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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前不久,安興中學新來的美術老師辭職了。這件事情,夠負麵吧?老師們都說現在的年輕人心浮氣躁,不懂珍惜,穩定而體麵的工作,費了那麽多功夫去考教師資格證,去參加學校的筆試、麵試,結果到頭來沒做上一年,就辭職了,這樣實在是太隨便了,在郝夢媛看來,這就是對自己人生不負責。

但是今天下午,郝夢媛鬼使神差一般地點開了那個叫作小韓的美術老師的朋友圈,小韓老師在辭去老師之後發了一條朋友圈,裏麵卻這樣寫道:“人要學會對自己負責,知道夢在哪裏。”

沒了工作,沒了穩定的收入,還談什麽夢?郝夢媛搖搖頭,感歎著:“年輕啊,還是太年輕。”郝夢媛自己也年輕過,沒做語文老師之前,她也有夢想啊,她想成為張愛玲那樣的女作家,但是,那現實嗎?

郝夢媛收拾好自己的辦公桌,她看到桌子上那兩個之前裝著禮物的紙袋,現在它們已經被折成了兩張薄薄的袋子,咽喉糖和茶葉,郝夢媛全部都發了出去,女兒不想做,她能理解。但是做老師的這條路,她還是必須幫著女兒鋪平鋪好。

鄭森林的車子就停在學校的門口,回去的路上,郝夢媛讓鄭森林帶著她先去一趟麵包店,她讓鄭森林在外麵等她。

不一會,鄭森林看到她提著一個精致的小盒子從麵包店走出來。

“生日蛋糕?誰過生日啊?”鄭森林問。

“就是蛋糕,沒誰過生日。”郝夢媛小心地將蛋糕放在腿上,“筱筱愛吃這個嘛,晚上我要和她聊聊工作的事情,總要有點誠意。”

“她興致不高。”

“這就是蛻變啊,你懂不懂?關係到未來的重大決策,所有人都是這麽過來的。”

郝夢媛的話讓鄭森林想起自己當年從國企辭職的時候。辭職的前一天晚上,他一夜沒睡,第二天辭職的時候大家都說他有膽量,但是心裏的空虛,隻有他自己知道。但是用一份工作換來了更多的陪伴家人的時間,鄭森林每次想到這,便覺得自己當年的決定也沒什麽錯誤可言,甚至現在看來,他還覺得當年的決定十分正確。

鄭筱筱這一個下午都在和“胖噠”訴說著今天的經曆,從麵館聊到學校,這是放假以來,最充實的一天。

“筱筱,過來吃蛋糕。”郝夢媛把蛋糕放在客廳的餐桌上。

筱筱聽到聲音,趴在門框上看著桌麵上的那個精致盒子,不用看裏麵,她就知道那一定很好吃。

“這是談判的籌碼嗎?”鄭筱筱對郝夢媛說。

“你覺得是,那它就是。”郝夢媛脫下外衣,然後打開了蛋糕外麵的盒子。

“那我選擇不吃。”

“你確定?”在郝夢媛打開盒子的瞬間,鄭筱筱嗅到了濃厚的奶油味。

“我很確定。”鄭筱筱的表情嚴肅,“媽,不僅僅是這塊蛋糕,如果你要用物質去和我做交換,我一定會選擇放棄物質。”

“快吃吧筱筱,沒人要跟你做交換。”鄭森林在廚房準備著晚飯,“吃吧,你媽特地給你買的。”

鄭筱筱搖了搖頭。

“沒有交換。”小的時候,一塊糖也能和女兒進行一次交換,但是現在,這種小兒科的手法,顯然不適用於她了。

鄭筱筱聽到母親這麽說,她才坐在餐桌前,站在對麵的郝夢媛則拿著塑料刀具,為女兒切了一塊蛋糕,放在了女兒麵前的紙質盤子裏。

“筱筱,人還是要現實一些。”有些話,郝夢媛還是要說的。

“媽。”

“你先聽我說。”郝夢媛打斷了筱筱的話,“人可以有夢想,但前提是我們要在這個社會生存下去,你上大學,也許還體會不到生存的壓力,這個我不怪你,但是你必須聽媽媽的話。”

“所以,媽,你認為我不做老師就會生存不下去?”鄭筱筱把叉子插在蛋糕上,“我已經找到了實習單位,我能解決我的生存問題。”

“那是一時的啊,孩子。”郝夢媛閉著眼,搖著頭,“你知道什麽是穩定的收入,穩定的工作嗎?就是你不需要擔心會突然失業,不需要擔心自己會因為沒錢而惶恐不安呀。”

“可是我從來都沒聽說過誰,因為沒有穩定的工作被餓死,被生活嚇死。”

“那是你閱曆不足。”

“那我爸呢,他不是也沒有穩定的工作嗎?”鄭筱筱把話題引到了父親身上。

“誰說的,我這是手藝,我餓不死的,安安穩穩的出租車司機。”鄭森林連忙說道。

“難道我用音樂賺錢,就不是一門手藝嗎?”

鄭森林一時語塞。

“你別添亂了。”郝夢媛埋怨著鄭森林,“那你說說,你爸要是沒從國企辭職,現在最起碼也是一個部門領導了吧,國企領導和出租車司機相比,你認為哪個好?”

鄭筱筱用叉子戳著蛋糕,的確,這樣的對比下來,國企領導似乎更好。

“不能這麽比,你要是隻看結果,不看過程,那確實是不辭職的好,但是我辭職了,我才能照顧家呀,這麽一比較,誰好誰壞,說不準。”鄭森林哼了一聲。

“我爸說得有道理呀。”筱筱笑了一聲。

“鄭森林,你好好做飯行不行,能不能別打岔。”郝夢媛瞪了鄭森林一眼,“難道你想看到咱家筱筱一個人跑到北京,一個人住那種男女混住的集體宿舍?一個人吃飯,被騙了怎麽辦,出事了怎麽辦?”

鄭森林打了幾下自己的嘴,還是好好做飯吧。

“媽,在外麵工作的人那麽多呢,也沒聽誰出過事。”

“出事就晚了。”郝夢媛點了點桌子。

“呸呸呸,烏鴉嘴,瞎說什麽出事不出事的,平平安安,平平安安。”鄭森林又在廚房裏自顧自地說起來。

“好了,這件事情我們就不要再討論了,沒有什麽意義。”坐在那裏的郝夢媛正了正身子,“回學校以後,好好準備教師資格考試,然後來我們學校競聘。”

話題繞來繞去,郝夢媛最終還是以通知的形式把結果告知給了鄭筱筱,並且語氣中透著一切免談的意思。

鄭筱筱眼前的蛋糕精致漂亮,但此時,鄭筱筱毫無食欲,一點想吃它的意思都沒有,母親的話讓她如鯁在喉。

“媽,這是不可能的。”鄭筱筱說。

“你要看清你自己的情況。”郝夢媛點著桌子,用足以洞穿鄭筱筱心理防線的語氣說著。

“我想做我喜歡做的事情。”鄭筱筱的聲音完全母親壓過,她的聲音越來越小。

“每個人都有自己想做的事情,但是所有人不都要考慮現實嗎?你也不看看現實是否允許你這樣做!”

“現實,現實,現實!”鄭筱筱好像把那塊雪白的蛋糕捏碎,就像是捏碎郝夢媛口中的現實那樣,“現實就是我想去樂團工作,想要離開安興,但是你們不允許!是你們不允許,不是現實不允許!”

鄭筱筱的聲音中帶著克製,但是周圍的人還是能聽得出來她內心的憤怒。

郝夢媛為女兒選擇的路,為什麽一定是音樂老師呢?

這事還得從郝夢媛的那場病說起。

那年郝夢媛剛過三十歲,一次在講課的時候突然暈倒了,事後送到醫院,被檢查出腦袋裏長了一個腫瘤。鄭筱筱那時候四歲,在病房裏,她就像是一隻笨笨的小鴨子圍著郝夢媛走來走去的。那時候郝夢媛一見到鄭筱筱就想哭,每次都覺得這將會是最後一次見到女兒。

看到幼小的女兒,郝夢媛覺得自己內心愧疚,作為母親,卻什麽都無法給予她,如果自己還有機會,我一定要為女兒準備好她人生的一切,為她鋪平所有的路。躺在病**,郝夢媛就會在腦子裏暢想女兒的未來。

帶著這樣的憧憬,郝夢媛在兩年後痊愈了,從此,她就像是要兌現承諾一般,將所有心思都用在女兒身上,生怕有一天自己的病情複發,卻什麽都沒給女兒留下。

首先,教育,其次,攢錢。

那時候鄭森林是全市最勤快的出租車司機,早班晚班都是一個人杠,而郝夢媛,從女兒一年級開始,就著手為女兒定製她的人生規劃。

可即便這樣,為什麽郝夢媛非要女兒做老師呢?難道做明星,做企業家,做科學家,做醫生,做律師等等,職業那麽多,為什麽一定是老師?

說來慚愧,因為他們隻是最普通的一家人。

父親鄭森林是出租車司機,母親郝夢媛是普通的語文老師,女兒鄭筱筱是學習成績普普通通的高中生。

就像郝夢媛說的那樣,人還是要現實一些。

在眾多行當裏麵,什麽是最現實的?什麽是最穩妥的?當然就是老師。雖然郝夢媛在安興一中沒有什麽職位,但畢竟是一位資曆頗深的語文老師,不說別的,至少學校裏的那些同事,她還是十分了解的,如果有自己在學校為女兒把關,女兒以後在安興中學的路會很好走。

說白了,這是郝夢媛和鄭森林能給的,最好的一條路。

“你怎麽就不理解我呢。”郝夢媛歎息一聲,讓房間裏的氣壓變得更加低沉。

“媽,既然你為我選擇了音樂,為什麽就不能讓我順著這條路走下去呢?”鄭筱筱咽了咽口水,她不想哽咽,也不想流淚,“你們有你們的計劃,但是我還是要爭取實現自己的想法。”

鄭筱筱的話說完,整個屋子裏陷入了一陣沉默。

郝夢媛又想起了小韓老師,一下午的時間,她翻遍了小韓老師的所有朋友圈,她想在裏麵找到小韓老師一個人在外麵慘兮兮的現狀,用事實勸阻女兒不要走這條路,但是郝夢媛失敗了,小韓老師的朋友圈翻到底,也沒有找到她想要的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