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沅水水流湍急,汊港頗多。好在眼下正值連月無雨,水情稍緩。出事的地方又在低岸附近,有幾處被江水齧平,形成了天然的“野碼頭”。當地的一些商幫為了不到前麵水關繳稅,也經常在這裏私自停泊卸貨。張縣令等人來得匆忙,幾艘走私小船被撞了個正著。張克己喝令衙役們將後邊一艘小艇攔下,艇上的夥計想要鳧水逃走,卻被一鐵尺一個打翻在地。張克己坐在一塊礁石上,先讓帶過一名犯人,然後好言撫慰,保證隻捉首犯,他們這些脅從隻要老實交代一定寬放。接著,張克己好似無意閑聊般問了一句:“你們這些私商往往同氣連枝,你可知道最近有誰人突然發了大財嗎?”那夥計聽後尋思片刻道:“‘大財’倒是沒人發,‘大喜’卻是有人撞。前兩天我們東人接到碣石灘胡家坪胡員外的喜帖,說他的小女胡鳳嬌就要出嫁。我們招待下帖人吃飯時,那人喝多了,說新郎官竟是一月前從江裏救出的一名‘貴人’。我們問他到底有多‘貴’?他大著舌頭說,‘貴’到能讓整個沅陵和胡小姐一起上天!別的就不知道了。”張克己“哦”了一聲,緊緊攥住長袍的下襟,險些撕壞。他鎮定了半晌,說道:“現在就煩你做回向導,引我們去胡家坪看看這‘貴人’如何?”那夥計喜道:“去胡家我是熟路兒,不過還望老爺喝過喜酒一定要放了我!”張克己高興地打了他一拳:“本老爺還會失信於你?走吧!”他對師爺使個眼色,師爺立馬讓幾名衙役圍著這夥計,一路說說笑笑往胡家坪而去。

胡家坪是這兒十裏八鄉有名的市集,所以路麵寬闊,有的地方還搭著供人歇腳、飲水的井亭。此日並非集日,但熙來攘往,推車挑擔的人仍是絡繹不絕。隻不過去的人往往笑容滿麵,回來的卻不免唉聲歎氣。隻見一來一往兩戶親戚在路邊偶遇,寒暄一番後才知都是去胡家參加婚宴的。回來的那家人勸道:“你們還是打道回府吧,胡家的‘婚宴’變成了‘喪宴’,聽說新郎官在昨晚被人害死啦!現在人家正忙著扯白布、請和尚呢。咱們都穿了‘色衣’,怎麽好去衝犯胡員外呢?”張克己駐足傾聽了片刻,突然感到天昏地暗,兩腿發軟。要不是師爺從身後架住他,幾乎栽倒在地。

師爺在他耳邊輕聲說:“大人千萬莫急,鄉民無知,誰知道此事是真是假?”張克己回過神兒來,點頭道:“對,死也要死個明白!那畫兒你可曾帶了?”師爺明白張克己說的是上邊發下的“禦容圖”,馬上拍了拍胸口。

離胡家還有幾箭地張縣令一行便被遮天的白幡晃花了眼,震耳的誦經聲如潮而至。他們來到門口,隻見一個邋遢不堪,蓬頭亂發,左眼上還蓋了塊紅爛的疤瘌的門童,正斜在靠牆的長凳上打盹兒。一名衙役上去搡了他幾把,門童悠悠醒來,埋怨道:“要去念經化緣,你自己進去好了,幹嘛還來攪我好夢?”衙役罵道:“瞎了眼的小廝,你不看看咱們沅陵縣的縣太爺來了,還不讓裏邊的人都出來迎接?!”張縣令喝住衙役道:“休得胡說,眼下死者為大,不論官位。請小哥就引我們到靈堂祭拜吧!”

靈堂就是用二堂花廳改造的,分成裏外兩間。外邊的由胡家長子胡大官兒主持招待男賓,裏邊的則由未亡人胡小姐接待女賓。張縣令來到廳口兒卻不進去,他閉上眼細細聆聽片刻,臉上露出不易察覺的微笑。

疤臉門童進去通稟,胡大官兒揩了揩眼淚,隨手打了他一個耳光。這下動粗和他溫文儒雅的氣質極不相符,滿屋賓客無不嚇了一跳。“死阿牛,縣太爺大駕光臨,你怎敢不先來通知。這‘不敬’之罪我怎麽擔得起?”阿牛垂手而立,嘴裏還嘟噥著:“他自不讓我來說,幹我甚事?”胡大官兒搖搖頭,哼了一聲,忙領著合族男丁前來迎接。張克己與眾人見了禮,先到靈前敷祭、默禱了一番,然後提出此來一為致祭,二為查案,希望能將凶手繩之以法。胡大官兒表示驗屍還需得到妹妹的同意,告罪後起身進了後堂。不一會兒,他便轉了回來,手裏還托了方寫了血書的白綾。

“小妹熱喪在身,不便見人。這是她齧指為書,寫與老爺的。”張克己看時,隻見上邊幾個娟秀的小字,道:“李郎遇害,冤極於天。鴛鴦翼折,暴雨摧蓮。還望縣尊,浴日回天。同沐恩波,破鏡可圓!”張克己看完心中一凜,忙將血書小心收好,不住默念著最後兩句“同沐恩波,破鏡可圓”。

停靈的地方就在後花園的“聽雨軒”,據胡大官兒說新郎自打被從江中救起就一直在這裏養病。這裏更是案發的第一現場,裏邊的陳設絲毫未變。園中鋪著石板小路,路兩邊是隨風披拂的翠柳。幾株蒼勁高拔的槐樹靠在院牆邊,灑下的清蔭正好將“聽雨軒”的一角籠罩其中。一名家仆拿來笤帚要將路上的碎葉掃走,張克己擺擺手讓他退下。然後隻帶了師爺走進了房門。

屋裏靜謐、陰暗,香爐裏的餘香和炭盆裏的餘溫猶在。地上的大紅棉氈鬆軟異常,走上去全無半點聲息。張克己向師爺要了“禦容圖”,又指指臨窗的飯桌。師爺會意地走過去檢查那些殘菜剩酒。張克己手裏捏著畫兒,先勻了勻呼吸,輕輕掀開了**厚厚的綢帷。

借著室內的微光,張克己發現**繡被裏躺著的年輕人竟和畫中一般無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