家的大女兒翠雲,正月初六就跟一個浙江佬跑了,他大說是去杭州打工,鬼才信呢,這放到過去,叫私奔。
再比如,本鄉本土幹了二十多年的鎮上老書記退休了,原來的鎮長接了班。老書記人不壞,那年發大水,他為了組織疏散群眾,自己的家裏卻遭了災,二小子被大水衝走,等大夥找到時,已經軟得像一攤泥了。
還有,河口老街上經營了幾十年的供銷社正式關門了,那些憑布票憑煙票換東西的日子也一去不複返了。
“咱們幾個也都老了,將來的天下還得靠年輕人。”老何感慨地做了總結。來發他大和根友四叔有同感,也都紛紛點頭。陽光斜斜地打在這些老人的身上,也打在黃泥巴院牆上,眩得人有點睜不開眼。
郵電所的老汪已經換了坐騎,騎了十幾年的那輛飛鴿,鈴鐺都發不出響了,這下好了,單位給配了輛嘉陵摩托,新玩意,高級貨,沒飛鴿順手,這不,鼓搗好幾天了,老汪還在大街上練呢。
六子看見老汪,忽然想起了那次文書說的話,遂有點失了神。老汪抬頭望了一眼六子說,“哦,六子,你好像有封信,我忘了捎給你,你自己去拿吧。”
六子兩眼頓時就放出光來,一口氣跑到郵電所,取了信,翻來覆去地看了老半天,不敢輕易拆開。掂了掂分量,並不很重,摸摸信裏子,硬邦邦的像是什麽相片之類。看筆跡很清秀,像是女人寫的。六子的心急速跳**起來。
他拿了信封過來找文書。文書辦公室裏有人在談事情,六子就站在門外候著。被文書看見了,問有急事嗎?
六子說,“沒急事,你先忙著。”
六子在門外等了半個小時,文書那裏還沒結束,來來往往的工作人員和辦事人員川流不息,六子有點不自在了,忙走到政府大院外麵,透口氣。
老實說,鎮政府辦公樓確實久了,六子記得自己懂事起,政府就一直在這二層老樓辦公,木質結構,二層走上去,唧唧啞啞亂響。聽文書說,政府一直想在馬路對麵建新樓,地都選好了,可就是資金沒法落實。縣裏按政策可以下撥基建專項經費,但問題是縣裏財政一直不寬裕,拆東牆補西牆,哪有餘錢撥給河口,即使下撥了經費,河口自己也拿不出差額配套來。因此,這新樓嚷了好幾年,也還是停在圖紙上。歸根結底,一句話,還是經濟沒搞起來。
六子相信文書的分析肯定有道理。但他似乎也不完全相信,在六子看來,經濟的根子還是在人的思想,思想落後,一切都落後,這是他從上海回來後最大的體會。可思想落後怎麽辦呢?政府不可能讓所有人都去上海呀?
正當六子一個人琢磨得有點出神時,文書辦完事過來找他,“喲,六子,你還在這裏等我呀?什麽好事呀?”
六子湊近了,小聲說,“文書,咱們找個地方,我有東西讓你幫我看。”順勢他揚了揚手上的信封。文書一把搶了過去。六子忙過來奪。文書笑著說,“得得得,我現在不看,你請我去橋頭飯店吃晚飯,好不好?”
六子摸了摸幹癟的口袋,猶豫起來。文書又笑了,“小氣鬼,算了,我請你。”
兩人興奮地快步走到離政府大院不遠的橋頭飯店。這裏靠著秋浦河岸邊,是從綢嶺盤山公路下山後,與秋浦河交匯的第一道橋的橋頭,飯店就在橋這頭,以前是國營,前幾年生意特別好,後來不知什麽原因,漸漸衰敗了,據說現在是財政所所長媳婦承包經營,六子從來沒來過,今天看來是沾文書的光。
文書熟門熟路,帶了六子,直接上二樓,找了靠裏間的包房。服務員上了茶,問文書:“還是我們配嗎?”文書點了點頭,又抬了抬手,服務員退出去輕輕關上門。
文書笑著說,“好了,這兒人少,咱們開始吧。”
說著,示意六子打開信封。六子小心翼翼地撕開信封,露出一疊照片來。兩人趕忙一張張細看。全是六子在上海與婷婷遊玩時拍的照片,難得婷婷細心,洗出來還記得特意寄來。
“再看看,信封裏還有沒有別的?”文書提醒六子。
六子抖了半天,又把信封撐開,照著燈,恨不得把眼睛伸進信封裏,可真的沒別的任何東西了。六子問,“還會有啥嗎?”
文書隻是樂,並不細說。六子問,“為啥樂嘛?”
文書別有深意地看了六子一眼,問:“上次說的那話,後來有想明白嗎?”
六子一愣,“哦,你說那事啊?想是想了,還是想聽聽你的意見。”
文書站了起來,走到窗前,望著橋下靜靜的河水,說:“你看這條河,多少年了一直在這流著,咱們老河口人世世代代都在河邊生,河邊長,又在河邊生兒育女,最後還是老死河邊。可有誰看到過這河水最終流往哪兒去了嗎?怎麽進的大海,怎麽匯入了汪洋?”
六子默默聽著,似懂非懂,情緒卻受了很大影響,不免陷入了對未來的不可知的迷茫中。
文書察覺到了,又坐回來,抽出那張在城隍廟前兩人的親密合影,反複看了又看,這才笑著說:“看起來是有那麽點意思哦。下一步你怎麽想的?”
六子咬了咬嘴唇,下了決心似地說:“我想好了,我不能就這麽老死在老河口,我一定要去南京上海。”
文書像開大會一樣拍起巴掌來,六子有點不解。文書說,“好,我沒看錯你。但是光有決心還不夠,還要有行動。”
“怎麽行動?你教教我。”
文書正要繼續說話,門口服務員敲門,上菜了。文書給了六子一個眼色,二人開始悶頭吃飯。吃完飯,六子送文書回宿舍,文書說:“別著急,回去我先幫你寫第一封信,你呢,買個新華字典,抓緊學習,後麵的信,自己寫,我幫你改。”
六子要第一次寫信了,而且是給上海女孩寫信,緊張程度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厲害,周身的血似乎都加快了流動,心似乎也急著要蹦出來。為了表示自己的決心,六子不準備去找翠蘭要回字典了,他花了兩塊五毛錢又買了一本新的。而且買來後第一件事情就是在字典的封麵上很鄭重地寫上了自己的大名:何六順。
寫完後他上上下下反複看了好幾遍,還是不甚滿意,始終覺得橫平豎直不夠周正,想要擦去重寫,又怕把字典給弄髒了,心裏衝突了好一陣子。直到文書把信寫好,讓他封入信封,去郵電所寄發,他才終止了這個矛盾。
文書寫的第一封信,字並不很多,意思也不是很複雜,隻是說些感謝的話,最後結尾一句六子不是太明白,文書這麽寫“再一次感謝你寄來照片,這些都拍得很漂亮,我會好好保存,我也希望以後還有機會再次見到你。”
六子開始覺得這話有點多餘,但文書堅持這麽寫,六子也就作罷。
信寄出去後,六子陷入了漫長的等待。這份等待的日子,最是難熬。六子感覺就好像自己的魂也一同寄出去了,成天沒著沒落,總覺得少了什麽東西,可是又說不上來。
晚上躺在**,雙手枕著腦袋,睡不著,聽著遠遠的秋浦河水在暗夜裏奔流,仿佛自己也隨了那流水一起在奔流。索性披了衣服,悄悄走出門,往河邊來。
夜色裏的秋浦河靜靜的,像是籠了一層薄薄的青煙,白天碧綠森森的河水,夜晚則顯出霧一樣的蒼白來。他一個人慢慢沿著河岸往前走。河水自顧自地流著。漸漸他感覺到了身上的涼意,他從口袋裏摸到了白天從文書那裏順來的一包煙,抽出一支含在嘴裏,卻沒找到火柴,頓時有些失望。他站在岸上,遠遠地看到河水往下遊奔流去時,在大橋那裏拐了個彎,再往下是那個大壩,白天常有很多婦女在那裏一邊洗著衣服,一邊旁若無人地嬉笑議論著一些鄉間趣事。無非是誰家媳婦夜晚炕上叫聲大了,婆婆耳背以為是兩口子打架,便起來敲門勸架之類的玩笑。過了大壩,再往下遊去,就是一段極陡峭的山峽了,那邊的水奔流得更急迫,水下常有怪石戳著,水性再好的也不敢往那裏去,據說以前是死過人的。
過了山峽再往下一段就出了河口,往前奔流著就快要出石城縣境,到青陽了。過了青陽,應該就要入長江了吧。六子不是很確定。他想起文書那天在橋頭飯店,站在窗前望著秋浦河時說的話,不免陷入了沉思。他想,文書這麽大知識分子都想不明白的事情,自己必定也不可能想明白。那麽將來誰能想明白呢?像大哥還有婷婷他們會明白嗎?也不見得,他們懂長江懂大海,可畢竟他們不懂咱秋浦河。
六子帶著深深的疑問回到家裏,天都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