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轉眼入了六月,花園裏的玫瑰、月季、百合、紫薇爭先奪豔,唯獨小小的茉莉悄悄躲在一旁,卻染得花園四周泛發出一陣又一陣醉人芬芳。
是日恰逢周末,夫婦二人起得晚,兩個孩子一大一小跑到花園中嬉戲,保姆守在一旁照看,二人懶得起床,索性開著窗子往下望,一邊聞著花香一邊看著他們玩耍。
四歲的子鍵正在習單詞,他衝著玫瑰喊:“ROSE。”
忽然他轉過頭一臉疑惑地問子容:“ROSE 與CHINESE ROSE ,有什麽區別?”
在一旁做模型屋的子容先是一愣,他想了想也不明白,便抬起頭向保姆求救。
保姆想了想,答:“生在中華的就叫CHINESE ROSE ,生在西方的就叫ROSE。”
這時門外走進來一個穿著背帶褲、梳著馬尾辮的女孩,她走到兩個小孩麵前,抓起他們二人的手,三隻手一起細細觸摸著葉子。
女孩一邊帶他們摸,一邊說:“看。玫瑰的葉子上有皺紋又有微微的刺,月季的葉子上光滑又無刺。”
兄弟倆用手一摸果然是,二人對望了一下後才一起抬起頭,笑著衝那女孩點點頭。
女孩又考他們:“要不你們找找看還有無別的什麽區別?”
子容細致地觀察了花朵後,答:“月季花莖上的刺少而且刺比較大;玫瑰刺多,花莖硬刺密密麻麻。”
子鍵也細細看了看花朵後,點點頭說:“月季花生得比較大朵,玫瑰花生得比較小朵。”
女孩哈哈大笑,她摸摸二人的頭,誇道:“果然聰明,一學即會。”
她還教他們:“下次懂得就實物直接觀察不必急著瞧書,等觀察了再用書核對出入。”
兩個小孩點點頭。
女孩又問子容:“有無手機?”
子容掏出手機遞給她。
女孩下載了一個APP後才將手機遞還給子容,說:“裏麵有各種植物的識別,僅需拍照即可自動彈出介紹,十分方便。”
二人感激地點點頭。
咦,奇怪,怎麽之前從未有人與他們說過這些。
保姆已經倒來清茶請女孩吃,她站在一旁一臉欽佩。
這真是一堂生動的植物課,夫婦二人對望了一下後便走下樓來招呼。
女孩也沒有走的意思,她落落大方地坐在院子的石椅上慢悠悠地吃著茶。
兩兄弟尋到新的遊戲模式,二人一邊拍下園中各式花卉,一邊讀著它們的介紹。
夫婦二人才走到花園,女孩“咦”地一聲突然跳了起來,她衝吳長潔喊道:“表姐。”
吳長潔走到周逸凡前麵,她一把抓起女孩的手驚喜地叫道:“小夕,你是小夕。”
她已多年未見到這個小表妹,剛才在樓上又看不清楚她的樣子。
周逸凡卻愣在一旁,心中不由偷偷犯起了嘀咕,這聲音怎麽聽起來這般耳熟?
這時吳長潔一邊將周逸凡推到陳小夕的前麵,一邊仍拉著她的手,她幫二人介紹道:“這是你姐夫周逸凡,這是我們的小表妹陳小夕。”
小夕先是瞪大了眼睛看著周逸凡,才很乖巧地點點頭喊了一聲:“姐夫”。
她滿眼藏著慧黠的笑,她認出了他。
周逸凡見到這雙眼睛,突然也想起來了,他不由自主“啊”地一聲叫。
吳長潔側過臉狐疑地看著丈夫。
周逸凡趕緊補救,他若無其事地笑道:“沒想到長這麽大了,那時才十來歲。”
吳長潔瞥了周逸凡一眼,她又看了看小夕的身後,卻見她隻背了一個紅色的背囊,不由覺得奇怪,問道:“你的行李呢?”
“在酒店。”
“酒店?”吳長潔有些不解。
“我這幾日在周圍采了點材料,就先住在酒店裏。”小夕解釋道。
吳長潔點點頭,他們家的房子離市區確實比較遠,幾座呈規模的博物館又都集中在了市中心。
“何時搬來?”
“還要待幾日,想順便聽聽講座。”小夕笑。
兩個小孩早站在身旁。
子容忽然伸出小手拉了拉吳長潔的手,他臉上有點靦腆。
吳長潔這才想起,便拉他們二人的手為小夕介紹:“子容六歲,子鍵四歲”
小夕俯下身與他們二人握手,說:“請多多指教。“
子容中規中矩叫了聲:“阿姨。”
子鍵則一邊玩著小夕的手指一邊學她說:“嗯,多指教。”
他一臉趣致,逗得在場所有人大樂。
吳長潔忽然“啊”地一聲,她抿著嘴衝小夕一笑,道:“來,帶你去一處地方。”
便拉著小夕的手向屋內走去。
小夕偷偷回頭,她衝周逸凡調皮地眨了眨眼睛,又悄悄地跟他打了個”O”的手勢。
周逸凡早將她認出,隻是她今日將頭發紮起,樣子比那日顯小,人又更活潑一些。
人生何處不相逢!
他笑了笑,也隨手打了個“O”的手勢回應她。
他沒跟她們上去,人人都應有他自己的秘密。
吳長潔拉著小夕的手走到二樓的書房,她將燈打開。
小夕“咦”地一聲。
她走進去逐樣細細地瞧,沒錯,書桌,圈椅,書櫃,床榻,蓮花燈……連牆上的《韓熙載夜宴圖》所掛的位置皆與自己家中的書房布置得一模一樣。
她詫異地回過頭看著表姐。
吳長潔抿著嘴笑,說:“是照小姨朋友圈上發的照片擺的,她說是你的書房。”
小夕的心中不由一陣感動,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麽。
她走到吳長潔的身旁,輕輕拉住表姐的手,才忽然想起便別過身將背囊自肩膀上卸下,自裏麵掏出了四個繡著花的香囊。
吳長潔好久未見過做得這般細致的手繡香囊了,分別是白色、藕色,青蓮色及墨綠色,全部是以素色錦緞為底,上麵再以蘇繡繡成了四種不同造型的蓮花,如應四季之景,又若應一日時光之轉;每一個香囊又分別掛著不同顏色的雙流蘇,拉起來正好能縮起袋口;流蘇上墜著各式寶石,再編製為蝴蝶形狀,悠悠垂下隨風擺動,形如扶柳。
吳長潔看了好不喜歡。
“你自己繡的嗎?”她問小夕。
小夕笑著點點頭,解釋道:“我最近研究漢文化,結果發現一些古代的手作對養心特別有用,便隨手一邊拿起來玩兒,一邊又自習於古籍中的一些摸索。”
才二十出頭的女孩,心性竟能收到這般程度,吳長潔不是不佩服的。
一般女孩兒長到這時,應是一心一意尋得好歸宿,或者如所有人那般營謀於生存,小夕與別的女孩不同。
小夕笑著打開其中一個藕色的香囊,裏麵放了一串手釧。
手釧還未掏出便已滿室生香。
吳長潔不由詫異,她連忙接過來握在手中細細琢磨。
暗肉粉色的腰鼓珠子一般大小,共十一顆以玉線穿起,中間放了一粒孔雀藍古琉璃珠,旁邊是兩顆小金珠,長長的流蘇上配了一塊雕成蝙蝠的小翡翠背雲,流蘇全部是用比米粒還小的珍珠穿起,古樸中暗藏著華貴。
但奇妙的是味道,吳長潔將手釧置在鼻尖處細細地聞,淡淡的玫瑰茶香,聞之心清如水,味道不搶不嗆,悠長持久於心,與尋常的香水味道不同,亦非一般香珠可比,似有一股來自古久的滋味,被它自心中引申開去。
多神奇的味道,時光好似隨著這股香味,自心中穿過。
吳長潔好不欣賞,問她:這是什麽?
“是合香珠,以玫瑰粉、綠茶粉、鬱金香及豆蔻按比例合清水調的。”
“有名字嗎?”
“它喚:初心”
吳長潔一細想,豆蔻年華可不就正如玫瑰之嬌嫩,如綠茶之青澀,如鬱金花之羞澀,但凡女子之初心大抵皆是這般滋味吧。
小夕又說:“我知道表姐懷孕那日做的,不過是安心怡神之用,都是花粉類的香並無參以藥,對身體不會有壞處,但問過長輩,他們說懷孕時最好不要戴任何合香,表姐可以收起來等孩子出生後再戴著玩兒。”
吳長潔點點頭,她將手釧放回到香囊裏,一邊將袋口係好。
“你竟會做這些?”
小夕靦腆地笑,她搖搖頭道:“都是些尋常小玩意,給姐夫的是可以幫助祛汗的,給孩子們的是可以幫助驅蚊的,就是一些好玩兒的。”
吳長潔說:“但這些事兒都得花心思,現代人通常隻尋些便利的物兒,但沒有味道,卻也少去了其中許多樂趣。”
小夕笑了笑說:“學考古後便迷上了這些事兒,但覺越做越有滋味。”
吳長潔摸了摸肚子,子心好似也在聽,她輕輕地在裏麵伸了一下小手。
吳長潔忽然笑著跟小夕說:“她如能跟你一樣心靈手巧就好了。”
小夕俯下身,她跟吳長潔肚子裏的小小人兒說:“我們不需要多心靈手巧,我們要健康喜樂。”
吳長潔一想,也對,還有什麽比健康喜樂更緊要的呢!
她拉著小夕的手喜歡到不知說什麽好,這小小的軀殼內,住著一個與她年紀樣貌不相稱的成熟的生命,小時候隻記得她十分安靜,卻不知她原藏有這般慧心。
這時保姆上樓,也不敢打擾,靜靜站在了門口。
吳長潔抬起頭,知道是吃飯的時間到了,便跟保姆點了點頭。
三人一起下樓走到客廳,席位已然擺好,子容一早端坐好,子鍵因個子還太小,被保姆抱到兒童專用的圍椅上,兩個孩子都安靜地等待大人前來開席,十分有家教。
周逸凡忙裏忙外幫忙開飯,今晚由他坐鎮廚房並親手燒了主菜。
一個女人是否幸福是不必說的,全家人等她頷首自然是幸福的,但其中需要無數的付出,陳小夕不是不佩服的。
陳小夕見表姐一家人和睦喜悅,心中很替她歡喜,卻也知表姐必定是花費了無數的精神在這個小小的家中,外人誤以為家庭主婦十分易做,陳小夕卻深知那其實是最苦不堪言的職務,既無加班費亦不會有獎金拿。小夕自問讀多少書做多少學問也難以勝任這樣的位置,那是以心血為土壤照顧一家人的起居用食,並包攬居家的一切瑣碎,少點學識,耐心,愛心都是不可能的。
一家人開始用餐,小夕驚歎於周逸凡的廚藝,他做了一道濃縮了海鮮風味的南法代表性湯品:馬賽魚湯。
小夕知道這道湯的備材極為繁複,是以頭蝦、貽貝、三線雞魚、眼張魚,小鯛加番茄、胡蘿卜熬成,裏麵又要置入事先熬好的魚高湯及肉高湯,備材之中光是香草就有茴香、百裏香葉、月桂葉,炒時又須以蒜頭、洋蔥、蔥等和以橄欖油拌為提香,待湯熬完後還得先行過渣,再置入番紅花,一道湯就藏有十幾種食材,又要經過數十道製作工序。
小夕將蒜味麥包用餐刀輕輕劃開,抹上一層淡淡的黃油,撕出一小塊,沾了一下湯汁,才置入口中咀嚼,隻覺得濃湯味道鮮美,入口甜而不腥,味道掌握得恰到好處,法式的湯極講究層次上的豐滿,就如同一幅油畫一般,層層疊疊,滋味全在口感本身的變幻多端裏。
她豎起大拇指由衷讚歎道:“好正宗。”
周逸凡一邊傻笑一邊又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頭,說:“很久沒做了,差不多不記得了。”
吳長潔一邊笑一邊跟小夕解釋道:“他中學畢業後到普羅旺斯留學,中間半工半讀,做了兩年的餐廳服務生,就跟餐廳的廚師們偷偷學了一點技。”
周逸凡也笑,他點點頭說:“是,那時擔心畢不了業,便想學點什麽以備不急之需,即便回來掌勺也還能養家糊口。”
人人的幸福皆是自這一點明一點暗之中艱難步過,未到出口都不知前程如何。
小夕心中暗自歎息,她問周逸凡:“怎麽沒留在當地?”
周逸凡搖搖頭說道:“當地失業率極高,一些具有古老曆史文明的地域更適合求學或者居住,卻不適合發展。”
小夕點點頭。
吳長潔問小夕:“你還要讀幾年畢業?”
小夕答:“算起來還要兩年半,但我剛辦了休學。”
吳長潔奇怪,問她:“怎麽不讀完?”
小夕搖搖頭,說:“讀了一半,心底有些質疑,好像跟自己所想的對不上號,便想著不如先出來實踐一下,先尋尋思路後再繼續求學。”
吳長潔替她可惜,說道:“讀完了也許就明白了,有時不一定要急著尋求答案。”
她是過來人。
小夕笑著與她解釋道:“所以家母要我趁暑期先出來走走看看,興許就又回去續學了。”
周逸凡點點頭,說:“對,出來走走打打暑期工,周圍看看就明白了。”
子容坐在一旁,他忽然插話,很認真地跟小夕說:“阿姨不如搬過來,順便教我和子鍵學植物。”一向中規中矩的子容,鮮少這樣急切地表達自己的意願,他今日迷上植物,覺得阿姨教的方法極為管用。
小夕對他笑著點了點頭,吳長潔和周逸凡也正有此意,二人均望向小夕。
小夕應承他,說:“待我聽完一圈的講座後便搬過來。”
這時子鍵放下湯勺,他拍起手掌嗬嗬直笑,他也很高興。
一家人氣氛極好,用完晚餐後已是九點多,小夕還要趕去市區,因為第二日要去參加講座,吳長潔身懷有孕行動不方便,便隻得送她到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