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麥城受挫闖職場穗城中簽戰棋王
一
麥城，是失敗者的標簽，也是勝利者的勳章，卻是諸葛南淼的眼淚和寒冬。
傍晚時分的珠江。行道樹上開始纏滿千萬條花蛇；兩岸鱗次櫛比的高樓，用五顏六色的霓虹燈搽脂抹粉、描眉畫唇，隱去了鋼筋混凝土的硬朗，平添幾分柔情；江心那巨鯨般的遊艇，來回穿梭，犁開鹹腥的浪花，卷沒遊客一路笑語。時間剛過2003年元旦，兀自暖和的南海風微微吹過，告訴諸葛南淼：麥城擺手遠離，穗城觸手可及。
白鯊潭南北臨江親水一線的遠古倉、領事館酒吧風情街上，成雙結對的情侶，三五成群的夥伴，有的細語呢喃，有的大聲喧嘩，盡享燈紅酒綠的夜生活。
國際大都市這些近在咫尺的時尚美食，似乎離諸葛南淼很遠，暫時與他無緣。從麥城來到穗城，整日裏奔波在人才市場找工作，讓他這個曾經幾十年吃慣了長江流域湖鄉紅燒魚的人，倏忽更換南海之濱的白焯蝦，倍感索然無味。
諸葛南淼有諸葛中垚陪伴，早已來到珠江北岸的文化公園。他們坐在露天中心表演台對麵的觀眾席裏，欣賞了金羊杯全國職業象棋冠軍邀請賽最後的冠亞軍對決棋局，繼而觀看了閉幕式頒獎。此刻，又耐心俟候主持人公布車輪戰的抽簽結果。諸葛南淼雙臂緊緊地抱在胸前，身體微微顫栗。
“三哥，冷麽？”坐在右邊的諸葛中垚，欲脫下外套給諸葛南淼穿上。
“不，隻是有點緊張。”
諸葛南淼鬆開雙臂，一前一後伸展兩下，從口袋裏掏出兩片口香糖，撕開錫皮紙，遞給諸葛中垚一片，自己將一片放入嘴巴裏咀嚼起來。
二
他們的父親叫諸葛宏宇，母親叫曹香菱。父母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的前兩年結婚，從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的第二年開始，每兩年給這個泱泱大國添一男丁。接連階梯般地生了他們五兄弟。
他們的太爺爺的爺爺是象棋理論家。他們的太爺爺諸葛開枰是威震吳頭蜀尾，名噪荊楚大地的象棋高手。可是他們的太爺爺諸葛開枰，對他們的父親諸葛宏宇總是嚴加看管，隻允許讀書識字，不允許學棋。然而，他們的父親諸葛宏宇，骨子裏從祖宗遺傳下來的象棋基因不可改變，象棋情結根深蒂固。諸葛宏宇別出心裁地要給他的五個兒子分別取名諸葛東車、諸葛西馬、諸葛南炮、諸葛北兵、諸葛中卒。
諸葛宏宇的爺爺諸葛開枰作古那年，他父親諸葛智弈改名為諸葛戒棋，名字的改變，真讓他成了另外一個人，從此不再過問外界的棋事和內部的家事。他母親諸葛黃氏就成了家裏一言九鼎的董事長。諸葛宏宇給兒子取名的餿主意，被董事長一票否定：“宏宇你是曉得的，祖上有訓，自從你爹改名戒棋之後，諸葛家的子孫是不準再沾象棋的。你是哪壺不開提哪壺，討罵？”
諸葛戒棋在鴨子湖也算是一個夫子號的人物。他不學老對手司馬耀祖那一套，總想升官發財光宗耀祖，給五個孫輩分別取名為司馬良榮、司馬良華、司馬良富、司馬良貴、司馬良全。他倒是寄寓諸葛家五星高照，五方和諧。按照五行金木水火土和五方東西南北中的排序，給五個孫子分別取名為諸葛東鑫、諸葛西森、諸葛南淼、諸葛北焱、諸葛中垚。雖然這些名字有文化內涵，但讀起來拗口，寫起來麻煩。
作為董事長的諸葛黃氏更實際，她希望五個孫子有頑強的生命力，如家畜一般適應各種環境，耐粗受礪，百病不染。按照五個孫子的生肖和排行，動物園園長似地叫響了“大虎子”“二龍子”“三騾子”“四猴子”“五狗子”的乳名。雖然這些名字聽起來俗耳，但叫起來順口。
三騾子諸葛南淼和五狗子諸葛中垚，雖然同是著名江湖棋手諸葛開枰的重孫，都愛好象棋，但愛好的側重點不一樣。五狗子諸葛中垚從小對象棋“馬踏日，象飛田，炮打隔山牛，車直衝可橫流，將帥九宮囚，雙士護左右，兵卒向前不回頭……”的行棋規則了如指掌，卻不及三騾子諸葛南淼癡迷象棋競技。
諸葛南淼和諸葛中垚，所學專業不同，性格截然相反。前者學的文科，喜靜，多形象思維。後者學的理科，愛動，多理性思維。就某一項體育活動而言，諸葛中垚更愛以下肢展示人體陽剛美的足球運動。諸葛中垚工作之餘，常常約一幫朋友，踢一場足球，出一身熱汗，感覺一切煩惱**然無存。諸葛中垚回到家裏，更多的也是邊看球賽，邊飲啤酒，在半醉半醒的狀態中，跟綠茵場上的偶像們同呼吸、共命運。
諸葛中垚對象棋的愛好，體現在象棋文化的內涵研究上。他認為：象棋和足球有必然的聯係，象棋是足球的另一種表現形式，象棋是靜止的足球；足球是運動的象棋。
諸葛南淼對足球不感興趣，曾經偷換陰陽學說概念，強調他愛好象棋不愛足球的理由是：據“動為陽，靜為陰”理論，從表麵上看，足球是陽性的肢體劇烈運動；象棋則是陰性的大腦靜態思維。以“上為陽，下為陰；進為陽，退為陰”為佐證，下象棋是用人最上端的大腦器官在運動，是在充分鍛煉、發掘人類的聰明才智，未來主宰世界的動力無疑來自大腦而不是下肢，大腦的一切運動決定著社會不斷進步的方向；足球運動，雖然展示的是一種人體下肢藝術化的健康美和人類原始野蠻抗爭的精神魂，但它畢竟離我們不斷進化的人類和進步的社會越來越遙遠。
諸葛中垚在大學裏學的是釀造專業，他的功課強項是生物化學。他知道詭辯能力不敵三哥，他也知道三哥用心良苦，是在激將他支持三哥的愛好。沒想到對三哥愛好的支持，竟然促使自己後來在象棋上大做文章，收獲了不少白酒業和房地產業成功的營銷策劃成果。
上世紀九十年代末，他擔任家鄉葫蘆洲縣金糧酒廠分管銷售的副廠長期間，從幾家大型國企和民企讚助中國職業足球甲級聯賽，迅速提高企業品牌影響力和產品知名度的案例中得到啟發。發現了象棋文化和酒文化的契合點，策劃了葫蘆洲市金糧酒廠新產品葫蘆仙白酒營銷方案。在玄岩觀文化廣場，成功舉辦了“品葫蘆仙酒·弈中國象棋”全國品酒名家和象棋大師聯誼賽活動。
一項活動創新，打響了葫蘆仙白酒這個品牌，給金糧酒廠帶來無限商機的同時，也促進了棋城象棋事業的發展。位於葫蘆洲市奔江大道南路，玄岩觀文化廣場的中國第一家縣級棋院——葫蘆仙棋院，就是當時的金糧酒廠讚助修建的。遺憾的是，他已離開白酒行業，下海來穗城創業，專門從事房地產營銷策劃三年多了。他今天是抱著學習人家棋活動策劃經驗的心態，陪三哥諸葛南淼來看金羊杯閉幕式的。諸葛南淼則是抱著與金羊杯冠軍過招的目的而來，而且格外在意這次跟職業象棋頂尖高手過招，這也是他顯得有些緊張的緣故。
三
諸葛南淼咀嚼著口香糖，心情平靜了許多，他將注意力轉向了坐北朝南的中心表演台。從觀眾席這邊看過去，表演台的左側，也就是西麵，一張條形桌上，放置著一個塞滿粉紅色紙條的透明有機玻璃箱，那是用來抽簽的。表演台的右側，也就是東麵，穗城電視台塔吊式的旋臂攝像機，居高臨下遙視整個表演台。表演台正北麵，巨型金羊銜穗圖案噴畫背景板上，“第二十三屆金羊杯全國職業象棋冠軍邀請賽”十九個金色仿宋體大字，在射燈的照耀下十分炫目。表演台正南麵，也就是離觀眾席最近的一麵，東西兩角各豎立一塊六平方米大小的木製掛棋盤。掛棋盤上的“楚河漢界”兩岸，每個落棋點的上方，都釘有一個鐵釘。每一個紅黑圓形棋子的頂端，套著一個恰好能扣進落棋點鐵釘的圓鐵環。
掛棋盤左右兩邊，各站立一名手持2米長舉竿的工作人員，他們分別代表對弈的紅黑各一方。
當紅方行棋一步時，裁判員用麥克風話筒響亮報出行棋路數，左邊的工作人員，立馬用舉竿將紅方行走的棋子對號入座移到目標位置。
同理，當黑方行棋一步時，裁判員用麥克風話筒響亮報出行棋路數，右邊的工作人員，立馬用舉竿將黑方行走的棋子對號入座移到目標位置。如此你一步來，我一步去地循環對弈，直到其中一方認輸，或者雙方握手言和為止。
據穗城的棋友們說，掛棋盤是金羊杯職業象棋冠軍邀請賽的資深組織者，外號叫“棋博士”的穗城文化公園棋牌部部長老譚發明的。拿這種掛棋盤，轉播對弈雙方棋局的原始方法，從舉辦第一屆金羊杯職業象棋冠軍邀請賽開始，一直延續使用了二十三年。現代數字技術飛速發展，LED顯示屏十分普及，穗城文化公園總是舍不得丟掉掛棋盤這種原始的轉播工具。這究竟是為啥呢？是穗城文化公園經費緊張嗎？不是，絕對不是。坐在一旁的諸葛中垚，給諸葛南淼是這樣解讀的：當下上檔次的酒樓，無不追求飲食文化品位，烹飪名貴山藏海產食材，最後盛裝上餐桌的，大凡是土缽瓦罐，而不是細瓷碗碟和金銀器皿，要的就是那種原始的土味。你看麻將和象棋同是國粹吧！麻將這國粹是國人千百年在一張桌子上搓出來的。現在的麻將桌都自動化了，哪還需要搓呢？所以，現在都叫打麻將。搓和打都用手，隻是一個字的丁點之差，但有本質上的區別，品位大不相同。搓，是婉轉的，是溫柔的，是優雅的。打，是直接的，是暴力的，是粗俗的。哪還有國粹的文化味道？
“穗城文化公園為什麽還用掛棋盤這種土辦法轉播重大棋賽？不必我說了，你懂的。”諸葛中垚說。
金羊杯職業象棋冠軍邀請賽一年一屆，新年元旦前後舉行。參賽者大多數是獲得過全國（包括港、澳、台）象棋大賽冠軍的頂尖職業棋手，少數參賽者也是取得全國象棋大賽前三名成績的特級大師。金羊杯職業象棋冠軍邀請賽，是中國象棋賽的巔峰對決。
十分鍾前，在這裏舉行的閉幕式大會上，穗城報業集團的領導和謝俠遜象棋基金會的會長，分別給本屆冠軍曹心歸和亞軍程益發頒發了獎杯、獎金。本次比賽中，南粵省的“華南虎”許金山和“小飛刀”呂欠鐵發揮失常，屈居第三、第四名。
參會的各界嘉賓及其他象棋大師們，已先後離開了主席台。除工作人員之外，台上隻留下本屆冠軍曹心歸和穗城電視台的幾名記者，還有《穗城日報》體育版專業采寫棋類新聞的記者。
按照慣例，為滿足棋迷們的願望，現場安排本屆冠軍和抽簽產生的20名業餘棋手進行車輪戰，這是每屆金羊杯職業象棋冠軍邀請賽閉幕式的壓軸戲，這是所有業餘棋手想過足棋癮的難得機遇。
穗城文化公園坐北朝南的露天中心表演台上，20張長方形棋桌頭尾相連，構成了一個“囚”字陣勢。
“囚”字中間的“人”，就是金羊杯本屆冠軍站立行棋的位置，“口”字四邊外側，擺放著20名業餘棋手的座位，每邊安排5名業餘棋手。
從南麵臨近台下觀眾席的那一邊開始，按照抽簽順序，從左到右依次編排1號、2號、3號、4號、5號業餘棋手的座位，緊接著轉向東、北、西三麵順延編排6、7、8、9、10……20號業餘棋手的座次。
當然，每一個業餘棋手必須麵向中間的“人”——金羊杯冠軍。“口”字南麵，正對台下觀眾席一邊兩角的掛棋盤，即是現場台下及電視機旁的萬名棋迷觀眾，關注1、2號台業餘棋手和冠軍對弈棋局的“屏幕”，也是穗城市電視台旋臂攝像機重點聚焦的地方，並同步將畫麵傳送給千家萬戶電視機前的棋迷們。
作為業餘棋手，能有機會參加車輪戰和金羊杯冠軍過招，除具備一定的棋藝功底和敢於報名的勇氣之外，更重要的是憑運氣抽中一簽。
台下有一千多名棋迷，準確地說有一千多名夢想和冠軍對弈的業餘高手。那透明的有機玻璃抽簽箱，已被一千多張粉紅色的紙條塞得滿滿的，中簽率大概是千分之十幾，也就是百分之一點幾。
如果說你中簽是運氣好，那麽能被主持人首先抽出你的名字，坐在1、2號台和冠軍下棋，並且能在“屏幕”上實況轉播你的一招一式，那說明你有超級好運氣了。
諸葛南淼盼望中簽，而且很想和台上那位金羊杯冠軍新秀，號稱“寶島三劍客”之首的“溫柔一刀”曹心歸過招。
曹心歸是第一次參加金羊杯全國職業象棋冠軍邀請賽。之前，諸葛南淼很少研究他的棋局。
據棋友們傳說，曹心歸早年就是棋界耳熟能詳的“華南虎”特級象棋大師許金山的同門師兄。後因海峽兩岸來往不便，曹心歸改從棋王吳貴臨門下，得益古譜秘籍和兩地名師指點。雖然“溫柔一刀”曹心歸年長於“華南虎”許金山，但由於種種原因，曹心歸出道較晚，屬於大器晚成的職業象棋高手。
諸葛南淼是“華南虎”許金山大師多年的鐵杆粉絲。他潛心研究過許大師參加各項重大比賽的棋譜數百局，徜徉棋書浩海中，癡醉楚河漢界裏。
本屆金羊杯冠軍新秀曹心歸，是否是“華南虎”特級象棋大師許金山的師兄？諸葛南淼沒有考證過，也不必考證，他早已將曹心歸當作了許金山的化身。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就在一小時前，跟棋手“溫柔一刀”曹心歸同台爭奪本屆金羊杯冠軍的對手，是來自棋聖謝俠遜故鄉浙江錢塘江畔，被棋界稱為“打不死的程咬金”特級象棋大師程益發。此人十分了得，曾有棋評家賦詩讚譽他：“棋如錢塘潮洶湧，落子拍浪萬千重；楚河漢界風檣動，車馬炮兵搗九宮。”
曹心歸第一次麵對如此強勁的對手，卻能摘取本屆金羊杯桂冠，可想實力非凡。
因此，諸葛南淼判斷，即便今天能中簽跟象棋高手曹心歸大師對弈，也是不可能贏棋的。如果贏了曹心歸大師的棋，並不是他的棋藝就可以和曹心歸論伯仲了。隻能說明曹心歸剛結束冠亞軍決賽，又馬不停蹄和20名不按套路出招的業餘棋手集體對壘，難免因精力不濟，疏忽大意丟城池。
如果他負於曹心歸，也不失體麵，人家是吃象棋這門專業飯的，收拾一個業餘棋手再正常不過了。擔心的是曹心歸對他們這些名不見經傳的業餘棋手不屑一顧，草率敷衍了事。這樣，他就失去了一次真正檢驗自己棋藝水平的機會，甚至有點傷自尊心。
因為，象棋在他心目中是神聖的。他從記事起，到踏入社會參加工作三十多年來，順境也好，坎坷亦罷，象棋始終相隨。苦與甜，悲與喜，醉與醒，迷與清，動與靜，都在棋中。他的一生，似乎與象棋有不解之緣。
四
象棋這國粹、“象戲”，家喻戶曉，是最易普及的智力運動。或田邊地角，或街頭巷尾，或舟車行進，或靜坐品茗。無論男女老少，無論師長學徒，無論幹部群眾，無論富人窮人……假休息之餘，擇二尺空間，展楚河漢界，擺紅黑兵陣，氣定入局中，隨你心所欲，任你遣兵將。此時，楚河漢界兩邊，沒有男女之分，沒有老少之別，沒有上下尊卑，沒有身份貴賤，沒有財富懸殊。昔日的輝煌、欣喜、驕傲、挫折、糾結、愁腸……一切拋到雲霄外，隻身醉在棋局中。這是諸葛南淼對象棋的感悟，多年是這樣，來穗城找工作住在老五諸葛中垚家裏這段時間，也沒有間斷讀棋書，拆棋局。
他剛到穗城的第二天，就按圖索驥來到了早在電視上熟悉的文化公園，邀約穗城的棋友切磋棋藝。接連幾個星期天，在文化公園結識了許多新的象棋愛好者。他是昨天從《穗城日報》上，得知今晚在文化公園舉行金羊杯冠亞軍決賽消息的。
台上的工作人員已調整好音響設備；電視台的記者已將攝像機鏡頭對準“屏幕”；裁判人員和掛棋盤的工作人員已到位；“囚”形棋桌已拚接完畢，正在擺放棋盤、棋子、計時鍾。主持人似乎有意賣關子，還不想馬上付諸抽簽行動。諸葛南淼的心是懸著的，他閉眼低頭，默默地祈禱：“抽簽吧，第一個，抑或第二個抽中我諸葛南淼。阿彌陀佛！”
五
“鴉猴（1號），豬國狼貓（諸葛南淼）。”
“三哥，你中簽啦！”老五用胳膊輕輕地碰撞諸葛南淼一下，提醒道。
“中了？他剛才不是說烏鴉豬猴狼貓什麽的？”諸葛南淼抬頭一看，台上的主持人果然開始抽簽。主持人年近六旬，有一副南粵人少有的臉龐，圓胖得似一顆象棋子。麵部的器官因脂肪堆積和皺紋牽扯，擠壓成一個魏碑體“士”字。士字臉上的歲月符號，告訴諸葛南淼，主持人有可能是一個象棋愛好者，也許是金羊杯職業象棋比賽的資深組織人。
“1號諸葛南淼，到了嗎？”士字臉主持人的助手，那個年輕小夥子用普通話重複叫了一遍。
“到！”諸葛南淼如中五百萬元體育彩票大獎，欣喜地大聲回應，起身準備上台。
“猴急啥？人家的抽簽還沒有結束哩！”老五拽住三哥說。
諸葛南淼方知剛才的舉動有點失態，不好意思地又坐下來。
“三哥，你的強脾氣得改一改，來穗城混，不學粵語是不行的。現在遇到語言上的攔路虎了吧？連幾個阿拉伯數字都聽不懂，等會兒上台下棋，人家報行棋步數，你能聽懂嗎？”
“全是鳥語，真是聽不懂，快快！你現在就教我讀那些數字吧。”諸葛南淼急切地說，他已感到臨陣擦槍的重要性。
“教你一個笨辦法，比如‘一二三四’，跟我們家鄉的土話‘鴨魚山曬’讀音相似，又如‘五六七八九十’，用家鄉的土話讀，就是‘我若差把狗食’。”
“嘿嘿！這辦法好。”諸葛南淼不管是狗食還是豬食，現學現用，默默地念著“鴨魚山曬我若差把狗食。”心裏竊笑。
六
台上，士字臉主持人繼續抽簽。諸葛南淼開始考慮上台後的開局策略，是用起馬局？還是用當頭炮？或是飛象局？或是仙人指路？
用起馬局肯定是不行的。剛才“打不死的程咬金”程益發執紅先行，就是用的起馬局。結果呢，被曹心歸幾刀斬下馬來。後兩種開局，過於穩健，是一種比拚內功的布局。比內功？諸葛南淼哪是曹心歸的對手。還是用當頭炮開局吧！家鄉有一句俗話：“教士怕哈士。”“哈士”就是“馬大哈”的意思。意思是說，麵對訓練有素且功夫比自己高的對手，不能按老套路出招，要歪打正著。類似霍元甲的迷蹤拳讓對手摸不清套路，想必這種方式能夠打亂曹心歸的陣腳。
他曾經聽爺爺諸葛戒棋和李三斤老人講過。當年，太爺爺諸葛開枰就是使用當頭炮，三下五去二降服日本軍界象棋高手池田好弈大佐的。他在上小學的時候，跟司馬福財比賽鬥象棋，第一局是司馬福財執紅先行，諸葛南淼也是用當頭炮應對，走出棋局中對攻最劇烈的大列手炮布局，猛衝猛打擊敗司馬福財的。
正當諸葛南淼美好地沉浸在他的象棋風光史中，抽簽結束了。
士字臉主持人的助手用普話催促道：“中簽的棋迷朋友們，請上台對號入座！”
老五諸葛中垚輕輕推了他一把，提醒道：“三哥該上去了。”
諸葛南淼把嚼殘的口香糖膠絲吐在一張麵巾紙上包好，放進了前排座位後背上的垃圾袋，又從口袋裏掏出三片口香糖撕開錫皮紙，再把三片口香糖一並放進嘴巴，猶如臨戰的槍膛填滿了子彈，他才向車輪戰表演台走去。
諸葛南淼坐在背對觀眾席的1號位上，不停地咀嚼口香糖，打量著“口”字中間的曹心歸。曹心歸大師泰然處之，一派大將風度：笑容謙和，圓圓的臉，板寸頭，後腦勺平直，兩眼炯炯有神，濃濃的眉毛像兩把刷子。
諸葛南淼感覺此人似曾相識，且有一種特殊的親切感。難道我們曾經相見過？大腦快速過電影一般……注意力的轉移，倒是讓他很快靜下心來，特別是一看到象棋，他就會忘記一切，很快進入心如止水的境地。
那年五月中旬的一天，也就是國家證券委員會，宣布關閉國債市場的第二天。上午九點三十分，滬深股市向上跳空高開幾百點，他股票賬戶上的阿拉伯數字，秒表般地跳躍著，數字鏈不停地拉長著，六位數變成了七位數，還在逼向八位數……他暴富了。他突然感到自己不是自己了，過去每天八小時的工作是白幹的，每月拿幾百元的薪水過日子是可憐的。他興奮異常，異常興奮。他徹夜難眠，難眠徹夜。是象棋和棋譜讓他心如止水，氣定神閑。
股市總是好景不長，股市總是常不好景。事隔一年零幾個月，最高權威的報紙，發表了題為《正確認識當前股票市場》的評論員文章。國家證券委員會，同時宣布“滬深股市實行股票、基金類證券的交易價格漲跌幅10％限製……”。他股票賬戶上的阿拉伯數字，如一支被點燃的香炷，隨著每分每秒、每時每刻地燃燒灰落，越變越短……他短暫的富翁夢破滅了，債台高築了，高築債台了。他冷靜地算了一筆賬，即便自己不吃不喝，也不管老婆和孩子的生活，每個月的工資收入還不夠支付借款利息。那時，他大腦中的錢概念鬼魅化了，妖魔化了。什麽才是錢呢？這要看你是哪類人，古人認為能用線串在一起的銅板才是錢。你看那“錢”字不是用線絲兒串起來的金屬嗎？當下用血汗換來的，能購買等值物品的符號、且長期記錄在銀行賬戶上的才是你的錢。如果你把它變成了票，就不一定是你的錢了。因為票隨時會借風長翅膀飛走的，你看古人發明的“飄”字就明白了。尤其是股票啊！什麽是股？股就是人的大腿，跟人的掌是好朋友，它們千百年來就結成了“股掌”兄弟，狼狽為奸，世界萬物無不被玩弄於股掌之中，遑論是普通老百姓手中的票呢？諸葛南淼和他老婆多年積攢的血汗錢，就是變成票被玩完的。他十分後悔，後悔十分。他感到無比恥辱，恥辱無比。作為天天在銀行跟錢打交道的他，竟然不知道什麽才是錢，竟然不知道怎樣錢生錢，竟然不知道怎樣才能保護錢。他愧對銀行工作這份職業，銀行這份職業從來沒愧對過他。悲哀啊！深夜，他看著熟睡的妻子和女兒，獨自流淚。天啦！一切都歸零了，我將如何是好？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種聲音在召喚著他：打開大門，登上樓頂，縱身跳下去，一了百了。他穿戴整齊，走出臥室，穿過客廳，右手握住金屬把手，拉開大門，抬腿即將跨出去的一刹那，回眸一瞥，白天未拆解完的那一本棋譜和一盤棋子，仍靜靜地擺在客廳沙發對麵的茶幾上……棋子長出一隻手緊緊地拽住了他的腳步。他想起了上小學的時候，他想起了葫蘆洲縣鴨子湖五七幹校，他想起了江城下放五七幹校的肖弈軒老師，他想起了肖老師第一次教他學象棋說的話：棋局似人生，人生如棋局，人生處處有局，局內處處人生；人生有起有落，棋局有峰有穀；人生中有山窮水盡，也有柳暗花明；棋局中有懸崖斷壁，也有峰回路轉。總之，無論人生還是棋局，開局有好有壞，中局有苦有甜，結局有悲有喜，隻要你盡力竭力經營人生棋局，隻要你細心靜心移動每步棋子，無論什麽結局，你都會問心無愧……
自從那次輕生未遂，他時常自己問自己：你細心靜心移動過每步棋子了嗎？你盡力竭力經營過人生棋局了嗎？你如此草率結束人生棋局問心無愧嗎？他無言可對。之後的八年時光中，他每天拜訪三十二顆棋子。他十個手指頭跟三十二顆棋子親密交流，三十二顆棋子有了血肉，有了溫度。棋子如他的愛妻，棋子如他的嬌女。棋譜似東山再起的秘訣，棋盤似馳騁的疆場，棋譜似歃血的戰書。棋子似一個個銀元，棋子似一個個金錠，棋子似衝鋒的號角，棋子似催征的戰鼓。兩個多月前的10月18日，他不懼天命歲月，毅然走出傷心之地麥城，來到了穗城。
七
“車輪戰現在開始！”士字臉主持人話音剛落，曹心歸大師走到1號台前，“啪！”的一聲按下計時鍾，開始計算諸葛南淼的用時。
諸葛南淼果斷地用右手的拇、食、中三指，輕捉右邊的二路紅炮平行左移到正中的五路，順手按下計時鍾開始計算曹心歸大師的用時。裁判員很快拿起麥克風大聲報出：“1號台,炮二平五。”
站在1號台掛棋盤左邊的工作人員，馬上拿著舉竿將紅炮對號入座移到目標位置。
曹心歸大師不假思索，將左邊的8路炮平行右移到正中的五路，順手按下計時鍾又開始計算諸葛南淼的用時。這是一著鬥順炮開局，出乎諸葛南淼意料之外。
裁判員很快拿起麥克風大聲報出：“黑方，炮8平5。”
站在1號台掛棋盤右邊的工作人員，馬上拿著舉竿將黑炮對號入座移到目標位置。
接著，諸葛南淼和曹心歸大師連續不停地對弈了六回合，雙方的棋子暫時停了下來。
待1號台掛棋盤左右兩邊的工作人員，陸續按照裁判員報出的行棋路數，複製上述六回合的棋形，展示在掛棋盤上，曹心歸大師才左移到2號台前，按下計時鍾，催促2號台棋手行棋開局。
2號台是一個十三歲左右的中學生。中學生第一步是右相飛中路，一種四平八穩的“相三進五”開局。
曹心歸大師仍然不假思索，左馬向右上方躍出一步，以“馬8進7”接招。
再接著，曹心歸大師飛快移過3號台、4號台、5號台、6號台、7號台、8號台、9號台、10號台……20號台，逐一過招落子，但不同的台號布局不一樣。
除了1號台和2號台需要展示棋局外，裁判員是不需要費神逐一報出其他台號紅黑雙方對弈行棋路數的。下好下壞，下香下臭，哪一步精彩，哪一步愚笨，台下的觀眾都看不見聽不到。隻有1號台、2號台的棋局才能讓台下的棋迷們同呼吸共命運，或拍案叫好，或慨歎惋惜。這就是1號台和2號台的特殊待遇。
一般情況下，隻要具備一定象棋功底的棋手，紅黑雙方開局的前七八回合，都是不需要用很長時間考慮的，子起子落快步如飛。一旦進入中局，就要用心計算，花時間考慮了。特別是遇到新的變著，更是謹慎有加。對於大師級的專業棋手來說，他們對每種布局都是爛熟於心，如果雙方沒有什麽新變著，按老套路行棋，隻要不出現昏招，多數棋局是和局。
諸葛南淼記得，上海特級象棋大師“胡司令”，曾經因年齡和精力的緣故，出現過一次被對方紅炮打黑象輸棋的昏招。關於中國象棋多和局的現狀，也是許多象棋專家們多次提出要改變中國象棋製式的原因。
台上的車輪戰，進入二十多回合，很快就有十三名業餘棋手推枰認輸了。搶在曹心歸大師行走到其他業餘棋手的台前，繼續下棋的空檔，諸葛南淼順便瞟了一眼2號台中學生的棋局，中學生的棋形已成敗局不可逆轉。因比賽規則所限，旁觀者不能點評他人的棋局。但諸葛南淼知道，旁觀者隨便跟同台的棋手搭訕幾句與棋局無關的話語還是允許的。他友好地遞給中學生一片口香糖，找到了說話的機會。
“小同學哪裏人？”
“茂州市。”
“多大？怎麽稱呼你？”
“十三歲，秦新草。”
“學棋時間長嗎？”
“六年。”
“喜歡象棋？”
“不喜歡您會來湊數？”
八
車輪戰到了三十多回合，又有五名棋手被曹心歸大師淘汰出局。
這時，台上隻剩下1號台諸葛南淼和2號台中學生秦新草還在苦苦戀戰。雖然中學生秦新草十分頑強，但最終還是被曹心歸大師“擊斃”。
1號台諸葛南淼之所以能夠堅持到最後，一人跟曹心歸大師單挑獨鬥，是因為曹心歸大師在第八回合，為保3路馬，欲將7路馬退後一步，跟3路馬構成連環態勢，不慎馬退窩心陷入被動所致。棋諺說：“馬踏窩心必成災星”。曹心歸大師一步隨手棋應驗了這句話。隨手棋是棋手最忌諱的，作為職業棋手的曹心歸大師十分清楚這一點。可是，由於曹心歸大師連續一周多時間，都在跟其他職業棋手較量，疲勞過度，精力不濟，才犯下如此低級的錯誤，是典型的大意失荊州案例。
曹心歸大師被自己的馬堵死了將門，諸葛南淼難得有這種機會，緊緊咬住不放。加之諸葛南淼心理上沒壓力，在曹心歸大師和其他業餘棋手對弈空檔中，他早已想好連貫性的套路，緊接著按計劃出招，粉碎了曹心歸大師給窩心馬解圍的全部陰謀。曹心歸大師苦撐到第五十七回合，眼看大軍壓境，兵臨城下，自己的司令部九宮告急。於是進入了長時間地思考。
頃刻，空氣似乎凝固了，台上那些已下完棋的業餘棋手，紛紛圍觀1號台。台下的觀眾們望著掛棋盤上的棋形，在竊竊私語。穗城電視台塔吊式的旋臂攝像機從空中俯拍1號台棋桌。還有一名記者，扛著一台攝像機也對準了1號掛棋盤。諸葛南淼兩眼盯著麵前的棋盤，也在思考。他這時是站在曹心歸大師的角度在思考，思考如何解死局之危。他靜如止水，感覺台上台下隻有他一人，他仿佛聽到了電子計時鍾有“嘀嗒、嘀嗒”的跳動聲……
曹心歸大師大約思考了十分鍾，感知棋局已無回天之力，撓了撓板寸頭，說：“下得不錯，厲害！民間的棋手臥虎藏龍啊！不過，諸葛先生請記住，你贏了我一盤棋，總有一天，我要報這一箭之仇。”曹心歸大師伸出大拇指讚許道，示意推枰認輸了。
“曹大師，飛往江城的航班還有三小時，到機場的車已備好，可以出發了。”一位年輕的小夥子提醒曹心歸大師說。
“好的，後會有期。”曹心歸大師握了握諸葛南淼的手，再向台上的工作人員握手告辭，又向台下的棋迷朋友們揮手再見。
就在曹心歸大師走下文化公園中心表演台的刹那間，台下觀眾席的棋迷們沸騰了。他們紛紛湧向中心表演台，要求諸葛南淼給他們簽名，留下聯係電話。
維持秩序的十多名保安人員擔心鬧出踩踏擠壓事故，奮力阻攔蜂擁而至的人群。
“諸葛先生，我是文化公園棋牌部的老譚，請留個電話。”一位年齡接近五旬，身材不高的男子，站在諸葛南淼身後，說著不夠熟練的普通話，遞過來兩張名片。
諸葛南淼轉身，隻見老譚偏瘦的南粵人臉部，被太陽曬成黑白相間的膚色，跟五官有機組成的圖案，就像一個仿宋體“卒”字。擁上來的棋迷越來越多，諸葛南淼緊張得來不及細看名片，接過一張名片裝進口袋，拿著卒字臉老譚遞過來的圓芯筆，“唰唰”在老譚另一張名片上寫下自己的手機號碼，急忙將寫有手機號碼的名片給了老譚。他麵對即將圍過來的人群，不知從何處離場。
“三哥，快快快！從這邊下來。”老五諸葛中垚早已站在表演台背後的西北角公廁前，一邊呼叫，一邊招手。
諸葛南淼匆匆忙忙從後台離場。他不回避是不行的，如果被那一幫棋迷纏住，哪有精力和時間應付他們整天相約的棋局呢？他要盡快找工作掙錢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