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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往往就是這樣喜歡出人意料,令當事者措手不及。鐵柏寒怎麽也不會想到,自己精心策劃的一場義舉,頃刻之間化作一堆泡影。費力給別人挖的坑,自己竟跳了下去,萬幸撿回一條命。他把窩頭送到嘴邊,卻久久沒有去咬,窩頭在嘴唇上擦來蹭去。知道這個計劃的隻有三個人,呼延,程坤乾,和自己。大內高手們為何如此準確地“恭候”在現場?太令人不可思議。三人中出了內鬼?盡管他極不情願往這方麵想,但卻無法揮去這個想法。呼延樵夫?不可能,兩家幾代世交,兄弟感情甚好,又怎會出賣自己。程坤乾?自己於他有恩,況且眼前這份差事還是自己給弄來的,能會恩將仇報嗎。大家都是八拜之交。

鐵柏寒極盡地梳理著紛亂的頭緒,隻能用排除法來解決問題,按道理程坤乾機會更多更直接,本身就是衙門中人,一句話就可以把這件事情弄砸。就是這個按道理,讓鐵柏寒感到有些不靠譜,不能不在對方身上多想一下,三人中最大的疑點,很不情願地落在程坤乾身上。

他又想到薛亮,此人領自己進大牢去見譚翤同等人。他工於心計、善於算計,但不可能預知幾天後會發生什麽事情吧。作為一名禦前侍衛,朝明命官,能不知刑部大牢是何地方。什麽能掐會算,前知三百年、後曉五百載的玩意兒,姓鐵的從不買賬,都是糊弄人的玩意兒。剛剛鑽出來的那點懷疑的火星子,被一泡尿澆滅了。

一時間,程坤乾的影子在他腦海裏不停地來回晃動,原本看得一清二楚的人,怎麽突然間變得如此陌生和模糊?鐵柏寒的精明強幹在三人中是公認的,令呼延樵夫和程坤乾二人佩服和尊重。不僅僅因為他帶刀侍衛的特殊身份,更重要的是他的人格魅力影響二人。他可以舍棄性命救兄弟於水火,程坤乾自信做不到。他可以忠誠於皇上,禁欲禁令終日相伴深宮,呼延自信沒這個耐力。此時此刻,這兩人在何處,是否全身而退,思念中夾雜著無比擔憂,鐵柏寒決定盡快離開此地,何況他已從蕭家姐妹眼裏看到了自己不該看到的東西,雖然目前尚不清楚是什麽。

蕭梓璿去城裏找高大叔商議救譚大人之事,榮雪菲出去買菜。趁此時,鐵柏寒悄悄溜出蕭家,直奔城內而來。晌午時分,來到呼延樵夫的住處外。仔細觀察周圍動靜,他知道自己已經成為朝廷追拿的要犯。雖然自己是皇上的近身侍衛,信得過的人,但他更願意相信,發生在自己身上的這些事情,皇上皆無從所知。他從不敢懷疑大內總管李蓮英的能力。這幫人對維新變革很不滿,因循守舊的老腦筋在作祟,認為變法直接影響到他們的切身利益。對皇上他們自信沒有什麽辦法,但對自己這樣的人絕無所顧忌。

鐵柏寒扣動虎頭門環。一位老者將院門推開一條縫,探出半個腦袋盯住對方低聲問道:先生你找誰?

鐵柏寒打量對方那半個腦袋:請問呼延樵夫在不在?

老者回答幹脆:不在,能否告知老朽,貴姓?

鐵柏寒對方這種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做法不適應:我是呼延的朋友,姓鐵。

老者一聽忙拉開大門把對方讓進院子,然後咣當一聲把大門關上,並上好門閂:鐵大人快請進,請裏邊說話。

鐵柏寒跟隨老者走進客廳。

老者恭敬地自報家門:老朽姓柴單字名方,呼延賢侄讓老朽在此等鐵大人,請坐,喝茶。柴方恭敬地伺候著對方。

這倒讓鐵柏寒有些不忍了,忙道:柴老先生不必客氣,我和呼延是好兄弟,一家人隨便些好。

柴老先生語氣堅定:不可,聽呼延賢侄講,鐵大人乃皇上身邊之人,論官職乃——

鐵柏寒忙起身相讓:柴老先生請坐,你老如此這般便顯得生分了。

柴老先生坐下來盯住對方低聲說:老朽在此已恭候數日,為的是替呼延賢侄給鐵大人傳幾句話。

鐵柏寒見對方如此慎重忙恭敬地回答:先生請講,晚輩洗耳恭聽。

柴方伸出手指:其一,請鐵大人速跟老朽去祖先老宅。這二,這些日子不要外出,呼延賢侄會前去看望於你。第三,這最後一條尤為重要。柴方略作停頓。鐵柏寒心想,老先生思路敏捷、條理清楚,竟把最重要的事情放在最後來說,想必老人家是書香門第。自己久居京城,眼界不可謂不寬,對朝廷上下的文人能仕和京城內的達官貴人多有所知,但在大腦裏搜索不出柴老先生的半點信息。後來當他知道柴方的真實身份後,不由吃一驚。這是後話。

柴方似乎明白對方的心思,慢條斯理地說道:鐵大人有所不知,從發生刑部大牢劫獄案後,你頭頂上,已被扣上一頂滔天大罪之鐵帽,九門提督和領侍衛府已經派出諸多武功高手捉拿於你。當然,老朽知道你不會在乎這些人,你是皇上的貼身侍衛,平日裏不受這些約束。但是,有一古語老朽不能不做提醒,好虎抵擋不住群狼。當今聖上的龍威恐已不能罩及於你,聽老朽一句勸,速隨老朽去暫避一時,等過了風頭,英雄還是英雄。

柴方一席話令鐵柏寒不能不做深度思慮。看來刑部大牢一事讓自己和弟兄們成了朝廷的眼中釘。和朝廷作對,何來風頭過去與過不去之說,如不改朝換代,永遠都是朝廷的罪人。還有,大牢裏的幾位大人也將任其宰割。聖命完不成,如何向皇上交代,逃之夭之不是自己的性格,況且皇上一定在等待自己前去複命。想到此,鐵柏寒說:柴老先生,鐵某隨你前去便是,請轉告呼延兄,盡快來見我。

柴方見對方同意跟隨自己去老宅,鬆了一口氣。兩人鑽進一輛馬車裏(篷車)三個時辰後來到北郊區一處宅院前。已經有家人在此等候。兩人走進院子,一五旬老婦人恭敬地站在一旁。柴方對鐵柏寒說道:這位是管家王婆,有什麽事可吩咐她去辦,鐵大人千萬不可出這個門。柴方又叮囑一番。

柴方指著高大的北房說:這是祖上留下的一處老宅,久已無人居住,雖然舊些,但不破,這次我把王婆叫來收拾幹淨,你盡可放心居住,她會照顧你的生活起居。老人家見王婆已走進後院,這才低聲說道:鐵大人不要小覷王婆此人,她兩輩兒隨老朽北遷至此,也曾是武林中人,有事盡管吩咐便是。

鐵柏寒從王婆的眼神和行動上已看出對方絕非一般老婦人,問道:不知柴老先生和呼延兄何時熟悉的,可否告知一二?

柴方遲疑:這個、老朽不便多說,日久便知。

對方不願意講,鐵柏寒更加生疑,此老者必不是泛泛之輩,弄不清對方的背景身份便在人家家裏打攪,這不是鐵柏寒的性格。尤其在這風聲鶴唳的時候,總感覺脖子後麵懸著一把鋼刀。

柴方看出對方的顧慮淡淡一笑,自然而鎮定,這是半天來老者的第一個笑容:鐵大人,好生居住不必顧慮,呼延賢侄很快會來看望與你,待那時一切皆明白耳。

這時王婆提著籃子走過來。鐵柏寒的目光掃過對方那雙半大腳。從女人的中等身材上看,這雙腳丫子好似沒有纏裹過,她那種沉著而緩慢的腳步,仿佛裝出來的一般,若不是鐵柏寒這等人,一般人很難挑出什麽毛病來。他警惕起來,仿佛感覺到整個京城都變了氣候,不再是他任意行走,禦前侍衛的霸氣傲氣**然皆無。從人上人一下變成了階下之囚,這種感覺還從未有過,可今天它就來了,來得讓他有些難以接受和沮喪。

柴方走了。偌大的院落裏隻剩下王婆和鐵柏寒兩人。突然,王婆轉身一個動作、一句話驚著了鐵柏寒。一隻老貓爬上院中的楓葉樹,碗口粗細的大樹距離院牆幾米遠。老貓把該樹當成跳板,飛身向院牆頭落去。王婆揚手甩出一物,淩空擊中老貓,啪一聲老貓摔落在地上。王婆走上前去拾起一隻核桃,把老貓抱起來撫摩著摔疼的寵物:一隻蒼蠅也甭想飛出這院子。

鐵柏寒愣住,這等伸手,這句話好像是說給自己聽的,做給自己看的。柴方的謎底尚未解開,這五旬王婆又是個謎。自己需小心了。一連數日,未見呼延樵夫蹤影,王婆倒是很熱情,每日好吃好喝地幫助鐵柏寒將養身子,老母雞湯,紅燒肉,羊雜湯什麽的換著樣地做,總讓對方感到新鮮而不會厭食。鐵柏寒感到傷不再疼痛,便常在院子裏活動身子骨,做康複練習。王婆一眼便看出對方的武功路數,楊家拳,看來這鐵大人得到了真傳。老太太嘴角露出少有的笑意,自己這些天沒白費勁兒。

這天晚上,鐵柏寒對收拾飯桌的王婆說道:王媽,今晚我要出去一趟,能不能回來尚不知,若淩晨沒有回來,請你告知柴老和呼延,不要等我,從此京城沒有姓鐵的這一號。

王婆鎮定地點點頭:鐵大人,在你出去之前老身想告訴你一件事情,一件你急於知曉和關乎你身家性命的事情,能否聽老身講完再走?

鐵柏寒一愣,感到問題的嚴重性,忙說:老人家但說無妨,鐵某聆聽便是。

王婆坐在桌子旁,從懷裏掏出一張折疊的紙片放在桌上:鐵大人可知今天是何日子?

光緒二十四年八月十三日(農曆),鐵柏寒張口即出。

王婆麵色暗晦、語調深沉:今天老身親眼看見了有生以來最不願意看到的一幕,一件令人憤慨和痛心的一幕。哢嚓一聲,幾個平日裏老人家把玩,磨得溜光錚亮的核桃被捏得粉碎。

鐵柏寒目不轉睛地盯著對方,知道下文會很快便能聽到。

王婆繼續:在菜市口,譚嗣同、林旭、楊銳、劉光第四品章京等六位大人被斬首示眾。

鐵柏寒一驚,張大嘴巴久久未合上。眼睛潮濕了,複雜的心情無以言表,是可惜這些棟梁之材英年早逝還是愧對皇恩浩**無法複聖命,總之這個打擊非常之大。片刻之後追問:你親眼所見?

王婆沒有回答,是厭惡對方的不信任還是其他原因,隻有她自己知道,繼續按照自己的思路說下去:譚嗣同乃人中龍鳳、文武豪傑,刑場上大義凜然、死無所懼地大喊:有心殺賊,無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王婆說到這裏哽咽了。

鐵柏寒沉重地說:譚大人是想用自己的一腔熱血喚醒千萬民眾,莫要再沉睡在愚昧和被奴役中,打斷封建枷鎖,爭取人權的自由。

王婆將那張紙片推到鐵柏寒前麵:這是從大牢裏傳出來的。

鐵柏寒忙打開,上寫:望門投宿思張儉,忍死須臾待杜根。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

王婆繼續道:譚大人揮毫於牆壁之上,以表必死之決心和未成之大誌,凜然赴死、取義成仁。

鐵柏寒將紙片小心折疊起來,揣進懷中,悲憤交加。站起身來給王婆深深鞠一躬。王婆忙起身道:鐵大人使不得,老身乃一村婦閑人,怎能承受得起如此重禮。

鐵柏寒道:王媽,你老是在下敬重之人,承受得起。

王婆歎口氣:鐵大人,你對老身有所不知,但老身對你尚有了解。你是一個正直敢為的人,雖貴為皇上近身侍衛,但所作所為多為身不由己,況且這次因營救譚大人之事,殃及身家。呼延先生現在還不便過來,怕引起外人懷疑,給你帶來麻煩,你先靜養幾日再做打算如何?

鐵柏寒望著走出門去的王婆,陷入深思中。深夜,他悄悄摸進城內,明白此刻,每走一步都踏在死亡線上,步步驚心。按常理他早該銷聲匿跡不該再涉足瀛台這危險之地。稍有不慎瀛台將變成自己的斷頭台。但是他卻不能不前來複命。必須把發生的一切告知皇上。轉換一個角度,有一種從未有過的輕鬆感,自己即將和這個腐敗無能、沒落無道的朝廷告別,何懼之有。

剛剛步入瀛台,突然一個當值的太監挑著宮燈走過來擋住去路。鐵柏寒手握佩刀站在麵前。

太監瞪大眼睛張大嘴巴:鐵、大、人你不要命啦?來人哪——

鐵柏寒伸手鎖住對方喉嚨:是你不想要命了。嘎子一聲捏碎對方脖子,扔進角落裏。加快腳步,繼續前行,拐過去就是涵元殿,突然一個值夜侍衛擋在麵前,當看清對方麵目時,禦前侍衛手上的鋼刀當啷一聲掉在地上,忙道:鐵大人,我這就回去。

鐵柏寒冷笑一聲:還是我送你回去吧。一掌拍在對方胸口上,即刻送了性命。鐵柏寒抖一下手掌,媽的,平日裏飛揚跋扈、人五人六的,老子這是做善事。

拐過牆角走到涵元殿前,這時侍衛張順出現在麵前,鐵柏寒沒有遲疑舉起手掌,忽然張順舉掌拍在自己腦門上昏了過去。鐵柏寒把張順拉到拐角外,還是張順兄弟有眼力見兒,這比啥不強,省的老子費手腳。摸進涵元殿內,鐵柏寒跪在地上,餘光掃視側臥在龍**的光緒皇上低聲道:奴才鐵柏寒叩見皇上。

光緒翻身坐起盯住龍床下麵:起身回話。

鐵柏寒不知從哪裏來的膽子,一反往日姿態,站起身來恭敬地站在龍床前,把譚翤同等六人在菜市口就義的事情稟報一番。

光緒皇帝不由黯然神傷。鐵柏寒掏出那張折疊的紙伸展開來雙手遞上去:稟報皇上,這是譚大人題寫在大牢內牆壁上的絕筆。

光緒接過去仔細觀看:望門投宿思張儉,忍死須臾待杜根。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光緒看罷悲蒼長歎:該殺之人不殺,不該殺之枉殺,大清危矣!

鐵柏寒低聲回話:回皇上,禦前侍衛劉、張二人已被李蓮英秘密處死,奴才怕不能繼續侍候皇上了。

光緒悲憤交加: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你速速逃命去吧。

鐵柏寒恨自己不能為皇上破解煩憂:奴才該死。

光緒一擺手,示意對方可以走了:該死的不是你,是袁世凱、李蓮英。

鐵柏寒明白,此時此刻皇上的心境糟糕透頂,譚翤同大人曾兩次前去和袁世凱和議如何支持皇上維新變法事宜,而對方陽奉陰違,表麵一套背後一套,不但沒有支持皇上變法,竟然把代表皇上旨意的譚翤同等大人們出賣了。惱怒的老佛爺這才把皇上軟禁於此。皇上認為是李蓮英等人極力給老佛爺進言,促成其“垂簾聽政”把自己弄成了擺設。

鐵柏寒揣測皇上的心理,這是不是聖上又給自己下旨意,讓自己殺了袁世凱和李蓮英?皇上是借自己的那句話引申出來的另一句,鐵柏寒不敢詢問,伴君如伴虎的道理時刻銘記,身處皇宮的人不管職位高低身份貴賤,哪怕一個雜役,打個嚏噴把性命丟了都是簡單的事兒。

鐵柏寒見皇上又側臥在床,便悄悄退出涵元殿。機警地掃視著四周,仿佛多停留一秒鍾都會葬身此地。他太熟悉這裏的環境了,更熟悉這些人的多疑嬗變,相互傾軋。突然他意識到一種危險在向自己靠近,他的直覺有時很準確,忙調動全身肌肉和血液嚴陣以待。他的預感沒有錯,二等侍衛鄭岩風出現在他麵前。少了平日裏的客氣和抱拳,鋒利的禦賜腰刀橫在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