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欣喜應聘荔莞行醉臥黃窟一場驚
一
欣喜必然精神爽。早晨七點,諸葛南淼西裝革履打扮,仔細梳理了前一天晚上精心修剪又焗過油的黑發,精神麵貌煥然一新。坐車對他來說,是一個鍛煉心思的運動。當他拎著裝有資料的手提袋,在廣園汽車客運站坐上開往荔莞市錢街鎮的大巴車,隨著大巴車微微地顛簸,欣喜的心情,一下子被汽車輪子碾碎了。他的心變成了一口水井,有十五隻水桶開始打水,七隻水桶剛上來,八隻水桶又下去了。那花錢買的碩士研究生文憑會不會被人識破呢?那簡曆上寫有跟身份證不相符的年齡是不是弄巧成拙呢?別緊張,別緊張。鎮定,再鎮定。盡管他不斷告誡自己,但那十五隻水桶總是不停地七上八下。他又強迫自己睡覺,也許兩小時一覺醒來,到了荔莞市錢街寶島大酒店管理公司,一切就如願以償了。有一句話是這樣說的,前三十年睡不醒,後三十年睡不著。他已進入後三十年,覺越來越短,覺越來越少,何況是坐在想心思的大巴車上。那就想一想前三十年高興的事吧。他搜腸刮肚,覺得高考“跳農門”是前三十年最高興的一件事,比後來娶冬玲成家都高興。這是一個先有雞後有蛋的邏輯關係。當下的年輕人,你可能知道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你不一定知道那時年輕人理想的婚姻是怎樣煉成的。我可以告訴你,那時,煉成年輕人理想的婚姻要具備四個條件:政治上可靠,能讀人民日報,自帶糧票,朋友見了不發笑。翻譯過來就是:家庭出身、文化水平、城市戶口、外貌長相。諸葛南淼祖祖輩輩農民,政治上絕對可靠。他高中結業,讀人民日報是流暢的。他的身高雖然是男人中的“二等殘廢”,但五官端正,長相過得去。唯一不足的是農村戶口。特殊時期結束那年冬季,國家恢複了高考製度。他要帶諸葛北焱、諸葛中垚兩個兄弟一起去參加高考。父親諸葛宏宇說:“撒泡尿當鏡子照一照自己吧,大學要是能收你們,全國的豬欄屋、牛欄屋都得改成教室了。”父親這樣說是有根據的,過去十年,凡是能上大學的,不是幹部的子女,就是表現好的城裏下鄉青年。再說,他們兄弟仨,高中隻上了一年就輟學了。後來在生產隊勞動,拜省城下放鴨子湖五七幹校的肖弈軒為師學下象棋期間,才補完了高中的全部課程。沒想到他們三兄弟高考的分數,都超過了大學本科的錄取線。諸葛南淼知道高考成績的當天,高興的心情無法言表,對父親說:“諸葛宏宇同誌,請聽清楚,接公社通知:各生產隊的牛欄屋、豬欄屋即將全部被征用,您必須盡快把家裏的豬全部處理掉。”
諸葛宏宇聽到老三這話,瞪大眼睛愣了一會兒,突然明白了意思:“你小子沒大沒小,撿我的嘴是吧?大學錄取通知書還是鴨子湖裏吹喇叭——喇嘀喇(哪地哪)!”
諸葛南淼的語文分數高達96分,尤其是作文寫得棒,成為了在校高中生學習的範本。諸葛南淼從在公社衛生院參加體檢那天開始,心裏就像裝上了一個蜂巢,每天都在製造蜂蜜。有時,甜蜜的生活也是讓人度日如年的,他每天白天都要跑到大隊部逛一圈,目的是看人民的郵電員來了沒,大學錄取通知書送到了沒。他每天晚上都在做同一個夢,什麽夢呢?他走在江城大學櫻花盛開的林蔭大道上嘚瑟,他泡在江城大學圖書館中讀中外名著,他坐在江城大學中文係教室裏聽老師解析文章。老師在講台上說:諸葛南淼同學在高考緊張的氣氛中和有限的時間裏,臨場發揮還不錯,《人生之橋》這篇作文構思精巧,比喻貼切,感情真摯。請聽:“鴨子湖水多,水多橋自然多……我從小見過和走過石橋、木橋、磚橋、水泥橋、拱橋、平板橋、吊橋、浮橋……橋的本質作用就是把人從此岸送達彼岸……橋為故事而修建……每一座橋都有不同的故事……我們每過一座橋,就是聽一個動人的故事……我人生中通往知識海洋彼岸的一座橋,就是曾經在我們鴨子湖五七幹校的教育家肖弈軒同誌。他是一個好同誌,他是一個革命的同誌,他是一個無私的同誌,他是一個偉大的同誌。他是渡我於中國象棋楚河漢界兩岸的一座橋,他是教我識別紅黑是非的一座橋,他是載我走進全國高考考場的一座橋……”
最後幾句排比,用的多好多恰當啊!
這個夢,他做了一個多月,直到他鴨子尾大隊一個高中的同學,收到了夷陵師專的大學入學通知書前來請客,他才知道不能每天做美夢了,夢再美,畢竟是夢。
那天上午,他幾乎是小跑三十多裏泥巴路,來到葫蘆洲縣城玄岩觀鎮。剛走進縣教委大門,巧遇縣教委主任、大隊黨支書司馬福財的長女司馬良榮,她推著一輛鳳凰牌輕便自行車,迎麵走來。
諸葛南淼不喜歡司馬福財一家人。準確地說,是諸葛南淼他們一家人,不招權高位重的大隊主任司馬福財待見。為什麽呢?原因很多,這裏暫且不多說。隻說眼前這個長得像葫蘆的女人司馬良榮,是如何尊重諸葛南淼他大哥人格的。那年,司馬良榮初中畢業,下學回生產隊務農兩年了。她畢竟是讀過初中的知識分子,腹中有書氣自華,還是幹部子弟。諸葛東鑫隻上過三年小學,是個半文盲的癩蛤蟆。諸葛東鑫竟然想吃天鵝肉,向知識分子司馬良榮表白了愛慕之意。
司馬良榮說:“東鑫,我是有理想、有抱負的青年,雖然還算不上一枝很漂亮的花,但不至於一輩子就插在鴨子湖的爛泥中吧?”
這意思很明顯,拿爛泥指牛糞,諸葛東鑫就是一堆牛糞。諸葛東鑫相當的不知趣,再用詩意般的語言表示真誠:“牛糞是很好的農家肥,我願意把你培養成一枝很漂亮的花。”
“諸葛東鑫,你是個無賴,耍流氓。”司馬良榮說著,氣憤地跑了。
司馬福財知道諸葛東鑫的不純動機之後,也旁敲側擊地對諸葛宏宇說:“管管你老大吧,年紀輕輕的,思想不成熟不說,還意識不健康……”
諸葛宏宇回到家,不問青紅皂白就給諸葛東鑫一巴掌,說:“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有一句話怎麽說的?“惹不起,躲得起。”諸葛南淼雞腸小肚,想躲開迎麵走來的司馬良榮,但時已晚矣。
司馬良榮熱情地說:“南淼兄弟,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了?是擺酒席慶賀,來請我這個當大姐的回去做客的吧?”
“我的親大姐哎!你哪裏瞧得起我們諸葛家,如果你當年不嫌棄我大哥那堆牛糞,做了我大嫂。我會弄一乘八人抬的大轎子來接你的。”
“看你個老三,都成大學生了,還油腔滑調的。”
“良榮姐,說正經的,我們兄弟三人還沒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哩!我是專程為這事來的。”
“啥?怎麽會呢?通知書早就發放結束了,你趕快去二樓縣招生辦問一問是怎麽回事。”
“我這就去。”
“我忙著呢!要趕去縣一中開會……”司馬良榮話音未落,左腳踩著自行車踏板,右腳觸地連續蹬兩下,右腿由下向上畫了半個圓弧,兩片肥胖的屁股穩穩地落在自行車坐墊上,左右腳不停地踩著自行車踏拐,駛出了縣教委大院。
諸葛南淼走進縣招生辦公室找到負責人講明了來意。
“黃花菜早涼了。”縣招生辦的負責人說。
“我和我兩個弟都沒收到通知書,什麽原因?”
“你問我,我問誰去?”
諸葛南淼像斷線的木偶,茫然地,毫無目標地向江邊走去。他呆坐在長滿青草和野花的長江大堤上,兩眼盯著滾滾東流的江水,遙望一艘從爛排灣碼頭始離東去的江漢客輪,他想起了下遊五百公裏以外那座城市中的一個人。
天黑時分,他才回到家,諸葛北焱和諸葛中垚迎上來,迫不及待地問:“哥,通知書拿到了嗎?”
諸葛南淼說:“大風吹不倒犁尾巴。”這是他父親諸葛宏宇常說的一句話,就像電影裏那個戴眼鏡的老師說“馬尾巴的功能”一樣自然、自信。
他徑直走進那間低矮的麥草泥巴壁子偏廈屋,合衣橫躺在**繼續想那個人。
奶奶諸葛黃氏踱著小腳,走近他的床前,問:“三騾子,咋回事呢?”
“大學通知書懸了,我想去江城找肖老師弄個明白。”
“去吧。”諸葛黃氏用董事長的口吻說。
“我怎麽去?”
諸葛黃氏回到堂屋,對兒子諸葛宏宇說:“你明天把那頭年豬拉到公社食品站賣掉吧。”
“賣年豬?”諸葛宏宇瞪著眼詫異地問。
“對呀!賣年豬。”
“為啥要賣年豬呢?”諸葛宏宇又問。
“給三騾子籌路費,讓他去江城找肖老師查大學通知書。”
“這年還過不過呢?”諸葛宏宇再問。
“沒豬照樣能過年。沒錄取通知書,你那三個娃子能上大學嗎?”
“大風吹不倒犁尾巴。”諸葛宏宇還是那句口頭禪。
第二天一大早,諸葛宏宇十分不情願地去公社食品站,賣掉了那頭準備宰殺過年的肥豬。
當天上午十點,諸葛南淼揣上三十塊錢,在縣城爛排灣碼頭,搭乘了那班從夷陵開往江城,途經葫蘆洲縣的江漢號客輪。
肖老師從省招生辦公室出來,說:“南淼,快要過年了,農村很多事情要忙,你先回去等通知吧!有一批大專院校的補錄工作即將進行,你們兄弟仨的錄取通知書可能要晚一些時間發出。”
在場的江城大學工農兵學員肖婷和司馬良華,也安慰諸葛南淼耐心等待入學通知書。
諸葛南淼回到鴨子湖八天之後,也就是大年三十的前兩天,他望眼欲穿,沒收到省教委招生辦寄來的大學錄取通知書,卻收到了肖老師寄來的一封信。信文的主要內容是鼓勵諸葛家兄弟三人不要氣餒,要繼續抓緊時間複習功課,爭取來年考出更好的成績。雖然信中隻字未提諸葛家兄弟三人未被大學錄取的真實原因,但從側麵提醒諸葛家兄弟,要做到複習功課和參加生產隊勞動兩不誤。也暗示了一些原因,比如信中特別強調:要積極上進,爭取在大隊幹部心目中留下好的印象。事隔一年之後,盡管諸葛南淼和兩個弟,再次參加全國高考跳出了“農門”,走進了大學校門,為彌補了身份“自帶糧票”不足的缺陷而高興。但他們對那一年高考落榜的真正原因至今未明。
二
人們總喜歡把難料的世事和不定的命運,用一條三十年忽東忽西的河流來形容。諸葛南淼卻是用長在南北走向圍牆上的一綹草,來形容難料的世事和他多舛命運的。他的命運也的確像牆上草,一旦風起,不倒東就倒西,哪有三十年時間的穩定期呢。半年前,他還有一份銀行的工作,這不又為五鬥米發愁了。坐車想心思的時間過得格外快,不知不覺,還不到九點半,他已走下大巴車,站在了荔莞市錢街汽車客運站的廣場上。廣場正對麵,高聳著一棟金光燦燦的圓銅錢造型的大樓,大樓頂部橫立著一塊長方形的百元人民幣形狀的廣告牌,“吃喝玩樂又發財,請到荔莞錢街來”這廣告詞多響亮,這廣告詞多誘人。廣場的地埋音箱中,騰格爾正在演唱“我的家……我的天堂……”諸葛南淼想:我算是來對了,這裏就是我的家,這裏就是我的天堂。東西南北中,發財來廣東。來了,來了,都來了,星夜兼程趕來了。來自古都西安的、來自天府成都的、來自山城重慶的、來自中原鄭州的、來自江城武漢的、來自湘水長沙的、來自春城昆明的、來自米粉之鄉桂林的、單層的、雙層的空調臥鋪大巴車先後進站了。從大巴車上下來的,都是外來的打工人員,少數花枝招展的年輕姑娘們提著漂亮的旅行箱,大多數是背著大包小捆行李袋的農民工。他們信心百倍,兩腳踏著用錢鋪成的混凝土路麵,兩眼充滿著找錢的目光,向錢看,向錢衝,行色匆匆。曾幾何時,諸葛南淼如此媚過錢、拜過金?人是鐵,飯是鋼,一餐不吃心裏慌。手中有錢才有糧,手中有錢才有房,手中有錢才有車,手中有錢病有醫,手中有錢老有養,手中有錢學能上,有糧有房有車有醫有養有學心舒暢。諸葛南淼雖是農民出身,但不是農民工。對比農民工,他有較高的學曆,他有很強的工作能力,他有豐富的工作經驗。他找到了拜金的理由,他找到了賺錢的自信,什麽假年齡呀,什麽假文憑呀,什麽假業績呀,都不是問題。問題是有沒有信心,問題是有沒有決心。寶島大酒店的潘小姐在電話裏說過,她們公司的大門,正對著那棟圓銅錢大樓。諸葛南淼信心十足,決心巨大,朝著錢奔去。錢街,名副其實。錢街大道兩旁的商鋪已開門營業,每個店鋪都掛著錢一樣的長方形廣告牌,諸葛南淼走在這條街道上,好像在人民銀行金庫裏穿行,到處是花花綠綠的錢。淺綠色花紋的是英鎊和美鈔、淺黃色花紋的是法郎、淺紫色花紋的是港幣、淺粉紅色花紋的是人民幣。中國銀行、中國工商銀行、中國農業銀行、中國建設銀行、中國交通銀行、中國郵政儲蓄銀行、中國光大銀行、中信銀行、華夏銀行、民生銀行、浦發銀行、廣發銀行、廣州銀行、深圳發展銀行、招商銀行、平安銀行、東亞銀行、莞荔銀行……各個銀行的自助存取款網點,三步一崗、五步一哨般地分布在錢街大道兩旁。在這裏找一個公廁不容易,但閉著眼睛可以找到銀行網點。隻說明一個問題,這裏的錢更多。每個銀行網點的自助櫃員機前都排滿了人,錢嘩嘩地吞進去,錢嘩嘩地吐出來。吃進去的是錢,屙出來的不是屎,還是錢。諸葛南淼聽到了點鈔機過錢的嚓嚓聲和印刷機印錢的哐當聲,聞到了一捆捆新鈔的油墨香。錢在跳舞,錢在唱歌。錢,我親愛的錢。我,親愛錢的我。錢在向我招手,錢在向我微笑, 我向錢問好,我向錢致敬。
寶島大酒店皇冠似的半圓形五層大樓,聳立於圓形湖心島中央,大樓左右兩側的附樓順著湖島的弧度,是清一色的三層圓頂式建築,左右向後呈扇形擺布,最後形成一個未閉合的圓。未閉合的地方恰好是一條與遊艇碼頭連接的通道。碼頭兩側是綠茵茵的親湖草坪,草坪中點綴著幾個大小不等、形狀各異的遊泳池。因為是冬季,室外泳池盛滿藍藍的水,空置在那裏。湖泊千餘畝,進出湖心島隻有一條堤壩大道,大道從主樓正南麵伸出去,就像一條係著遠處圓銅錢建築大樓的彩帶。大道入口,設有一座車輛進出的電子門禁崗亭。崗亭裏麵,有兩個穿著製服的高大保安。
諸葛南淼說明來意,保安甲立馬報告了潘小姐。
約三分鍾,一位體態娉婷、步伐婀娜的年輕女子,右手拿著一部無線對講機,款款從圓頂大樓正門走了出來。那女子典型南粵人臉龐,粉麵含春,丹唇未啟笑先開,挺胸翹臀,雖著一身端莊、典雅、大方的深色職業套裝,但不乏性感的**力。稍有閱曆的人一看,就知道她是受過一定專業訓練的職員。她距離諸葛南淼還有三步之遙,用春晚小品那種南粵普通話,熱情地說:“諸葛先生好!歡迎您到來。”她來到諸葛南淼身邊,把無線對講機交給左手,主動伸出右手跟諸葛南淼禮節性地輕握,隨後掏出一張名片遞給諸葛南淼。
“幸會!你就是潘……經理。”諸葛南淼掃一眼名片,差一點讀成那個忌諱的名字。
“對!小姓潘,潘銀蓮,我們昨天已通過電話。”
諸葛南淼跟隨潘銀蓮,沿著堤壩大道走近大樓。大道兩旁對稱種植著一棵棵高大筆直、光滑溜圓、有一圈圈年輪的亞熱帶樹木。
大樓前,是一大片扇形停車場,停著各種款式的進口汽車。有邁巴赫、勞斯萊斯、賓利、法拉利,還有保時捷、奔馳、寶馬、路虎,也有捷豹、林肯、悍馬、凱迪拉克。總之,沒有低檔車。這哪裏是汽車呢?這是一堆堆美金、英鎊、人民幣。
酒店大堂門外的遮雨棚花崗岩地麵,全鋪著紅色地毯,大門右側立著一塊溫馨提示牌,上書“衣冠不整者免進”七個大字。看來,這家酒店十分注重文明禮儀,想必酒店的經營項目一定是文明的。
步入酒店大堂,仿佛走進歐式皇族宮殿。高高的穹頂上,是赤身**、豐腴圓潤的聖母,托著紅粉粉的、胖嘟嘟的嬰兒彩色繪畫,在射燈柔和的光照下,神秘、溫馨,令人著迷。
總服務台背景牆上,掛著世界各地主要幾個大城市標準時差的圓形電子鍾。方形電子顯示屏上的客房標價令人咋舌。服務員每天透過酒店大堂的落地玻璃窗看過去,圓銅錢建築大樓近在咫尺,她們的臉總是閃耀著銅錢的光芒,笑起來就是一枚圓圓的銅錢。
酒店大堂進進出出的賓客,一個個雍容華貴,氣度非凡。潘銀蓮用幾分鍾時間,簡單地介紹了酒店主樓的軟硬件,才引領諸葛南淼來到左側附屬樓第二層行政辦公區。
潘銀蓮輕輕地敲了兩下人力資源總監辦公室本是敞開的門扇。
“請進!”坐在大班台後麵,正在埋頭看文件的一個西裝革履的年輕男士道。
“龍總監,這是前來應聘的諸葛先生。”潘銀蓮說。
龍總監抬頭,如見久別重逢的朋友,連忙起身迎了上來:“諸葛先生,歡迎您前來敝公司應聘,卑人龍根堅在這裏恭候多時了。不好意思,這地方有點偏遠,有失遠迎。”龍根堅國字臉,寸板頭,身高一米八有餘,腰板挺直,臂圓肩闊,豐肌壯健,地道的帥男。彬彬有禮的普通話中略帶東北口音。
“哪裏!哪裏!龍總監太客氣了。我這個人方向感還不錯,按照潘小姐的指引,這地方蠻容易找到的。”
“那是諸葛先生跟敝公司有緣。”龍根堅說著,伸出右手示意諸葛南淼坐在旁邊一張真皮單人沙發上。同時,龍根堅坐進諸葛南淼同一方向的另一張真皮單人沙發上,他們之間僅有一張方形茶幾之隔。龍根堅沒有一點主考官正襟危坐大班台麵試求職者的架勢,倒像領導人接見外賓會談一樣,十分尊重對方。此時,潘銀蓮送來了兩瓶白雲山牌純淨水,又退了出去。
“諸葛先生,我們長話短說,敝公司決定錄用您了。”
“哦……龍總監的意思是說,我不需要見你們老板了?”
“沒錯,不需要見老板,雖然總經辦主任和營銷策劃總監屬高管,卻是我權限範圍內可以決定錄用的職員。再說,王老板帶著他的未婚妻出國旅行去了,春節後才能回來。春節臨近,酒店經營進入旺季,用人之急,時間等不起啊!”
“不過……也沒有啥。”諸葛南淼想解釋一下年齡和文憑的疑慮,欲言又止。
“諸葛先生是想說薪酬待遇吧?”
“薪酬?”諸葛南淼右手下意識地捋了一下眉際上的頭發,似問似答吐出兩個字。
“請放心,薪酬待遇從優,包吃包住,每周雙休。”龍根堅擰開一瓶純淨水,遞給諸葛南淼繼續說:“您的簡曆我仔細研究過,敝公司正需要您這種複合型的人才擔綱總經辦主任和營銷策劃總監。特別是您既有穗城廣泛的人脈關係和社會資源,又有過去在政府和銀行工作的經驗,您是敝公司酒店急需要招聘的,有政府和金融部門兩方麵背景最合適的總經辦主任人選。當然,您的工作職責不僅僅是對口政府部門和銀行機構。荔莞市號稱全世界最大的加工基地,您還要兼顧負責一批港澳台企業老板和一部分企業高級職業經理人客戶關係的維護工作。”
諸葛南淼是啞巴吃湯圓——心中有數,說他有豐富的內地政府和銀行工作經驗一點不假,但說他在穗城有廣泛的人脈關係和社會資源,那純屬胡編亂造,他來穗城還不到三個月,有啥人脈關係?何來社會資源?他聽到龍根堅這一番奉承,不免胳膊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心裏也有一種虛慌,又不得不鎮定自己。
“謝謝!”諸葛南淼接過龍根堅遞過來的純淨水,抿了一口說:“龍總監過獎了,過去的輝煌不值一說,有道是:好漢不提當年勇,英雄方顯今日威。”諸葛南淼心中關於假年齡、假文憑、假業績的顧慮雖然沉重,但敵不過一份體麵工作的強大**力,關鍵是敵不過錢的吸引力,他油然生出一種飄飄然的感覺,竟然說出這幾句牛哄哄的話來。
“對!對!敝公司就需要諸葛先生這種底氣十足、豪情萬丈的人才。”龍根堅豎起大拇指說。
“哪裏!哪裏!這是龍總監的高抬和厚愛。”
“諸葛先生啥時可以上班?”
“上——班?請問具體的薪酬待遇多少?”諸葛南淼稍微猶豫了一下。
“底薪三千,另按客戶消費額的百分之三提成。”
諸葛南淼又抿了一口水,做思考狀片刻,說:“至於上班時間嘛,我還要考慮考慮。最近,有幾家大型房地產開發公司,有意向聘請我出任融資總監,我跟金融部門打交道數年,比管理酒店業務要熟悉得多,開展工作更順手一些。再說,總經辦主任兼營銷策劃總監,那是一個人幹兩個人的活呀!”其實,諸葛南淼內心急切得到這份工作,但是對酒店行業的營銷策劃工作心中沒底,卻故意表現出愛幹不幹的架勢。其目的是通過跟對方進行心理博弈,以爭取更高的薪酬待遇,要麽就放棄營銷策劃工作,以免丟人現眼。
龍根堅起身,走到他的大班台前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雙手捧起茶杯緩步返回原位,顯得十分難為地說:“看來有些屈才諸葛先生了。我也是一個打工的,就冒大不韙替王老板做一回主吧,敝公司就開個先例吧,給您五千底薪,提成按百分之五計算行不?”龍根堅也不是省油的燈,嘴巴裏說是開先例,其實早就預留了可進可退的餘地。
“營銷策劃總監還是要我兼任嗎?”
“當然,非諸葛先生莫屬。因為我們招您進來,隻做一項中國象棋娛樂策劃。”
“象棋這下裏巴人的娛樂活動有必要搞到五星酒店來?”
“很有必要,您以後會知道的。”
諸葛南淼雖還不知龍總監葫蘆裏到底想賣什麽藥,也得順勢先送他一個人情,說:“哎喲!真不好意思再給龍總監出難題了,十分感謝!待遇低就低一點吧,千金易得,知己難逢嘛!如果沒有其他疑問的話,我是否今天回穗城去取行李,明天就過來上班呢?”
“好的!一言為定,我正式歡迎諸葛先生加盟寶島大酒店管理有限公司。”
三
當諸葛南淼和龍根堅達成薪酬一致意見,潘銀蓮進來報告說:“龍總監,午餐準備妥當,請您和諸葛先生移步餐廳就餐。”
“OK!諸葛先生請吧!”
“不必麻煩二位了,這怎麽好意思呢?我還是自己解決午餐吧!”諸葛南淼心裏有點發怵,他擔心喝酒露馬腳,起身準備告辭,卻被龍根堅攔住了。
“這話說的多見外,都成一家人了,一家人還說兩家話?”
諸葛南淼半推半就來到餐廳,心裏開始想對策。
這是酒店宴會大廳裏麵的一個獨立小套間餐廳。諸葛南淼走進餐廳第一件事,就是推開洗手間的門進去方便了一下,洗手擦淨,摘下領帶裝進資料袋。他從洗手間出來,潘銀蓮已帶著餐廳部長親自去廚房點菜去了。
利用龍根堅去洗手間的空檔,諸葛南淼急忙掏出隨身攜帶的海王金樽解酒藥,伴水喝進腹中。服務員很快將酒菜上齊了。蒸籠水晶雞,清蒸多寶魚,沸水白焯蝦,刺身象拔蚌,涼瓜鮑仔湯,鹽水嫩菜心。多數菜是海鮮,還有兩瓶“惹爾燒”品牌白酒。龍根堅要服務員退出去,說今天不需要他們服務,有事再叫他們。
諸葛南淼見到白酒就心生寒戰,雖然他從來沒喝過惹爾燒,但在來荔莞市的高速公路途中,看到一塊T型廣告牌上,醒目地寫著“華夏酒度惟吾高,南粵茅台惹爾燒”這一句廣告語,想必這種酒的威力不小。
龍根堅入座主位,首先摘下領帶,鬆開襯衫最頂端一顆紐扣,再打開酒瓶,熟練地在自己麵前的三隻白酒杯上一溜滑過,不多不少,不深不淺,三隻酒杯恰到好處盛滿白酒。
“諸葛先生,先幹為敬,按照北方人的規矩,我先走三杯。”話音未落,三杯白酒已流進龍根堅的腹中。接著,才分別給諸葛南淼、潘銀蓮各盛一杯酒。
“龍總監海量啊!不過,我這幾天有點感冒。用廣東話說,隻能意係(思)意係(思)啦!”
“那咋行呢?這酒七十二度,雖然比醫用酒精還差三度,但也勉強可以殺菌消毒,一喝保您感冒好。”
“謝謝二位,請將不如激將,第一杯酒我就幹了。”諸葛南淼知道第一杯酒不喝是說不過去的。所幸那酒杯不大,大約裝有五錢酒,但這酒像一根燒紅的鐵條,從他的咽喉一直插入胃底,整個食道裏有一股硝煙在縈繞。
“領導身先士卒,我這個當兵的也不得不有所表示呀!”潘銀蓮說著,丹唇開啟,效仿龍根堅也自斟三杯酒一飲而盡。
諸葛南淼見潘銀蓮如此豪飲,心生好奇地問:“潘小姐芳齡多大?”
“這個嘛!保密。”潘銀蓮莞爾一笑答之。
諸葛南淼馬上意識到自己犯了南粵人的忌諱。剛來穗城的第二天,老五諸葛中垚就提醒過他,在這裏要尊重當地人的習俗,做到三不問:一不問女士的年齡;二不問男士的家室;三不問別人的工資。
“不好意思,我剛才說錯了話,自罰一杯。”諸葛南淼說著,將一杯酒一飲而盡,以緩解剛才的窘境。
潘銀蓮友好地又回敬了諸葛南淼一杯。
諸葛南淼眼看這局勢對自己不利,如果不采取對策,肯定會出洋相。他連續吃了幾口菜,又喝了幾口涼瓜鮑仔湯,估計胃中的海王金樽解酒藥開始發揮作用了。
“我借花獻佛,回敬二位兩杯,以後還要仰仗二位多多關照。”諸葛南淼說罷,連續回敬龍根堅、潘銀蓮各兩杯酒。
五杯酒足有二兩,已經達到他飄搖的警戒線了。現在同桌較量的三人,算是打了一個平手。接下來,唯一的辦法隻能先發製人,速戰速決,盡早結束這場酒鬥。
諸葛南淼又吃了幾口菜,爾後進了洗手間,用右手的中指和食指伸進咽喉部位掏弄幾下,酒水和嚼碎的胃容物一並嘔吐出來,馬桶立刻變成了醪糟桶。他衝洗完馬桶,用涼水澆了幾把臉麵走出衛生間,提出一個龍根堅和潘銀蓮意想不到的請求。
“二位,我們現在改用大玻璃杯喝酒行不?”
“行行!爽快,諸葛先生不愧為擔當總經辦主任的人才,夠爺們!”龍根堅豎起大拇指說。
“不嘛!我不要,你們兩個大男人欺負小女子。”潘銀蓮嗲聲說。
“男人不能說不行,女人不能說不要。不要也可以,那要看龍總監行不行。”諸葛南淼打諢說。
“我行!但不能強迫潘小姐要啊!她的酒我代喝。”龍根堅脫下西裝外套,用力拍了拍脹鼓鼓的胸大肌說。
“好!一言為定。”諸葛南淼應聲道,將另一瓶惹爾燒打開,連同先前打開的一瓶餘酒,一並倒入三個大玻璃杯。三杯酒均勻分配,每杯酒足有四兩,誰也占不到便宜。
“那我就先幹為敬啦!”諸葛南淼端起酒杯,張嘴,抬頭,運氣,將那一大杯酒咕嚕咕嚕地喝個精光。
“諸葛先生果然是酒力過人,我隻有舍命陪君子啦!”龍根堅說罷,左右手各端一杯酒,雙管齊下,猶如一條蛟龍飲水,不換氣,不滴漏,喝幹了兩大杯酒。緊接著不停地喝茶水。
“哎喲!我剛吃過刺身海鮮,肚子有點不舒服。”諸葛南淼佯裝肚子痛,又去洗手間,他用右手的中指和食指伸進咽喉部位掏弄幾下,剛喝過的酒和吃過的食物立馬嘔吐出來,馬桶立刻變成了酒水桶。
諸葛南淼走出洗手間的時候,龍根堅說話的口齒已經不夠清楚,吞吞吐吐地說:“潘潘……蓮小姐,你帶帶……諸……葛……先生到到……後麵夜……總會參……觀參觀。”他說著說著,兩腿打絞,在服務員的攙扶下離去。
“真是不好意思,其實龍總監酒量蠻大的,他不適應喝急酒,這幾天又連夜加班沒有休息好。還是諸葛先生厲害!”潘銀蓮伸出大拇指稱讚道。
“哪裏!哪裏!龍總監是量大好受情,我們都是性情中人嘛!”諸葛南淼說。
諸葛南淼緊隨潘銀蓮走出餐廳,左轉進入酒店通往後院建築群的甬道,再右轉進入了夜總會。眼前是一個沒有黑夜和白晝之分的世界,是一個二十四小時星燈閃爍的光穀,橫一條走廊,豎一條過道,左一彎,右一拐。諸葛南淼仿佛行走在迷宮,摸不清方向。又仿佛在棋盤上移步,每一個轉角處都有一名穿著清一色製服、手持對講機的小夥子引導,隨時可以準確地帶你想去的地方。
潘銀蓮興致勃勃地介紹說:“夜總會是一位姓趙的知名風水大師設計的,整個布局就是一個陰陽八卦圖,根據不同的功能分為八大區。我們所在的位置是正南(乾)的方位,劃為第一區,是K歌酒吧區;一直走到裏頭是正北(坤)的方位,劃為第八區,是T台選秀區;往左轉是西南(巽)、西(坎)、西北(艮)方位,共有第五、第六、第七三個子區,分別是沐足區、桑拿區、理療區;往右轉是東南(兌)、東(離)、東北(震)的方位,共有第二、第三、第四三個子區,分別是雀牌區、棋牌區、台球區……”
諸葛南淼和潘銀蓮駐足K歌酒吧區。隻聽到K歌廳裏,時而傳出男人公雞般的啼鳴或雄獅般的吼叫。酒精在軀體內燃燒,創意在大腦中閃爍,豐富的想象在嘴巴裏放飛。
一男子唱:“妹妹大膽地跟我走呀!跟我走,莫回呀頭……”
一女子唱:“小妹妹我坐船頭,哥哥你在岸邊走……”
來到正北(坤)位一個很大的娛樂廳,地麵是用彩條紙拚接成的楚河漢界象棋盤,這裏臨時搭起了一個T型台,隻見一個個身穿比基尼的美女,如貓一般在台上款款移步,搔首弄姿;還有幾個金發碧眼的女郎,衣似蟬羽,一步一脫,如剝洋蔥,最後僅剩一條**遮蓋私處。頓時,台下暴發一陣男人們的喝彩聲、口哨聲……
這時,潘銀蓮似乎已有幾分醉意,偏著頭,舉起右手,用蘭花指撣去諸葛南淼肩頭上的一粒菜屑,似笑非笑地嗲聲說:“諸葛先生,肥水不流外人田。我代管夜總會,你以後來這裏消遣,除給美女們的小費外,我全給你免。”
諸葛南淼體內的酒精分子正在高速裂變,他來不及答謝潘銀蓮的好意,隻感覺胃裏翻江倒海,千萬條蛔蟲湧向咽喉,急忙向洗手間衝去。等他踉蹌走出洗手間的時候,上眼皮跟下眼皮搭接在一起,已無力睜開。潘銀蓮急忙叫來兩名保安人員,將諸葛南淼攙扶到八卦圖的西(坎)位第六區的桑拿房休息室。
四
今天是雙休日的最後一天。從下午五點開始,前來寶島大酒店消費的顧客陸續撤離。嘰嘰喳喳的聲音將諸葛南淼吵醒,他打了一個嗬欠,伸展懶腰,順勢向右翻滾,一團肉肉的東西被他壓住。
“哎喲!帥哥你輕點嘛。”
“呀!你是誰?我咋會在這裏?”諸葛南淼被**的肉團嚇得驚叫,急忙坐了起來,發現自己隻穿了一條**。旁邊的那團肉,是三點式比基尼打扮,他趕緊穿上長衣長褲跳下床。
“帥哥你急啥子嘛,你剛才醉成一堆泥,我還沒為你服務呢。”
“謝謝你好意!我不需要。”
“你說的?”
“我說的。”
“好的,你等著瞧。”那團肉說著,熟練地穿好衣服,不高興地扭了扭屁股離開了房間。
諸葛南淼剛到穗城不久,還沒有找到工作,如果鬧出一則緋聞,他有什麽臉麵見親戚朋友。先不管朋友咋看,對女兒的媽媽他剛離婚的妻子都無法自圓其說。因為他們的離婚不是感情問題,沒有吵,沒有鬧,更不會攪得婆家娘家和左鄰右舍雞犬不寧。他們實屬為了逃避債務的形式上離婚,一切都是秘密地、悄悄地進行的假離婚。
剛考上大學的女兒還蒙在鼓裏,所以,他們約定不讓女兒知道家庭已經從法律上破裂的悲劇,也不讓親朋好友們知道這一需要花費口舌解釋的醜聞。待到他在穗城闖出一片天地,東山再起之日,女兒大學畢業之後,就是他們全家的團聚之時。
“我的天啦!現在真有這類放得開的女人呀!”他自言自語地感歎道。
來穗城之前,一位在公安部門管治安工作的棋友講過這樣一個案例。前年,麥城市公安局,接到荔莞榆木頭公安分局的公函,要他們火速去荔莞,接送一批被拐騙賣**的女青年回麥城市。棋友被派往荔莞榆木頭公安分局收容所,參與審訊了那個姓黃的老鴇。姓黃的老鴇是四川人,是一個從來沒有進過學堂門的地地道道的文盲加法盲,根本不知道問題的嚴重性。她猖狂地說:“你們這些龜兒子的黑貓子,隻有本事抓我們這些小老鼠,那些在大會小會上動員掃黃的人,其實是最大的黃頭。荔莞市有幾十家五星級酒店的夜總會,有幾家不涉黃的?有幾家不是黑貓子護著的?真他媽的是老虎台上做報告,狐狸台下拍手笑,打得蒼蠅嗡嗡叫,嚇得耗子到處跑……”
黃老鴇說到這裏,荔莞榆木頭公安分局的那個治安大隊長氣得跳起來,又不敢對黃老鴇動刑。隻是一拍桌子大聲吼道:“姓黃的,你再胡說八道罪加一等!”
治安大隊長這樣一吼不僅沒有鎮住對方,反而激起黃老鴇更加潑辣:“格老子的吼叫啥子嘛?你再吼給我看看,你以為我是駭大的嗎?我一不偷,二不搶,身邊睡的郎;我不集資,不建房,就是一張床;我不受賄,不貪汙,就是一間鋪;我不借錢,不貸款,自身求發展。老子怕個錘子,你把幺妹咋樣?”
諸葛南淼一邊收拾衣物,一邊觀察室內的環境。這是桑拿區一個小套間休息室,慶幸那團肉沒找他什麽麻煩。否則,孤男寡女睡在一床,沒有第三人證明,他是有口難辯,跳進黃河洗不清的,他越想越緊張,他越想越害怕。
真是怕鬼鬼就來,那團肉又返回來了,身後還跟著兩個五大三粗的黑衣男子。其中一小平頭男子雙臂抱在胸前,歪著頭,從鼻孔裏哼出一句話:“你以為這是豆腐房,白占便宜不給錢是不?”
“我什麽都沒做。”諸葛南淼理直氣壯地說。
“你說沒做就沒做,她怎麽會睡你一起?”
“我喝醉了,我哪裏知道?”
“不想給錢是吧。那我們就不客氣了,把錄像印成照片寄給你老婆、寄給你單位、舉報到公安派出所去……”
“淼哥,你酒醒了嗎?”門外有一男子呼叫,是老鄉的聲音。
“沒事,我在這裏呢,快進來!”諸葛南淼如獲救星,門被推開了,是一個戴炊壺底帽子、奓咧著能裝進一隻鴨蛋大嘴巴的保安。
諸葛南淼不敢相信眼前的保安竟是李定勝,指著那團肉和兩個黑衣男子說:“他們……”
“李部長,他……?”小平頭男子驚訝地問。
“他什麽?他是我哥。”李定勝說。那團肉和兩個黑衣男子,二話沒說退了出去。
“淼哥,你先醉得人死不醒,我不方便打擾,才安排手下弄來一個小妹子照顧你,還滿意吧?嘿嘿。”
“你小子搞什麽鬼?怎麽會在這裏?”
“淼哥,公司有規定,這裏不方便說話。”李定勝兩隻眼睛掃視左右,走近諸葛南淼,神秘地說。帶著諸葛南淼走出桑拿區,七彎八拐地來到酒店右側一樓保安宿舍區。
“定勝,你啥時候出來的?”
“淼哥問我出家門,還是出牢門?”
“你小子說呢?”諸葛南淼捶了李定勝一拳。
“我是去年年底刑滿的,今年初就到荔莞市一家老板的工廠打工,十月份才來這裏看場子。我現在是保安部長,那些站崗放哨的兄弟們都聽我指揮。我上周回去麥城幾天,在證券公司營業大廳碰到了冬玲嫂子,聽她說你來穗城了,我問她要你的電話,他說你換電話號碼了還沒有告訴她。”
“唉!我現在八字沒一撇,九字沒一鉤,工作單位也不確定,電話號碼可能隨時更換……”
“淼哥你的情況我多少知道一些,要文憑有文憑,要水平有水平,要能力有能力,不就是欠了一筆股債嗎?在穗城這個寸土寸金的地方,一定能東山再起。”
“嗬嗬,感激淼哥抬舉,以後還要仰仗淼哥多多關照。”李定勝油嘴滑舌地說,同時做出一個深鞠躬動作。
五
八年前,諸葛南淼和李定勝、王強富同在新世紀證券公司麥城營業部一個大戶室炒股,已成為交情至深的棋友、股友,三人混得像親兄弟一樣。王強富和諸葛南淼還算半個老鄉,王強富的母親原來是葫蘆洲縣鴨子湖公社金星大隊人,是上世紀五十年代末的三年困難時期,嫁到麥城去的。王強富的母親隻有一個親哥哥,也就是說他隻有一個親舅舅,舅舅膝下無兒無女。六十年代末,王強富經常去鴨子湖公社金星大隊他舅舅家玩,舅舅和舅媽待他親如己出。
王強富多年走南闖北,經營摩托車生意,李定勝幫他管理摩托車售後維修服務業務。王強富賺到上百萬資產的同時,李定勝也有了十多萬的積蓄。新世紀證券公司麥城營業部剛開業,他們就將經營摩托車生意賺到的第一桶金,全部投進了股市。股市大跌之時,他們都是股票滿倉未出,套牢比誰都深,卻沒有錢補倉解套。
那個周一的上午,王強富對諸葛南淼說:“淼哥,你不是在銀行管信貸嗎?”
“管信貸怎麽了?”
“要得發不離八,你幫我在銀行貸款一百八十萬行不?”
“股票補倉解套?”
“補屁的倉,解球的套。”
“貸款是去……?”
“唉!淼哥說正經的,我如果長期困在股市裏,恐怕全家人的生活就沒保障了,我必須把摩托車經銷業務擴大,計劃去穗城進一批五羊本田摩托車回來。否則,我老婆要跟我離婚啦!”
“這倒是正經事,你貸款拿什麽抵押?”
“聽說現在憑關係,沒資產抵押還是可以貸款的。”
“在我工作的銀行貸款肯定不行,擔心人家說我閑話。你先去農村信用社,找我那個管貸款的朋友老黃說說看。”
當天下午股市收盤後,王強富打著諸葛南淼親戚的旗號,去信用社找老黃申請貸款,要求給他全額的現金。老黃說,貸款可以,但必須有諸葛南淼擔保。諸葛南淼重義氣,幫人總是幫到底,他去信用社,在王強富貸款的擔保書上簽了名。
第二天上午,諸葛南淼和李定勝,陪同王強富背著滿滿一編織袋現金,返回王強富摩托車經銷部的路上,諸葛南淼無意中說:“唉!我們的錢,都是因為有時間整天待在股市裏買了跌,跌了賣,再買再跌,再賣……這樣不停地倒騰完了。我現在是沒有錢,也不敢再貸款。你看那深科技才三塊六毛錢一股,我如果有了你這一百八十萬的貸款,買五十萬股深科技做一次長線,再去蹲七八年牢房,一時半載出不來,也就沒有時間在股市裏瞎倒騰了。也許從牢房裏出來的那一天,股票早已漲了好幾倍。”
當諸葛南淼走進大戶室,李定勝向他報告王強富孤注一擲全買股票的舉動時,他嚇出一身冷汗。目瞪口呆,說:“王強富,你胡來,如果股票再套牢虧損怎麽辦?你這一筆貸款是我擔保從信用社借出來的,假如你無力償還了,我是要負連帶責任的,你想害死我呀!”
“嘿嘿!”王強富幹笑了兩聲說:“人生難有幾回搏,此時不搏何時搏?淼哥你放心吧!如果我這次炒股虧損了,我把摩托車經銷部全抵給信用社還債算球,八竿子也打不著你的。”
王強富買入深科技和億安科技的第二天,證券公司營業部新來的一個紅馬甲美眉,例行公事來到他們的大戶室,拜訪又追加一百八十萬資金入股市的大款王強富。談話間,王強富的眼睛不停地向紅馬甲美眉放電。當李定勝察覺王哥對紅馬甲美眉有那麽一點意思時,發揮三寸不爛之舌威力,把王哥描繪成了一個千萬級身價的“大款”。紅馬甲美眉從那天開始,無事有事來找王強富套近乎。王強富自作多情,不失時機地發起了一些情感攻勢,沒想到紅馬甲美眉已是名花有主,她接近“王大款”的目的,就是想“王大款”不斷向股市裏投錢。
就在下一個股市交易周的最後一天,星期五下午兩點,離當天的股市收盤還有一小時,諸葛南淼提前回單位開會去了。一個愣頭青小夥子闖進大戶室,不問青紅皂白地給王強富迎麵一拳。王強富遭受突然襲擊,還沒回過神來,李定勝眼疾手快,已衝上去扣住了愣頭青的脖子。清醒過來的王強富,迎上去給那個愣頭青一陣猛打。幸好四名保安人員及時趕到,拉開了對打雙方,才避免了愣頭青被重傷。李定勝和王強富聰明一生,糊塗一時,對那愣頭青不依不饒,李定勝又衝上去搶奪愣頭青的提包,王強富緊隨用一把水果刀頂在愣頭青的脖子上。當時,愣頭青乖乖地服輸,讓他們拿走了提包裏三萬多現金。因此,給王強富和李定勝種下禍根。
下午四點多鍾,愣頭青以錢財被搶劫為由,去麥城市公安局報了案。當天晚上,李定勝和王強富一幫兄弟,正在子龍閣酒樓大吃大喝,公安刑警突然趕到,帶走了王強富和李定勝。
翌日上午,諸葛南淼聯係王強富的老婆胡桂香和李定勝的父親,帶上六萬元的現金,去愣頭青家裏賠禮道歉,以求得受害者原諒,努力讓王強富和李定勝多承擔民事經濟賠償責任,免除刑事責任。同時,又多方聯係公檢法部門的朋友通融。
最終,王強富被判刑八年,李定勝被判刑七年。王強富坐牢後,他的老婆胡桂香為了逃避債務,很快和他離了婚。信用社老黃催還那筆一百八十萬的貸款找不到債務當事人,隻有找擔保人諸葛南淼。諸葛南淼去找胡桂香,胡桂香不僅不認賬,反而責備是因為諸葛南淼幫助王強富貸款炒股,在股市惹禍連累了他們全家。諸葛南淼雖然覺得胡桂香這潑婦有點耍賴,但也覺得對王強富有愧,如果不給他擔保貸款、不說買深科技股票再去坐牢這種不吉利的話,也許王強富不會犯咒,以致發生打人又劫財被判刑的倒黴事。因此,諸葛南淼隻有硬著頭皮去找老黃說情,請老黃高抬貴手,暫時不要通過法律程序查封王強富股市賬戶上那筆貸款。否則,王強富出來後再無翻身之日。老黃對諸葛南淼說:“我給你一個麵子,暫時不走法律程序,但必須支付一個月的利息,讓我對信用社上上下下有一個交代。”諸葛南淼被迫,從自己的股市賬戶上抽出一萬八千,代王強富支付了一個月的利息。
但是後來,老黃還是通過法律手段去查封了王強富的股票賬戶,結果是一無所獲。因為王強富玩了狡兔三窟的伎倆,當初他在證券公司開立股票賬戶時,用的是他父親的身份證。往事令諸葛南淼不堪回首,也多少存有幾分餘悸。
“定勝啊!我現在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沒能力關照任何人。你也不要耍什麽小聰明來套我。我們都要高唱《國際歌》,這個世界從來沒有救世主,也沒有可靠的神仙和皇帝,隻有自己救自己。自己在哪裏摔倒的,自己就從那裏爬起來。所以,剛才在桑拿房的事,雖然我什麽都沒有做,但你對誰也不要講,尤其不能傳到你冬玲嫂子耳朵裏去。”
“曉得,曉得的,這點規矩我還是懂的。”李定勝像雞啄米一般點著頭,又驚訝地說:“啥?你沒做?我已給了她小費,豈不是便宜了那妞。”
“啥便宜誰了?多少小費?我還給你。我勸你趕快離開這裏,你年紀也不小了,隻能吃補藥,再不能吃瀉藥啦!”諸葛南淼語重心長地說。
“淼哥,你知道這酒店是誰開的嗎?”李定勝神秘地說。
“誰開的?”
“這酒店是……打住,打住,我還是不要違反製度。反正你已是這家酒店的總經辦主任了,把這個驚喜留在後頭。”李定勝欲言又止。
“誰告訴你說我是這家酒店的總經辦主任了?”
“管他誰開的酒店,我不會在這裏當那個鳥的總經辦主任。勸你也盡早離開,離得越遠越好。”
這時,兩名巡邏的保安走過來,突然在李定勝麵前“劈啪”一聲立正,舉起右手敬禮,打起精神說:“李部長好!”
“好!你們去忙吧。”李定勝很有成就感地應道。
“定勝,你陪我去錢街大道走一走吧!”
“好嘞!”
諸葛南淼在李定勝的陪同下,一路綠燈通過寶島大酒店三個崗亭。每過一個崗亭,那些保安人員都會畢恭畢敬地立正敬禮。異口同聲地說:“李部長好!李部長請慢走!”
李定勝右手搖擺兩下,仿佛統領千軍萬馬的將軍在回應士兵的招呼。可見,李定勝在這家酒店的威信不低。
諸葛南淼來到錢街大道,一輛東風悅達出租車滑過來,他機靈地拉開車門,鑽進後座。
“師傅!去穗城。”
李定勝眨眼之間,見諸葛南淼已坐上開走的出租車,疑惑不解之時,更後悔沒有對淼哥講明這家酒店的主人。
李定勝緊追出租車的屁股大聲疾呼:“淼哥!你還沒留給我電話號碼哩!你知道這酒店是誰開的嗎?”諸葛南淼乘坐的出租車緊閉車門已駛出三十米開外,哪裏聽得清李定勝呼叫什麽。
李定勝站在荔莞市錢街大道上,望著絕塵遠去的出租車,跺腳長歎一聲:“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