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孿生姐妹

賈紹康見到的那個女孩並不是戴雨霏,而是一個幾乎被所有人都遺忘的人——隻比戴雨霏年長幾分鍾的孿生姐姐戴墨霖。這個故事,就要從姐妹倆的父親戴忠賢說起了……

戴忠賢祖籍東北某市的農村,畢業於國內某知名理工大學,在他尚未拿到碩士畢業證書之時,就被濱城市軸承廠的老廠長在校方“訂購”。風華正茂的年紀,相貌堂堂、英俊瀟灑,學識淵博、專業對口,又是老廠長欽定的人選,戴忠賢在廠子裏可謂是春風得意,剛入廠就遭遇了那些未婚女工的圍觀和青睞。

軸承廠化驗室有個化驗員名叫蘇曉文,祖籍江南水鄉,畢業於濱城大學,因為太喜歡這座海濱小城,畢業後選擇留了下來。由於是專科畢業,所以盡管她比戴忠賢小兩歲,但卻比戴忠賢早入廠兩年。蘇曉文生得花容月貌、皮膚白皙,如此江南俏佳人自然是廠子裏單身男職工競相追逐的目標,化驗室的門前時常駐足著眾多“路過”的男青年。化驗室的幾個熱心大姐也給蘇曉文做過幾次媒,但都被她以各種借口婉言謝絕。

某天,蘇曉文聽科室的大姐們議論,廠子裏來了一個風流倜儻的大才子,剛進廠就評上了“高工”,惹得廠裏的人嘖嘖稱羨。那個人被大姐們誇成了“當代潘安”,蘇曉文也禁不住好奇。事不湊巧,當天中午她去食堂買飯時就偶遇了“大才子”,戴忠賢挺拔的身材和俊朗的麵容令她怦然心動。從那時候起,蘇曉文就格外留意大姐們談論戴忠賢的話題,當她聽說廠子裏很多女同事都在追求戴忠賢時,她竟莫名的心慌,好像那些人要搶走她的什麽。

突然有一天,總廠辦公室的人通知蘇曉文去一趟廠長辦公室。蘇曉文生性靦腆,平時除了與同科室的幾個大姐說說話,極少與他人交流,她心裏不禁打起了鼓。見麵後老廠長親自給蘇曉文倒了茶水,又噓寒問暖地詢問起了她工作和生活方麵的情況。該有的鋪墊也差不多了,老廠長終於將話題引入了正軌——要給蘇曉文介紹對象。蘇曉文登時臊紅了臉,推說自己還年輕,應該把主要精力放在工作上,暫時還不想考慮個人問題。老廠長當即表示讚許,但仍不死心地繼續遊說。老廠長德高望重,蘇曉文本不想駁老人家的麵子,可怎奈她已有了意中人,隻能咬著牙不鬆口。蘇曉文的堅持讓老廠長妥協了,他自嘲地笑了笑,歎息道:“既然不想談那就別勉強,回去好好工作,千萬不要有什麽思想顧慮。這都什麽年代了,早就不興保媒拉纖這一套,可那個小戴非要趕我這老鴨子上架,我也是沒辦法。不過我還是勸你回去再考慮考慮,說實話,咱們戴工程師各方麵的條件還是很不錯的。”

蘇曉文傻眼了,她萬萬沒想到老廠長“保的媒”竟然就是她惦念的那個人。可如今話已經被她堵死,若當場反悔情何以堪。恍恍惚惚地走出了辦公室,蘇曉文徘徊在門外久久不肯離開。她心急如焚卻又無計可施,懊惱之餘瞅向了那道門縫兒……老廠長在辦公室裏背著手圍著辦公桌走了幾圈,然後拿起了電話:“喂?小戴,我是廠長。剛才我找人家姑娘談過了,可是人家……”

蘇曉文也不知從哪來的勇氣,她推門而入:“我願意、我願意!”老廠長握著話筒驚愕地看過來,無地自容的蘇曉文恨不得找個地縫兒鑽進去。原來,戴忠賢早就注意到廠子裏這個最漂亮的姑娘,可偏偏他也性格內向且沒有戀愛經驗,不知該如何向姑娘表白。在連續失眠了幾天之後,隻能硬著頭皮找到了老廠長。

萬幸,老廠長替兩個悶葫蘆點破了那層窗戶紙,一南一北兩個異鄉人在濱城收獲了愛情,有情人終成眷屬,真應了那句“有緣千裏來相會”。才子佳人的婚姻收到了所有人的祝福,婚後小兩口恩愛有加。一年之後那個春季的雨夜,蘇曉文誕下了他們的愛情結晶——雙胞胎千金。產房外,戴忠賢望著窗外夜幕下的霏霏夜雨喜極而泣。春雨是上蒼對大地的饋贈,借由這場雨,上蒼也降下了對戴忠賢的恩澤。懷著感恩的心,他當即給女兒起了名字——戴墨霖、戴雨霏。

兩個女兒像極了母親蘇曉文,甚至比蘇曉文還要漂亮。她倆長得一模一樣,並且隨著年齡的增長越長越像,以至於連蘇曉文偶爾也會辨認不清。她隻好用顏料在“姐姐”的額頭上點了個紅點以示區分,豈料妹妹吵著也要,蘇曉文隻能在妹妹的頭上又點了一個粉色的。

小姐妹長得像一個人,親密得也象一個人。偶爾妹妹生病,外麵就是再熱鬧姐姐也無心出去玩,她會留在家裏守著妹妹寸步不離;姐姐偶爾生病,妹妹也會貓在小被窩裏陪姐姐。以至於最後因為傳染,隻要一生病就是倆。這可急壞了大人,可倆孩子卻在被窩裏抹著鼻涕泡傻樂,仿佛能陪伴姐妹生病是件很榮耀、很得意的事情。

倆孩子同樣的活潑可愛,隻是妹妹霏霏更活躍,身為姐姐的霖霖處處嗬護著妹妹,性格要比妹妹內斂一些。讓戴忠賢稱奇的是,倆孩子的愛好也驚人的一致——喜歡畫畫。兩個小家夥趴在小桌子上,能默不作聲地一畫就是半天。小孩子畫畫都喜歡用一些鮮豔明快的顏色,所以諸如紅色、綠色之類顏色的蠟筆用得特別快。可霖霖的畫中卻極少出現豔色,因為她要把那些顏色鮮豔的蠟筆節省下來留給妹妹。

戴忠賢和蘇曉文本就是一對令人稱羨的玉人,如今又添了一對漂亮可愛的寶貝女兒,真是羨煞旁人。就在小姐妹五歲的那年春節,戴忠賢帶著全家踏上了去東北的行程,回老家省親。戴忠賢的父母在他讀高中時就相繼因病離世,那之後的全部學業都是在村裏叔叔、大爺們的幫襯下讀完的,他對那個小山村充滿了感情。

事業有成、嬌妻幼女相伴,戴忠賢衣錦還鄉。熱情豪爽的鄉親們提前幾天就安排好了接待日程——逐家派飯。戴忠賢返鄉後得知鄉親們的安排,雖是叫苦但也隻能硬著頭皮應承,畢竟鄉親都是恩人,哪一家不去都不合適。

生性活潑的姐妹倆很快就成了村裏孩子們爭相結伴玩耍的對象,村頭那條結了冰的小河成了她們嬉鬧的天堂。

熱鬧的春節在歡聲笑語中度過,幾天後戴忠賢就該帶著家眷回濱城了。那天中午,孩子們還在河邊玩耍,有大人來喊孩子們回家吃飯。

東北的大熱炕上擺滿了豐盛的佳肴,戴忠賢與鄉親們推杯換盞開始了酒宴。姐妹倆本來吃飯就少,吃飽飯抹抹嘴相視一笑,便心照不宣地溜了出來,然後牽著手蹦跳著又來到了小河邊。

之前總有男孩子在小河的冰麵上玩耍,可是為了謹慎,小墨霖從不允許妹妹太接近冰麵。到這小山村也有段日子了,小雨霏的膽子逐漸大了起來,趁姐姐不注意,她小心翼翼地走上冰麵,戰戰兢兢地站穩,然後展開雙臂炫耀地朝姐姐召喚。

正在河邊玩耍的小墨霖聞聲望去,她還未來得及提醒妹妹,隻聽“哢嚓”一聲脆響,冰麵碎裂。近期天氣回暖,小河的冰麵已開始消融,小雨霏又是站在冰層最薄、最先開始融化的河邊,她驚叫一聲掉到了河裏。萬幸是在河邊,河水隻到她的腰部。小雨霏大驚失色,哭喊求救。

小墨霖急中生智,從身邊找來一根樹枝伸到妹妹麵前,鼓勵她抓緊樹枝,企圖拉她上岸。可是根本沒用,她們的力氣太小了,那根樹枝在拖拽下屢屢脫手。幾個回合下來,小雨霏不但沒有靠近岸邊,身體反而下沉了很多。

妹妹的哭嚎讓小墨霖心急如焚,為了救妹妹,她無反顧地下了河。拚盡力氣終於將妹妹解救了出來,可她自己的雙腳卻深陷淤泥難以自拔。受到了驚嚇,又已耗盡體力的小姐妹與淤泥抗爭了半天,可小墨霖的身體卻絲毫沒有挪動的跡象。就在小雨霏要再度下河救姐姐的時候,姐姐一聲厲呼:“霏霏,別下來!聽話,快去喊爸爸!”小雨霏哇哇大哭著朝村裏跑去……

大人們聞訊趕到之時,臉色煞白、嘴唇墨紫的小墨霖已在河裏搖搖欲墜。

七手八腳地將孩子搶救回家,這時候大家才發現事情遠比他們預想的還要嚴重:孩子失去知覺已陷入昏迷,凍傷的兩條小腿腫脹黑紫。鄉親們趕緊找來了拖拉機,在天黑前將小墨霖送到了鎮醫院。醫生在診斷之後告訴戴忠賢:孩子的小腿已屬嚴重凍傷,以他們現有的醫療條件根本無法滿足治療。眼下的當務之急,是趕快把孩子送到比較大的專業醫院。

匆忙在鎮子上找來了一輛車,戴忠賢連夜將始終昏迷的小墨霖送往了市內的醫院。可是他們所在的小鎮太偏僻了,趕到市區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中午。醫院給出的最終診斷結果給了戴忠賢夫婦當頭一棒:已錯過最佳治療時機,膝蓋以下部位必須馬上進行截肢。

戴忠賢想不通:水的冰點是零度,這是眾所周知的常識,況且那些冰已經開始融化,為什麽會把孩子傷害得如此嚴重?

醫生給出了解釋:這也正是孩子其他浸水部位無恙的原因。孩子落水後無法自行登岸,是因為她的雙腿陷進了淤泥。冬季河水的溫度為零度,但河底淤泥的溫度卻在冰點以下十幾度甚至幾十度,侵徹力極強。莫說是一個稚嫩羸弱的孩童,就是成年人的肌膚和骨骼也無法在那樣的溫度環境下堅持幾分鍾。目前孩子的小腿凍傷十分嚴重,肌肉組織已出現壞死。她的高燒昏迷並不是普通的受涼感冒,而是凍傷引發壞血症的前兆。如果不及時進行截肢手術,孩子極有可能因壞血症失去生命。

晴天霹靂!小墨霖是個懂事的好孩子,她是為了救妹妹才成了這樣;她才五歲,卻要麵對截肢的痛苦;她還有漫長的人生路要走,卻必須接受身有殘疾的殘酷現實。安頓好已經哭昏的妻子,戴忠賢用顫抖的手在手術單上簽了字……

兩天後,小墨霖在昏迷中清醒,當她發現自己的兩條小腿不見,她像是傻了,自始至終沒有流過一滴眼淚,也沒說過一句話,隻是茫然地發呆。戴忠賢夫婦見狀心如刀絞,試圖勸慰孩子要堅強,可話未出口卻已泣不成聲。

整整幾天,小墨霖始終保持著那種呆傻的狀態,隻要醒來就是發呆,換藥時即使疼得渾身大汗她也不哭不鬧。戴忠賢夫婦忍痛勸慰孩子:哭出來吧,哭出來就不會太疼了。可是任他們如何哀求,小墨霖最多是擠出一絲微笑,便又恢複了漠然的神態。戴忠賢想到了一個辦法:平時姐妹倆最親近,假若妹妹來了,姐姐的精神狀態一定會有所好轉。當即他就離開了醫院,去接臨行前委托老鄉照顧的小雨霏。

在去醫院的路上,戴忠賢反複叮囑小雨霏:見到姐姐不能哭,姐姐病了,要哄姐姐開心。已經幾天沒有見到姐姐的小雨霏興高采烈地答應。

一進病房,小雨霏就“姐姐姐姐”歡叫著撲到了病床旁。正如戴忠賢所料,見到妹妹的小墨霖終於露出了久違的笑容。可當小雨霏發現姐姐的雙腿不見了,哇得大哭了起來:“媽媽,姐姐的腿呢?我要姐姐帶我出去玩!”

蘇曉文抹著眼淚告訴孩子:“姐姐的腿壞了,不能要了,霏霏不哭,你再哭姐姐要傷心了。”

小雨霏慌忙止住了哭聲,抽泣著問道:“媽媽,我和姐姐以後都乖乖聽話,姐姐的腿還能長出來嗎?”

孩子幼稚的問話讓病房裏所有的人都潸然淚下。當得知姐姐永遠也不會有腿了,小雨霏嚎啕大哭:“姐姐沒有腿了,霏霏也不要腿了,我要陪著姐姐!”她跑過去拽住一位大夫的白大褂,哭嚎著哀求,“醫生大大,求求你了,你把我的腿給姐姐一個吧,我不怕疼!”幾個小護士不忍再目睹,掩著嘴衝出了病房……

妹妹的到來的確讓小墨霖的精神狀態有所好轉,可她隻是看著妹妹笑,卻始終不肯開口說話。大夫的解釋是:孩子的心理承受能力太弱,接受不了失去雙腿的精神刺激,她目前的症狀是極度抑鬱後導致的失語。這種情況在臨床並不鮮見,通過一定的心理治療可以康複。

戴忠賢夫婦的假期已因小墨霖的治療延誤了數天,眼下小墨霖的身體狀況基本穩定,戴忠賢背起孩子踏上了回家的路。

返程的火車上,戴忠賢的心情始終無法平靜:來時是多麽和美的一家人,兩個女兒在車廂裏蹦跳嬉戲的情形還曆曆在目。可如今小雨霏憂傷委屈地掛著淚,癟著嘴蜷縮在姐姐身邊;小墨霖則呆呆地看著窗外的風景,眼睛裏盡是不符她年齡的落寞……戴忠賢恨上天不公,如果可以選擇,他寧願那個失去雙腿的人是自己。可是他沒有選擇的權力,他能做的隻是將一直默默飲泣的妻子摟進懷裏。

回到濱城,戴忠賢重新投入到緊張的工作中,廠子裏為了方便蘇曉文照顧孩子特許了長期病假。

可是自從回家後,小墨霖的病情卻開始加重——工廠家屬區的孩子們每天傍晚都會聚在大院裏玩耍,每當小墨霖聽到孩子們的嬉鬧聲就會表現得極度惶恐,無論多熱的天氣,她都會用厚厚的被子蒙住頭,然後死死捂住耳朵,大汗淋漓。待到天黑孩子們都回家了她才能恢複平靜。有幾次戴忠賢發現小墨霖為了遮蔽那些聲音,竟用力過猛將耳道內挖出了血。為了給小墨霖一個相對安靜的環境,戴忠賢將家裏所有的窗戶都更換了隔音效果更好的雙層玻璃,可小墨霖還是焦躁依舊。

戴忠賢懷疑小墨霖是在那場高燒中損傷了大腦,從而導致了失語和焦躁,於是便帶她去醫院做了腦部檢查。醫院方給出的檢查結果與東北醫生的判斷如出一轍:孩子的大腦沒有遭受任何損傷,隻是重度抑鬱導致了失語。醫生建議戴忠賢多和孩子做交流、多帶她出去遊玩、多親近大自然,野外那些秀麗的自然風光也許對孩子的康複會有所幫助。

可是接下來,戴忠賢又發現小墨霖的畫也出現了問題——從前為了節省色彩鮮豔的蠟筆給妹妹,她的畫裏就極少見到亮麗的顏色,可如今那些色彩明快的顏色在她的畫裏徹底消失了。戴忠賢在她的畫裏見到了灰色的太陽、褐色的花兒,畫中人們的服裝也盡是素白,連天空都是灰蒙蒙的,那些暗淡的畫麵讓人看到後壓抑得心痛。而最讓人心碎的是,畫裏所有的人都有著一雙修長到不成比例的腿。

為此戴忠賢又擔心小墨霖的眼睛出了問題。大夫的答複讓他鬆了一口氣:孩子的視力沒有絲毫問題。小墨霖不但不是色盲,而且對色彩的辨識能力遠遠高於常人。她畫裏的那些怪異現象,隻是一種抑鬱的表現。

小墨霖的抑鬱和失語始終不見好轉,第二年事態愈發難堪——上學。小姐妹到了入學年齡,可出門對小墨霖來說一直是最痛苦的事情。這一年多以來除了不得不去的醫院,她不敢邁出家門半步。每次外出她都會表現出極度的惶恐,坐在輪椅上緊攥著手、深埋著頭。回家後蘇曉文才發現,孩子因為過度緊張,衣服都被汗濕透了。連出門都成問題還談何上學,於是姐姐不肯出門,妹妹也不肯去上學,每天戴忠賢都是死拖硬拽才能將小雨霏帶出家門。小雨霏每天早上的哭喊簡直讓人無法忍受:“我要姐姐、我要姐姐!”象這樣悲戚的生離死別一直持續了半年才逐漸有所好轉。

每天一放學,小雨霏就趕緊跑回家,因為她知道姐姐在家裏等她。回家後她就給姐姐講學校裏的趣事,還給姐姐當小老師,把老師在課堂上講的知識再講給姐姐聽。坐在輪椅上畫畫和盼著妹妹回家,成了小墨霖每天最有意義的兩件事。

那年春天的一個周末,戴忠賢夫婦總算做通了小墨霖的工作,一家四口來到郊外遊玩。野外漫山的春意終於讓小墨霖露出了久違的甜笑。看著孩子臉上燦爛的笑容,蘇曉文喜極而泣,躲在一邊又抹起了眼淚。

不久後的一個深夜,戴忠賢跟妻子商量:“老婆,咱們搬家吧?”他一直把那次事故認作是他的失職,覺得虧欠女兒的太多。那次郊遊女兒的笑容深深地觸動了他,也由此有了搬家的打算。他希望女兒每時每刻都能呼吸到郊外新鮮的空氣,隨時隨地都能看到湛藍的天、嬌豔的花、綠色的草,因為他太渴望看到女兒燦爛的笑。幾天前他在城郊的城陽鎮看到一處很不錯的房子——那是一棟磚木結構、上下兩層的老別墅。據說在很多年前那裏曾住過一個外國傳教士,本來那附近還有一座小教堂,可後來在那場“大運動”中被焚毀,隻留下了那棟別墅。別墅雖老但很堅固,價格也不貴,坐在家裏就可以看到遠處的山水,房子周圍是大片的麥田,真是一處風景如畫的所在。而最讓戴忠賢感到滿意的是那附近隻有一個小村落,沒有太多的嘈雜打擾小墨霖。

蘇曉文欣然應允,她隻是很心疼丈夫,因為新居距離市區太遠,每天上下班會很辛苦。

夫婦二人賣掉了原有的房子,舉家搬遷到了城陽鎮外的那棟小別墅。正如戴忠賢所料,當小墨霖看到新房子的時候,開心地笑了。

別墅通往二樓的樓梯旁有一道小長廊,那走廊也太不起眼,以至於戴忠賢在第一次看房子的時候竟絲毫沒有覺察到它的存在。長廊的盡頭便是一個單獨的房間,原來可能是一處雜物間。夫婦倆沒想到小墨霖竟然選中了這個房間。

戴忠賢走進那間屋子,不禁讚歎女兒的慧眼獨具:透過大窗戶看出去,窗外湛藍的天空下是一望無垠的麥田。

孩子的願望必須得到滿足,戴忠賢夫婦給小墨霖重新布置好了房間,當晚一家人就在那裏落了戶。姐姐在哪兒小雨霏就在哪兒,喬遷新居的新鮮感讓姐妹倆在小**興奮了半宿。自從到了這裏,小墨霖臉上的笑容漸漸多了起來。

每天清晨,蘇曉文都會將小墨霖移到家門前,在那裏目送戴忠賢和小雨霏出門,然後蘇曉文開始忙碌家務,小墨霖則回房間在那扇大窗戶前畫畫。可即便是麵對窗外的美景,她的畫作依舊灰暗。

時光荏苒,小雨霏上了初中,由於學習任務加重和往返實在不便,戴忠賢給她辦理了住校。小姐妹被迫分離,周末成了難得的相聚時光。為了給小墨霖解悶,也為了讓她開拓眼界、學習更多的繪畫知識,戴忠賢委托熟人給家裏安裝了寬帶,小墨霖有了新夥伴——電腦。

戴雨霏考上大學的那一年,姐妹倆收到了父母的禮物——兩副新畫板。戴墨霖還得到了一份額外的禮物——那是一副製作精美、足可亂真的新假肢。雖然戴墨霖一直不敢嚐試行走,但是她對這份禮物喜愛至極,以至於睡覺的時候也不舍得摘下。

其實以戴雨霏的學習成績完全可以考入更為理想的大學,但是為了方便見到姐姐,她選擇了本地的濱城畫院。而事實證明這個無奈之選又是何其英明:在她讀大三的那一年,她在那所學校裏遇到了讓她一見傾心的男人——賈紹康。

每個周末回家,妹妹都會給戴墨霖帶回學校裏發生的趣事。但是細心的戴墨霖發現,妹妹的口中越來越多地提到一個叫“賈紹康”的人。雖然每次都像是不經意地提起,但是隻要一說出那個人的名字,妹妹的臉上總有一抹掩飾不住的悸動。一段時間之後,妹妹主動承認:她喜歡賈紹康。

少女懷春的戴雨霏很慶幸她有個知心的姐姐,每到周末回家,她都會把那些對旁人羞於啟齒的思念說給姐姐聽。在戴雨霏羞怯的訴說中,賈紹康是一個儒雅的白馬王子、一個最完美的男人。

雖然戴墨霖從未見過賈紹康,也不懂什麽是愛情,但她從妹妹含羞的笑容中嚐到了屬於愛情的甜蜜。也許她們本就是一個人,從在媽媽的肚子裏時就是。尤其是那次事故之後,戴墨霖覺得妹妹的腿就是她的腿,妹妹的幸福就是她的幸福,妹妹的一切就是她的一切。妹妹承載著她太多的希望,從某種意義上講,妹妹的愛人就是她們倆共同的愛人。

一個周末的午後,戴雨霏羞紅著臉告訴姐姐:在去郊遊寫生的路上,她和賈紹康牽手了。

妹妹倚靠著窗欞沐浴在陽光裏,望著窗外綠油油的麥田,對姐姐將“牽手”的經過娓娓道來。她輕柔的訴說更像是自語的呢喃,她是那樣羞怯,以至於不敢直視姐姐的眼睛。她看向窗外的眼神裏滿溢著對幸福、對未來、對愛情的憧憬和渴望……在那個瞬間,眼前美輪美奐的畫麵將戴墨霖深深地感動,她醉了,仿佛在瞬間讀懂了幸福,也讀懂了愛情。

那天夜裏,姐妹倆相擁而眠,戴墨霖在妹妹身上嗅到了一股陌生的、令人暈眩的味道。

妹妹傾訴的畫麵始終在戴墨霖的腦海中浮現,她想畫下來卻又不敢,因為她覺得她遠遠沒有詮釋和駕馭那個畫麵的能力,如果畫不好,那將是對美的褻瀆。可是有一天,當她打開窗戶看到屋外的麥田仿佛在一夜之間披上了金黃、看到那些農民滿懷喜悅地收割著希望,一股不可遏製的衝動讓她拿起了畫筆。

每天都在作畫,可戴墨霖已有十多年沒敢再觸碰那些鮮豔的油彩。那一天,她仿佛要彌補對它們所有的虧欠,宣泄般地在畫布上揮灑著那些嬌豔,以至於在完成之後她都不敢直視整張畫麵:麥子是那麽耀眼,仿似金子般誇張地璀璨;天空是那麽藍,湛藍得猶如傳說中的聖湖;長久的抑鬱讓她對暗色調有了更深層的理解和體會,泥土黑黃得令人心焦、混沌得使人壓抑;妹妹在畫中深情地凝視著收獲,用那雙美麗的眼睛訴說著對希望和幸福的憧憬……

那個周末的晚上,戴墨霖幾經猶豫,最終還是把妹妹帶到了畫架前。當她輕輕扯開遮蓋在畫架上的白簾,妹妹驚呆了。妹妹打開了房間裏所有的燈,驚愕地佇立在那幅畫麵前。片刻之後,大顆的眼淚滾落了下來,她掩著嘴抽泣:“姐姐,這是……你畫的我?”戴墨霖坐在輪椅上難為情地笑著,點了點頭。

“天啊,姐姐,太美了!”戴雨霏抹著眼淚,撲進了姐姐懷裏。戴墨霖覺得妹妹遠比畫中的還要美,因為她是天使,她是最美的精靈。許久,戴雨霏抬起一雙淚眼哀求,“姐姐,把這幅畫送給我吧,好嗎?”

戴墨霖欣然應允,因為這幅畫傾注了她對妹妹所有的愛,本就是要送給她的,更何況她們本就是一個人……

可是戴墨霖沒有想到,幾天後妹妹竟然和那幅畫一起消失了。

對於那天的情景,戴墨霖至今仍記憶猶新:那天妹妹好像顯得格外愉悅,中午時還換上了那條她最喜歡的白色長裙,好像要去見什麽人。臨出門的時候,妹妹來到她身邊問道:“姐姐,你想過以後有一天會成為一個大畫家嗎?”戴墨霖羞澀地笑了笑。妹妹腳步輕盈地走到了門前,回頭朝她狡黠地一笑,“姐姐,等著我!”

那是妹妹留給戴墨霖的最後一句話,也是最後一個微笑。直到第二天妹妹也沒有回家,父母急瘋了,他們叮囑戴墨霖:“霖霖,好好守著家門,我們出去找妹妹。如果妹妹回來了,就趕快給我們打電話。”

戴墨霖恨自己沒有腿,不能和爸爸、媽媽一起出去找妹妹。從那天開始,戴墨霖放下了畫筆,每天坐著輪椅守在門前。好幾次在恍惚間,她仿佛看到妹妹蹦跳著朝她跑來,可等她睜大眼睛才發現,那不過是她的幻覺。

一個月後,妹妹依舊渺無音訊,爸爸、媽媽蒼老了許多,戴墨霖看在眼裏急在心頭。夜裏,戴墨霖又像往常一樣打開了電腦。那段時間她多了一件事:隻要是允許她注冊進入的網站和論壇,她都會進去發一張拜托大家幫忙找妹妹的帖子。那是她唯一力所能及的事情,她希望有好心人能幫她找到妹妹,讓妹妹早些回家。進入某個網站,她正準備輸入那些已經拷貝好的“尋人啟事”,電腦裏突然出現了一個新聞廣告的彈窗。平時對於這一類的網絡廣告她都不屑於看,可就在她滑動鼠標準備關閉彈窗的時候,卻被那則廣告裏的一個名字吸引了目光——賈紹康。很熟悉的名字,她趕忙打開了那個網頁,首先映入眼簾的竟是那幅她送給妹妹的畫,而那則新聞的內容是:我國濱城籍青年畫家賈紹康的作品《麥田少女》,獲得了巴黎國際畫展的金獎。

賈紹康是妹妹的戀人,他用這幅本該屬於妹妹的畫去一個很遙遠的地方獲了獎,那妹妹呢?是和他在一起嗎?戴墨霖撐著輪椅離開了房間,可是父母的房間在二樓,陡峭的樓梯攔住了她的去路。她使勁拍打著樓梯,可是聲音太小,父母聽不到。情急之下,她抓起了桌子上的玻璃水杯,用力摔到了地上。

蘇曉文聽到了樓下的響聲,披著外套匆忙走下了樓梯。女兒和地上的碎玻璃讓她驚訝:“霖霖,怎麽了?要喝水嗎?”

戴墨霖拉著媽媽就回到了她的房間,然後用顫抖的手指向了電腦。蘇曉文疑惑地盯著屏幕,問道: “是幅畫,你喜歡?”

戴墨霖急瘋了,竟脫口而出:“妹、妹!我……畫……妹妹!”

蘇曉文怔怔地盯著女兒看了一會兒,猛地將女兒攬在了懷裏,然後發瘋地親吻著女兒的臉頰:“我的好女兒,你終於說話了,終於說話了!”須臾,她突然想起了什麽,返身衝到了門口,朝樓上興奮地喊,“忠賢,你快來,霖霖說話啦!”

接下來,戴墨霖用文字輔助斷斷續續的語言,告訴父母:那是她的畫;畫裏的人是妹妹;這幅畫和妹妹一起不見了;用這幅畫在巴黎獲獎的賈紹康是妹妹“喜歡的人”。

總算有了女兒的線索,戴忠賢興奮不已並做出判斷:女兒的出走也許是因為早戀;女兒極有可能是和她的男友在一起。可是他反複研讀了那則新聞,卻發現賈紹康竟然身在法國,難道女兒也去了法國?這看起來似乎不太可能,但似乎又成了唯一的可能。

第二天一早戴忠賢就和妻子去了濱城畫院,下午當他們返回家的時候,臉上總算有了笑意。他們告訴戴墨霖:他們找到了畫院的副院長,他和賈紹康一直有聯係;賈紹康已經辭去了畫院講師的工作,目前仍在法國;賈紹康確實在最近與妹妹聯係過;賈紹康會在近期回國,幫助他們找到妹妹。

終於有了妹妹的消息,戴墨霖興奮得徹夜未眠。

可是天有不測風雲,就在一家三口苦苦等待妹妹的時候,一場大火毀了那個家,也奪走了戴忠賢夫婦的生命。一個本來和美的家庭就那麽散了,家破人亡,隻剩下孤苦伶仃的戴墨霖。

那是一場蹊蹺的大火,兩個健康的人在大火裏喪命,而身有殘疾的戴墨霖卻僥幸死裏逃生,真是造化弄人。而戴墨霖之所以能逃出火海,不得不提到一個人——林小天,他就是那個在賈紹康看來無比神秘、如幽靈般存在的人。他不是什麽蓋記者、也不是什麽快遞員、更不是警察。確切地說他是個賊,一個貨真價實的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