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生存法則
李麗娜將培訓資料拷到U盤後，便捧著筆記本走了出去。在去會議室的路上，李麗娜有意地朝林舒珊的方向看了一眼。但見林舒珊此時正忙得焦頭爛額，而她身後的朱麗葉卻悠閑地一邊吃零食一邊瀏覽購物網站。
如今的林舒珊儼然是十年前初來GRT的李麗娜。
李麗娜走到朱麗葉身後，冷冷地說道：“待會兒有個培訓，你記得提醒你們組的實習生參加。”
朱麗葉沒想到李麗娜突然出現，冷不丁地抬起頭來，一把扔開了鼠標，片刻才晃過神來，朝林舒珊嚷道：“舒珊，快去3號會議室吧，記得帶上紙筆！”
10點整，培訓準時開始，洪亮的聲音充斥了整間會議室。
“今天要講的內容，是跟‘Inspection Requirement’這份文件有關，我們通常簡稱為‘IR’。”
林舒珊看著熟悉的培訓資料，心中甚是歡喜。昨晚，她已將這份資料熟讀了好幾遍，加上曾有兩次出錯被訓的經曆，她悄悄打印了好幾份不同產品的IR帶回家鑽研。許多專業詞匯她不認識，便一個一個地查，最終將IR完完整整地翻譯在筆記本上。研究著獨一無二的中文版IR，林舒珊頓覺思路清晰了許多。經過一個晚上的鑽研，她已經大致了解了什麽產品該做什麽測試，那些測試又該如何去做。
課程結束後，朱麗葉聽聞自己的組員考了最高分，覺得特別有麵子。林舒珊一回到座位，朱麗葉便笑嘻嘻地說：“舒珊，聽說你考了92分，不錯，繼續加油！”
“林舒珊是嗎？考得不錯。”李麗娜緩緩走來，故作嚴肅地說道，“明天你隨我去鑫迪冰箱廠驗貨，最遲早上9點半就要到達。工廠地址我稍後會發到你的郵箱——你第一次驗貨，回去好好準備一下。”
得知鑫迪冰箱廠位於廣州南沙，林舒珊回過頭去問朱麗葉：“公司會幫我訂好車票和酒店嗎？”
“酒店？現在正處於旺季，公司沒安排你一天跑兩家工廠就不錯了，你還想過夜？”朱麗葉笑了，“車票自己解決，記得保留發票，回來可以報銷。”
林舒珊謝過朱麗葉，便回過頭去，悄悄地拿出手機，查詢起明天前往鑫迪冰箱廠的公交線路來。“紙上談兵”了這麽久，她終於迎來驗貨的日子了！
翌日，天還未亮，林舒珊便起了身，按照昨日查詢好的線路前往驗貨地點，不到9點便到達工廠大門外了。隻是……林舒珊把整個背包裏裏外外找了好幾遍，才不得不承認，工作證和身份證都忘記帶了……
“站在這裏做什麽？”
聽到李麗娜的聲音，林舒珊仿似找到了救星般，急道：“麗娜，我忘帶證件了……”
李麗娜不以為意地一笑，拉著林舒珊朝門衛走去。
“你好，我們是GRT的驗貨員。”李麗娜對門衛說，卻並沒有出示證件。
門衛想了想，連忙點頭哈腰道：“領導好！快請進！”
林舒珊生平第一次被人稱作“領導”，心想果然驗貨員是一個高大上的職業啊！
“麗娜，為什麽他不查我們的證件？”
李麗娜嗬嗬一笑，半開玩笑道：“因為我們這群質檢員的臉上都寫了一個大大的‘賤’字。”
話音剛落，卻覺鼻子一酸……
記憶中的某個人啊，也曾經對她開過類似的玩笑……
——“因為質檢員長得特別‘賤’啊！人家哪裏敢查你身份證啊，難道不怕你不讓他們出貨嗎？”
……
“領導喝水！”鑫迪的工作人員畢恭畢敬地把一瓶礦泉水遞給林舒珊。
林舒珊輕輕地接了過來，靦腆地回了一聲：“我不是領導……”
李麗娜幹咳一聲，正色道：“我們開始吧。”
看著被抽中的冰箱一字排開，整整齊齊地被傳輸帶自動傳輸到指定的位置，林舒珊不由感歎：鑫迪不愧是大工廠，驗貨設備齊全又先進，簡直太方便驗貨員幹活了！
李麗娜從背包裏取出對應的IR遞給林舒珊，囑咐道：“舒珊，你對照後麵的checklist（檢驗清單），認認真真地看我操作一遍。結冰測試所需時間較長，咱們先做這個。”
說罷，李麗娜便去查看儀器上顯示的室內溫度和相對濕度是否符合要求。隨後，她接過工廠的工作人員遞給她的白開水，用溫度計量了量水溫，便將水倒入冰格之中。
“舒珊，幫我通電，謝謝。”李麗娜一邊說，一邊記錄下時間。
接著，李麗娜指導舒珊如何檢查外觀。
“麗娜，要是冰箱外身有無法擦掉的汙漬，這種瑕疵屬於哪個等級？”
“如果一整批都存在這個問題，就屬於嚴重缺陷；但如果隻有一兩個，則問題不大，客戶通常也能接受的。”李麗娜耐心地解答道。
檢查完外觀和配件包後，李麗娜柔聲道：“現在我們做拉力測試。麻煩你幫我把拉力計拿來。”
林舒珊屁顛屁顛地跑過去了，回來時不小心被電線絆了一腳，差點兒就摔了。回到李麗娜身邊時，隻見李麗娜拿著電源線快速地打了個結，一邊接過拉力計，一邊囑咐道：“待會兒我說‘開始’，你就幫我計時，到一分鍾了告訴我。”
很快，拉力測試也做完了。這時，李麗娜卻對林舒珊提出了一個問題：“你剛剛也看到拉力計的屏幕上顯示35磅了，有沒有想過，為什麽要用這麽大的力氣去做這個測試？”
林舒珊用不確定的語氣回答：“怕插頭不結實？”
李麗娜點了點頭，忍俊不禁道：“因為在現實中，不排除部分消費者在拔插頭的時候，會有直接提起電源線就拔的可能性。”
做高壓測試時，李麗娜意外發現正在做結冰測試的冰箱馬達竟然沒有發動！難道是壓縮機出了故障？李麗娜趕緊打開冰箱門一探究竟，果然，冰箱並沒有在運作。
工廠裏的工作人員見狀，立即緊張兮兮地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解釋著。林舒珊忽然想起自己剛才差點被絆倒一事，連忙呼道：“我去看看插頭有沒有鬆！”
此言一出，李麗娜立即猜到林舒珊冒失犯了錯，但念在她是首次驗貨，便也沒有在大庭廣眾之下訓斥她，隻淡淡地說：“這個測試，我們隻能等冰箱的溫度降下來後，才能重新做了——要是下次你遇到了同樣的問題，切記千萬別緊接著測試，否則測試結果是不準確的。”
林舒珊羞愧地點了點頭。
“好了，十二點了，咱們先去吃飯吧。”
話音剛落，鑫迪的負責人馬上迎了上來。“領導，若不嫌棄，就在我們廠裏吃吧。咱們飯堂匯聚南北風味，雖比不上外麵的大酒樓，可味道還是不錯的。”
李麗娜明白了他的意思，立即委婉地拒絕了他：“早就聽說鑫迪飯堂菜式繁多，我們又豈會嫌棄。隻不過我們都簽訂過廉潔守則，公司的規章製度我們實在不敢不從啊！”
負責人也不好再說什麽，隻是仍堅持著把她們送上車。
李麗娜今日難得開車出來驗貨，因鑫迪工廠實在太偏僻，方圓幾裏，連一個公交站台也看不見。鑫迪工廠的員工也曾開玩笑說：“來我們這兒的人，有搭船的，有開車的，有坐高鐵的，就差開飛機的了。”
想到這個笑話，李麗娜便隨口問道：“舒珊，你今天是怎麽來的？”
“因為這裏離廣州南站很遠，所以我選擇坐商務大巴。我先坐到市橋，再轉公交車到離這裏最近的一個公交站，最後在路邊攔了一輛三輪車來的。”
李麗娜聽後，不由驚呼：“天啊，從市橋到這裏得坐多少個站啊！”
“42個！”林舒珊激動地脫口而出。前一晚她便查好了路線，並為這個數字所震撼。不過，她最終還是選擇了這個方案。雖然路費是實報實銷的，可據說GRT的報銷程序相當繁瑣，等報銷到賬恐怕得半個月後了。
“不錯，有當驗貨員的潛質。”李麗娜苦笑一聲，“其實你可以打車的，可以實報實銷。”
林舒珊當然知道公司允許打車了，所以才選擇坐公交車，然後再找計程車發票報銷嘛……其實也不能怪林舒珊市儈，畢竟家境並不富裕，且媽媽的病情……
愁眉不展的林舒珊引起了李麗娜的注意。李麗娜以為她是因路上奔波一事而心情不悅，低聲道：“回去的時候我載你吧。”
林舒珊受寵若驚，條件反射地推脫，可她的表現在李麗娜看來卻是半推半就。李麗娜淺笑一聲，轉移了話題：“這是你的第一份工作？”
林舒珊搖了搖頭。原來，她今年剛從北京的一所二本院校畢業，曾在一家隻有幾十名員工的民營企業實習了半年，因不滿公司新製定的苛刻製度索性裸辭，直到一個月前才入職GRT。
“那你對我們公司的製度還滿意嗎？”因方才的誤解，李麗娜巧妙地問出了這個問題。
“當然滿意！我們公司很人性化！我才畢業，我們公司就給我買五險一金，還給我7天帶薪年假、12天帶薪病假，加班還嚴格按照勞動法支付加班費呢！而且我覺得從事檢測特別有意義，能保證大家買到的產品都是優質的——一想到這點，我就覺得自己的職業好高大上啊！所以，如無意外，我應該會在這裏幹到退休。”
這點倒是與李麗娜的觀點不謀而合，李麗娜非常滿意，追問道：“除了福利呢？平時工作中有沒有覺得委屈？”
話音剛落，林舒珊又不覺皺了眉頭，臉上的笑容也頓時消失不見。“在GRT工作，您必須要學會辦公室生存法則啊！”
“辦公室生存法則？”李麗娜一聽到這幾個字，便立刻坐直了身子。在GRT待了十年了，竟從來沒聽說集團裏居然還有“生存法則”這一說。
“嗬嗬，其實也就是我認為的最佳生存法則而已。”回想起在GRT這半個月裏耳聞目睹親身經曆的一些瑣事，林舒珊不知道該不該對李麗娜說，此前因為請假回學校參加畢業典禮，她還被朱麗葉嘲諷為“野雞大學”的學生。終究還是把話咽進了肚子裏，輕歎一聲，“其實，不管在哪家公司上班，你都肯定會遇見這四種人之中至少一種，她們是萬萬親近不得的——第一種，是你的老板；第二種，是會給你帶來負能量的人；第三種，是雖然沒有直接給你帶來負能量，但卻一天到晚和大家聊八卦聊是非的人；第四種，是表麵跟你關係很要好但卻從不對你敞開心扉的人。”
未等李麗娜出聲，林舒珊便解釋道：“跟老板太親近，也許能直接提高你的收入，可是難免會被人說閑話，繼而影響了你的心情，得不償失；跟帶給你負能量的人太親近，你也會變得消極、愛抱怨；跟喜歡聊八卦是非的人太親近，也許哪天你也會成為她們口中的對象；至於表麵上對你很好，實際上卻從不敞開心扉的人——這種人太恐怖了，說不定哪天也會算計你！”
“你怎麽會有這種想法？”李麗娜心頭一緊，盡管內心或多或少還是認同她的，“可是，我也是你的領導，為什麽你會跟我說這些？”
林舒珊愣了愣，她原本想說她不應該和李麗娜走得太近，所以真的不必送她回去了。可如今被李麗娜這麽一問，她卻心裏發虛，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太傻太天真，隻好自圓其說：“但是我信任您啊。”
短短七個字，卻讓李麗娜紅了眼眶。
這樣無條件的信任，在當今這個複雜的社會，大概也隻有林舒珊這個年紀才能做到吧！這是李麗娜多年來一直向往的難能可貴，可為何，明明如此向往，卻終究還是為這爾虞我詐的環境所同化了呢？
李麗娜回想起在GRT的這十年來，起初自己也曾像一張白紙那般簡單，而後來經曆過一連串刻骨銘心的事情，分明是骨子裏透出的固執和堅強成就了她故作輕鬆的一步又一步……
下午，在李麗娜的指導下，林舒珊終於弄懂了如何做高壓測試、油漆塗料檢驗等等。
隻不過，俗話說得好：“中午不睡，下午崩潰。”李麗娜見林舒珊哈欠連連的模樣，決定再次出題考一考她：“舒珊，你看，現在做的就是穩定性測試。”
李麗娜指著那台被傳輸帶傳輸到斜坡上的冰箱，問道：“你知道為什麽我們要將冰箱放在30度角的斜坡上嗎？”
——傾斜，傾斜……什麽情況下會是傾斜狀態呢？
思索片刻，林舒珊自信滿滿地答道：“因為擔心地震！”
林舒珊這個不走尋常路的答案，害正在喝水的負責人差點兒嗆到了。看著哭笑不得的李麗娜，林舒珊不確定地問：“難道不是？”
“當然不是！”李麗娜嚴肅地說，“不知道你有沒有留意過，有些建築的地麵並不是水平的。”
此話一出，林舒珊頓時回想起四年前剛入學的一件“小事”——軍訓第一天，室友陳貝出門前竟然忘記關飲水機了！結果，這場“水漫金山”的大戲一直上演到中午……而最可恨的是，她們宿舍的地麵就不是水平的，最終導致肇事者的東西沒怎麽弄濕，而林舒珊櫃子裏的衣服卻沒有幾件是幹的！
林舒珊用力地點了點頭，此時卻見李麗娜拿著一台條碼掃描器掃描著外箱上的條碼，檢驗條形碼是否有效。
“你知道為什麽工廠要在外箱上印兩個條形碼嗎？”
林舒珊這才留意到外箱的兩個側麵分別印了一個條形碼，想也沒想便脫口而出：“因為方便人們掃碼！”
李麗娜終於滿意地點了點頭。林舒珊也忍不住笑了，她好想說，她這回隻不過是信口一答罷了。
因結冰測試必須重新做的緣故，又恰巧回程路上發生了連環車禍，饑腸轆轆的兩人被堵在了高速公路上，直到晚上9點35才回到深圳。
“你住哪兒？我送你回家吧！”
林舒珊受寵若驚，連連擺手，“不麻煩麗娜了，您送我到附近的地鐵口就成。而且現在也不早了，麗娜早些回家休息吧！”
“這麽晚，你一個女孩子怎麽行？”李麗娜直接忽視林舒珊的客套話。
默然片刻，林舒珊實在想不到該如何接話，隻好乖乖地說出住址。
——龍城廣場地鐵口附近……
記憶深處的那個他，當年也住在那邊呢……
夜色已深，兩旁的燈光透過車窗漫了進來，照耀著李麗娜晶瑩的淚光。慌亂的李麗娜悄悄地瞥了林舒珊一眼，慶幸的是，由於辛苦了一整天，靠在椅背上的林舒珊早已不知不覺進入了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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