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在中國東北的農家小院裏，三間不起眼的土坯房，人來人往，喜聯高掛，嚴文禮和阪田枝子今日完婚，嚴文禮的哥哥嫂子忙前忙後，嚴文禮的哥哥個子不高，但很魁梧，嫂子是一個地道的東北女人，說話的聲音很高，幹起活來那也是手一份腳一份，用東北話說那叫一個利索。嚴文禮的母親手裏握著個一尺多長的大煙袋，笑容滿麵地坐在堂屋的火炕上，因為此時正值隆冬，來賀喜的鄰裏鄉親一進門老太太就會拍著炕邊請他們落座，向大家噓寒問暖。大家也會回問老太太最近身體可好，可否能下炕自理？老太太笑著無可奈何地搖搖頭，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不談不高興的事情，至於嚴文禮的父親人們更是隻字不敢提，因為嚴文禮的父親兩年前已經去世了。

新房裏，阪田枝子端坐在大紅喜被上，兩個小男孩趴在炕沿上，在數著各自手裏的糖塊，嚴文禮今天穿了件藍色新棉襖，腰中係了個紅腰帶，滿麵春風地從外麵走進來，看看屋裏沒有外人，走到炕邊，俯下身，把手伸到阪田枝子坐著的大紅被下，在阪田枝子的耳邊悄悄說了什麽，阪田枝子笑著把頭扭向一邊，嚴文禮趁勢將頭湊近阪田枝子的腹部聽了聽，阪田枝子含笑將他推開。

轉過年的春天，阪田枝子生下了他們的第一個孩子，那是一個又白又胖的大小子，全家人都很高興，特別是阪田枝子，從此她在這個世上又多了一個親人。

生下孩子的第二天，阪田枝子抱著兒子，愛不釋手，兒子好像睡醒了，睜著兩隻大眼睛靜靜地望著房頂。細細打量，越看覺得這孩子的眉眼像在哪裏見過，到底在哪裏見過呢？阪田枝子的眼前浮現出一個場景——在東京的一家婦產醫院裏，五六歲的阪田枝子伏在母親的床邊，驚奇地看著母親懷裏不知從哪裏來的弟弟，弟弟好像知道姐姐的疑慮，慢慢地睜開大眼睛看著她，阪田枝子的父親阪田賢二一副軍人打扮，看著女兒的天真可愛忍不住將她抱起，舉過頭頂，一家人哈哈大笑……阪田枝子將兒子緊緊摟在懷裏，淚流滿麵。忽然，阪田枝子覺得懷裏的孩子有些異常，她忙擦去眼淚，隻見剛才還眉清目秀的孩子怎麽鼻歪口斜、眼睛上翻，手腳挺直，頭也使勁地向後仰著，阪田枝子驚得高聲大叫：“文禮，快來啊”！嚴文禮正在院子裏劈柴，聽到叫聲忙跑進來看，一見孩子這個樣子，忙伸手去掐孩子的人中，此時孩子的臉已經紅紫，隻一會兒便沒有了氣息……

天啊！阪田枝子抱著沒有了氣息的兒子號啕大哭，這哭聲撕心裂肺，聞訊趕來的哥哥嫂子及街坊鄰裏都忍不住陪同落淚，攤在炕上的老婆婆更是哭的上氣不接下氣……

阪田枝子一病不起，身體由一百多斤降到八十多斤，嚴文禮整日炕上炕下端水喂飯，嚴文禮的母親不久也去世了。

阪田枝子變得沉默寡言，在她的心裏，自己就是一個克星，有她的地方就有災難，先別說自己的家庭曾經家破人亡，被嚴文禮救回來之後，嚴文禮的父母視她如親生女兒一般，她和嚴文禮相惜相戀之後，一家人更是喜出望外，這些年，枝子已經不自覺地走出了自身的陰影，從那悲慘的身世中解脫出來，可是兩年前，嚴文禮的父親隻得病一個多月就去世了，母親一年前又因為腿疾不能自理了，如今原本好好的兒子又被自己克死，嚴文禮身體向來單薄，說不定哪一天也會……阪田枝子想不下去了。

那時是集體製，一天中午，嚴文禮從隊裏幹活回來，發現早晨給枝子做的飯原封不動的放在那裏，阪田枝子虛弱地眯著雙眼，聽見嚴文禮回來的聲音，刻意地將頭扭向一邊。嚴文禮坐在枝子身邊，不知如何是好，這段時間以來，嚴文禮苦口婆心不知說了多少開導、安慰的話，可是枝子就是聽不進去，而且，身體一天天虛弱，照這樣下去……此時的嚴文禮真是黔驢技窮，不知如何是好，看著枝子一天天消沉、憔悴，嚴文禮心如刀絞。

他伸手將枝子的頭抱起，放到自己的腿上，一隻手愛戀的輕輕撫摸枝子消瘦的臉，動情地說：“枝子，你聽著，如果你有個三長兩短，我嚴文禮絕不獨活於世，生我們是夫妻，死我們還要做夫妻，我不會讓你一個人去那個冰冷的世界。”阪田枝子的淚水奪眶而出，她掙紮著坐起，伏在嚴文裏的懷裏號啕大哭：“我是一個不祥的女人，有我的地方就有悲哀，我不想再連累你，讓我去吧。”嚴文禮緊緊地抱著枝子，堅決地說；“我不相信這一套，即便是真的，那又如何？我們連死都不怕，還怕什麽。”

後來，阪田枝子又先後生了三個孩子，都是在月子裏抽風死的。那種心靈的磨難是常人無法想象的，嚴文禮、阪田枝子這對柔弱而又堅強的夫妻挺了過來，他們用愛的力量戰勝了這一切磨難和痛苦，一九六三年，他們的第五個孩子——嚴愛華出生了，孩子從小就聰明伶俐，十分討人喜愛，父母愛若掌上明珠。

在嚴愛華六歲的時候，阪田枝子又生了一個兒子，取名嚴愛國。女兒叫愛華、兒子叫愛國，阪田枝子曾經說過，是善良的中國人民給了他第二次生命，他將永遠熱愛這個偉大的國家，熱愛這片哺育她生命，給她愛的土地。

阪田枝子，這個善良的日本女人，經曆了太多的心酸和磨難，終於迎來了生命的春天。可是老天不遂人願，一九七九年春，嚴文禮一病不起，於初冬之時撒手人寰。臨終之際，阪田枝子拉著丈夫的手，深情地說：“到了那邊，你一定要安心等我，生我們沒有同夠床，死我們要永遠同穴。”……

麵對兩個還未成年的孩子，阪田枝子選擇了堅強。

一九八一年，她帶著兩個孩子回到了日本，因那時阪田枝子的大伯阪田賢一還沒有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