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周末小聚

二〇一五年七月十七日,周五,十八點三十分,濱城漁人碼頭商區,某豪華酒樓

濱城市公安局刑偵支隊重案大隊副大隊長薑大成獨霸一個豪華包間,抽著煙頻頻看時間,顯得有些焦躁。一個女服務員進門詢問:“先生您好,請問可以上菜了嗎?”

薑大成疑惑道:“上菜?可我們還沒點菜呢。”

服務員笑著解釋:“您好先生,林總已經提前點過菜了。”

薑大成左右瞄了一眼,堆著笑臉商量:“可人都還沒到齊呢,再等等吧。”

服務員剛離開,身穿一襲緊身印花連衣裙的田甜甜推門而入,打了招呼:“師父。”

薑大成埋怨道:“說好了六點,怎麽這時候才來。”

田甜甜將坤包掛上了衣架,應道:“就回家換了身衣服,也沒耽擱多少時間啊。”她得意地一指那些空座位,“這不都還沒到嘛,我還是第二名呢。”

薑大成問道:“回家換什麽衣服,你在單位就沒留套便裝?”

田甜甜落了座,解釋道:“有啊,可下班的時候我才想起來,上次聚的時候我就穿的那身兒。”

薑大成鄙夷道:“上次穿了,這次就不能穿了?矯情。”

田甜甜不以為然:“怎麽啦,長得沒人家漂亮,還不許換身新鮮衣裳提一提氣質啊。”薑大成知道田甜甜的“人家”指的是誰——戴墨霖。田甜甜問道,“怎麽就你自己?嫂子和晟晟呢?”

薑大成應道:“旅遊去了,昨天晚上走的。”薑大成的愛人方淑琴是中學教師,趁暑假帶著家裏的老人、孩子去了南方遊山玩水。

田甜甜甚是豔羨:“還是當老師好,每年兩個大長假,爽死了。”說完又問道,“小天呢?他怎麽也沒來?”

真是“說曹操曹操到”,衣著光鮮的林小天夾著手包優哉遊哉地進了門:“誰又念叨我呢?”

薑大成抱怨道:“就數你家最近,你來的最晚。”林小天的新居就在漁人碼頭附近的海邊,獨棟海景別墅,超級大豪宅。

林小天指著酒桌上醒酒器裏的紅酒,辯解道:“誰來的最晚?我早就來了,那酒就是我拿來的!霖霖在這坐了一會兒,哇哇吐酸水,我剛把她送回家。”

田甜甜附和:“送回家也好,守著你們這三杆大煙槍,吸你們的二手煙,對胎兒發育影響很大。”

薑大成告誡林小天:“以後再聚,就別到這種地方來了。‘上麵’早就下了文,公職人員禁止出入高消費場所,你也避避嫌。”

林小天很不屑地一擺手:“拉倒吧,那些文件是管你們這些領導幹部的,我一個基層派出所的小輔警,算哪門子公職人員。咱沾不到公家的一滴油水,就花自己的錢,他們管得著嘛。”

薑大成一點頭:“那倒也是。哎,上次在這兒吃的那個日本什麽牛肉不錯,點了嗎?還有那道大菜,海鮮燜子。”話音剛落,林小天和田甜甜同時對他翻了白眼兒,他略顯尷尬地矮了矮身子,順便抹了一把嘴。

林小天落座後環顧四周,問道:“怎麽就咱仨,鄭傻子呢?”

田甜甜探起身子給了林小天一拳,低聲嗔怪道:“討厭,你才是傻子呢。”

林小天樂了:“吆嗬,忘了忘了,咱的田美妞兒如今已經是人家的人了。哈哈,鄭田氏。”

田甜甜紅了臉,沒再吱聲。

薑大成對此苦笑不已:五年前剛進警隊的田甜甜和鄭錚同時拜他為師,田甜甜年長兩個月是師姐。師姐弟二人每天吵吵鬧鬧,鄭錚受盡了師姐的欺負。可誰能料到,倆人吵來吵去竟吵出感情談起了戀愛,一個月前正式登記成了夫妻。刑偵支隊有條不成文的規矩——夫妻二人不能同在作戰一線。田甜甜高風亮節,主動請調去技術部做了內勤。這也成了薑大成的一大憾事,因為他一直覺得田甜甜的性格和智商比鄭錚更適合做刑警,而且她本身就具備刑警的基因——她父親田誌剛就是老刑警,現任濱城市公安局直屬濱海路派出所所長。

得知鄭錚有案子,林小天叫苦道:“那還有個準點兒,不等啦,吃!”說完,他望著空**的酒桌一怔,“怎麽一道菜也沒上?”

薑大成沒好氣地應道:“問誰呢,還不是為了等你。”

林小天仰頭喊了一嗓子:“來人!”

女服務員應聲進門:“林總。”

林小天吩咐道:“去,到後廚看看,有什麽多餘的菜給上幾道,餓了。”女服務員掩嘴笑著退出了房間。

女士優先,林小天拿起醒酒器先給田甜甜添了紅酒,給薑大成添酒的時候,薑大成伸手遮了一下酒杯,被他很不耐煩地撥開——薑大成喝酒的習慣是先喝白酒,用紅酒結尾,如果還不盡興就再來一兩杯啤酒;可林小天的習慣是先喝紅酒,還美其名曰“暖場開胃”。

三個人剛滿上酒,鄭錚給田甜甜打來了電話,詢問包間的房間號。田甜甜剛掛上電話,鄭錚就尾隨著送菜的服務生進了房間:“久等久等,抱歉抱歉。”

田甜甜翻著白眼兒鄙夷道:“德性,誰等你了,臉皮真厚。”

人員到齊,做東的林小天樂嗬嗬地致開場辭:“都有了,喝第一杯之前有個小喜事要宣布。今天下午陪霖霖去醫院做了檢查,嘿嘿,倆!”

田甜甜驚愕地問道:“倆?什麽意思?雙胞胎?”

林小天如釋重負地歎出一口氣:“嗯,雙胞胎!”

田甜甜興奮地說道:“我就說嘛,才四個月肚子就那麽大!”

薑大成誇讚道:“行啊小子,有兩下子。”

林小天謙遜地應道:“關我屁事,這是根兒。霖霖和她妹妹是雙胞胎,她兩個舅舅也是雙胞胎,好像再往上一輩兒還有對雙胞胎,人家家裏就有這個根兒。”

田甜甜端著酒杯站了起來:“來,小天,這杯酒咱必須喝!恭喜你、恭喜霖霖、恭喜兩個小寶寶,還有……”話沒說完,她突然掩著嘴哭了起來。

三位男士頗感意外,紛紛哄勸:“這是大喜事,怎麽還哭上了。”

田甜甜已經泣不成聲:“我沒想哭,我就是、就是覺得霖霖怪不容易的,我是替她高興。”

薑大成點著頭一聲歎息,林小天也紅了眼圈兒。鄭錚起身將田甜甜攬進懷裏,低聲安慰:“別哭了。哎,回頭咱也回家問問,咱家祖上有沒有這根兒。”

田甜甜一愣,隨即破涕為笑,揮手就是一拳:“滾!”

四個人說笑著喝了兩杯紅酒,林小天往醒酒器裏又加了一瓶,然後拿起一瓶白酒,叼著煙張羅道:“正式開始了。男的換杯換酒,紅酒留給甜甜。”

田甜甜直接將醒酒器拖到麵前,美滋滋地說道:“行,今天這紅酒真不錯,我包圓了。”

林小天先給薑大成滿了一杯白酒,正給鄭錚添酒,薑大成提醒:“他還有案子,悠著點兒喝,就這一杯吧。”

鄭錚笑著應道:“有案子我就不來了,沒案子,結了。”

薑大成驚訝道:“結了?這才幾天,這麽快就結了?”

鄭錚解釋道:“還沒正式結案,不過我們手裏的活兒已經完了,估計下周就能移交。”說完他勸薑大成,“師父,你也別總瞧人家毛大不順眼,這回人家……”

薑大成直接冷下了臉:“說什麽呢,誰瞧誰不順眼了?”

鄭錚趕忙討饒:“得得得,就當我什麽也沒說。”

林小天沒聽仔細,不明就裏,低聲問田甜甜:“怎麽回事兒?”

田甜甜擠了擠眼,從鼻子裏哼出三個字:“毛衛健。”

林小天恍然大悟:薑大成任職重案大隊副大隊長已經三年,兩個月前,原大隊長到區公安局掛職,大隊長位置空缺。警隊的兄弟們普遍認為,無論是論資曆還是論戰功,薑大成都該“扶正上位”了。就連薑大成的師父、市局分管刑偵工作的副局長李軍也透露出了一些風聲。可出人意料的是,組織上突然“空降”了一個毛衛健坐上了大隊長的位子,也難怪薑大成一聽“毛大”就有怨氣。

酒桌上了冷了場,林小天趕忙端起酒杯打圓場:“換新酒了,來一口?”

薑大成沒搭理林小天,冷眼瞄著鄭錚:“你剛才想說什麽?把話說完。”

鄭錚搖頭應道:“沒事兒,也沒想說什麽。”薑大成一瞪眼。鄭錚苦著臉嘟囔,“真沒什麽,我就是想說,其實毛大也不是完全沒能力。這次這案子已經查到了底,主要當事人也到了案,事實證明,案情跟他當初的推斷完全一致。”

林小天被勾起了好奇:“給咱說說,什麽案子?”

鄭錚偷瞄了薑大成一眼,應道:“你就別打聽了。上頭發話,這案子的相關當事人身份特殊,容易造成負麵影響,絕對不能外傳。”

這話林小天就不愛聽了,質問道:“我說你什麽意思?敢情我就是那個‘外’,是吧?”

畢竟是吃人家的嘴短,鄭錚心虛地看向了薑大成。薑大成發話了:“說吧,這裏又沒外人。正好我也想聽聽,咱那個毛大到底有多大道行。”

林小天滿意了,端杯提議:“就是嘛,來,先來一口,咱邊吃邊聊。”

四個人啜了一口酒,鄭錚問林小天:“知道司璐嗎?”

林小天搖了搖頭:“幹嘛的?”

田甜甜提示道:“咱濱城的,就是那個娛樂圈的流量小花,經常上電視綜藝,現在在網上可火了。”

林小天恍然大悟:“哦,想起來了,知道知道。她怎麽了?這案子跟她有關?”

鄭錚說起了案子:司璐隻是個藝名,她的本名趙勤妮,現年二十三歲,祖籍濱城市路旺縣曹家溝村,現居住濱城市內的豪華住宅區——宏遠山莊。本月十二日下午,與趙勤妮同村的表姐曹雪豔攜男友廖智學來到濱城,入住趙勤妮家。次日上午曹雪豔因事外出,中午返回時發現廖智學赤身**地死在趙勤妮家中,趙勤妮不知所蹤。在小區物業和保安人員的協助下,曹雪豔報了警。毛衛健接警後親自率隊前往案發地。經法醫確認,廖智學係被利器自左側腋下刺入心髒致死。根據現場情況,毛衛健做出推斷:曹雪豔外出後,家中隻有趙勤妮和廖智學,廖智學見色起意欲行不軌,趙勤妮在反抗過程中失手致廖智學身亡。本月十四日下午,一身淤青的趙勤妮在友人的陪同下前往公安機關投案自首,所供述情節與毛衛健的推理完全一致。公安機關根據趙勤妮的供述,在位於濱城市西郊的垃圾處理場內尋獲了其自衛所用的剪刀……

聽鄭錚說完,薑大成嗤之以鼻,對林小天說道:“聽明白了嗎?就這麽個破案子,就把咱家鄭警官佩服得五體投地。”

林小天樂嗬嗬地說道:“案子雖然不算高級,但是該佩服還得佩服,我就不發表評論了。”

鄭錚勸說道:“師父,其實你也不用上火,這大隊長的位子遲早是你的。最近我聽到一些風聲,就這幾天的事兒,毛大馬上就要到省裏學習了。人家到咱隊上隻是來落落腳、鍍鍍金,很快就提拔調走啦。”

薑大成拍案罵道:“我他媽瞧不起他就是因為這個!他有背景、有門路,想往上爬就到別的樹上去,老子管不著!他破過案子嗎?他有辦案經驗嗎?跑官跑到咱重案大隊占著茅坑不屙屎,什麽玩意兒!”

鄭錚小聲嘟囔:“人家這不是把案子破了嘛。”

薑大成再度拍案:“那他媽也是瞎貓碰上了死耗子!”鄭錚縮著脖子沒敢再吱聲。薑大成一扭頭,發現林小天正賊眉鼠眼地瞄著他,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你看我幹什麽?你這是什麽眼神!”

林小天陰陽怪氣地說道:“怎麽,被人家‘截胡’擋著官路就急眼啦?薑隊,別總是把眼光放那麽高,偶爾你也往下瞧瞧。比上你是不足,可你比比我呀。”

薑大成一愣:“你什麽意思?”

林小天把眼一瞪:“你說什麽意思?當初是誰說我適合當警察的?當初是誰說隻要立功就能給我轉正的?這都三年了,我年年立功,可到現在我他媽還是個輔警!”

薑大成自知理虧,好言勸說道:“你別急嘛。局裏每年的轉正名額有限,局領導總要有個統籌安排的過程,是吧?我覺得你今年……”

林小天駁斥道:“快拉倒吧!名額有限也是理由?來,你掰著手指頭給我數,就咱局裏的這些輔警,有一頭算一尾,哪一個立功比我多,就算隻有一個名額那也應該是我!這三年多,我幫你破了那麽多案子,你蹭蹭往上爬,可他媽我呢?”

薑大成訕笑著說道:“其實想轉正也容易,你可以參加公務員考試嘛。”

林小天虎著臉嚷道:“考試?你跟我說立了二等功就能轉正,我豁出命去跟一群毒販子、亡命徒鬼混了半年多,拿命拚回來一個二等功。你現在跟我一個‘技校高材生’聊公務員考試?薑大成你自己說,這都是人說的話、人辦的事兒?”

眼看著師父耷拉著腦袋敗下陣來,鄭錚豈能袖手旁觀:“我說小天,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毫無大局觀,總是計較那些零零碎碎的個人得失!我就問你,輔警怎麽啦?難道輔警就不是警察?隻要穿上了這身警服,咱們首先想到的應該是怎麽更好地為人民服務,而不是圖那些虛名……”

林小天直接把矛頭指向了鄭錚:“哎呦鄭傻子,一不留神,你怎麽蹦出來了。我還真沒瞧出來,你挺有覺悟啊!你小時候你爸是不是給你起錯名字啦?早知道你能有這麽高的思想覺悟,當初別起名叫‘鄭錚’,你應該叫‘政委’啊!”

“噗嗤”田甜甜沒忍住笑了出來。

薑大成懊惱地一揮手:“不喝了、不喝了,今晚上這酒喝得沒意思!”

恰在這時,女服務員端著菜盤子進了房間:“各位貴賓晚上好,本店特色神戶牛肉,請品嚐。”

薑大成望著那盤牛肉抿了抿嘴唇,田甜甜“噗嗤”一聲又笑了起來。

酒宴繼續。一杯酒下肚,林小天問道:“你們剛才說那個毛大有背景、有門路,他到底什麽來頭?”

鄭錚說起了毛衛健的家世:毛家是濱城的老坐地戶,也是官宦之家。據說毛家把持濱城官場多年,即使當年杜振梁在濱城主政之時,也必須搞好與毛家的關係。到了毛衛健這一輩,家族中已知的三個男丁——毛衛健的堂兄毛衛國,現任濱城市市長兼市委副書記;毛衛健的另一個堂兄毛衛民,任濱城市經濟技術開發區管委主任;毛衛健本人剛滿三十歲,已經是刑偵支隊重案隊大隊長,照這個勢頭發展下去,勢必又是一顆冉冉升起的“警界新貴”。

林小天似乎對毛氏家族不感興趣,倒琢磨起了人家的名字:“毛衛國、毛衛民,那這家夥為什麽叫毛衛健,他應該叫‘毛衛黨’啊。”

田甜甜細一琢磨,應道:“還真是,衛國、衛民、衛黨,齊了,紅彤彤啊。”

林小天忍著笑提醒道:“你把他們名字的最後一個字連起來。”

“國、民……哈哈……”田甜甜笑噴了。

夜裏九點,四個人喝了兩瓶紅酒、一瓶半白酒,三位男士每人又補了兩瓶啤酒,酒足飯飽。林小天又要了一湯一菜打包回家,薑大成則打包了剩下的半瓶五糧液。

出了酒店的門,林小天深吸了一口帶著海味的新鮮空氣:“得,各回各家各找各媽,我先走啦。”他的家就在海邊,從酒店步行回家隻需幾分鍾。

田甜甜酸溜溜地羨慕:“住著海邊的大別墅,牛啊!”

鄭錚不愛聽了,一本正經地說教:“身為警務人員,不能總追求這些物質層麵的享受。他就是再牛,不還是個輔警。”

哪壺不開提哪壺!林小天抬腿就是一腳,可鄭錚早有提防,閃身躲過。薑大成深怕“輔警”的噱頭再傷及自身,趕忙勸阻:“別鬧了、別鬧了,都注意下形象,趕緊散了吧。”

田甜甜招呼道:“師父,咱們順路,我送你。”

薑大成擺擺手:“算了,順什麽路,我又不回家,你們先走吧。回家了也是我一個人,今晚我回警隊睡。”

鄭錚扭捏地湊近田甜甜,商量道:“都這麽晚了,到我那裏去吧?”

田甜甜紅著臉一把推開了鄭錚:“滾!”

鄭錚死皮賴臉地又纏了上去:“去吧,啊?都領證了,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