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前一段時間家裏正在收秋，常言說：“三春不如一秋忙。”男人們不在家，家裏的裏裏外外，春種秋收都要女人們獨自操勞，特別是聽說，北京到秦皇島的高速公路即將動工，高速服務區就定在燕山村北附近，市裏、縣裏、鎮裏正一直開會商討開發燕山旅遊事宜。

雖然這個意向早在三年前劉紅就在市人大代表會議上提交市裏了，當時市裏很多領導都表示讚同，但一直遲遲沒有實施，原因是缺少一個實施的平台。如今借助高速服務區的這個平台，市裏、縣裏、鎮裏終於下了決心，開發燕山旅遊眾望所歸。

燕山是革命老區，無論是古代還是現代，這裏都是兵家必爭之地。明代的古長城雄偉壯觀，盤踞在燕山之巔。有著美麗傳說的青龍河發源於燕山，那龍潭、那北洞以及那紅山仙狐，都給人濃濃的神秘色彩。

特別是每年春種之時，燕山之濱都會應時下一場春雨，說是受過皇封，古代的皇上，真的是天之驕子、金口玉言嗎？

特別是有關紅山仙狐的傳說更是膾炙人口。——抗日戰爭時期，說有一次傍晚，一個連的八路軍被日本軍隊包圍在了仙狐嶺，也就是現在的紅山上，敵人以幾倍的兵力從四麵向山上包抄，在退無可退的情況下，八路軍做好了拚死一搏的準備，正在這時，一位老者從山上走來，對他們說：“跟我來！”八路軍在老者的帶領下，沿著一條溝渠，直直地來到山下，神奇地跳出了敵人的包圍圈。

老者按原路回返，不一會兒，山上槍聲密集，火光一片，直持續到後半夜方漸漸停止，據說那次日本人狗咬狗死傷無數。後來，人們在遇到老者的地方發現三根高聳的石柱，據說那裏就是紅山仙狐的府邸。

那一次，八路軍就是通過這裏才神不知，鬼不覺地繞過了日本鬼子的包圍圈……

雄壯、美麗的燕山，有著諸多美麗的傳說，這諸多美麗的傳說，是世世代代勞動人民對美好生活的願望和向往，是人們歌頌真善美、鞭策假醜惡的真實寫照。

——劉紅是開發燕山旅遊的最初倡導者，同時又對開發燕山旅遊提出過不少實施方案。同時對每一個景點的緣起及傳說都有一定的社會調查，特別是去年劉紅寫了一篇小說《青龍河的傳說》更是膾炙人口，她說，《青龍河的傳說》是根據燕山的民間傳說演繹而來，它歌頌了人間的真善美，鞭策了世上的假醜惡，是一個遠古的精神文化。這種精神文化也是我們中華民族的精神和靈魂。古人曰：“觀今宜鑒古，無古不成今。”一個地區的文化傳承，不僅是這個地區的寶貴財富，也是我們中華民族的精神和靈魂，文化是曆史的翅膀，將一個地區的文化插上翅膀，它會飛得更高更遠。

其實開發燕山旅遊，不僅是全市、全縣乃至燕山地區人民的夢想，更是劉紅二十多年來揮不去的期望……

——那一年，吳春二十二歲，隊裏送他去冶建工程學校深造一年剛剛歸隊，一天中午打飯的時候，發現一個漂亮的女孩，說著一口流利的東北話，在幫著大師傅們忙前忙後，再輪到吳春打飯時，女孩抬頭看了吳春一眼，也許是因為之前沒有見過他，出於禮貌，女孩微微笑了笑，這一眼，直看得吳春的心猛地顫抖了一下，要知道，這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啊，微微上翹的睫毛下，一雙美麗的大眼睛宛如兩顆黑葡萄一般的寶石浸泡在白色的乳液裏，黑白分明。這雙眼睛吳春好像在哪裏見過，四目相對時，吳春的心裏好像聽到一個聲音在說：“嗬，原來你在這裏，你害得我好找啊。”

從此，吳春就在心裏認定，這個女孩就是他心裏要找的人，是上輩子一起在三生石上刻字的愛人。

這個女孩就是劉紅，原來劉紅是當時盛世工程公司的後勤部的文員，每天做些接收文件、接電話以及打掃辦公室衛生等工作，劉紅是個閑不住的人，她見食堂一到打飯時就忙得不可開交，於是就主動幫忙，後勤工作人員都很喜歡她。

隊裏有幾個沒成家的小夥子也都偷偷對劉紅動著心思，其中一個姓劉的高個小夥背地裏揚言說，他已經讓人去提親，劉紅是他的，別人修要有想法。

吳春才不管這一套，他利用自己的工作之便，經常去公司辦公室找劉紅，工作之外常談論一些彼此感興趣的話題。打飯的時候，吳春總是最後一個來到食堂，為的是能和劉紅多說兩句話。

時間就這樣慢慢地過著，吳春發現，這個開朗、大方的姑娘在看似單純的外表下，內心深處好像有著無法言明的苦楚，因為有好幾次，吳春發現劉紅一個人的時候，總是呆呆地望著遠方，那雙美麗的大眼中充滿了說不盡的哀傷，開始的時候，吳春想，劉紅一定是想家了。是啊，一個女孩，獨自在異地他鄉，想家想父母是再正常不過了。

於是，一次趁著叔叔高興，吳春悄悄對叔叔說：“眼下公司不算太忙，能不能給劉紅幾天假，或者算她輪休，讓她回家看看父母……”他的叔叔吳鬆山當時就是盛世公司總經理，雖然覺得吳春的請求有些不符合程序，但他知道，自己的侄兒已經無可救藥地喜歡上了這個漂亮的東北女孩。

吳鬆山看著吳春，想了想說：“這是劉紅的意思？她自己為什麽不直接找我請假？”“不不，這是我的意思，她還不知道這件事。”吳春就將他所見到好幾次劉紅獨處時的表情說了一遍，吳鬆山沒有說話，隻是看著吳春笑笑。

——算來劉紅來公司也有一年多了，過年的時候由於當時公司正在南方做工程收尾工作，隻象征性地放了三天假，當時離家遠的職工誰也沒回家，今年三月份，南方工程結束，公司返回燕山地區，準備在燕山修築盤山公路，因為公司大部分員工都是燕山本地人，回來後，大家便有機會輪流歇班回家，這樣公司就沒再刻意放假，對於劉紅這樣的外地人也就忽略了。

第二天，劉紅上班時發現桌子上有一張通知條，具體的內容是：基於劉紅在公司的表現良好，經公司領導研究批準，準十天假，回家省親。

拿著通知條，劉紅的眼淚就流下來了，她的第一反應是，不，我不回家，我已經沒有家了。的確，對於劉紅而言，家這個字簡直太奢侈了，六歲那年，父親因為一句玩笑被判刑十年，二十五歲的母親帶著六歲的劉紅和三歲的妹妹相依為命，但不管怎樣，劉紅那時還算有家，有溫暖。十六歲的時候，母親由於勞累過度去世了，那時距離父親滿刑隻差四個月，四個月裏，她和妹妹遊離在舅舅、姨和幾個大伯家之間，家對於她們沒有了明確的概念。後來分別了十年的父親回來了，一時間，她和妹妹又有了自己的家，正當他們倍感珍惜的時候，父親娶了繼母，繼母家有八個孩子，隻有一個姐姐比劉紅大，繼母是個重男輕女的人，在她的八個孩子中有四個是女孩兒，幾乎都沒有上過學，她奉行的是女子無才便是德，她要讓女孩子長大後嫁人、要彩禮，好給男孩子們娶親成家。

那一年劉紅已經上到了高中，已經有了自己的理想和世界觀，豆蔻年華的少女心裏已經悄悄有了中意的少年，他們是從小的同學，青梅竹馬，雖然他們並沒有明確的表白，但劉紅知道，男孩兒也喜歡她，這就夠了。她可不願聽從父親和繼母的安排，隨便找人就嫁了。

那一年暑假，繼母的妹妹——劉紅也喚作老姨來到家中，和父親繼母背著劉紅悄悄合計了好長時間，然後一反常態地對劉紅熱情地說什麽某村有一戶人家，家境好，兒子能幹，長得帥氣，願意出高價娶一好人家的女孩為妻，說如果劉紅願意，還可以給劉紅蓋三間磚瓦房，劉紅本已經對他們不支持自己讀書有十二分的不滿，如今見他們又將這如意算盤打到自己的頭上，就氣呼呼地說：“這樣的好人家您為何讓給我，不將自己的女兒嫁給他？”其實劉紅說得沒錯，這位老姨家的大女兒隻比劉紅小一歲，那時也正在上學。

繼母見劉紅沒有就範，索性當著父親的麵對劉紅說：“家裏隻供你到高中畢業，畢業後你考上大學全家皆大歡喜，考不上大學，乖乖地給我聽話，找個好人家嫁了，多要點彩禮，也不枉家裏供養你一場。”父親沒有說話，隻是無可奈何地看了劉紅一眼，劉紅也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走開了，這件事，似乎就這樣達成了協議。

在即將畢業的一年裏，劉紅的心裏不時地會有一種莫名的恐懼，她越來越有一種不安全的感覺，她想向人求救，可是誰又能救得了她，她想到了自己心儀的男孩，於是，一個大膽的想法在心中成熟，當她將想法坦白告訴男孩後，男孩也給了她同樣的驚喜，他們相戀了。從此，少女的一顆忐忑不安的心好像終於有了停靠的港灣，有多少次劉紅在夢中笑醒，她的世界裏滿滿的都是他，上課的時候她想著他的樣子，下課的時候她還想著他的樣子，做操的時候，她在幾千人的操場裏尋找他的身影，看見他，她的心裏就踏實、幸福。

是的，和很多墜入愛河的少女一樣，劉紅沉淪了，以至於無法自拔。高考結束了，像一根沉悶的木棒直接砸在了頭上，劉紅傻眼了，不是一貫都學習很好嘛，拿著卷子，眼前一片迷茫，曆史、地理好像白丁一樣……

而她心中熱戀著的男孩卻金榜題名了，劉紅問過他，假如高考後，若他要是金榜題名了，而自己卻名落孫山了，他會不會變心，當時，男孩的回答很幹脆，他說：“那能嗎？”短短的三個字，讓劉紅的內心曾無數次湧起過熱浪，她喜歡他，相信他，雖然他沒有帥氣的一米八的個頭，沒有漂亮的濃眉大眼，甚至一說話就愛臉紅，也許在別人眼裏他的確很平常，但在劉紅眼裏、心裏，他是獨一無二的。也許這就是所謂的愛情吧。愛情應該是沒有那麽多為什麽的。

接下來的很多天裏，男孩也許都沉浸在金榜題名的喜悅裏。殊不知劉紅卻掉進了冰一樣的深淵裏，她無助、孤獨，麵對家中一雙雙不屑的眼睛，劉紅欲哭無淚。

更可恨的是，媒婆的到來，父親和繼母的威逼利誘，使得劉紅隻好搬出男孩作為擋箭牌，劉紅本以為這樣就能打消他們的念頭。誰知兩天後，這個媒婆卻又去而複返，他一本正經地對劉紅說：“人家男孩的父親說了，人家的孩子已經考上了，以後要到城裏工作，城鄉差別是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即便劉紅再複習，明年接著考，考上了，那也是以後的事。”

又是一個晴天霹靂，然而這一次劉紅沒有像以往那樣哭天搶地，因為劉紅知道，哭天搶地是沒有用的。

從六歲記事起，她看到了由於父親的入獄，母親曾哭天搶地哀哀怨怨，結果，父親還是一去十年，母親帶著她們姐妹倆含辛茹苦，以至於沒等到父親回來，母親便在貧窮勞累中去世了，甚至為了供他們姐妹上學念書，沒有吃過一片藥。

她和妹妹哭天搶地跪在母親的身邊，結果母親還是拋下他們，獨自去了天堂。從此她和妹妹在幾個親戚家流浪，居無定所。

父親回來了，讓她們有了家的渴望，誰知繼母的到來，讓他們麵臨著更殘酷的現實，她想要讀書、想要自由，這一切如今看來也是不可能了。

劉紅一夜未眠，命運的枷鎖已經勒得她喘不過氣來，要麽順從，要麽反抗，順從的結果無非是一次又一次地被傷害、被辜負。那麽就反抗，如果說反抗的結果會被摔得更痛更遠，那又怎麽樣呢，體會不到一絲溫暖的世界早一點結束又何妨？

第二天上午，劉紅給男孩寫了一封長信，具體是怎麽寫的她自己也不記得了。總之基於這些天來男孩的無聲無息，劉紅相信在男孩的心裏，自己沒有想象中那麽重要，對於一個三心二意甚至不愛自己的男人留戀是對自己的傷害。更何況他父親說得有道理，三大差別是無法逾越的鴻溝，與其等人家開口，不如自己有尊嚴地退出。

如果，如果……假如，假如……劉紅的眼淚像斷線的珠子一樣滴落在信紙上。信是劉紅當麵交給男孩的，男孩接過信，支支吾吾說了句什麽就離開了，接下來的幾天裏，一切又都歸於平靜，沒有劉紅希望的如果，也沒有劉紅想要的假如，劉紅的心徹底掉進了冰窖裏。

父親和繼母見劉紅這幾天一直不聲不響，以為劉紅想通了，他們抓緊機會對劉紅說：“雖然說幾個弟弟都不是親弟弟，但畢竟我們大家有緣，走到一起了，既然在一個鍋裏掄馬勺，就是一家人，你找個好人家，多要點彩禮，接濟家裏，以後弟弟們娶媳婦家裏就少拉點饑荒，你爸爸也少操點心。”

劉紅沒有吱聲，因為在心裏，他已經有了自己的打算。——她要走，走得越遠越好，她要離開這個帶給她無限痛苦的地方，忘掉這裏的人和事，找一個沒有人認識自己的地方，最好是四麵高山林立，自己靜靜地待在穀底……

——秦皇島真是一個好地方，這裏有山有海，山上有舉世聞名的萬裏長城，天下第一關威武雄壯。

碧波**漾的大海深處，清晨，一艘艘返航的漁船緩緩進港，讓人不由想起小時候學過的一首毛主席的詩詞：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島外打魚船，一片汪洋都不見，知向誰邊？往事越千年，魏武揮鞭，東臨碣石有遺篇。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

站在波濤起伏的海邊，劉紅有一種想躋身融入的感覺，她累了，好想伴隨著濤聲沉沉地睡去。當一隻腳踏入海裏的一刻，一群海鷗從遠處盤旋飛來，其中一隻落在後麵的海鷗尖叫著奮力向前追趕，隻一會兒，便躋身在前麵。

劉紅望著，望著，忽然有一種想飛的意願。她縮回腳，長長地吐出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