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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新婚妻子莫尼卡,她可以排除在外。莫尼卡的孩子山姆,在美國長大,他是住校的,一個月回來一兩次,我不是他的親爸,也許比他的親爸更能得到一份恭敬。剛剛進入青春期,男生女生都處在雞飛狗跳的時期,除了一兩次,他從餐廳向廚房裏丟過幾袋方便麵,發出巨響,差點砸中占著廚房的我,以示不滿,這種吐口水的惡作劇倒不像是他們的美式風格。

剩下來就是藍校長、藍太太了。

他們倆是60年代大學同班同學,藍太太畢業於廣州執信中學,她從出生地香港跑回廣州讀中學和大學的。在姊妹中她排列老二,是個悶聲不響的完美主義者,愛挑刺愛較真,卻在中學時期因一次重感冒,意外地感染了腎髒,得了腎病,切掉了一個腎的。她為了讓一個腎髒能承擔起兩個腎髒的功能,少吃鹽不吃鹽,所謂肝主目,腎主聽,她的耳朵一點點失去了聽覺,退休到美國後,她徹底變成了一個可愛的聾子,一個人操持著家務,她,最不可能平添這個亂的。

藍校長情況就特殊很多,甚至有一團迷霧糾纏其中。他的父親出生在客家之都梅縣,早年下南洋打工,竟被大海裏一股不尋常的洋流帶到了法屬留尼旺島。在那裏結婚生子,大兒子就是藍校長,說一口流利的法語,長到十二三歲時,他父親開麵包店賺到了錢,就帶著他回梅縣老家探親,拜祖,從此藍校長和他的非洲媽媽斷了音信,在人生地不熟的客家宗地上學成長,而他的父親在廣東解放的前夜,因為漂泊而形成的某種特殊的敏感,突然恐慌起來,在一個地下黨向他屢次借錢,最後一次的期限臨近時,消失了。而在地球的另一邊,一個麵包工廠半年後在留尼旺島迅速崛起,生意火紅,老板正是藍校長的父親,藍校長的父親向他的非洲媽媽是這樣解釋的,孩子在回程路上丟失了。純樸的非洲姑娘傷心欲絕,隻好天天祈禱她的孩子一生平安了。

在梅縣的藍校長,天資聰慧,過目不忘,中學時拉二胡和小提琴,上大學後,還是學生足球隊長,中學、大學靠著他爸爸寄回老家的錢順利畢業。與藍太太一同分配到廣州附近一所中學教書育人,他們教的是英語,而在大學裏學的是俄語。藍校長的母語卻是法語。他從法語再學起英語,通常來說更容易融通的,他的英語發音乃至英語教學永遠是全校第一,無人能及。這時,廣州這塊務實見長的商都,竟把這個有著海外關係的優秀教師保護得好好的。自此,他的父親也再無消息過來了,直到八十年代初,他才從梅縣的宗親那裏得知,他的父親已經離世,生前因為豪賭傾家**產,麵包工廠變成了當地一座麵包博物館。藍校長在校長崗位退休前幾年,因為這層海外關係,被硬拉著去做了政協副主席,因為英語、法語口才一流,風趣幽默,他比他的學生更適合做對外接待的使節,威風了好一陣子,直到上了去美國的飛機。

他來美國,是為了給莫尼卡帶孩子的。離開中國,他就冷清下來,沒有人再喊他藍校長了。十幾年後的一天,當來自深圳的、在商場官場打拚過的我,踏入他家大門,一下子嗅到了他孤寂的氣息,我輕輕一喊“藍校長!”他馬上精神大振,像服下大補丸呢,似乎,我是他的老部下來看望他了,至於是他的女婿或者是他的學生倒也沒什麽區別。可是這個補藥卻不是對症下藥,甚至適得其反,是不是埋下了禍根,也未可知呢。

再說說莫尼卡的兒子山姆吧。山姆的爸爸是美國華裔,一個商人。在山姆三歲的時候,他爸爸某個夜晚再也沒有回來,再也沒有來看過親生兒子。據說有人最後看到他時,他登上一艘油輪,油輪經過百慕大後就沒有下文了。山姆常常冥想,說見到他父親活在世界的一個角落裏,他們經常在夢裏對話呢。直到我出現,山姆才不再提及他的夢。隻是當我有時想按照中國式的教育對他的成長盡點繼父的義務時,他就會冒一句,你不是我的爸爸,我有自己的爸爸。他說這話時,藍校長總是站在他的身後,眯著眼睛微笑著。山姆對我有天然的敵意,可以理解,可藍校長不應該啊!我可是來自中國的女婿呀。

山姆在叛逆期,無論這孩子怎麽叛逆,怎麽罵兩位老人,藍校長每天早上總是將二十美元的零花錢遞到他手裏,像極了一個地主土豪用劣質的手段拉攏腐蝕地方幹部,又無需對方回報。用這種憨笨方式溺愛,我嗤之以鼻。有一次,我給莫尼卡洗車,洗完車,我正在收拾工具,藍太太一歪一歪地走過來對我說,“安迪,你把山姆的車也一塊洗洗吧。”

我頭抬了抬,又繼續收拾,嘴上說道,“不洗,年輕人讓他鍛煉洗自己東西。”

我聽到她哼了一聲,她似乎預感到我會這麽說似的,她還表現出大失所望的樣子走開去。既然知道我不會幹的,幹嘛還來試探我呢?我沒有細想,她對我構不成威脅,而我說出的是道理,她做老師的應該明白。在我看來,他們這種隔代親,是一廂情願,對方可不是中國孩子,是個黃皮膚的美國少年,一回家就對老人大呼小叫,嚷嚷著把他們送進養老院。兩個老人像老綿羊默默站著,外婆護著發抖的藍校長。現在,我竟成了山姆的替罪羊?成了藍校長攻擊的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