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周逸凡帶陳小夕到地庫拿車,電梯內二人有些尷尬。
周逸凡指了指自己的臉頰處,問小夕:“那?沒事?”
陳小夕說:“怎麽沒事?”說著將臉側過一邊給周逸凡看。
周逸凡仔仔細細來來回回地瞧,沒瞧出什麽,就一臉茫然地看著小夕。
這時,電梯門打開已到車庫,二人上了車係上安全帶。
周逸凡突然側過頭跟小夕說:“對不起。”
她咯咯直笑,說:“沒事兒,嚇你的。”
周逸凡這才籲了一口氣,誰知她又補了一句:“但這裏有事。”
這次她指了指心。
“那就沒辦法了。”周逸凡哈哈大笑,他調整好座椅啟動車子。
FM裏正放一首老歌。
男孩唱:“若你錯過了我搭乘的那班列車,那就是我已獨自黯然離去。”
女孩唱:“如今我衣衫襤褸,依舊是一文不名,上帝啊,我怎能就這樣回家去……”
旋律寫著流浪歌詞寫著憂傷,聽著就像走在旅行的路上。
車一路往前衝,陳小夕將天窗打開,星星似在奔跑,風呼呼地往車裏灌,月光似在前方指點,兩旁的路燈忽明忽暗,安靜地一排一排地往後麵退卻。
陳小夕忽然轉過頭問周逸凡:“你這一生之中有沒有一秒鍾忽然想要停下來看看?”
周逸凡沉默,他是一路奔赴於前程的那種人,自出生起便不曾停頓過。
車子頓了一頓,隨後周逸凡將它駛出高速,越過了商業區,自另外一條路開往市區,那等於兜了一大圈,但他知道有個地方,每一次經過時都想下車去看看,卻一直沒有,但今夜似乎有了一個夥伴。
車往郊區開去,一路花兒靜放,六月的風孕育著溫情,夜空寧靜,小夕也不問周逸凡是要去往哪裏索性將車子的四個窗子統統打開,她將馬尾放下來,手托在車窗上,頭靠在手臂上,往窗外的風景看。
風拂起她的長發,一陣一陣奇妙的香氣自她身上散放。
周逸凡皺了皺眉頭,問她:“這是什麽香水?”
又覺得唐突,便又補了一句:“你表姐也許喜歡。”
小夕笑,舉起手給周逸凡看。
黑夜裏也瞧不仔細,周逸凡隻依稀看到似乎是一串手釧。
拐角,車子駛入了一片花海,空氣彌漫著一股濃鬱的香氣,陳小夕“咦”地一聲,今夜星光夠亮,順著車燈照耀,路邊又有歐式的路燈,陳小夕定睛一看,好一大片薰衣草海洋,紫色藍色粉色白色的花圍在四周,隻有一條窄窄的柏油路通往前方。
車子好似一片孤葉,浸在花海中飄**。
周逸凡沒有停下,隻是將車速降至最低。
FM裏傳來沙啞低沉的聲線,斷斷續續的吉他聲中一個女孩在低聲輕吟:“兩個落寂的人啊,相伴著遊走在這個世上,才發覺世事紛擾,應接不暇,我們追求著同樣遙遠的夢想,在彩虹的盡頭……”
乘著歌聲清風伴著芬芳,順著路一直開,車子停在了一座小小莊園的花園裏。
原來薰衣草花海的盡頭是座小莊園,它不大,主樓就三層樓高,整座建築物是白色的,複古的歐式設計高而挺拔,它好似一座小小的宮殿,門口是四根巨大的羅馬柱,又似一座小型博物館。
周逸凡與陳小夕走下車,空氣清新至極彌漫著薰衣草的香氣,醒神又醉心。
咦。何似在人間!
周逸凡跟陳小夕介紹道:“這是二十年代的建築物,原有一個故事。”
小夕的好奇心一下子被他勾起,她睜大眼睛想聽他繼續解說。
周逸凡偏偏低下頭沉默地笑,他故意賣起了關子。
這時忽然自屋內跑來了一隻蘇格蘭牧羊犬,它搖著尾巴迎接他們,就像一名訓練有素的侍應,它衝二人低沉地叫了一聲示意他們隨它走,便一扭頭往屋子內跑去。
二人相視一笑覺得驚奇,便隨牧羊犬走進了莊園大廳。
一入門即被大廳的氣場所震撼。
這如一個巨大的藏書庫,複古式的書櫃環繞了牆壁的四周,它們一直高聳到一樓的天花板,底下是可移動的梯子,方便爬上爬下找書;大廳的正中央是一道複古紅木的旋轉樓梯,它被直直豎起,就像一道煙囪,由它連接了三層樓,站在下麵往上看,能夠看到三樓至頂端的天花板,它裝飾得就像一個小小的教堂,那上麵是貼著由各色玻璃拚貼而成的藝術圖案;樓梯的四周擺了幾座白色的石膏雕像,上麵皆是古羅馬神話中的人物;一排弧形落地玻璃窗麵朝著薰衣草花海,那裏設有席座,桌子上擺著古董的老銀燭台,零零落落有幾桌的客人就著昏黃而浪漫的燭光正在品威士忌。
周逸凡選了一處觀夜色較佳的臨窗的位置坐下。
一位身著灰色袍子的女士走了過來,她製服上掛著牌子,上麵寫:安娜。
是今日的值勤管家。
她笑著說道:“這裏是會員製,但可以參觀。”
周逸凡掏出一張白金信用卡,它能通行全球數十家高級會所。
周逸凡之前就白金卡送來的資料上看過這裏的介紹,每一次經過附近都想進來坐坐,可惜一直沒能找到合適的夥伴,這裏是允許抽雪茄的,吳長潔懷有身孕,並不適合來這些地方,有時環境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跟什麽人一起;有時候環境極美,卻又不適合夫婦二人,故婚後生活圈是會窄狹一些的,這點與戀愛時極為不同。
安娜點點頭,她搖了搖手,喚侍應送來兩杯威士忌,又解釋道:今天配的,但樓下有酒窖,你們也可以自行進去那裏挑選,會有專人接應。
待他們走後,陳小夕跟周逸凡吐了吐舌頭,說道:“管家,好久未聽過這般古老的稱呼了。”
周逸凡仍靜靜在一旁思索,陳小夕一手抓起水晶花瓶裏的玫瑰花在他眼前晃了晃,沉著聲音囔囔道:“你剛才說這裏有故事?”
周逸凡故意慢悠悠地喝了口威士忌,他見小夕的樣子有些急了,才慢慢悠悠開始講。
“大約在1917年,一位名叫瑟利夫斯基的俄國伯爵來到這座城市,他的妻子是一位遠渡俄國求學的東方女子,二人在校園中結識,瑟利夫很快便迷上了這位披著一頭如黑色綢緞的長發、長著一雙如黑鑽石一般的丹鳳眼女孩。
但當時各國的皇室作風仍是保守,他們無法接受這位來自異族的平民女子成為伯爵夫人,瑟利夫因為愛妻隻好放棄了自己伯爵的身份,二人隨後隱姓埋名遠渡東方,傳說他為此放棄了所有的繼承權,卻意外靠賭馬成了富翁,後又因極善於經營,很快便成為本埠最具財力及實力的人物之一。”
“可是他既然是隱姓埋名來到這裏,別人又怎麽可能知道他是伯爵呢?”小夕打斷他。
周逸凡搖搖頭,說道:“故事要聽下去後才可以發表意見。”
小夕點點頭。
周逸凡繼續說:“但過了幾年,夫人不幸感染了肺炎,當時肺炎極難治愈,伯爵聘請了來自世界各地的名醫來會診,卻奈何仍是回天乏術,最後隻得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心愛之人香消玉殞,伯爵很難過,恨不得自己也隨愛妻而去。”
小夕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說:“伯爵很可憐,另外一位愛紅顏不愛江山的君王有幸一些,他們一直攜手至白頭。”
周逸凡點點頭,他又喝了一口威士忌後才接著往下說:“但好在伯爵夫人已為他生下了一個十分美麗可愛的小女兒,那時她已有五六歲,長得跟伯爵夫人幾乎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一樣如黑色綢緞般的長發、一樣如黑鑽石一般的丹鳳眼,所以伯爵很快收拾好自己的心情,他將全部心思注入、一心一意照顧他們二人的愛情結晶。”
小夕鬆了一口氣,說:“還好上天垂憐,他定是一位慈父。”
周逸凡低著頭,他看著自己手中握著的晶瑩剔透的水晶杯,它在燭光下,閃耀著七彩之光如一座絢麗的宮殿一般,周逸凡過了一會兒才繼續說:“可是失去了母親的小女兒即便生活得如公主一般,到底也是不快活的,她常常在夜裏哭醒,她想念她的母親,漸漸地也開始生病,伯爵很擔心,他已經無法再承受失去至愛的痛苦了。”
“生命滿布荊棘,如入叢林而漸行漸遠,終不見玫瑰。”小夕不禁吟了一句詩。
“你憂傷啊?“周逸凡笑她:”那我不講了。”
小夕搖了搖頭,她用雙手托著腮,示意他繼續講下去。
她此時的神情宛如一個隻有三四歲的小蘿莉,眼睛幹淨如一潭清水,周逸凡不知怎麽,心忽地一跳。
周逸凡清了清自己的喉嚨,他又吞了好幾口酒,才繼續往下說:“伯爵又請了許多醫生及保姆來到家裏,但他小女兒的病並未好轉,醫生暗示伯爵也就最近的事兒了,他們讓伯爵做好心理準備。伯爵很傷心,便以高薪聘請了一批當時世界一流的工匠及藝術家,他要為自己及自己的小女兒打造兩副世上最完美的水晶棺材,伯爵的心理準備是:那便一家人到天堂去團聚吧。”
聽到了這裏,小夕鼻子一酸,眼淚禁不住滴了下來。
她正欲找紙巾,周逸凡已經掏出一張紙巾遞給她。
小夕用紙巾擦了擦眼睛、擤了擤鼻子後才搖了搖頭說:“沒事,你繼續說。”
這時旁桌似有人朝這邊看,幾位男士狠狠地瞪著周逸凡。
周逸凡被他們瞪得渾身不自在,不由覺得尷尬。
小夕回過頭跟旁桌點了點頭,又輕聲與周逸凡商量:“要不我們出去走走?”
周逸凡點點頭,小夕這才站起身又大聲地喊道:“姐夫。”
酒錢是掛在白金信用卡的,賬單會在月底送到公司,故也不必喊服務生前來結賬,周逸凡起身走到陳小夕的身邊,他幫她挪開椅子,又故意很紳士地將自己的手臂遞給她。
小夕挽起他的手臂,二人從容地走出了莊園。
莊園外星光燦爛,二人索性也不開車,就跳到薰衣草旁邊高高的石板凳上坐著吹風。
周逸凡笑陳小夕說:“你還挺會演的啊!”
小夕嗬嗬地笑,答:“我在學校有參加話劇團。”
“你的愛好還真是泛濫。”周逸凡搖搖頭,笑。
陳小夕忽然抬起頭望向星空,說:“你不覺得人類很渺小嗎?”
周逸凡愣住,對這句無頭無腦的話不知該怎麽回答。
“啊!”小夕突然叫了一聲,嚇了周逸凡一跳。
“快十二點了,我明天還有講座呢!”她指了指手機上的時間給周逸凡看。
二人回到車上一路沉默,車子直線兜入市區,不一會兒便到了小夕的酒店。
小夕說了聲謝謝姐夫,便抱著背囊跳下車直往酒店大堂跑去。
周逸凡剛把車子掉頭,小夕忽然又跑了過來,她敲了敲周逸凡的車窗,說:“你故事還沒講完呐!”
周逸凡笑,才想起確實是講了一半,就跟她說:“沒事,下次再帶你去。”
小夕點點頭,跟他打了個“O”字,這才又跑回去酒店。
周逸凡一路開車,心中不由自主地琢磨起小夕的那一句:“你不覺得人類很渺小嗎?”咦,奇怪,他確實很少思考。
他的前半生如車,一上路就在高架,車子嘩啦啦地往前開,最大的障礙不過是停一停車等等紅燈,最大的籌措不過是今日車速應控製到幾許……有些人從來不需要別的思索。
車子裏充斥著小夕手釧的香味,這味道太特別了,持久而難忘,周逸凡這才想起剛才又忘了問小夕這手玔是去哪裏買的了,他很喜歡這個味道。
回到家中已近淩晨一點,吳長潔與兩個孩子早已酣睡,周逸凡胡亂地洗了個澡,他換上睡衣躺在**,卻怎麽都睡不著。
鼻尖似乎仍聞到小夕手釧的氣息,那味道似有若無,偏偏揮之不盡;迷迷糊糊間又好似聽到小夕在哭,她問他:“為什麽呢?這是為什麽呢?”耳朵裏卻又好似聽到那個女歌手來來回回在唱:“上帝,我離家已有五百裏,五百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