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三天之後,片山丸號郵輪上。巧合二字對有些人來說可能是幸事,多年之後友人巧遇雙方皆滿心歡喜。但對有的人來說,巧合可能就是天大的不幸。幾個月之前,片山丸上搭乘的那三夥人,幾個月之後,竟重新聚集在這條船上,隻不過這次是返程,不管是首程還是返程,對這三夥人來說,總會有人結束人生旅程。多年後,有人記載這是一條死亡之船。

登船後的第三個夜晚。三三兩兩的人在甲板上散步觀景。船舷邊站立兩人,一男一女,麵色暗沉,好長時間沉默不語。是不知從何說起還是無話可談隻有兩人知道。

青年女子先開口:雖然你選擇脫離朝廷,參加革命活動,改變初衷,但我蕭某人還是難以改變對你的印象。

男子望著漆黑的大海深處:這是你的事情,我不會因為你能否接受而改變什麽,我的過去已成為往事,隨這次橫濱之行結束了。

女青年不用細看也知道對方麵孔上那種無所謂的表情。她認為這種人很難改變,但是他卻毅然決然拋棄舊主子,走上革命道路,一時捉摸不透對方的心思,不能急於下結論,所以有必要保持不冷不熱的態度。

鐵柏寒從第一次接觸開始,就對這位跋扈驕橫的女子沒有好感,如果說有一點什麽轉變的話,也是一起聆聽黃興先生的教誨後產生的。同盟會對自己來說是個新概念,雖對孫文先生有耳聞。沒想到蕭梓璿和呼延都是這個組織中人,看樣子深受黃先生的賞識。他們把推翻大清作為己任,視為終極目標,這是一夥什麽樣的人,從呼延和蕭梓璿身上能看到這個整體的影子嗎?

蕭梓璿繼續說:你我同乘一條船,必須以民族和國家為重,個人恩怨先放一邊,待推翻舊統治,建立新國家後再說。

鐵柏寒不滿道:你我之間有刻骨仇恨嗎?

蕭梓璿正色道:如當時你不阻攔,光緒已成我刀下之鬼。

鐵柏寒不屑:即使沒有我,你也殺不了光緒。

蕭梓璿冷哼,心說,未必然。

呼延樵夫和榮雪菲兩人站在艙門一側注視前邊。榮雪菲望著從身邊走過的人突然一驚,低聲說:呼延大哥,我見到鬼了。

呼延樵夫冷冷地:是水鬼。他也沒想到這兩人竟還活著,而且又上了同一條船,冤家路窄。看來這次返程途中又不得安靜。二人注視著鐵柏寒和蕭梓璿走進船艙,然後跟了進來。

許少白從上船之後便躺在床鋪上沒動窩。又踏上這片山丸,如何不觸景生情,聯想到來時差點沉屍海底,至今還心有餘悸。片山丸是一個不祥之物,需多加小心。井上坐在對麵**,微閉雙眼,實則在監視對方。許少白翻過身來看一眼井上,一股怨恨之氣油然而生,這是一對廢物,成不了氣候的玩意,自吹自擂功夫無敵,沒幾招便被鐵柏寒扔下水中。自己看走了眼,也是害了自己,沒殺死孫文黃興,反倒搭上了兩個助手,回去如何交代?本想來個順手牽羊,把朝廷重犯鐵柏寒的腦袋帶回去,即便擋不了大風,起碼也能遮遮小雨。沒想到觸了更大的黴頭。自己也差點丟了性命。回去後,如果沒有個過得去的理由,還就真難過這一關。他瞥一眼井上,等回到上海,看老子怎麽收拾你們。想要另一半金條,就怕你有命拿沒命花,給你點棺材板錢就不錯了。

川崎推門走進來,目光從井上和許少白麵孔掃過。他從甲板往回走的路上,一直在思考該不該把這個消息告訴許少白。他聽到鐵柏寒也在這條船上會是怎樣的反應,恐懼還是沉默。當他看到對方那傲慢的表情時馬上有了決定。

川崎平靜地說:少白君,剛才在甲板上我看到一個不該看到的人。

許少白皺皺鼻子:不該看到的人都在墳墓裏。鄙夷對方剛從墳墓裏爬出來。

川崎一攥拳頭,然後又鬆開:鐵柏寒也在這條船上。

許少白吃驚地盯住對方的眼睛:看花眼了吧?這怎麽可能。

井上忙坐直身子望著川崎。

川崎表情怪異:不止鐵柏寒,還有那個女魔頭也在船上。

許少白大腦在快速運轉,剛剛平靜沒多久的心情,又糟糕透頂。真他娘的冤魂不散,走到哪裏跟到哪裏,這如何是好。難道他們是衝自己而來,要是那樣的話,自己這條小命可就令人擔憂了。這個鐵柏寒凶狠殘暴,來時在船上把自己一行五個人都扔進海裏。如今再加上那個女魔頭,還能有自己的活路嗎。不由得一陣戰栗。

川崎望著許少白慘白的臉龐,一陣冷笑,真是慫貨,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此時非彼時,現在船上有十幾個大和武士,還怕鐵柏寒鬧事不成。

井上心生一計,賺錢的機會來了,如此這般,不怕許少白不上套兒,在他看來對方手裏的銀子大大的,大清的官員本就有一任清知府、十萬雪花銀之說,何況這許少白在京城為官,要是能榨幹他的油水,自己和川崎,不,就是自己,川崎小小的,白銀黃金都得歸我井上九夫。

許少白恐慌中沒有放過其他兩人的麵目表情變化,這兩個人對自己早就包藏禍心,自己認為踏上回程船隻,已經平安無事,沒想到凶險隨後跟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看來還需費些心思才行。是迎難而上還是退避三舍,許少白正在思考對策,井上說話了:

“少白君,鐵柏寒已經知道我們的行蹤,我想不會多久可能就會尋上門來,要早做準備。”

川崎剛張開嘴,被井上手勢製止,川崎會意地閉上嘴巴。

許少白緊皺的眉頭舒展開來,把原本眯縫的眼睛睜大,狡詐的目光望著二位:眼下有一樁賺大錢的買賣,不知二位感興趣否?

井上不動聲色地問:什麽買賣?這要看值不值得做。

許少白心想要上套了,這兩個要錢不要命的家夥,早晚死在貪婪上,慢慢分析起來:既然鐵柏寒等人已發現咱們,那咱就沒有安寧的日子過,他上次能把咱們扔下海去,那也不怕多現在這一次。有句古語:不是魚死就是網破。你倆不想等著對方找上門來,重新把你們扔下海去水葬吧?許少白做了一個扔東西的姿勢。

川崎頗感不快,這是長他人誌氣滅自己的威風:不等他把我扔下海去,我就砍下他的腦袋當泡踩。

未等井上答話,許少白先豎起大拇指讚道:我就知道川崎君神勇無敵,不是那等甘願挨宰的羔羊。

井上沒有被對方帶進溝裏去,他感興趣的是對方所為的買賣有多大的油水,多少賺頭:少白君,把你的買賣亮亮底牌吧。

許少白知道井上比川崎難對付,需小心應對:既然我們已被鐵柏寒盯上,那就很難避免一場廝殺,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先發製人,先下手為強,組織人馬將這幾個人分頭擊斃或者一舉殲滅。這要根據具體情況而定。有一點要說明白,這不但是為我,也是為你們,如不信你們試試,看看鐵柏寒來了是否隻砍我的頭,而放過你倆。不過最好還是別試,腦袋這玩意兒砍下來可就長不上了。

井上對許少白的囉嗦很不耐煩,一揮手打斷對方:如果我先把你的腦袋送給鐵柏寒,他是不是還要砍我的腦袋?

許少白冷笑:他砍不砍你的腦袋我不知道,可我卻知道你們從我這裏一文錢都拿不到了。如果咱們繼續合作可能是個雙贏的結局,好好考慮一下吧。

川崎看一眼井上,傳遞一條重要的信息。許少白望著對方。船艙內一陣寂靜。少頃,井上站起身來走到門口傾聽外麵動靜,然後來到許少白麵前低聲說:鐵柏寒和那個女魔頭都是紮手貨,這可是玩兒命的買賣,先小人後君子,你能出多少?

許少白覺得可笑,有你們這樣的君子嗎,竟往自己臉上貼金,不是先小人,以後也是小人,沒有成為君子的機會。老子不忽悠你們忽悠誰:事成之後,金條翻倍,如何?

川崎眼前一亮,井上緊盯一句:成交!三個人忙湊在一起商議對策。

在船艙的另一頭二等艙內。鐵柏寒等四人在交換信息。這條船注定是一條風險之舟,這個夜晚也注定是一個不平靜之夜。呼延樵夫說:井上和川崎既然在這條船上,那就不能讓他們活到上海。

鐵柏寒沉思著,這兩個人跟到黃興先生的住處,必然有不可告人的目的。船上還有他們多少同夥尚不清楚,若動起手來勝算會是多少?

蕭梓璿點點頭:尤其是這個許少白,肩負清廷使命,一旦返回去,會給我們造成很大麻煩,必殺之不能解決問題。

鐵柏寒認同大家的觀點:動手前先摸清對方的情況,知彼知己才能有勝算,地點最好選在甲板上,可順利清理戰場(屍體扔下大海)。

榮雪菲不無擔憂:在他們的地盤上(船),他們人多勢眾,大家還要多加小心,我們要活著回京城。

鐵柏寒看一眼蕭梓璿,心理並不矛盾,從走出國境那刻起,就凶險不斷,哪一次不是危及生命,呼延和蕭是同盟會的人,肩負重要使命,榮雪菲可能不明就裏,尚屬年幼不知。自己心明如鏡,從見到黃興起,便對其便肅然起敬,這是一個能幹大事成大事的人。自己雖然還未加入同盟會,但既然介入這件事,就沒有置身事外的理由。大家都明白,現在是命懸一線,唯有全力以赴,或可殺出重圍。

蕭梓璿堅定地說:能不能活著回去明晚見分曉。

鐵柏寒點頭:大家分頭準備,準備工作做得越充分,活著的機會越大。

蕭梓璿和榮雪菲走出去。鐵柏寒和呼延商議到半夜,二人走出船艙。這又是一個不眠之夜。

登船後的第四個夜晚,船駛向深海,海風較白天大了許多,人站在甲板上再也不能鎮定自如,上身隨風飄動,定力差者趕緊退回船艙中,以免被大風被吹進海裏。

午夜剛過,黑衣蒙麵人從船艙內陸續向甲板上集中,很快七八個持刀的黑衣人將兩個人圍在甲板東側。甲板西側站立的兩個蒙麵人也被五個黑衣人用刀逼住。這時,天空中飄下黃豆大的雨點,雨點在勁風帶動下,橫掃在人們臉上,引起陣陣疼痛,降低大家的視線。從船艙上層一扇窗戶內伸出一個單筒望遠鏡,注視著甲板上的動靜。一場無聲的廝殺開始了,沒有喊叫聲,隻有利刃的掛動風聲,鐵柏寒和呼延樵夫迎戰井上和川崎帶領的武士,許少白帶領幾個武士圍住蕭梓璿和榮雪菲激戰。不時有人落下海中。不知過了多久,兩夥人打在一處,死去的人已經解脫了,活著的人卻傷痕累累、筋疲力盡。

蕭梓璿甩手將飛鏢釘在許少白肩頭上,榮雪菲一刀刺進許少白的右腿,三個黑衣人拚命將許少白救下,趕緊掩護退回船艙內。鐵柏寒一人抵住三人頗感吃力,井上的武士刀,刀刀致命,川崎三人把呼延樵夫包圍在中間力戰。突然鐵柏寒腳下一滑,身子失去平衡,忙用右手逼住對麵武士的刀鋒,井上的武士刀沒有放過這次機會,直奔鐵柏寒胸部刺過來,鐵柏寒無奈之下伸出左掌去迎鋼刀,這是一自殺式動作。眼看鐵柏寒命喪井上刀下,蕭梓璿飛身撲來,淩空右手刀刃擋住井上沉重的刀鋒,怎奈力道相差懸殊,對方鋒利劃過她左肩,救了鐵柏寒一命。

鐵柏寒趁機魚躍而起,鐵爪鎖喉,把井上脖子扭斷,甩手扔下大海。川崎乘人之危欲撿個瓜落,猛砍猛劈受傷的蕭梓璿,她連連招架,退到船舷邊。鐵柏寒連連飛起九重連環腿,把川崎橫掃下大海。呼延樵夫為保護榮雪菲,左臂被砍傷。憤怒的鐵柏寒,在甲板上猛烈出手,招招致人於死地,把最後幾個武士被打倒海裏。一場廝殺偃旗息鼓。鐵柏寒額頭流著鮮血,把跌坐在地上的蕭梓璿背起來,呼延拉著榮雪菲,幾個人快速向船艙走去。

船長室內。許少白躺在**,因失血過多臉色蒼白,肩頭和大腿上纏裹著厚厚的紗布被鮮血殷紅。井上的弟弟守候在一旁。冷峻的目光流露出幾分不屑,哥哥的叮囑在耳邊響起,不管發生什麽事情,你一定要保住此人的命,到上海後如果對方不付錢,就將其幹掉。命懸一線的許少白無力地微閉雙眼,在思考逃跑的對策。

二等船艙內。四人中隻有榮雪菲沒有受傷。最重的是蕭梓璿。緣起為保護鐵柏寒,這讓他深感不安,一邊給蕭梓璿包紮傷口一邊說:對不起,是我連累了你,榮當後報。蕭梓璿麵色冷峻,全沒當回事兒:不是我不想讓你死,是同盟會,是黃先生。

榮雪菲低聲說:姐姐看你,剛才若不是鐵大哥——

蕭梓璿沉聲:閉嘴,一邊待著去。

呼延包紮好傷口,穿好上衣提醒大家:剩下的事情交給我來做,你們都好好歇著,隻要許少白還活著,咱們就不能安寧。

鐵柏寒點頭:你要小心,雖然咱們除掉井上和川崎等人,但尚不知船上還有多少龍虎會的人,我們必須活著到達上海。

蕭梓璿這次沒有異議:說得對,雪菲負責警戒,不許任何靠近這間屋子。

榮雪菲點點頭,和呼延樵夫走出門。房間裏一片寂靜,兩個人望著天花板各自琢磨心事。良久,蕭梓璿打破沉默:你真的不想參加我們的組織?

鐵柏寒低聲回答:還沒考慮好。

蕭梓璿:是對光緒不死心吧?

鐵柏寒:是,也不全是,等我把該做的事兒做完再說吧。

蕭梓璿:為兒皇帝陪葬不值得。

鐵柏寒:我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

兩人的對話生冷梆硬,誰也不看誰,不知誰先噤聲,又陷入沉默中。

一周之後,上海黃浦江岸邊。四個人站在岸邊遙望遠方。呼延樵夫恨恨地說:能找的地方都翻了,不知這廝鑽什麽地方去了。

鐵柏寒提醒道:有一個地方你肯定沒去。

呼延轉臉盯住對方:什麽地方?

蕭梓璿回答:船長住的地方。

榮雪菲搖搖頭:船長室根本無法接近,我和呼延大哥試圖闖進去,但都沒成功。

鐵柏寒一擺手:算了,讓他多活幾日。我們該分手了。

蕭梓璿冷冷地問對方:你不跟我們去南方?

鐵柏寒搖搖頭:我還有重要的事情去做,咱們再聯係吧。

呼延樵夫:我知道你要做什麽,去吧。我去法國留學,幾年後咱們再見。

鐵柏寒吃驚地望著對方:這是黃先生的安排?

呼延沒有直接回答,蕭梓璿舉起手上報紙說:改朝換代了!三歲的兒皇帝宣統豈能拯救國家?隻能是腐朽沒落的延續。

鐵柏寒一把搶過報紙一目十行,然後仰天長歎。

呼延樵夫堅定地說:救國要靠我們自己!鐵兄,再會。蕭姑娘,榮姑娘保重。

鐵柏寒沒有反應過來,榮雪菲忙回答:呼延大哥,我在廣州等你歸來。

呼延樵夫抓住鐵柏寒的肩膀晃晃,然後對蕭梓璿榮雪菲拱手辭別。邁著堅定的步子向前走去。三個人目送對方遠去。蕭梓璿轉過頭去對鐵柏寒說:前途多坎坷,好自為之。榮雪菲眼淚巴巴地望著對方:鐵大哥,我們想找你不容易,你隻要找到同盟會的同誌,就能打聽到我們的消息,記得辦完事來找我們。

鐵柏寒那原本冰冷的心,忽然熱乎起來:蕭姑娘,再謝出手相救之恩,他日若有命,定報。榮小妹,好好照顧自己。

蕭梓璿拉著榮雪菲沿著江岸往北走去。鐵柏寒望著一南一北相向而去的三個人,三個共同經曆過生死的人,曾經兵戎相見的人,產生一種無名的落寂感。直到三人消失在人流中,才收回目光,使勁把報紙攥成一團甩進黃浦江裏,自言自語,改朝換代也換不掉債務、抹不去仇恨。皇上雖已駕崩,但聖命不可違,鐵柏寒掏出光緒禦賜腰牌看一眼,邁著沉重的腳步慢慢走去。(第一封信完)

鐵衛國看完最後一句話,似乎明白了許多,但依然不太明朗,無疑,這四個人中的鐵柏寒就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可母親是誰?在這疊發黃的信紙中沒有明確,不知何故,寫信人就此擱筆什麽意思。顯然,這封書信不是榮亞嬛所寫,另有其人。突然重孫女鐵玲玲跑進來,手上舉著一個信封:爺爺、爺爺,這兒還有一封信哩。

鐵衛國一把抱起五歲的玲玲高興地說:哎呀好孩子,讓爺爺來看看,看完後再和你玩兒好嗎。

鐵玲玲開心地笑了:爺爺、爺爺你看吧,玲玲去看奶奶剪紙花。

鐵衛國接過信件,目送蹦蹦噠噠跑出去的重孫女,沉悶的心情舒暢了許多。坐下來看信封上地址,拿起剛才的信封對比,竟出自同一個地址。忙拆開信封,戴上老花鏡讀起來:

衛國賢侄收悉,由於身體染疾,久治不愈,這封信隻能斷續寫就。我是你的小姨榮雪菲,知將不久於人世,特將書信轉交義女榮亞嬛保存並轉寄。現將你父母的情況做最後敘述。是我在民國13年把四歲的你送回老家的,收留你的是一位鐵姓中年婦女,叫桂花。八年之後受你父母臨終之托前去接你,此時你老家已變成一片廢墟,無奈之下我隻能孤身一人轉道香港來台定居。咱母子已無見麵之機會,如老天有眼,望能把這些有關你父母和你身世的資料轉交到你手上,也算我替你爹娘完成一個心願。

在上海黃浦江邊,你父親鐵柏寒和蕭梓璿呼延樵夫辭別,獨身一人回到京城。此時已改朝換代,光緒駕崩,慈禧太後謝世。三歲的愛新覺羅溥儀登基稱帝。一個兒皇帝朝代,宣統時代開始。他認為朝廷對自己的通緝追殺應該告一段落。從日本回國後,沉悶很長時間。反複思考孫文的革命理論和共和主張。同時在尋找完成聖命的機會。忽一日在大街上遇到舊友黃啟模,對方說起大內總管李蓮英。你父親恨從心頭起,連想起光緒皇帝的那句聖旨。若不是慈禧太後,光緒帝如何落得這般下場,如不是李蓮英這老東西進讒言,譚翤同等六君子怎會血染菜市口。後悔沒有在聖上健在時做了這老家夥。

回去後終日悶悶不樂,悶酒苦茶飯無味。一月後,他恢複了往時的心情,在家中宴請老友黃啟模。黃在飯桌上談起京城新聞,慈禧太後的管家婆,老媽子李蓮英“駕崩”了,聽說身首異處,不知何人所為。這個下場大家倒是都能接受。

你父親淡淡一笑,若無其事地舉起酒杯:罪有應得,老太後幹得很多缺德事都與他有關。國之衰運,閹黨讒言,豈有不遭報應之道理,人在做天在看。

平靜的日子沒過多久,你父親偶一日在前門外大街,看到已在袁世凱處升官當差的許少白,對方也看到了他。平靜的湖水又起波瀾。他旋即又想起光緒帝的那句話,激起胸中的義憤之情緒。

許少白當即向袁世凱稟報你父親策劃的劫獄之事。袁當即表示:朝廷重犯,嚴加追捕,生死無用。許少白憎恨鐵柏寒,過去有皇上罩著你,現在你沒了靠山,死期已到。一傍晚,許帶領一夥人包圍京郊一住所,沒想到撲空。許等人隱蔽在暗處蹲守。時至午夜,你父親向四合院走來。突然被一夥大內高手包圍,打鬥中你父親受傷被俘,被關進刑部大牢。巧合的是與當年譚翤同同住一牢房,獄卒也是當年的老獄卒。牆壁上譚題寫的絕命詩依稀可見,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鐵柏寒悲憤欲絕,修書一封秘密送出大牢。

密信幾經周折,終於轉到你生母蕭梓璿手中,她即刻找到我商議劫獄一事。你父親在牢中受盡酷刑折磨,寧死不屈。許少白設下圈套欲將我們一網打盡。

就在這時辛亥革命爆發,孫文(孫中山)組織第十次武裝起義。朝廷上下人心惶惶、局勢動**不安。武昌起義引發多米諾骨牌效應,起義風起雲湧,長沙、西安、九江、南昌、上海、福州等相繼舉義旗。加快清朝走向滅亡之腳步。

1911年11月袁世凱在北京就任內閣總理,許少白被調去護衛安全。無暇顧及刑部大牢中的鐵柏寒。是夜,我和你母親帶人突襲刑部大牢,殺死眾多獄卒,衝進牢房救出你父親。轉年1月孫文在南京宣誓就任大總統,中華民國正式成立。此時你父親在家中養傷,情緒低落,常想起光緒皇帝崇恩的往事。你母親看不慣他這種消極的表現,常以冷話刺之,勸說他順應時代潮流,你這禦前侍衛應該去給袁大頭看家護院。你父親不滿:袁大頭也好,孫逸仙也罷,再怎麽也輪不上洪秀全。你母親聽罷負氣離開,一去就是七年。

一年之後袁世凱就任臨時大總統(宣統退位,統治中國268年的清王朝正式宣告滅亡),你父親再也坐不住,殺袁之心日益加重。時刻沒忘記光緒皇帝的聖旨。總統府戒備森嚴,袁世凱知道自己的德行,大家把朝廷殘害戊戌變法六君子的賬記在他的頭上。加之許少白恐懼你父親的劫獄成功,更加膽戰心驚。他很了解自己的對手,冷靜冷酷,心狠手辣。對方時刻都在惦記他許少白的頸上人頭。他馬上報告大總統。袁世凱聽罷惱怒驚詫,這個在光緒麵前曾經和自己平起平坐的禦前侍衛還活著?大罵許少白廢物,無能。限期除之。許少白明白,坐等對方上門來絕非上策,一旦弄假成真自己的腦袋勢必搬家。必須爭取主動引對方上鉤,哪怕同歸於盡,隻要不傷及大總統,也是盡忠之舉。

這日傍晚。一行幾輛汽車駛出總統府。你父親等人終於等來機會。放過前頭車,朝中間車猛烈射擊,打爆輪胎逼停。前後車上下來眾多警衛猛烈還擊。許少白持雙槍衝上來。你父親方知中計,將衝上來的許少白打倒在地。此一役,你父親受傷,損失十多個弟兄,許少白手下多人傷亡,令袁世凱震驚,從此更加嚴密出行,你父親很難再尋到下手機會。

你父親做夢都想殺袁世凱。但終究和袁大頭擺不脫幹係。辛亥革命幾年後,在朋友介紹下結識了從雲南來京的蔡鍔將軍。兩人頗感投緣,經常一聚。老友黃啟模勸說他不要和袁大頭的人來往,他說夢話都是殺你的話。你父親不以為然,從蔡鍔那裏懂得了很多革命道理。後來知道,袁想困住蔡,扣押為人質,穩定雲南不起兵反袁。蔡鍔決定離開京城返回雲南。鐵柏寒幫他擺脫許少白等人的跟蹤監視,護送蔡鍔將軍到天津,送上離境輪船。

許少白得知你父親的行為後,再次起殺心。你父親連夜離開京城趕往上海。此時你母親也在上海,聽命於孫文先生工作。一日在寓所,鐵柏寒遇到王亞樵。後得知,斧頭幫在打聽你父親的下落。你母親提醒你父親暫時不要外出。你父親坦然:我和他素無往來,何懼之有?不日,王亞樵的人真就找上門來,質問你父為何對宋教仁先生下手?他一口否認,我和宋先生無冤無仇,為何如此。對方指證袁世凱的手下程坤乾就是凶手。程坤乾是你把兄弟,你怎能不知。你父一時不解,對方限一月內交出程坤乾的人頭。否則斧頭幫將取你人頭祭奠宋先生。

你父悄悄返回京城,他雖對程的所為不滿意,但也不願相信義弟會暗殺宋教仁先生,便把程找來家中詢問究竟。程極力否認此事和自己有關係,說有人故意栽贓陷害。

你父用酒灌醉對方,俗話說酒後吐真言,程舊事重提,酒壯慫人膽,聲言,即使是殺了宋教仁,也用不著給一個幫會什麽交代,他們沒有資格承受。你父終於明白,親手殺死程。在家中閉門謝客一月。後來王亞樵在上海得知程坤乾被你父所殺,不由對他另眼相看。

程坤乾的死對你父影響很大。他厭煩軍閥混戰,你爭我奪的血腥日子。從此在家中讀書寫字,接受一些新思想,三民主義,共產主義等。五四運動那年的秋天,你母親從南方返回京城,在我和黃啟模撮合下,他們二人終成眷屬。第二年冬天有了你,你母親為你取名:鐵衛國。安寧的生活不過三年,你母親被組織派去南方,你父親腰疼病難以自理,讓我把你送回老家安頓,第二年開春我把你送到老家一位鐵姓中年婦女,叫桂花的手裏。然後我也回到南方工作。

幾年後你父病體恢複,正想回老家接你,不想李大釗事件又把他推向原來的生活。李的一位學生劉誌章和你父學武功,經常給你父傳輸一些新思想,你父對李大釗先生非常敬仰。這天早晨,劉誌章急匆匆找上門來告知,守常先生被警察廳的人抓走,請先生務必設法營救。他怔住,這個消息來得太突然。安慰對方,一定設法營救李先生。當時感覺對此事多少有些底數,主政京城的奉係軍閥張作霖,當年和他私下裏多少有些交情,光緒帝曾派自己去東北公幹,接觸過這個比自己大幾歲的東北胡子。

第二天上午,你父來到大帥府,遇到張作霖的心腹楊宇霆,便說明來意,指責此行為不夠慎重,抓一個讀書人教書人不是大丈夫所為。希望能釋放李大釗等人。麵對曾經的禦前侍衛,楊表示同情。但告知,這件事情不簡單,不單單是李大釗的問題,還請見到張時婉轉表達意思。幾天後,你父同張作霖會晤,懇請釋放李大釗等人。張開始還給你父幾分麵子,說,這等閑事鐵老弟摻和個啥,好好過你的愚公日子得了。你父誠情,張老哥,看在咱倆多年的交情,賣給兄弟一個薄麵如何?不就一個大學教授嘛,教書匠而已。張板起臉,抓有抓的理由,放有放的說法,怎能任憑你一句話,你禦前侍衛過時啦。話不投機不歡而散。

兩天後你父再次找張,這次兩人沒多費口舌,張幹脆:鐵柏寒,老子已給足你麵子,別得寸進尺。你父惱怒,張作霖,別人怕你老子不怕,即便你擁兵十數萬,也奈何不了老子。楊宇霆忙從中調和,將你送走。

你父不死心,處地奔走。4月28日這天李誌章傳來噩耗,李大釗等二十多人被北洋軍閥政府絞刑殺害。你父頓足大罵張作霖你個瘋子,瘋子!共產黨你殺,國民黨你也殺,你不得好死。老子不會放過你。

你父義憤填膺,來到上海,找到我和蕭姐,商議去東北找張作霖之事。幾天後突然從東北傳來張作霖在奉天(沈陽)皇姑屯被炸死的消息。第二年春天,我們幾人來到奉天(沈陽),你父去尋找楊宇霆,他在你父心目中還算值得交往的朋友。沒想到楊宇霆已於兩月前被張學良處死。你父憤怒,張家父子都是瘋子!你母親說,張作霖是瘋子,張學良不瘋。你父又找到忘年交黃顯聲打探楊被害之事,兩人談至深夜,黃終於將真相告訴你父。

不久,九一八事變發生。張學良在北京歌舞升平,抽大煙,跳舞,聽曲看戲,過著悠哉自在的日子,根本沒把東北的事情放在心上。北大營被炸,並沒有驚醒夢中人張少帥。

我們回到上海。你父思之再三,還是去見了王亞樵。談及九一八之變,兩人對張學良之舉非常憤慨,說張作霖再怎麽樣也不會把東三省交給日本人,張家小兒,手握雄兵數十萬,竟為保存實力,棄家鄉父老於不顧,將來有何臉麵去見祖宗先人。二人聲言定要教訓教訓他。

不久,一二八淞滬抗戰開始。王亞樵組織敢死隊奮起抵抗。你父母和我也參加戰鬥。十九路軍同日寇血戰,戰鬥打得異常慘烈,日本人的炮火很猛烈,戰至中午炮彈把房屋炸塌,身負重傷的你父親抱住奄奄一息的你母親,用最後力氣叮囑我,一定要把衛國撫養成人,告訴他,你爹娘都是英雄。在猛烈爆炸聲中,我含淚辭別大哥大姐,逃離上海。戰後我又返回上海,到處尋找你父母下落,但均無果。後來便前往你老家接你,這時你老家已雜草叢生斷壁殘垣。我不敢久留隻好含淚離去。

衛國賢侄,希望這封信能通過相關部門轉交到你的手上,以慰藉你父母,我大哥大姐在天之靈。我要對大哥大姐說,不是小妹不盡心盡力,實因環境和時局不能作為,無奈之含恨含淚,自責虧欠耳。望大哥大姐能諒解。

榮雪菲手絕筆於病榻

1954年中秋

鐵衛國看完最後一個字,老淚縱橫,淚水如斷線的珠子散落在信紙上,雙手抱頭悲泣出聲。在記憶的王國中信馬由韁。這是榮雪菲小姨於1954年中秋節寫的信,距今已過去46年,這條郵路何等漫長,信件走了將近半個世紀。良久之後,平複心情,提筆給榮亞嬛寫回信。時間定格在2000年中秋節。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