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茶園裏沒再傳出山歌,隻有窸窸窣窣的茶樹與葉子分離的聲音。采石場的阿葉卻被這勾魂的山歌給迷住了,這熟悉的旋律讓他想起家鄉泰順的佘家女子雷小青來了,直到一陣劇痛從左手腕傳來,魂魄才歸了位,正在替人扶釺的阿葉被揚起的鐵錘重重砸傷,一時間血肉模糊,血滴灑到了碎石塊上。
阿鬆立馬從雕刻場飛奔過來,背起哀號的阿葉就直奔小樓。常耀武正搖著蒲扇在廳堂內間正眯眼,聽得哀號便起了身,向屋外走去。
“武哥,小葉被錘子砸傷嘞,麻煩你給找個醫生。”
“阿鬆師傅,我這半山腰沒得醫生呀。怎麽這麽不小心的,這才幾天啊就這樣。”常耀武皺著眉應到。
“那怎麽辦呀?這手不治還不廢了。”阿鬆焦急地說。
“阿彪,你帶他倆去對岸鎮裏的衛生院,快點,順便叫黃老師回來。”常耀武衝著大門外喂狼狗的常彪喊到。
蛙鳴嘯天的小樓裏,春香把搗爛的骨傷山草藥輕手地敷在阿葉的左手腕,再一圈一圈地繞上紗布,留個活結掛在脖子上。“還疼嗎?”春香吹著傷口問到。“現在好多了。”“還好醫生說是皮肉傷,要是骨頭斷了以後可怎麽雕石頭?”“嗬嗬,聽山歌走神嘞!”阿葉搔掻後腦殼。阿鬆早已在路上說了太多批評的話,正和茂才呆坐在屋角悶聲抽著煙。阿鬆帶來的一條五一和一條西湖早已抽完,正抽著茂才的冰山牌香煙。耀武突然使勁拍了一下阿葉的大腿,“你小子,虧了沒砸破臉蛋,要不然我這小妹可有的哭了。”說罷哈哈大笑。堂屋裏的人跟著哄堂大笑起來,春香瞪了一眼耀武,“哥,你說啥呢?!”“阿葉,我們去外麵走走。”說著扶起阿葉朝門外走去,到的門口轉身朝耀武捏著拳頭嘟起嘴示威。堂屋裏又是一陣大笑,這次連焦慮的阿鬆也跟著笑了起來。
“阿葉,你怎麽聽聽山歌就能走神的啊?我們紫雲這經常唱山歌的,我也會哼兩首,沒啥稀奇的。”
“我老家也有唱山歌的,是一個小民族佘族他們才會唱。我阿爹都叫他們佘客,他們人很熱情,阿爹年輕的時候去挑擔走路,都會常常經過喜歡居住在山頭上的佘人,他們就會熱情地唱起歌來歡迎客人。”阿葉若有所思地說。
“嗯,這樣的嗎?然後你就聽入神把手差點打折了?不對吧?”春香把手別在後麵,有些壞壞的看著阿葉。
“是這樣的。我……我……我……,我也在佘寨做過幫工的,我們那裏跟紫雲一樣都是山溝溝,還不如洞溪,以前窮得很,勞力不用錢去買,隻要換著幹就可以的。”
“還不對。說,到底是啥原因?”伶俐的春香緊追不放。
阿葉望著對岸小燈點綴的洞溪鎮,轉身凝重地看著春香,看的春香直發毛,早已入秋的天氣顯得更涼。春香使勁搓著潤如玉瑙的手臂。
“春香,我也沒想瞞著你,我走神確實不是因為山歌,而是山歌裏的一個女孩。”阿葉望著月夜下的漢江,向春香講述起三年前的那場事故。
三年前,阿葉代替父親去幫佘寨雷朝亮家換工,幫助掘園播種和水稻地瓜的鋤草,在雷家待了一個多月後才回的家。但這五十多天,卻給阿葉留下終身銘刻的愛和遺憾。他認識了雷朝亮的女兒雷小青,那年他們都隻有十七歲。雷小青喜歡唱山歌,不管是茶歌、婚嫁歌、還是長長的《盤瓠王歌》都會唱,是寨子裏會唱山歌最多的女孩,歌聲甜美,經常把別人唱的對不上。相似的年齡,長得清爽,性格又活潑伶俐的雷小青很快吸引了阿葉,兩人在田間地頭經常邊幹活邊嬉鬧,拔秧苗的時候,阿葉會在田裏尋找野荸薺給小青吃,小青卻乘機抹了阿葉一臉的田泥;他們一起摘花做花餅、摘葉子做綠豆腐、在刺林裏穿梭為小青采來許多山莓……
保守的年代裏,情竇初開的兩個人,相互喜歡的情愫始終沒能說出口去,隻在對方的眼睛裏看到閃亮的光。雷朝亮也沒太把阿葉當一個幫工來對待,隻有玩的離譜的時候才會去像對待自家孩子似的去喝止。阿葉從小沒有得到過母親的愛,雷朝亮老婆藍秋花看著和自己女孩差不多大的阿葉,也對阿葉很好,有什麽好吃的從來不偏心,阿葉在藍秋花慈愛的臉龐上短暫地享受到母親臉上才有的暖。
山裏的天氣雖然白天炎熱但是夜裏卻是很涼快的,鄉親們勞作了一天後都會睡得很沉。就在幫工快要結束的一天淩晨,雷朝亮家所在的建造於光緒年間的老房子裏,堆放在陰溝邊受潮的稻草引發了自燃。突然半夜起的火,火勢迅速吞沒了有著八十多年的木房子,所有人淩亂的奔逃,有的人在火還沒燒到的地方迅速地搶救著僅有的粗製家具和糧食,小青憑著自己腳步快,在第二次跑回二層裏屋搶拿棉被的時候,走到一樓樓梯腳被墜下的一條著了火的橫梁壓住了腿,火迅速引燃了小青單薄的衣服,阿葉被間斷的慘叫聲引去,正要衝進去救,卻被不知情的寨子裏的人拉住,解釋的話沒說完,整個裏屋在火魔的肆意下迅速解體,紛紛朝小青砸下去,慘叫聲戛然而止,留下淚眼無聲的阿葉站在火場外。“小青——”“小青被壓裏麵了哪啊哈——”阿葉失控的尖叫哭聲喚醒了寨子裏的男人,紛紛把水集中向裏屋著火的位置潑去,等到人們把小青搶抬出來的時候,早已沒有了人色,黑漆漆的身體,腳趾被燒成了焦炭,隻有半隻被壓在梁下還沒來得及過火的鞋子和從左手腕上脫落的彩色石串能辨認。在殯場裏痛哭的不止有小青的父親母親和尚未懂事的弟弟,還有鄰舍的叔嬸,還有外人阿葉。寨子裏的人們紛紛流著淚為這個可愛又可憐的女孩,為這個曾為寨子帶來許多歡笑的女孩唱起了山歌,安慰她去往天堂的靈魂。
講完往事的阿葉控製不住的抽泣著,扶著欄杆顫抖著蹲了下去,分不清鼻涕和眼淚的臉上洗不盡那年夏天的痛。早已淚眼婆娑的春香也蹲了下來,拍著阿葉的肩膀安慰著。
“咦,外麵黑啾啾的,你倆蹲那裏幹啥嘞?”常彪出門方便。
“你不要過來。”春香朝常彪大聲喝道。常彪平時就不敢惹這個潑辣的老鄉妹,更怕被常耀武刮鼻子,又退了回去,沿著牆根去了屋後。
“春香,我當時隻要一個箭步,也許就能拉出小青呀。都怪我還跟大叔解釋什麽。”
“葉哥哥,這事不怪你,這是小青的命,命就是那麽的湊巧。小時候我家的窯洞塌了,要不是我在苞穀地裏撒種子,我也會跟我爹一起埋裏頭了。”春香停止了抽泣。
長籲一口氣的阿葉站了起來,手腕的疼痛讓他皺起了眉頭。
“快把臉擦幹淨,別讓裏頭那堆老爺們看見了,又得笑話你了。”春香掏出手帕遞給了阿葉。阿葉使勁地擦了一把臉,唏噓一陣說,“你看我把你這麽香的手帕給弄髒了,改天洗幹淨了還你。”“上邊都是你鼻涕,我才不要呢。你洗幹淨了留著吧,你這個榆木疙瘩。”“我不疙瘩。”“你不疙瘩我疙瘩,行了吧。”說完倆人對視一笑。
堂屋裏的人都各自回了房,春香扶著阿葉回到房間門口後也回到自己房間。今夜這兩個人終將度過一個難眠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