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阿葉已經從阿鬆的工棚裏獨立出來,開起了自己的雕刻棚。從簡單的大理石切割、勾描,到圖案的陰刻陽雕、不同型號鏨子的使用,阿鬆都已經手把手的教授給了阿葉。與其他雕刻棚不同的是,阿葉的棚裏多了幾株綠植,那是春香養在那兒的,雖然工棚裏每天石粉揚飛,但綠植的葉子卻沒有明顯的積塵。阿葉把南方常見的青石刻技藝移嫁到大理石上雕刻出的五福捧壽、瑞獅威鎮、金猴獻瑞、龍鳳呈祥的圖案特別受到客商的歡迎,開始接受訂單生產。茂才還穿插一些板石的三滴水碑、茶盤碑、令牌碑的雕法傳授給阿葉,使得阿葉的工棚特別忙碌,常耀武把老家的兩個親戚孩子杜遠生和艾明介紹給阿葉做了徒弟,年輕的阿葉逐漸成長為漢王石工藝有限公司的頭牌雕刻師傅。
常耀武帶著春香和劉軍踏上了前往安邦的火車。
在王秘書的引見下,常耀武見到了在安邦行署的辦公大樓五層最裏麵的辦公室辦公的張彌。原來那天在小樓跟常耀武特別交代的隨從就是王秘書。
“張專員,我來還是請您幫忙仰天台石料場的合同延期問題。你看現在到處搞嚴打,聽說紫雲縣也抓了不少人,所以我們也不敢跟村民做出格的事。隻好請您幫忙撮合嘞。嗬嗬嗬”常耀武賠笑到。
“小常啊,我們在紫雲已經說清楚的,下邊地方上的事情還是要以地方上意見為主嘛。你看我還有很多文件要看,等會還有個會要主持,重複的話我就不要多說啦。王秘書,你來接待一下常經理。”張彌捋了捋頭上的幾綹頭發向外間喊去。
王秘書把常耀武引到對門房間裏,關上了門。門邊掛著個接待室的牌子。
“常經理,我上回跟你說的,你都照做了吧。春香來了嗎?”
“王秘書,你看我這包裏有五萬現金,這是我的一點心意。但是春香可是我的親妹子呀……”
“常經理,是這樣,可能你多慮了。心意是小事,我們張專員呢近五十了,夫人病痛在身,不方便出門。張專員經常出入一些活動場合的時候看到別人都成雙來的,隻有他一個人形單影孤的,從上頭的意見來看,我們張專員下半年還可能升到西安去的,這個需要就越來越迫切了嘛。張專員是革命後代,不搞三妻六妾的事兒,就是覺得春香的形貌很好,所以想招來做生活秘書的,這兒不刮風不淋雨的,對你們農家的孩子來說也是好事吧。”王秘書推了一下眼鏡說。
“生活秘書是個啥秘書?”常耀武顯然有些不確定。
“你看,我這個秘書呢就是在辦公樓這裏給張專員寫寫材料碼碼字,安排一些行程,接待一下老百姓到訪的事情,這叫工作秘書。生活秘書就是住在專員家裏,負責照顧個人生活上的需要。起居燒飯、出門穿戴啥的。當然,生活秘書不會跟夫人住在一起,是住在另一個家裏。”王秘書雙手比畫著。
常耀武把報紙包裹的五萬現金忘記在了接待室的桌子上,空著提包走出了行署大門,劉軍和春香已經站在門口等候。
“軍,你去前邊小店幫我買兩條香煙,買些補品,再買些糖果,哥一會兒有用。”常耀武指著前方不遠處的小店說。劉軍知趣的應諾了一聲就離開了。
“哥,安邦這麽大,你不帶我去玩一會嘛?去嘛去嘛。”春香勾著耀武的手撒著嬌。
“小妹,是這樣。張專員呢馬上要升官,他婆姨生病了,沒法照顧他,他需要找你做他的生活秘書,就是照顧他的生活起居的。哥的錢是送進去了,可是張專員不滿意,非要你不可,你說咋整啊?”
“哥,這話你都聽不出來嘛,這不是耍流氓一樣嗎?”春香急了說。
“小點聲,耍流氓是要打頭的。”常耀武做了手指太陽穴的手勢。
“小妹,你看,我們兄妹倆從小沒了娘,阿爹又出了那檔子事,哥不能永遠帶著你呀,哥跟你說,以前,你哥在襄樊是砍了人的,當年在漢口又犯了事後才回的安邦,雖說不是挑大頭的吧,但至少是個從犯吧,漢口的弟兄寫信給我,叫我要小心著點呢。我這攤子是說倒就倒啊,到時候你咋辦?你要是跟了張專員,哥也算對爹娘有個交代了吧,像王秘書說的不刮風不淋雨的。我的生意也可以做得更大了,張專員就是咱的靠山了嘛。”
“哥,我的親哥,你知道我心裏有人了。”春香跺著腳撒嬌地說道。
“你說的我懂,小葉呢裏外一表人才,哥也滿意,咱米脂的婆姨誰不歡喜嘞。這要沒有合同到期和嚴打這兩回事,哥也準備就把你倆的事兒給辦了的。這不碰到軟硬行不通的新事兒了嘛。時代在變啊,做一個雕石頭的婆姨,哪有做一個大官的姨太自在啊?搞不好還能轉正呢。你想想!”
許久,春香低著頭咬著下嘴唇,不再說話。
劉軍拎著兩條煙和幾個貼著紅紙的紙袋慢慢悠悠地回來了。
“哥,咱先回紫雲去。這事你總得容我想想吧,這對我來說可是人生大事。”
常耀武接過劉軍的香煙塞進了提包,“行吧,瞧把你慣的。這事確實難,哥也不勉強你。”說罷帶頭向安邦火車站走去。
“哥,你都來安邦了,不去看看嫂子和妞妞嗎?”
“上回來,王秋紅不見我,敲了老長的門嘞。不去吧,省的讓她娘倆操心。”
“哥,這回去她會開門的,我去敲門。”
“軍,我去丈人家裏一趟看看你嫂子,你跟著不合適,這樣,現在九點多,你先去火車站買三張下午三點的票等著我們。”
二人轉而朝安邦縣茶馬古街62號走去。這是一個高台的四合院子,狹窄的階梯上去就是一扇木板的院門,院門上麵蓋個小屋簷,春聯半新的貼在兩邊,院牆上向外伸出的石榴已經開了橙燦燦的花骨朵,幾盆仙人掌裏不見絲毫雜草。
篤篤篤,“嫂子,我春香,開門。”春香走上前去,耀武縮在門外的牆根下。
門吱呀地打開了。“春香,你咋來啦,快快進來!快快快快!”秋紅大嗓門的笑迎。見門開了,耀武呲溜就跟上了,秋紅沒想到這一出,正準備關門的手又甩下,瞟了一眼常耀武,就去招呼春香了。妞妞正放著暑假,親昵地跑上來,大聲地喊著“姑姑姑姑”,見到耀武進來,就從春香的懷裏掙脫著跑到耀武那裏去了。“爸爸爸爸,妞妞可想你了。你咋這麽久才來看我呀?”常耀武一把摟在了懷裏親了又親。
秋紅的爹娘在後院翻曬去年的豆角幹,聽說姑爺來了,站起來拍了拍走了出來。“耀武來啦。”“誒,爹、娘,忙啥呢?我給二老買了點西洋參,補補身子哦。嗬嗬嗬。”“哎喲,春香這姑娘,真是自從來了紫雲,這幾年可白嫩了不少嘞。咋樣啊,許配人家了沒呀?這俊俏模樣,耀武那小樓該被提親的人擠垮了吧。嗬嗬嗬……”
“娘,這不正找呢,您二老有啥意向人家不?哈哈哈……”耀武放下紙禮包。
秋紅在廚房忙著嘁嘁嚓嚓的起鍋了。耀武走了進去。
“你來幹啥?告訴你,今天要不是春香開的門,你就甭想進來。”
“是是是,我來看看爹娘,妞妞,還有媳婦兒你唄。咋樣啊,不跟我回去了?”常耀武說著就伸手去抱秋紅,秋紅一個鏟敲到了耀武的手上。
“跟你回去幹啥?整天在那裏玩槍弄刀的鬥狠,回去擔驚受怕?我跟妞妞在她姥爺這挺好,你看妞妞今年上小學了,城裏的學校多好。”秋紅從鍋裏撈起了豬肘子。
“去年還時常聽說這裏打架那裏又欺負女娃,今年消停嘞。這不前些天有幾個大卡車遊街,還拉去斃了幾個。背上插著白色的令牌子,名字還被紅筆叉叉……”說著,就把盆子架在鐵鍋上燉著。常耀武聽到這,臉色一沉,悶著聲向後院走去。
春香在院子裏和妞妞玩著毽子。
“來來來,吃飯嘞……”秋紅張羅著,把菜一樣一樣的端上桌。
“哇,嫂子,蒸盆子啊,太好了。我都好些年沒吃過了。”春香搓著手。
“是啊,跟著你哥有啥好吃的,沒吃好的,你咋還能長這水靈嘞!”秋紅笑吟吟的最後坐下。
“咱這紫雲縣的蒸盆子,可是有些來頭的。當年漢王劉邦來到紫雲城,廚師想不出用啥犒勞這些饑腸轆轆的將士們,就拿個大烏盆,把啥都放進去亂燉一番,結果呢,劉邦的將士們都個個吃了精神煥發,這不就把楚霸王給打到江邊去嘞。嗬嗬嗬……”秋紅他爹夾起一片蓮菜放進嘴裏嚼了起來。
“真好吃。嫂子,我都不想回洞溪去了,天天要給那麽多人燒菜,灶頭老杜又埋汰。你看能不能可憐可憐我這沒爹沒娘的份上,常回小樓住一陣子唄,這樣我就有口福啦,妞妞你就留著姥爺這上學哦。”春香笑嘻嘻地轉頭對妞妞說。
一桌人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再說話。耀武看著秋紅,秋紅低著眉自顧吃著飯。
常耀武心裏還掛念著仰台山承包的事情,以買了車票為由起身準備離開,門台邊,秋紅拉住了春香。“阿香,要不你也不要回洞溪嘞,那不是女娃待的地方,就住嫂子這,嫂子幫你在城裏找個活幹成不?”
“嫂子,還是不了,嫂子放心,有我哥在那,沒啥。再說還有葉哥哥疼我呢。”春香看了耀武一眼說。
“哦哦,你是說浙江來的那個小葉啊,他還在那沒走嗎?這小夥倒是俊朗,人又實在。你倆談著啊?”
“嗯嗯,有兩年嘞。葉哥哥現在可是他常耀武的頭牌師傅呢。”春香抬著頭嗡嗡地說。
“那就好,那嫂子就放心嘞。”秋紅從堂屋裏提著一袋幹菜和雞蛋遞給了春香。
“嫂子,那我們回去了哦,叔,嬸,我們走了哦。妞妞再見!”
一行人惜惜地別過,耀武和春香往火車站走去。
“閨女,姑爺是痞了點,可好歹是妞妞的親爹不是?你不該這對他。”秋紅他娘望著耀武的背影對秋紅說,秋紅轉身回了堂屋。
秋紅沒想到,誰都沒想到,這竟是她和常耀武見的最後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