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阿葉是家裏的小弟,上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母親在阿葉剛學會走路的時候就撇下一群老小離了婚。母親離家的時候,姐姐阿珍三歲了,緊追在後麵,邊哭邊喊著“阿媽阿媽等等我,不要走……”,但母親去意已決,步履越來越緊湊,對追上來的阿珍使勁扔著小石頭嚇著,“你給我回去。”在山坡上開荒的林叔對著母親喊,“阿彩,你幹脆搬一個大石頭把她砸死算了咯。”阿珍終究沒能攆上母親那小跑的步子,在淚眼婆娑中從此把母親跟丟,一起跟丟的還有母親背上那個還沒取名的弟弟。
這個時候的父親阿萬,正在後山和公社的小隊長阿穀幹活掙著工分,大哥阿虎還在祠堂停棺房邊的學堂裏念著書。二哥阿盛正和幾個夥伴在門樓邊的一塊大石頭上,把摘來的虎耳草和垂盆草的葉子搗爛,一碟一碟的裝在碎瓦片上,玩著過家家。阿葉,一個人沉沉地睡在堂屋外翻曬的垃圾堆裏,日頭曬得暖洋洋,這暖讓他覺察不到母親的離去,夢裏還含著母親的**吮著笑著。
日頭下山了,阿萬疲憊的回到家,阿虎像一隻出籠的小鳥興高采烈地放學了。阿盛嚷嚷著肚子餓,隻有阿葉坐在門外的泥地上捉著蟲子玩。家裏冷冷清清,沒有鄰居家飄出的飯菜香。
林叔扛著鋤頭回來了,手裏牽著臉上留著幾道幹涸淚痕的阿珍。
“你們家的阿彩,走嘞。”林叔咣當地放下肩上的鋤頭,生氣地說。
“往哪邊走嘞?”呆若木雞卻又有所預感的阿萬問。
“喏喏,田垟邊那條小路。”林叔應了一句,搖搖頭歎了口氣,提著鋤頭回了家。
大厝裏的鄰舍們都圍了過來,議論著昨晚萬與他老婆吵架的情景。林嬸從家裏探出頭來,“阿萬,你把孩子們帶我家來,地瓜絲不夠吃我再煮點野菜湯,你們把晚飯吃了再說。”阿虎抱起了阿葉,阿萬左右手拉著阿盛和阿珍,往林嬸家的橫樓走去。
“阿彩怎麽說走就走嘞?都這麽小,忒狠心。”林嬸嘴裏含著飯說。
“不怪她,家裏實在太困難,早上聽隊長說嘞,說現在全中國都困難。”阿萬呼呼地喝了一口醬湯。
“聽說東溪村那邊有幾個人吃了觀音土,肚子脹得很。有好幾個都餓死嘞。”林叔把鍋裏僅有的一點白米飯打到阿葉的小碗裏。
天色漸漸地暗了下來,阿萬把油燈點起,蓋上玻璃罩,調長了燈芯,阿虎把阿葉放進裝著溫水的木盆裏,生疏著洗去阿葉身上的汙垢,擦去阿珍臉上的淚痕。窗外叫了一天的金蟬跟青蛙打了聲接班的招呼就休息去了,田裏的青蛙和蟈蟈們開起了會,熱烈的爭吵聲湮沒了阿珍和阿葉的哭鬧,但終究喚不回遠去的母親,在抽泣聲中沉沉睡去。
在公雞的啼鳴中,一夜未眠的阿萬早早就起床,擦了一把臉,搖醒了熟睡中的阿虎。睡眼惺忪的阿虎下樓,把昨晚做到一半的寫字本,放進了軍綠色的軟布書包裏,寫字本上的幾滴淚水早已被綠格子的紙吸盡風幹。
“阿虎,飯我也燒不來,你平日跟你媽有學了點下廚本事的,在家裏煮點米湯,把昨天燒的地瓜絲握個團,撒點鹽再吃,帶好弟弟妹妹,我去找一找你阿媽。”萬說完話沒等阿虎回答就帶上雨傘出門去了,望著父親高大的背影,阿虎的一句“我還要上學堂的嘞”也沒能說出口。從此,大哥隻能遠遠地聽著對麵山頭上那把懸掛在祠堂橫梁下的鋤頭片傳來的當當聲,卻再也沒能回到學堂。
阿彩離去的心,任由阿萬的苦口和孩子們的眼淚也終究沒能喚回來,她改嫁到了幾十公裏外東路村的一個退役老兵家,吃飯不愁。
阿葉就在這樣的家裏,漸漸地的長大。
“你多虧取名叫阿狗喲,要不然怎會長得大。”這是阿萬掛在嘴邊經常對阿葉說的話。從小阿萬就對阿葉特別地疼愛,有什麽不常見的小吃物總是“阿狗阿狗”的叫著,直到塞進阿葉的嘴裏才露出滿意的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