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如果愛你1

2001年冬。

下了第一場雪,汽車軋在路上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景物莊嚴肅穆,玉潤租了輛車,車上是幾袋子內衣,大概有五千件,他要把這些貨拉到批發市場去,貨銷得很快,前天一天就批出去了六千件,能賺五千塊呢。

巧蔭的內衣廠建得比較順利,在東留崗一倒閉的工廠內,租用了幾間廠房,租金很便宜,比租市裏的房子便宜多了,並且交通方便,出門便是通往市區的大公路。她出的工錢高一些,從附近招來一些工人,巧蔭專找那手腳利索、頭腦靈活的,招了有三十個,都是十八九歲的丫頭。上了二十台機子,也是巧蔭親自跑上海買來的,請了設計師李師傅,請了給工人做飯的宋師傅,請了一個負責安全保衛的小沈,從申請營業執照,到第一件衣服生產出來,一切準備用了一個半月的時間,巧蔭每天都工作到淩晨一點鍾,且不能寐,天天琢磨著能不能賺錢,萬一賠了,可是她所有的家底啊。她明顯地消瘦了,走起路來感覺體輕了許多。

巧蔭把管理的大任交給了玉潤,玉潤的大部分時間便是在廠子裏,巧蔭建這個廠子一方麵是為了掙錢,一方麵也是為玉潤找個事做,玉潤天天幫她賣衣服頗沒成就感,竟然找了大學的書籍來讀,早晨起來先念英語再吃飯,好像真的有了考研的打算。這讓巧蔭有些不放心,支持他嗎?已經有孩子了還念什麽書?不支持嗎?也不合適。所以,她用了最快的速度把廠子搞了起來。

內衣的牌子定為蝶夢牌,生產內衣的工序很簡單,裁剪工和縫紉工幾天便熟悉了。玉潤的工作便是到生產布的廠家選布、買布,負責管理工人,負責把成品運到批發市場。一天下來,轉得像個陀螺,焦頭爛額,倒把讀書的事放在腦後,不過,他心中無時無刻不在惦記著那幾本書,讀書可以使他心情安穩,有一種更充實的感覺,每天讀一個小時的書,比幹一天的活要滿足,活幹得越多,時間被占去了越多,他心中越發飄,好像不是自己在幹事,而是這些事在役使著他,使他活得找不到自我,靜下來時會空落落的。不過,他不願意巧蔭在這廠子上栽跟頭,如果賠了錢,好勝的巧蔭會傷心,所以他得全力以赴地支持她。布是很重的東西,他扛在肩上很吃力,但他也堅持著扛,把布一捆一捆扛進來,把成衣一批批扛出去,工人們都是女工,體力活當然是他來幹。玉潤在服裝店的時間幾乎沒有了,巧蔭知道他累,很心疼他,他沒時間,他來時,也是交待幾句,看幾眼巧蔭和小櫻,屁股還沒坐穩,片刻便走了,他得整天把那個廠子裝心上,這一點是巧蔭當初沒料到的,他們夫妻是沒分開過的,賺錢還得付出這麽大的代價,她真不知自己的做法是對是錯了。

好在產品銷路很好,銷貨商看玉潤實在,很樂意和他打交道,把別的客戶的貨都推了,隻要玉潤的貨。以至於工人們加班都趕不出活來。巧蔭想,做生意原來是這樣,尖刻的人有尖刻的好處,老實人有老實的優勢。

“別看你開這麽大公司,還沒你們玉潤的小廠子賺錢。他那很紅火。”人們對汪木生說。

汪木生也很高興,他對玉潤兩口子的看法漸漸改變,也覺得他們給自己爭了光。有一天他去那廠子看了看,他見玉潤臉黑了,胡子也長出來了,搬搬扛扛地做著低檔的活兒,覺得他成熟了許多,當一個人能放下臉來,與大眾一起勞動而不覺難為情時,他就是一個成熟的人了。如果一個人一輩子扛了一張書生的麵孔,是很讓汪木生討厭的。汪木生認為,一個人可以在心裏當聖人,外表上就得泥裏來風裏去,與蒼生打成一片,這才是個人。像黃斌那樣的,似乎一輩子也不討人喜歡。

“你看巧蔭,多能幹,紫煙就不行,所謂吃饞了呆懶了,一點不假。”汪木生說。

“巧蔭賺再多的錢,我也看不上她,她賺了錢,還不飛天上去,更不把我們放眼裏了。”佟小花說。

汪木生沒有回答,如果他表示同意,顯得他太沒心胸了,然而,他心裏也並不都是快樂,他還有兒子不依靠自己的失落。不依靠自己,自己在他們心中就沒地位了。也就得不到相應的尊重了。

但巧蔭卻完全沒有他們考慮的那樣,她隻感覺快樂和有壓力。她極少想起她公婆來,她太忙。腦子忙,手腳也片刻不閑著。

巧蔭一直惦記二姐的身體,打電話讓二姐巧蒙到城裏來看病,暫住在巧蔭的店裏,巧蔭說:“玉潤近來不在家,你就多住幾天吧,咱姐倆一年也聚不了幾天。”巧蒙覺得不好意思,怕耽誤巧蔭做生意,並且這次來花了巧蔭不少錢。三天後,她執意要走。巧蔭再三挽留她,才答應再住一天。

巧蔭看著二姐瘦弱的樣子,難受極了,醫生診斷二姐患了胃癌,到了晚期,二姐來時隻帶了200元錢,不夠,巧蔭給她添了許多,檢查費、醫藥費都是巧蔭交的,她沒告訴二姐到底花了多少,隻說花了幾十元錢,不過巧蒙也猜出巧蔭在騙她,隻是巧蔭不告訴她,她便知道不了。巧蔭問醫生還有沒有辦法,醫生說沒必要手術了。巧蔭的心馬上涼了,背後偷偷落了淚,而在二姐麵前又得強裝笑顏,她跑到一個打印社,把那些藥品的標簽撕下來扔了,又重新打印了一些假的粘上,就說是治療胃炎的,然後告訴姐姐如何吃。

巧蔭到外麵偷著給母親和二姐夫打了電話,母親和二姐夫都哭了,巧蔭讓她們瞞著巧蒙,若一告訴她,恐怕人馬上就完了,她又問二姐夫家裏有沒有錢,二姐夫說隻有500元錢,巧蔭給他寄了5000元錢,讓他給二姐多買些吃的,把二姐照顧好,她的日子不多了。

玉潤不在,店裏又聘了一個女孩子叫小倩,她是本市的,不在店裏吃住,巧蔭把店交給小鳳和小倩,想陪二姐在市裏轉轉,二姐沒出過門,沒見過世麵,巧蔭陪了二姐在商場裏轉,想給二姐買些東西,巧蒙一看那標簽上的價格,掉頭就走,什麽也不讓買。並且,她身體很虛弱,走路很難了。巧蔭隻好帶她回來。

巧蔭把庫房裏各季的衣服收拾出來,挑了幾件二姐適合穿的,說是過了時賣不了了,讓二姐帶回去。巧蒙捧在手上看了又看,說:“很貴吧?你放著賣吧,賣不了,就賤賣,我在家穿什麽都行。”巧蔭說:“一點不貴,進價很便宜的,你放心穿吧。”

一次,談起了二姐家裏的事。

巧蒙說:“你二姐夫對我挺好的,雖然我們過得很窮,雖然他不能幹,但他的確對我很好,媽媽和大姐看不起他,我知道,但我不在乎。”

巧蔭聽著二姐的話,說:“姐姐你覺得好就好,別人的話不算什麽。不要管別人的感覺。”

巧蔭給二姐租了一輛車,讓把二姐直接送回家,二姐說,坐公車就行了,這多貴。巧蔭說,我給他錢了,你就別管了,我收拾收拾店,過幾天回去看媽媽,也去看你和小藝。

巧蒙說,你這兒離不開人,你別回去了,媽不用你惦記,你也別惦記我,我這病一時半會兒好不了,老病根了。

巧蒙上了車,走了,巧蔭呆呆地愣了半晌,她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她的親姐姐就要離開她了嗎?永遠離開她了嗎?才32歲啊。她的眼淚嘩嘩地淌下來,她想努力抓住姐姐的生命,卻看到她像一縷青煙一樣,慢慢從手心中溜掉了。她的手中是空的。她想,二姐的病是給耽誤了,是沒錢不敢進大醫院給耽誤了,同時也是讓大姐夫給耽誤了,胡醫亂治,隻給她一些消炎藥吃,哪頂用。她心中對大姐夫充滿了埋怨和責備,可是,都是一家人,埋怨又有什麽用。同時,她也恨自己,恨自己不能讓一家人過個富裕的日子。

玉潤見她難過的樣子,說:“你又不是救世主,總有人是你管不到的,心到了就行了。”

小櫻得了腸炎,吃藥打針都試過了,斷斷續續總不見好,臉黃黃的,情緒也壞起來,很難弄,最後住在了兒童醫院。巧蔭自己照顧她,每天輸兩瓶子液,幾天後,小櫻一見到護士就往床底下鑽,像一隻可憐的小貓,到最後,她連鑽的力氣都沒有了,隻哀哀地閉著眼哭,小手上都是針眼。巧蔭又瘦下去一圈,嘴也起了火泡,把進貨的事也誤了,店裏都賣空了,巧蔭就給了小鳳錢,讓小鳳去進了一次貨,小鳳很樂意地就去了,回來後,巧蔭看了看她進的衣服,覺得還滿意,心下更對小鳳另眼相看。

小櫻總算顯好了,不再用藥了。玉潤不放心來看她,把她抱在懷裏,看著她消瘦的小臉,心中不是滋味,逗弄了好一會兒,又抱了她到商場買了許多吃的、玩的。

巧蔭說:“她腸胃不好,該吃正時飯,不應再吃這些零食,買這些東西不是害她嗎?”

玉潤說:“不讓她吃,你吃吧,我是想讓她高興,想看她笑的樣子,她笑起來真好看,我心中也踏實,我們都忙,她都成小可憐了。”

因為小櫻生病,巧蔭沒能及時回家和母親商量二姐的事,這天忽有大姐的電話打來,說是二姐去了,巧蔭聽了癱在了地上,大哭起來。這麽快?怎麽會這麽快?天啊。她趕緊給玉潤打電話,讓他放下手中的活,把工作交給班長,快快趕回來,二人收拾了收拾,把店交給小鳳,把小櫻順路放到佟小花處,先讓佟小花看幾天,二人急急向二姐家趕來。一路上巧蔭的淚沒止過,心中翻來翻去,好像有許多可以為二姐做的事都沒做過,她就走了,好多遺憾。

巧蔭和玉潤先去了巧蔭的母親家,見母親悲傷過度,正在**輸液,父親頹然坐在沙發上,見了人也不說話,一下子蒼老了許多。巧蔭的淚水嘩嘩地淌著,才幾天,記得八月十五那天姐幾個還湊在一起,有說有笑。轉眼斯人已乘黃鶴去。巧蔭陪母親坐了片刻,同玉潤趕往二姐家,二姐家的房子好找,要數村裏最破的,還未曾進門,已聽到大姐的哭聲,巧蔭也大哭著進來。院裏已聚了許多幫辦喪事的人,站在院裏有的大聲吆喝指揮,有的竊竊私語,有的歎息,院子正中放了一個紅漆木棺材,巧蔭看見那個醒目的棺材,心中像針紮一樣。進了屋,見二姐停在**,床下跪坐了些本家院裏的小孩子們,大姐正一聲長一聲短地哭她苦命的妹妹,小妹巧玲眼睛哭得像個桃子。巧蔭也在大姐身邊大哭起來,她不會大姐那樣的邊哭邊喊,隻是嗚嗚地哭,玉潤到裏屋去了,馬壯像霜打的茄子,坐在一個椅子上,歎著氣向玉潤訴說著:“沒想到啊,她說胃有些不舒服,我讓她服了藥,她說歇一會兒,說感覺自己快不行了,我趕緊給大姐夫打電話,大姐夫還沒到,她就去了。”圍坐著的本家院裏的男人們女人們同聲歎息。大姐夫也在,說可能是出現了急性心衰才去得這麽快,男人們開始商量喪事如何辦理。

管事的說,因馬壯的父親還在,依本地的風俗,不該放三天,應當明天就掩埋,所以,明天上午去火化。

馬壯的精神支柱垮了,逢人便說:“雖然她身體不好,我可沒虧待她,我們一向和睦,沒了她,這還是個什麽家?”他一個大男子漢,張了大嘴哇哇地哭,讓人們手足無措。

巧蔭掀開二姐臉上蒙的被子,看見二姐麵色如土,外麵罩著藍色壽衣,壽裙,裏麵是自己送她的那幾件衣服,她靜靜地躺著,這就是死了嗎?是睡了嗎?巧蔭撫摸了她的臉,淚水更是抑製不住。二姐從小嬌氣,體弱多病,姐幾個都到地裏去幹活,隻有二姐可以待在家裏,風不吹日不曬,自己還經常生她的氣,從地裏回來,便不願理她。自己哪裏多關心過她呢?二姐結了婚,二姐的苦在自己肚子裏,從不埋怨半句,從沒埋怨過父母給她找的婆家不好。

巧蔭朝這個家裏看了看,簡陋的幾件舊家具,與現代化沾不上一點邊。可以想見二姐過的日子了。

大姐說:“若巧蒙身體好,決不會過成這樣子,她長年吃藥,馬壯又不能幹,就隻能這樣了唄,人的命啊,沒辦法。”

巧蔭歎著氣,她隻感覺生命的不可捉摸,隻感覺內心無法挽救的痛苦,二姐本不該死的,如果早點到大醫院看,她怎麽會死呢?

地上鋪了草,死者的晚輩都坐在地上,小藝見大人哭他也哭,一會兒見幾個小孩子奔來跑去,也會引起了他的注意力,直著眼睛看,有旁邊的人叮囑他:“小藝不可與他們去玩。”小藝看看大人們憂戚的麵色,馬上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懂事地點點頭。小藝五歲了。死是什麽,不就是躺在**嗎,也許他是這樣想的。他幾次想去揭開媽媽臉上的被子,蓋得那麽嚴實,她不悶嗎?他想看看媽媽,都被大人止住了。隻能在別人掀開時往裏望望,媽媽不是睡得很熟嗎,真讓他費解。

不哭時,與大姐說話時,巧蔭便感覺二姐也坐在一旁聽她們講話,仿佛一回頭之際她便坐在那,微笑地望著大家。仿佛這喪事是給別人辦的,巧蒙真的死了嗎?潛意識裏是不相信的。

死了,生前的一切努力,一切願望,一切的一切,都劃了句號。這句號不是自己來畫,而是由別人來完成。

參加喪事的親朋鄰裏絡繹不絕,走的來的,一波波的,院中擺了個小桌,有人專門寫禮金,有人說:“巧蔭,你哥哥來了,快去招呼一聲。”巧蔭出來一看,是玉緣,便和他打招呼,玉緣安慰她幾句,巧蔭心下感激,玉緣是代表汪家來的,巧蔭的心一下子和汪家拉近了許多,許多嫌隙都冰釋了。

巧蔭呆愣愣地站著,晚上她們沒有睡覺,在陪伴姐姐這最後一個晚上,院裏燈火通明,有人弄來許多紙車紙馬紙人,一個虛幻的世界,姐姐真的要到那裏去住了嗎?那裏沒有病痛吧?巧蔭直哭得頭痛欲裂,她不能接受這個事實,許多人都不能接受,死是給生者最大的打擊。這是巧蔭長這麽大第一次這麽親近的人去世,第一次親身體驗喪事,人的生和死哪有界限,說死就死了。

第二天上午,眾人火化巧蔭去了,沒讓小藝去,他問爺爺,人們把媽媽抬哪裏去了?她什麽時候回來?一句話,爺爺又落了淚。

回來的是那個小小的骨灰盒,放在棺材裏,釘死,抬出去,放到靈車上,在眾多人的簇擁哭泣之下,走向村外,埋了。

巧蔭木然地隨了眾人回來。眾人想告辭,卻不見了二姐夫,派人去找,有人在村外水坑邊找到了他,他正踩在薄薄的冰上,一直朝水中間走去。人們趕緊拉住他,他喊著:“我不活了,我不活了,別管我。”他力氣大,人們拉不住他,冰破了,他掉了下去,連著掉下去兩三個人,好在水不深,人們發狠地說:“你這傻東西,你不活,小藝是不是也不活了?快回去。”幾個人死拉硬拽把他弄回來,眾人都是一身的泥水,凍得上牙打下牙,馬壯卻不覺得冷,別人都回家換衣服去了,他卻不換,眾人怎麽勸他都低著腦袋不說話,人群後隻聽一聲蒼老的嗚咽,馬壯的父親大哭起來。說:“輪不到你們死,該我死,我拖累了你們。”小藝也嚇得大哭起來,眾人眼圈又紅了。大姐勸著,說:“馬壯,你不要這麽死心眼,人死不能複生,要顧活著的人,有小藝和大伯需要你振作起來。快把衣服換了,捂上被子好好躺躺。”

眾人好說歹說,馬壯的心才轉過點來,捂上被子又哭了。

巧蔭同了小藝和大姐還有巧玲回母親家。巧蔭說:“瞧二姐夫這樣子,二姐死得也值了。”大姐說:“唉,過不了多久,還不得有個續弦的,人一走茶就涼。”巧蔭歎口氣說:“二姐夫還年輕,也該再找個,到時,你不要說三道四啊。”大姐說:“我是那樣的人嗎?”

巧蔭的母親看見小藝哭得更傷心了。巧蔭勸她節哀,人去了就去了,哭又有什麽用。小藝先在這邊住一段時間,讓馬壯休息休息。

巧玲對巧蔭說:“我不想讀書了。我看不見我讀書有什麽希望。我不是讀書的料。”

巧蔭看著她說:“不讀書你幹什麽去?幹什麽都需要文化,我早想好好和你說說了,這麽大了,還讓父母為你操心,認真讀書是正經,你不必為錢擔心,隻要你讀下去,我會供你的。”

巧玲嘴強得很,說:“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活法,我為什麽和你一樣?你為什麽把自己當成這個家的樣板?”

巧蔭憋著氣說:“怎麽這樣說話?你會後悔的。”

巧玲說:“後悔也不找你。”

巧蔭直愣著眼望著她,氣不打一處來。

又過了一天,巧蔭和玉潤要走了,巧蔭把家裏所有二姐的照片都收拾起來,不讓母親再看到,又從市上買了些菜放在家裏,又對小藝這個孤零零的孩子安慰指導了一番,才不放心地出了門,母親淚眼婆娑地強撐了身體送出門外,去了一個女兒,這剩下的三個便分外珍貴了,母親站在門邊,嘴裏不由得念了聲佛,保佑她的女兒們平安。巧蔭走出來好遠,靠在玉潤肩上,淚水又下來了,她暗恨自己不能留住姐姐的生命,她本來美滿的生活被撕了一個缺口,即便將來她生活得多麽好,她少了一個人和她分享生活的快樂,自己還有什麽快樂可言。而對於活著的這些親人,她便更感到自己責任重大,必須多掙些錢,錢多了,生命便有了些依靠,有了些安全感。

汪玉緣也參加了巧蒙的喪事,是佟小花讓他去的,近來,玉緣隻住在公司裏,十天半月都不進家了,佟小花不知是怎麽回事,問紫煙,紫煙也不說,隻是冷冷的,再多問就哭,為此,佟小花也不痛快,讓汪木生勸玉緣,汪木生也勸不了。

“總是疑神疑鬼,誰受得了她?讓她懷疑去吧,我索性不回去。”玉緣說。

“你得給她安全感,你肯定有讓她懷疑的地方。不回去更說明你有問題。你就不能往好裏來?”汪木生說。

“算了算了,你不用管了。”玉緣對爹的話很反感,爹怎麽有資格指責他?公司賬上的錢,爹隨便就支走,用途呢?都幹嗎了?玉緣是不好意思追在他屁股後麵問,但他確實沒花在家裏,明擺著有問題。玉緣隻不敢跟娘講,怕娘傷心。

巧蔭奔喪回來,往婆家來接小櫻,小櫻身體剛好,換了環境,又有些不舒服,懨懨的。看見巧蔭,便紮到她懷裏,像隻受傷的小鴨子,玉潤把她接過來,在頭頂上耍著,小櫻才露出了點笑模樣,小嘴咧開,咯咯地笑了。

巧蔭聽說紫煙在樓上,便來看她。

紫煙說:“巧蔭,回去後再給小櫻看看吧,還是不太好,一點精氣神沒有。”

“好吧,我們這些日子忙,顧不上她,讓她生病了。養個孩子真難。”

紫煙笑笑,說:“都這麽過來的。五歲之後就好多了。”

巧蔭看紫煙神色不對,問她是不是不舒服。紫煙的眼淚在眼圈中轉,轉了兩轉便流下來。巧蔭慌忙問怎麽了,紫煙是不輕易對人哭的。

紫煙哭了一會,又慘然一笑,說:“巧蔭,我沒準會真的和玉緣離婚呢。若我離了婚,我們還是好姐妹。”

“這是哪的話?不至於的。我很了解大哥,他不是那樣的人。他不會和你離婚的。”

“這次沒準成了真的,他好長時間不回家了,這樣分居下去,早晚得離婚啊。”

巧蔭一聽,頓感事態的嚴重,心裏也很著急,說:“這是怎麽鬧的?你們有什麽大的分歧嗎?”

紫煙垂下頭不言語,她沒為自己分辯,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這是誰也扭轉不了了。”

“彼此有什麽誤會,不要悶在心裏,更不能賭氣,都說出來,多溝通,往好裏來吧。”

“他心裏,隻有那個雪寧,哪有我。”

“他跟雪寧有聯係嗎?”

“沒有吧,但他沒忘記她。”

“唉,你這是何苦呢?他記著就記著,你想挖也挖不出來呀,沒聯係就行。別管他,你大度些,你們可是有三個孩子了,他不會不考慮這些。他應該還是最在乎你了。你別管那個雪寧,老輩子的事了,你太沒誌氣了,她絕不是你的威脅。倒是你若這樣總是心神不寧,糾結於前麵的事,沒準他就煩了,找不到雪寧找這些身邊的人們,就麻煩了,不過,大哥不是那樣的人,我看得出來。”

“哼,他爹就那樣,他還能有什麽好?”

“別啦,嫂子,照你這樣說,玉潤也是壞的。我可不天天看著他,他愛找誰找誰。我覺得也沒人喜歡他。他沒大哥長得好看。他不讓人待見。”

“唉,過一天算一天吧,我也不知該怎麽過下去了。”

“嫂子你太空虛了,要不你還是找個事做吧。或者,到我服裝店去玩。”

“你忙啊,我可不願打擾你。”

“唉,你還是回回頭,別老跟他鬧了。”

“沒用的。不想這些了,我現在隻是想,如果我離了婚,我去哪兒,是不是回我家,和我父母在一起?我想,我爸媽都上歲數了,肯定會為我的事傷透了心,再說,我也不能再靠了父母生活,我想盡快出去找點事做,先為自己找條後路,到時候,自己也有個安身的地方。”

“找點事做是可以的,你總在家待著心情也不好,外麵適合你做的事,應該有,不過,你沒吃過苦的。”巧蔭憂心地望著紫煙。

紫煙一笑說:“我其實不是你想象中的那麽嬌氣的人。人沒了辦法,便什麽艱難都不在乎了。”

巧蔭想了想說:“你和哥哥商量著來啊。讓他幫你拿主意,這不是一個和好的機會嗎?”

“不行,他都不理我了。與他商量幹什麽?”

“那麽……你還是在家待著吧,你若出去工作,不在家待了,人一離開家就會不想回來,我就是這樣的,現在讓我回這個家,我也不回來了,所以,那樣的話,你和大哥更生分了,結果會更糟。你還是先緩和同大哥的關係吧。看你們關係好了,我再幫你。”

紫煙一聽,歎口氣,說:“我再想想吧。”

“既然你和我結婚了,你就有該對我好的責任,否則,你為什麽和我結婚呢?如果結了婚,你還在心裏想著別人,你是想讓我當犧牲品嗎?那你太自私了,我是這三個孩子的母親,你對我不好,便是對三個孩子不好。你活在你的自私裏吧。或者,你現在去找那個雪寧,如果見了她,她願嫁你願娶,我給她騰地方。或者,你看上了誰誰,你去找她好了,但我們必須有個了結。”紫煙給一直不接電話的玉緣發了這樣一條信息。

玉緣看了,覺得紫煙或許真的打算跟他離婚了。他坐下來細細想他們這些年的感情,究竟為了什麽在鬧?雪寧的因素有多大?雪寧在自己心中,化不了。

他真的離婚嗎?

“如果真離婚,三個孩子必須歸我,他們都是我生的,你去和你的新人開始新的生活,我願意養著三個孩子,一個都不能少,如果你不同意,我便領著這三個孩子去跳樓。”紫煙發了這樣一條短信。

雖然玉緣沒回信息,但他肯定讀到了。紫煙無奈,覺得再無在汪家待下去的道理,顯得自己太賤了,她領著三個孩子回了娘家。紋紋的學也不上了。

……

這天,玉緣回到家,見紫煙她們走了,屋裏很是冷落。他拿起桌子上寶寶的照片看,他想起前些日子寶寶親熱地湊過來,攥著小拳頭讓玉緣看他手中的玩意兒,玉緣掰開他的手,原來在他手心中有一隻小螞蟻,寶寶咯咯笑著,小螞蟻在他小手上爬,玉緣隻要看著他那純潔的小臉,就發不起脾氣來,他看著寶寶一點點長成了這麽大,寶寶是凝固著玉緣的心血和喜悅長大的。他的愛甚至比紫煙還要多。如果離了婚,幾個孩子怎麽辦?他舍得哪個?

玉緣看著那照片,目光不忍離去。

秋月過來了,問:“怎麽還不去公司呢?”

“噢,不急。”

“她們這一走,我也挺想寶寶了。”

“謝謝你多日來對他的照料。”玉緣不喜歡跟她多講話。他聽見她說話就厭煩。也不知為什麽。

“寶寶很喜歡跟我在一起,我也非常喜歡他,這麽可愛的孩子,紫煙姐還經常訓斥他,我都舍不得呢。”

玉緣心想,紫煙對她可不薄,紫煙為了她帶著寶寶負責,每月又給她添了200塊的工資。她怎麽還叨嘮紫煙壞話呢?

想到此,便不想再聽,站起身來要走。

秋月繼續自顧自說著:“我覺得紫煙姐太對不起你們父子三個,我很是看不平,孩子們去了那邊,誰照顧她們呀?紫煙姐又沒那個耐心,這幾個孩子可憐啊。”

“我和紫煙之間的事,不想讓別人插嘴。”玉緣起身要走。

秋月站在他身後說:“大哥,我是個愛打抱不平的人,如果你和紫煙姐離了婚,我很想代替她來照顧孩子們。我哪個都不會虧待。”

玉緣一聽,氣得渾身冰涼,他冷冷地說:“你怎麽能說這樣的話?”轉身氣呼呼地接著走,又跟上一句“你怎麽這樣講話?”

秋月的自尊心受了傷害,這口氣讓她難以下咽。但她笑笑說:“我跟你開玩笑呢,我讀了那麽多年的書,難道就是為了伺候你們家小孩子嗎?我之所以低三下四委曲求全地在你們家待著,也是因為寶寶奶奶非要讓我照顧寶寶,等紫煙姐回來,跟紫煙姐說說,我就走了。”

這個秋月挺有心計的。玉緣從她的一閃而過的眼神中發現了許多可怕的東西。玉緣的臉色非常難看,不再理她。去公司了。

秋月獨自生著悶氣,她的自尊受了傷害,她左思右想,覺得玉緣一個大男人,當然不會把她剛才的話說出去。她心中一下子添了點點滴滴的恨。

巧蔭同玉潤又到自己的服裝廠看了看,女工們邊急急忙忙地幹,邊講著一些家常笑話,巧蔭其實是不會蹬縫紉機,也不會拿刀動剪的,在技術上不便指點她們,隻是讓設計師把好質量關,巧蔭隻默默地觀察這些女孩子,看哪個是可以**的,哪個是刁鑽耍滑的,她暗自記在心裏。

巧蔭便借機同玉潤商量:“大哥大嫂的事怎麽辦?不能眼睜睜看他們離婚吧?”

玉潤說:“媽也同我說這事了,爸媽都很傷腦筋。我有什麽辦法?我這當弟弟的,不該就這事質問大哥的。再說,爸媽勸都不行。我看,完了。”

“哪能說離就離呢,大嫂為家裏可是做出了重大犧牲,她都生三個孩子了。如果大嫂不願意離,大哥就是錯的,你得勸勸他。我看他就對不起嫂子。”

“你勸勸他吧,我不會說勸人的話。”

“我勸合適嗎?”

“有什麽不合適呢?”

“我和紫煙的地位是一樣的,我總覺得我勸不合適。讓我說你們家很好,不要離吧,我又覺得你們家不是那麽好。起碼對我不是很好。我勸了她,到我離婚的時候,她會說,他們家這麽好你還離什麽婚啊?我對我自己的婚姻也不是有十足的信心,來日方長,誰知會怎麽樣呢?這事,不應該我勸。”

“你這心眼怎麽這麽多?這都拐了多少彎啊。”

“跟你們家似乎就得心眼多點。跟我們家就不用了。”

……

紫煙走了,把孩子們都帶走了,汪木生和佟小花急了,孩子們的學怎麽辦?紋紋正讀二年級,誤了功課怎麽趕上?汪木生找到玉緣:“不回家嗎?”

“不回去。”

“你到底打算怎麽辦?”

“她太得寸進尺了,整天疑神疑鬼,受不了。她都懷疑我會看上秋月,你說這可能嗎?”

“你不回家就解決了嗎?”

“我過幾天就回去。”

“你這整天不回家,她能不懷疑你嗎?紫煙帶著孩子們走了,已走了幾天了,你到底打算怎麽做?”

玉緣垂下眼皮,沉吟半晌,說:“爸,我若離婚,您同意嗎?”

“我不同意,我沒有會離婚的兒子。再說了,你們沒有大的矛盾,雞毛蒜皮的小事,能忍就忍了。”

“我現在不知怎麽和她相處。”玉緣咬咬嘴唇。

“你既然娶了她,必須好好對待她,你讓我怎麽見她的父親?”

玉緣心想:你又是怎麽對待母親的呢?還說我。他不言語。

“你好好想想吧,你打算讓這幾個孩子沒有爹或者沒有娘嗎?結了婚就得為了孩子,不為了孩子,就是沒責任感的。就不算男人。”

玉緣覺得爹說得頭頭是道,可他自己怎麽做的呢?自己做不好,還可以說別人?玉緣不回答。

“不就是為了那個秋月嗎?我讓你媽把她打發走。你去把紫煙接回來,你必須親自去接。”

“我不去接她。”

“你必須把她接回來,你不把她接回來,咱們斷絕父子關係。你不是我兒子了。”

“你讓她自己回來吧。”

“你把她氣走了,我怎麽讓她回來?你買點禮品,去接紫煙。你妹妹的婚事馬上就到了,這是大喜事,你是想趁著你妹子結婚你離婚嗎?你是專門給家裏找不痛快是嗎?我告訴你,我必須要我的孫女孫子們。”

玉緣轉身就走。

“站住,你走那麽快幹嗎?我今天要好好和你談談。你到底怎麽想的?我倒要看看你有沒有讓人同情的地方。”

“我知道該怎麽辦。”玉緣撂下這話。

汪木生氣憤地歪著脖子瞪著眼,衝那遠去的背影說:“你這東西!”在玉緣身上,他總是能看到自己教育兒子的失敗。十年前,他曾一手斬斷了玉緣與雪寧的聯係,玉緣則以放棄學業報複他,讓他失望悔恨了這麽些年。如今自己也承認自己當初的做法有些過火,但哪個做父親的不希望孩子把心放在學業上呢,不希望孩子出人頭地呢?如今,都三個孩子的玉緣要離婚,他能聽之任之嗎?玉緣怎麽就不為孩子們想想呢。離了婚,找什麽樣的?就一定比紫煙好嗎?玉緣怎麽就不往深裏想想呢?他決定,隻要紫煙不同意離婚,他汪木生寧肯再讓玉緣恨一次,寧肯在玉緣眼裏再錯一次,也要製止玉緣離婚,這個封建家長、專製家長他是當定了。

……

紫煙不在家,玉緣便住在家裏,玉緣很忙,弄得臥室像狗窩一樣,亂七八糟,秋月經常趁他不在時幫他收拾,有時,就把他換下來的衣服洗了。玉緣以為是佟小花洗的,也就沒說什麽。這天,正好他回來,他要找他的幹淨內衣,開門碰巧看見秋月拿了一個大盆,把屋內的髒衣服收拾到盆裏,要端到水房去洗。玉緣一見就生氣了。他黑著臉問:“這些天都是你在給我洗衣服嗎?”

秋月望著他,見他臉色不對,本想笑笑,可是沒笑出來,隻是目光躲閃地看了看他,說了聲是。玉緣不喜歡她那躲躲閃閃的目光,那裏邊似乎內容太多了,但也不好意思發怒,於是微微一笑,說:“我還以為是我媽洗的呢?我想,你的任務是照顧寶寶,把寶寶看好就行了,寶寶的衣服你可以洗,我的衣服就不用麻煩你了,我晚上回來會自己洗。你放下吧。”秋月說:“寶寶不在,我也沒事可做,能多幹點就多幹點吧,我看你挺忙的。所以就給你洗了。”

玉緣堅決地說:“不必了,我不習慣。你還是放下吧。”

秋月有些尷尬,把那盆衣服放在地上。出去了。玉緣望著她的後影,心中冷冷一笑。她初來時,玉緣看她有些地方長得像雪寧,所以很注意她,後來,見她的性情遠不是雪寧那樣清淡,便不太喜歡她了。

玉緣翻箱倒櫃地找他的內衣,想找一件幹淨的,因為別的都髒了,從一個櫃子底下,他翻出一樣東西,是一個紙卷,很精細地包著,他想,紫煙這是藏的什麽好東西呀?他一點點打開包裝,展開一看,原來是一幅畫荷花的畫,玉緣對荷花比較敏感,他不由得仔細看起來,覺得這幅畫畫得好,簾外一陣風過,仿佛有香味撲麵而來,那花瓣上晶瑩欲墜的露珠似乎滾了滾,也就要落了。他暗歎,好畫啊,好畫啊,紫煙怎麽會有這麽一幅畫呢?

他放下這幅畫,又從櫃子裏翻起來,這次,他又拿出了一個紙卷,打開,是那幅碎了的雪寧畫的荷花,他一看到那上麵七橫八豎的裂痕,他的心就疼。他永遠忘不了那些事,和伴隨那些事的一個個場麵,那裏有他青澀的青春。

往事例例,他怎麽能忘。

玉緣的父親那時怒吼著:“不學好,不走正路,不上進,就知道找姑娘玩,你知道她們家什麽樣麽?我聽他們老鄉說她媽是個賤貨,你不要給我們祖宗八輩丟人!”說著,把雪寧送他的畫(這畫是貼在玉緣房間裏的)一把扯下來撕得粉碎。父親繼續說著:“安心上大學,別弄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不該想的不要想。否則,我就打斷你的腿。或者,我把她們娘倆趕走,讓她們回老家。”

玉緣驚愕地怒望著這個蠻不講理的父親,像不認識他了。父親走後,他撿起地上的畫,一片片連好,用膠帶粘上。

汪木生把玉緣關在屋裏,狠狠地揍了一頓。關了半個月,佟小花哭著喊著才把玉緣放出來,求玉緣去上學,玉緣堅決地搖了頭。甚至以絕食來抗議。

他說:“如果你們覺得我讀了大學雪寧就比不上我了,我幹脆不讀。我在你們麵前活得沒一點人格,我連什麽自由都沒有了,天下哪有你們這麽霸道的父母,我還是不是你們的兒子?我不想給你們當兒子了。”

汪木生氣得想吐血。這對固執的父子,像敵人一樣僵持著,這件事當時在村裏傳得很熱鬧。

汪木生見兒子的前途沒了,覺得臉麵大失,很心疼,白發一夜之間長了許多,血壓也升高了,心髒病也有了,佟小花問玉緣:“你非得把你父親氣死嗎?”聽了這話,玉緣號啕大哭,他說:“媽,我不是這個意思啊。”後來,玉緣看著病在**的父親也有些心灰意冷,心意轉開一點,開始緩和與父親的敵對關係,自己是當兒子的,自己不先服軟,父親怎肯低頭。父親若真氣死了,這個家怎麽辦?因此,他同意和父親一起學做生意。在這段時間,汪木生帶玉緣到了袁橋家,見到了紫煙。

紫煙對玉緣追得很緊。汪木生和佟小花也很看好這門親事。隻是玉緣不點頭,也很少搭理紫煙。

後來,玉緣覺得自己如何也逃不過父親的掌心,誰讓他是自己的父親呢。他認命了。

玉緣開始了與紫煙的生活,那是個隆重的婚禮,縣裏市裏知名人物都送了賀禮,參加婚慶的小汽車在玉緣家門前排了二裏地。

初時,他對紫煙不壞,紫煙是無辜的,既然進了這個家,就該好好對她,可是,紫煙卻說趕走雪寧也有她的份,玉緣對她的感情急轉直下,世上竟有這等女人?

他深恨自己輕易和紫煙結了婚,還有了孩子。孩子們是天真的,他不能不對孩子們好,他把自己的感情寄托在孩子們身上,用全部的愛去愛孩子們,他今生已經不再有愛情了,難道還不該有兒女之情嗎?可是紫煙偏不放過這些孩子,說離了婚一個不給他。他這是什麽命啊?

紫煙帶著孩子們回娘家這麽多天,這還是結婚後第一次,玉緣和他們家裏也沒個話說,這讓袁橋好幾天睡不著覺,桂枝反複問“怎麽辦?紫煙怎麽辦?”

袁橋心中窩著火,說:“我要教訓玉緣一頓,這狗東西。”

“他真的要跟紫煙離婚嗎?”桂枝又抹起了淚。

袁橋不說話,沉默半晌說:“如果他敢那麽做,我一定要給紫煙找最好的律師,不能便宜了他們。”

“我聽說他們公司生意不好做了。”

紋紋畢竟是大了,她已感覺出了家庭的異樣,從偶爾聽來的大人的談話中,她便明白了父母之間出了問題,她已懂得了憂傷,她偷偷問繡繡:“你知道什麽是離婚嗎?”

繡繡搖搖頭,後又肯定地說:“知道,我和寶寶離婚,就是我不和他玩了,電視裏就是這樣的。”紋紋認真地說:“爸爸媽媽要離婚了。”繡繡偏著頭:“噢?是嗎?我去問問姥姥。”說完,跑到桂枝那問,桂枝輕輕嗬斥:“不許瞎說。”繡繡生氣了:“紋紋說的。”紋紋一聽,嚇得跑遠了。

桂枝無聲地啜泣起來,袁橋沉默不語,是啊,他的女兒有哪點不好?有哪點配不上玉緣?一定不能輕饒了這小子。他看了看哭泣的桂枝,輕聲說:“你別哭了,哭有什麽用?不能他想怎麽樣就怎麽樣。”

“紫煙的命怎麽這麽苦啊,嗚——嗚——嗚——,她這幾年也懂事了,回家來從不提這些事,隻說挺好挺好的,嗚——嗚——嗚——”

袁橋心裏翻來翻去,聽桂枝這麽一折騰,他再也沉不住氣了,說:“我給汪木生打電話,我看他怎麽說。”

“有什麽用?他管不了他的兒子的。”

“不,我要問問他,向他要個說法。”

電話通了,袁橋大聲質問:“老汪,玉緣和紫煙是怎麽回事?你怎麽教育的孩子?”那氣勢,就像一個大司令在教訓剛入伍的小兵,他是太生氣了。

汪木生正在和幾個要賬的交涉,一聽電話,他走開一步,想了想,很緩和地說:“大哥,你放心,無論玉緣怎麽折騰,我不會同意的,紫煙永遠是我們家的人,我們這麽多年的交情,你不了解我嗎?放心好了,玉緣他蹦不出我的手心去。隻是這幾天我公司裏事太多,玉緣還沒時間接她們去,放心,我明天就讓他去接紫煙。”

“那好,你既然這樣說,我就放心了,我可是信任你的,婚姻不同兒戲,不能說結就結說散就散。你得好好教育教育玉緣。他真是不得了了。”

“知道,我天天教育他,我會慢慢讓他轉變過來。”

袁橋的口氣也緩和下來:“那好吧,我相信你。孩子們吵吵鬧鬧是有的,我們也從那個年齡經曆過,哪裏就當了真呢,一切要從長遠考慮。”

“那是那是。”汪木生忙不迭地答應著。

袁橋放下電話,桂枝問他汪木生說了什麽,袁橋向她述說一遍,桂枝說:“在這事上汪木生看著像個好人。”袁橋冷冷地說:“那是他會說,到了關鍵時刻,還不是和兒子穿一條腿的褲子。”

桂枝問:“聽說他們公司情況不好。”

“那個我們不該管。他們再倒黴也餓不著紫煙的,不管他們,公司倒閉了他玉緣才知紫煙的好處,心思就老實了,早該倒,早倒了好。”

“她好像沒說過叫什麽,每次說話隻說那個女的,說玉緣總也忘不了那個女的,怎麽?難道是她們又聯係上了,玉緣才和紫煙離婚嗎?”

“我也不清楚,如果不是那麽回事,玉緣以什麽當理由和紫煙離婚呢?”

“都過去這麽些年了,人家沒準早結婚了,不太可能吧,年輕時的男女朋友散了的多了,人們大都會淡忘,不會是因為這個吧。”

“也說不準,玉緣是個死心眼的,一根筋,他若認上個什麽事,很要命的。”

桂枝心裏開始詛咒那個女的,雖然她沒見過,但她也應詛咒,女兒的幸福不能被任何人破壞。紫煙是被她一把屎一把尿養大的,桂枝覺得自己活得不好,可是紫煙就像一朵燦爛的花開在她的生命裏,她的生命被這朵花的亮色擠滿了,她要盡最大的努力讓紫煙活得好。

……

中午的時候,盟盟打電話來:“哥啊,你去接嫂子回來吧。她走了都有半月了,你若不想去,我跟你一塊去。”

……

黃斌的一幅畫賣了500元錢,盟盟來給他送錢,黃斌很高興,但也有幾分惆悵,說:“那還不夠本錢呢,那張畫,我畫了有一個月。並且,我自己也不是太滿意。”盟盟說:“自己的欣賞角度與大眾的欣賞角度有時是不一樣的,寫文章也是這樣,唱歌也是這樣,拍電影也是這樣,萬事都是如此。”

近來,玉緣和紫煙的事讓一家人心情鬱悶,盟盟簡直是傷心,玉緣不進家,大嫂整日不高興,很少從她臉上看到笑模樣,那空洞洞的一雙眼睛越發空洞,一副把什麽都看透的樣子,塵事在她眼裏過濾一遍,便沒了影兒。盟盟晚上下了班回來,想為紫煙排解憂煩,卻不知該說什麽,畢竟玉緣是自己的哥哥,自己處在這麽一個不討好的位置,跟紫煙說什麽都不合適。當紫煙跟玉緣打架時,她就跟整個的汪家有仇了,似乎連汪家的貓狗都惹到了她。盟盟便不大敢跟她說話了,也有些怕回家,怕見到紫煙,怕見到孩子們,她覺得自己承受痛苦的能力實在有限,她喜歡看到別人臉上的歡笑,她希望別人的生活永遠是快樂的,這樣她才能快樂,因此,有時她就懶得回家,或者說不敢回家。走近家門,就開始痛苦。她留戀小時候兄妹幾個無束無拘一塊玩的日子。

那天,盟盟回家後,知道嫂子走了好幾天了,她買了禮物,硬拉著玉緣去接紫煙。到了紫煙家,盟盟進去,玉緣在後麵跟著,盟盟一個勁兒地跟嫂子道歉,跟紫煙的媽媽爸爸說好話,那玉緣一直沉默,不言語。他越這樣,那紫煙的父母越有氣。玉緣很少到嶽父母家來,他覺得這個家別扭,每當他想到這老兩口是表兄妹的時候,他就不自在。

繡繡說:“我不回去,姥姥家好,不用上幼兒園。我不回去。”

紋紋說:“我也不回去啦,我都好幾天不上課了,媽媽又教不會我,落了那麽多課,老師會打死我的。”

一聽這,玉緣心裏立即急起來,是啊,孩子們的前途要緊,孩子們不隻因父母打架受了傷害,還誤了學習。他歎口氣,對紫煙說:“紫煙,回去吧。”說著,拉著幾個孩子往外走。

玉緣憋了半天才說出這句話,那紫煙媽媽的氣還算消了點,說:“我們紫煙人長得醜,也不會去找野男人,配不上你是不是?”

“媽,不是這樣,是我不好。讓紫煙回去吧。”玉緣總算低了頭。

“那好,既然要回去,我也不攔著,但有這一次,不能有第二次,若有第二次,我們紫煙也不是離了你就活不了了。”

“噢,媽,你別說了,我知道了。”

袁橋氣憤地說:“你摸著胸脯想想,紫煙哪點對不起你?她可有什麽大錯特錯嗎?”

“沒有,沒有。”玉緣連聲說。

那紫煙正眼不瞧玉緣,但覺得在娘家這幾天,給父母添了不少麻煩,也讓她們老兩口擔心,總在這也不是辦法,還是回去吧。這結了婚的女人,真的就哪都不是家了。

於是,玉緣總算把紫煙幾口接回來了。

……

在家裏,汪木生和佟小花商量:“是不是把秋月辭掉?”

“張姨明年就不打算來了,讓秋月走,這幾個孩子都讓紫煙管,她管得了嗎?”

“孩子們都大了,也都上幼兒園或小學了,不就吃口飯嗎?你也少打點麻將,少念點佛,幫著管孩子。別把個家弄散了就成。”

“盟盟要結婚了,這那的都需要收拾,都需要人手,把她們打發走,我這腰腿都疼,誰幫著收拾啊?”

“讓你那些牌友佛友們幫著收拾幾天。你們那交情還用說嗎?”

“都是老家夥了。有幾個能幹的?”

“怎麽向秋月說呢?”

“要走呢,就盟盟結婚之後再讓她走吧。”

佟小花覺得這家沒法要了,她有種直覺,那個肖易榮肯定沒走遠,大概是在省城裏,汪木生經常找借口往城裏去,並且是自己開車,也不要司機,也不要玉緣跟著。這很明顯是有問題,但誰管得了他?玉緣也是沒辦法。佟小花更沒辦法。她也不想麵對紫煙整天哭喪的臉。這個家,她也是不想回的,她和老姐妹們一起抄經書,白天基本不進家,晚上很晚才回來,為的就是躲著紫煙。

村南又劃了宅基地,佟小花督促汪木生再要塊地方,再蓋個房子,讓玉緣和紫煙連孩子們出去過。這樣,他們愛離就離愛分就分。不管了。

“你不想孩子們嗎?”汪木生說。

那汪木生就給大隊書記送了個禮,買了好大一塊宅基地。準備給玉緣蓋房子。

“就是錢緊張些,蓋個三上三下的二層洋樓,得30萬吧?”

“咱不是還有存款嗎?省著沒用,錢越來越毛,還不如蓋了房子。花多少都得蓋,不蓋了房,那錢早晚得讓你倒騰空了,養了小老婆,養了野種,還不如給玉緣蓋了房子。”

汪木生不敢接著這存款往下說,隻說:“公司越來越難搞,今年就得賠錢,真是出得多入得少。”

“你那股票到底怎麽樣了?還有多少錢?”

“這你就別管了。”

“這不讓我管那不讓我管,我這輩子真冤啊。”

……

這個家,算是玉緣不想回,佟小花不想回,盟盟不想回,汪木生也不想回……隻有紫煙守在這裏,枯燥的,無聊的。隻有孩子們依舊熱鬧著,整天還是歡笑的。

這是一個腐朽的家,從根裏就爛了。玉緣覺得受不了這黴味。有時,他也恨他的媽媽,他成長到現在,他才想,小時候從父親嘴裏聽到的那些關於佟小花的話,也許是真的。他有時仔細看盟盟的長相,還真有跟他們弟兄三個不一樣的地方。他們三個都遺傳了汪木生的寬額頭,唯獨盟盟沒有。她是獨有的一種美,不知像誰。或許隻有佟小花知道吧。

但有一點,讓玉緣不解,汪木生如何由不喜歡盟盟,而發展為幾個孩子中最喜歡盟盟了呢?他真的不計較那些啦?他如何有了這種包容?父愛會超越了恥辱嗎?如果佟小花不先那樣,汪木生會不會這樣?那這個家爛掉的根源在哪?在佟小花嗎?玉緣這樣胡思亂想的時候,他就不能喜歡這個家了。佟小花又為什麽做那些事呢?原因是什麽?當然,他絕不能去問娘。他隻能永遠悶在心裏。幾個兄弟姐妹中,隻有玉緣知道這點,那幾個當時太小,誰都不會記得當初爹娘之間的戰爭。

如果從心理學的角度講,這幼時的不好的記憶,給汪玉緣留下了心理陰影。或者他會成為一個在感情上有潔癖的人,或者會成了一個放任的人。這陰影會伴了他的一生。

玉緣跟父親的共同語言越來越少了,當他見到父親的時候,他立即會想到這個父親道貌岸然,他的話都是假的,“別聽他的”——好像總有一個聲音對他這樣說。他隻能硬著頭皮,做最簡短的回答。他想,一對夫妻的彼此不忠,會給家庭毀滅性的打擊,這種影響,有時不是一代人,而是幾代人,比方說他汪玉緣,他為什麽不能快樂?他為什麽從小憂鬱?因為那是童年時的陰影。他為什麽不能忘記雪寧,因為他認為,人一生隻能愛一個人,對別人的愛都是假的。這件事,也許放在別的男人早忘記了,而他不能,這對他也是一種折磨。他不知父母為什麽可以彼此忍受,他們都是虛偽的嗎?

玉緣用這樣陰暗的心理來想自己的父母,他是越想越不快樂的。但是,盟盟的婚事,他還得張羅著辦,他也喜歡這個妹妹,天真,純潔。她因為父親和肖易榮的事,感覺受到了很大傷害,已經幾個月不跟父親說話了。她的婚事如果玉緣不張羅,怎麽個辦法?她說去旅行結婚,不在家辦事了,那哪行?這是她一輩子的終身大事,雖說這個黃斌不怎麽樣,但是,畢竟妹妹願意,所以,還得讓她高高興興地完成這終身大事,不能給她留下遺憾。盟盟在父母的悲劇裏,是無辜的。在她眼裏,大哥還是最好的大哥。

其實,在社會上這許許多多的家庭裏,像父母這樣的事應該還有吧?隻是大家為什麽就都和諧了呢?不明白。我們哪個人的身世是清清楚楚的?我們不知道。

玉緣不會懷疑自己是父親的兒子,因為他長得太像父親了。而那些長得像母親的兒子,也許就是一輩子的懸案了。

也許我們是要來的,撿來的,偷來的,搶來的,私生的……種種身份,我們不知道最快樂,我們半信半疑最痛苦,我們知道了最無奈。

最好,我們夜深人靜的時候,不要這樣問自己,因為,這跟我們沒關係。這永遠不是我們的錯。我們隻好好活著吧。

但,玉緣做不到快樂,他從這個家裏,看到黑暗和腐爛。他是清醒的,一個和平年代的,自己跟自己,自己跟家人進行內心打仗的鬥士,把自己打得頭破血流。但他不能離開這個家。是一種傳統的中國男兒的對家的責任把他牢牢拴在這裏。

否則,在這個年代裏,幹點什麽都可養活自己,可以走得遠遠的。但,他不走,他就痛苦地在這個家裏待著。

他有好多次衝動,他想去湖南找雪寧,他知道她是哪個縣,不知道是哪個村,他隻想知道她的近況就行了。他不希望再跟她有什麽糾纏。隻是解決他一直沒放下的疑惑:那個雪寧回去後,到底怎麽樣了?

哪裏找去?去了怎麽辦?他不能見一個人打聽一個人吧。那是找不到的,他去派出所查戶口嗎?派出所讓查嗎?會不會認為他是個壞人啊?如果不讓查,他如何找到雪寧呢?他暗暗設想著種種查找雪寧的方法。

如果他把雪寧放下了,也許,他會對紫煙好。他應該是個最好的丈夫,但上天沒給他這個機會,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