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夢醒時分

為了給徒弟創造一個鍛煉和立功的機會,薑大成讓鄭錚輔助兩個三組的老刑警對賈紹康進行了預審。半個小時後,鄭錚走出預審室,見到了正在走廊裏抽煙的薑大成。薑大成朝徒弟一揚下巴:“什麽情況,撂了?”

鄭錚窘迫地搖了搖頭,遞上了《預審記錄》。薑大成掐滅煙蒂,翻看了起來……

姓名、性別、籍貫、年齡、職業……例行詢問,一一作答。

提問:說一下你跟戴雨霏的關係。

賈:她曾是我的學生。

提問:僅僅是師生關係?

賈:前女友,有過一段戀愛。

提問:我們走訪過你之前的工作單位(濱城畫院),據幾位知情人透露,並未發現你和戴雨霏有戀愛終結的跡象。

賈:確已分手。感情方麵的事隻有當事人最有發言權,沒有必要也沒有義務告知無關緊要的局外人。

提問:戀愛關係的終止時間。

賈:一年前,我出國前,和平分手。

提問:分手原因。

賈:師生戀,輿論導致。

提問:何時獲悉戴雨霏失蹤?

賈:知道此事,但記不清具體時間。

提問:戴雨霏失蹤後,其父母曾與你有過電話聯係。

賈:是。

提問:具體的通話內容。

賈:我在國外獲獎,學生家長致電道賀。

提問:是否提及戴雨霏的失蹤。

賈:否。

提問:能否就此案提供線索。

賈:否。(申請見律師)

見薑大成收起了《預審記錄》,鄭錚撓了撓頭,苦笑著自嘲:“什麽也沒問出來,白忙活了。”

薑大成鼓勵道:“什麽叫‘白忙活’,我覺得你今天表現不錯。預審嘛,如果嫌疑人一進門就撂,還要咱警察幹什麽。”說完他胸有成竹地笑了笑,朝走廊盡頭一努嘴,“去,讓你師姐做好準備,然後跟為師殺回去,咱好好敲打敲打他。”

身處絕境,恐懼反倒變淡了。從容應對了一場審訊,穩坐在預審室裏的賈紹康不免沾沾自喜,他覺得警察也沒什麽了不起。

房門開啟,賈紹康扭頭看去,進門的是兩個警察他都認識,走在前麵的是刑警重案組的薑大成,後麵抱著紙箱的警員是剛剛預審過他的鄭錚。

薑大成熱情地跟賈紹康打招呼:“賈老師,咱們之前見過兩次麵,還記得我吧?”

賈紹康似笑非笑地一點頭。薑大成走上前,遞上了一支香煙,“煙不好,湊合著抽一支。”賈紹康猶豫著,伸手接過了香煙。

薑大成給賈紹康點上了香煙,給自己也點了一支,然後踱步來到審訊桌旁,很隨意地問道:“賈老師,請你回憶一下,九月十一日淩晨零點至兩點的時間段,你在幹什麽?”賈紹康低頭抽著煙,用眼角瞄了薑大成一眼,默默地搖了搖頭。薑大成埋怨道,“這才幾天的時間,應該不會忘吧,好好想想。”

賈紹康歉意地笑了笑:“近來我的記憶力不太好,真的不記得了。那個時間段,我應該已經休息了。”

薑大成擺著手說道:“不不不,那天你還真沒休息。我給你提個醒,零點二十分左右,你離開了你居住的瞻海龍城九號別墅,登上了停在門前的一輛‘日產天籟’轎車。當時車裏還有兩個人,他們是誰?你們去了哪兒?”

賈紹康低頭吸著煙,一語不發,額頭上已經滲出了一層冷汗。

薑大成戲謔道:“賈老師,看來你的記憶力真的很有問題。不過沒關係,我可以接著給你提醒。”說完他給鄭錚遞了個眼色,鄭錚開啟了投影儀。隨著投射在牆麵上的影像不斷變換,薑大成開始了講解,“你們乘坐這輛車,沿著濱海路、環山路進入市區,然後路經迎祥路、南大街,來到位於南洪街的‘千語花坊’,買了一束百合花。”

講解至此,薑大成突然吩咐鄭錚:“停,退一下,剛才那張。”他指著畫麵問道,“賈老師,仔細看一下,這是你吧?”

賈紹康已經看到了,畫麵裏正在買花的那個人正是他本人。本已無可狡辯,可他仍硬撐著否認:“你們認錯人了,這個人確實跟我有幾分相像,但不是我。”

薑大成戲謔道:“賈老師,你這樣就沒意思了。”說著他戴上了手套,從小紙箱裏取出一束密封在透明包裝袋裏的百合花,向賈紹康做了展示,“我們在這束花上找到了你的指紋,這又怎麽解釋?”賈紹康麵部一陣抽搐,絕望地閉上了眼。薑大成來到賈紹康麵前,俯身說道,“你們帶著這束花,驅車回到環山路,然後去了南山公園的湖心島。賈老師,大半夜的又是獻花、又是燒紙,你忙活什麽呢?”

賈紹康抹了一把臉上的冷汗,故作鎮定地說道:“是,感謝你的提醒,我想起來了。那天晚上我是沒有休息,也確實去買了花,可我隻是去公園祭祀一位故人,有問題嗎?”

薑大成反問道:“你覺得沒問題嗎?首先時間就有問題,據我所知,咱們濱城地區沒有後半夜祭祀的風俗;其次,那束花也有問題,咱們這裏也沒有用百合花祭祀的風俗。我想問一下,你那位需要在後半夜用百合花和並蒂蓮祭祀的故人,誰呀?”

賈紹康怒視著薑大成,色厲內荏地叫嚷:“這是我的個人隱私,你無權過問!另外我重申,我要見我的律師!在見到律師之前,我拒絕回答你任何問題!”

薑大成笑著說道:“見律師,沒問題。你放心,在這裏你的所有合法權益都會得到保障。不過在見律師之前,我建議你先見一位你的……嗯,故人。”說完他又給鄭錚遞了個眼色。

此時的賈紹康已經汗如雨下,瘋狂地叫囂:“我不見!除了我的律師我誰也不見!我要去告你們,你們這是綁架、是非法拘禁!”

鄭錚已經打開了預審室的房門,一個人出現在門前。賈紹康扭頭一看,那是個戴著黑色棒球帽的小夥子,由於帽簷壓得太低,看不清五官。小夥子麵朝賈紹康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潔白的牙:“賈大師,我答應過你,咱們會見麵的。”繼而他慢慢仰起頭,展現出一張邪魅帥氣的臉。

很熟悉的裝束、很熟悉的聲音。賈紹康明白了,麵前這個小夥子正是他苦苦搜尋和等待的神秘人,同時也是那個假冒的記者、騎著“魔鬼”的惡魔……

這個人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他的真實身份是什麽?難道他是警察?……賈紹康正胡亂揣測,突然,他察覺到周圍的空氣正在發生著某種微妙的變化。確切地說是味道,他在空氣中捕捉到一縷如蓮的清香,翕動鼻翼,味道越來越清晰。那清香對他來說太熟悉,他不會記錯,那是戴雨霏所獨有的氣息。那氣息曾讓他無數次地沉醉、迷離。可這味道在此刻出現,似乎預示著某種不祥的事情即將發生。賈紹康的心跳陡然加速,呼吸也急促了起來。

站在門前的小夥子向一側伸出手臂,將一個躲在門旁的姑娘攬到了身邊。潔白的長裙、窈窕的身姿、如花的俏靨、冰冷的眼神……是戴雨霏!

麵對戴雨霏冷酷的逼視,賈紹康崩潰了,坐在審訊椅上抖若篩糠。他想要逃卻渾身乏力,感覺自己變成了一捧無根的野草,正在枯黃幹裂,直至粉碎一地。因為窒息,他眼前的鏡像開始變得虛幻模糊,陣陣耳鳴讓他懷疑周遭的一切都是夢境。恍惚間,他看到戴雨霏麵部的皮膚正在成片地脫落,那雙眸子又變成了噬魂的黑洞。

一聲淒厲的哀嚎,賈紹康如願以償,昏死了過去……

賈紹康醒來的時候,發現他躺在一個陌生的房間裏。身邊有個簡易的醫用鐵架子,上麵掛著鹽水袋,輸液管直達他的右手;他想活動一下僵木的身體,才發現左手被手銬固定在鐵**。一扭頭,在距離他三米左右的長椅上,兩個頭戴警帽身著白大褂的女警正關切地看過來:“你醒了?”

賈紹康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然後重新閉上了眼。他不是不想回答,隻是不願意承認他醒著。當現實比噩夢還要凶殘,誰會願意醒來。萬念俱灰的他想到了一句海明威的名言:所有的罪惡都始於清白。

賈紹康也曾善良過、清白過,可那都是曾經,如今他是一個囚犯,一個十惡不赦、罪有應得的囚犯。落得如此田地他追悔莫及,隻恨當初因貪婪而起的一念之差。如果可以選擇,他願意付出他現在所擁有的一切,隻求換得一次恕罪的機會,重新回到一年前那段無罪的時光……

還有二十天就要放暑假了,學生們都在忙於創作或修改畢業作品,賈紹康難得的清閑。下午三點左右,辦公室的電話響鈴,他走過去接了起來:“您好,請問找哪位?”電話那頭沉寂了片刻,繼而傳來了斷斷續續的哭聲。那哭聲似曾相識,賈紹康頓時緊張了起來,“您是哪位?你……你是欣欣?說話,你是欣欣嗎?”

果然是杜逸欣,她抽泣著應道:“紹康,是我,你還好嗎?我想你,我一直都在想你。”

賈紹康的心碎了:“欣欣,我很好,我也想你,你在哪兒?你現在好嗎?”

一對昔日的戀人隔著大洋傾訴著對彼此的思念,杜逸欣告訴賈紹康:一年前她到加拿大哀求父母同意她與賈紹康的交往,豈料父親比她想象得還要決絕。父親拒絕賈紹康的理由很簡單也很傳統——門不當戶不對,他不相信一個窮畫匠能給他的寶貝女兒帶來幸福。他認為賈紹康隻是覬覦他們家的權勢和威望,幼稚的女兒被愛情衝昏了頭腦,糊裏糊塗地相信了一個感情騙子的花言巧語。女兒太年輕一時糊塗,一個稱職的父親卻絕不能在事關女兒終身幸福的大事上兒戲。杜逸欣被父親軟禁了整整半年,她房間裏的電話也被掐斷,所以一直無法與賈紹康取得聯係。在那期間她從未停止過抗爭,甚至有過絕食的經曆,但是父親沒有絲毫動搖,每次抗爭都是以杜逸欣的失敗而告終。她也曾找機會逃離家門,可是身無分文身處異國他鄉,她無處可去,在飛機場徘徊了一整天,最後還是落魄地回到了家裏。但她始終沒有忘記賈紹康,隨著時間的推移那些思念反而越積越多。她似乎是遺傳了父親的決絕,在與父親針鋒相對的抗爭中立下了“這輩子非賈紹康不嫁”的誓言。父女二人的矛盾越來越激化,杜逸欣的母親夾在中間吃了不少苦頭,後來也正是在母親的斡旋下,父親才漸漸放鬆了對她的禁錮。半個月前杜逸欣終於重獲自由,並在第一時間就聯係了賈紹康,可是賈紹康那部省城的手機早已停機。杜逸欣知道賈紹康會在母校任教,於是便致電查詢,可校方卻回應查無此人。她又輾轉找到了幾個當年的同學,可是很遺憾,大家都沒有賈紹康的消息。就在當天中午,那個本來與賈紹康一起留校任教的同學聽說杜逸欣在到處找賈紹康,於是便主動聯係她並告之:賈紹康在濱城畫院任教。杜逸欣立刻查詢到濱城畫院的電話……

訴說完這一年來的遭遇,杜逸欣已是泣不成聲:“紹康,我從來沒有停止過想你,每天你都會出現在我的夢裏。真的,如果再找不到你,我就瘋了。”

賈紹康也已淚流滿麵:“欣欣,我也是!”他沒有說謊,盡管身邊已有戴雨霏的陪伴,可是在無數個夜晚,他總會難以自持地想起那段與杜逸欣相戀的時光。

杜逸欣試探著問道:“你還是一個人嗎?”

賈紹康很肯定地回答:“是,我一直是一個人!”他說了謊,因為他已經有了戴雨霏。可為什麽他要騙杜逸欣,是出於憐憫的撫慰?抑或是源於曖昧的自私?那個回答究竟是出於怎樣一種心態,至今賈紹康仍說不清楚。

從那之後杜逸欣與賈紹康恢複了聯絡,她每天都會給賈紹康打來電話。可那些電話卻給賈紹康造成了不少困擾和負擔,因為每次接杜逸欣的電話他都要刻意躲避開戴雨霏。彼時賈紹康開始為當初對杜逸欣說出的謊言倍感自責和懊悔,在與杜逸欣的通話中,他開始刻意回避有關情感的話題。

就在學校放暑假的那天上午,杜逸欣又給賈紹康來了電話,她很振奮地告訴賈紹康:她通過父親的關係,費盡周折爭取到一個競爭巴黎畫展的名額,她對賈紹康的繪畫造詣充滿信心,催促他趕緊郵寄幾幅比較滿意的作品參選。

如果能入圍那種極具全球影響力的畫展,無疑將是通往成功的一條捷徑。可賈紹康隻是隨口答應,卻並未把此事放在心上,因為他早已對這種“捷徑”心灰意冷。在大學期間他就開始不停地四處郵寄作品,參選國內的各類畫展、比賽,可每一次都折戟沉沙。一次次名落孫山讓他漸漸悟透了其中的規則:那些獲獎的作品大多是平庸之作,但獲獎者皆是那些評委、大師的弟子,或是已經小有名望的畫家。像他這種名不見經傳的小畫師,連國內的畫展都難以入圍,更何況是去巴黎參選那樣夢幻般的畫壇盛會。

暑假的第三天,賈紹康返回學校去了他的小畫室。他剛到不久,戴墨霖便背著畫板如約而至。對於熱戀中的人來說,一秒不見便是煎熬。麵對賈紹康熾烈的深吻,戴雨霏嚶嚀一聲,癱軟在他的懷裏……

疾風暴雨過後,滿麵緋紅的戴雨霏在賈紹康的身下嬌喘籲籲,賈紹康更是大汗淋漓。兩個人在汗濕的小**纏綿了一會兒,戴雨霏起身套上了衣衫,順手拿起倚靠在床邊的畫板,給賈紹康遞了過去。

賈紹康完全被那幅《麥田少女》吸引了,甚至忘了他依舊**。他緊緊地抓著畫板,目光貪婪地遊離於畫麵,喃喃自語:“太美了,太美了!”許久,他轉頭驚訝地問道,“這是你畫的?”戴雨霏抿嘴笑著猶豫了一下,然後得意地點了點頭。賈紹康一把將戴雨霏攬進了懷裏,亢奮地誇讚,“天哪雨霏,我的寶貝,你簡直太棒了!”

盯著那幅畫,賈紹康突然想起了杜逸欣提到的巴黎畫展,他暗暗思量:這麽優秀的作品,為什麽不去試一下呢?

在征得了戴雨霏的同意之後,賈紹康將那幅《麥田少女》連同他的幾幅作品一並寄往了加拿大。為了避免節外生枝的誤會,他對戴雨霏說幫助他參展的是一個在海外的同學,卻沒有告訴她那個人是他的前女友。

僅僅兩周的時間,杜逸欣就給賈紹康傳來了消息:有兩幅作品成功入圍!尤其是那幅《麥田少女》,在初選時便得到了眾多權威專家的高度認可。她要賈紹康馬上安排行程飛赴加拿大,出國的相關事宜她父親會在短時間內為其安排好。

突如其來的喜訊令賈紹康震驚,他迫不及待地將這個喜訊告知了戴雨霏。那天下午在小工作室裏,沉浸在亢奮中的一對小愛侶孜孜不倦地從彼此的身體深處汲取著喜悅。未來注定了美好而光明,畢竟他們距離成功隻有一步之遙。

戴雨霏躺在賈紹康的懷裏,嬌羞地說出了一個秘密:“紹康,我……我上個月的那個……沒來。”

賈紹康愣了一下,問道:“什麽?誰沒來?”

戴雨霏羞得臉都快滴出血了,嬌嗔道:“哎呀笨死了,就是那個呀……”

賈紹康恍然大悟:“你是說,你懷孕了?”戴雨霏噘著小嘴點了點頭。賈紹康慌張了起來,試探道,“那你、你打算怎麽辦?”

戴雨霏朝賈紹康的懷裏又偎了偎,乖巧地說道:“我也不知道,我聽你的。”

賈紹康猶豫了片刻,很為難地歎息道:“雨霏,咱們都還年輕,要不……”

“我不!”雖是撒嬌,但足夠蠻橫,戴雨霏撫著平滑的小腹,很堅決地聲明,“我可不舍得,我要把他生下來!”

女孩子總是這樣,嘴上說征求意見,其實心裏早就有了主意。賈紹康哄勸道:“可咱們還沒結婚,我想等……”

戴雨霏再一次打斷了賈紹康的話,她攀住賈紹康的脖子,柔聲商量:“紹康,我想要這個孩子,咱們結婚吧,等你回來咱們就結婚,好嗎?”

“結婚”對賈紹康而言是個很遙遠且很沉重的話題,可如今這個話題不期而至,而他又沒有任何拒絕的理由。於是望著懷裏嬌羞的雨霏,他深情地吻了上去:“聽你的,寶貝,都聽你的。”

當夜程昱嘉就聯係賈紹康,並見了麵。程昱嘉在濱城可謂家喻戶曉,賈紹康早有耳聞,不過他一直以為這位大名鼎鼎的企業家會是位頗具威嚴的長者,卻沒料到他竟會如此年輕,而且如此時尚。

程昱嘉的辦事效率之高令人驚歎,他在極短的時間內就為賈紹康辦理了所有相關出國的手續,並決定親自陪同賈紹康飛赴加拿大。

啟程的那一天,戴雨霏戀戀不舍地將賈紹康送到了學校的大門口。賈紹康動情地安慰淚水漣漣的愛人:“安心等我回來,回來咱們就結婚!”

加拿大多倫多國際機場,賈紹康剛下飛機,杜逸欣便撲到他懷裏痛哭流涕。賈紹康也哭了,一年未見,杜逸欣憔悴了太多,卻依然那麽靚麗。讓他始料未及的是,杜逸欣的父親杜振梁也親自趕到機場迎接,他終於見到了這位傳說中的大人物。雖然一切都沒有挑明,但是賈紹康從杜振梁的目光中有所覺察:他是將賈紹康當作準女婿在審視,並且似乎還很滿意。

接風宴設在多倫多市區的一家高檔酒店,奢華而隆重,不少當地的華人受邀前來參加。大家對賈紹康的尊崇溢於言表,也紛紛對杜振梁表示祝賀。晚宴結束後已經是深夜,無需寒暄,賈紹康順理成章地住進了杜逸欣家。

躺在**的賈紹康久久難以平靜,他很亢奮,但更多的是不安。他迫切地需要一個合適的時機單獨與杜逸欣來一次暢談,關於這一年來的經曆、關於那幅畫、關於戴雨霏……有些事無法隱瞞,他希望能得到杜逸欣的諒解。

賈紹康正思緒萬千,房門被輕輕叩響。他下床拉開了房門,一個嬌俏的身影帶著一股清新如蘭的氣息閃身進入了房間,是杜逸欣。黑暗中,賈紹康正欲開口,杜逸欣用一個熾烈的熱吻封住了他的嘴。一切都是那麽難以抗拒,那晚他們瘋狂地纏繞,用身體傾訴著對彼此的思念。

清晨,賈紹康和杜逸欣牽著手走進了位於別墅一樓的小餐廳,當時杜逸欣的父母已經等在了餐桌旁,看來他們已經默許了這對小戀人的“同居”。賈紹康很惶恐,也很羞愧,因為在大洋彼岸還有個苦等著他的戴雨霏。他發誓他深愛著戴雨霏,直到那一刻他仍沒有放棄“找合適的機會向杜逸欣坦白一切”的念頭。

其實機會隨時都有,某天杜逸欣就試探著問起了那個畫中的女孩是誰。這本是最好的坦白機會,可賈紹康卻再次說了謊:“是我的一個學生,是帶他們去野外寫生時畫的,很偶然。”如此應答,注定了他所等待的“合適的機會”永遠不會有。

就在賈紹康左右為難之際,巴黎傳來了消息:《麥田少女》作為本屆畫展的熱門畫作,成功入圍終審單元!隨後賈紹康就收到了畫展組委會的邀請函,邀其參加頒獎盛典。僅僅一天的時間,在加拿大也極具人脈的程昱嘉就為賈紹康及杜振梁全家辦理好了遠赴巴黎的所有事宜。

一切都顯得那麽不真實,賈紹康措手不及。恍惚之間,他已經置身於世界時尚之都,在機場受到了當地華人團體熱烈而隆重的歡迎。

頒獎典禮上,一個個獎項已各有歸屬,馬上就該是宣布金獎的環節。

在到巴黎之前,賈紹康對獲獎不存任何奢望,能夠參加如此盛大的慶典、能夠與那些他所崇敬的大師們並肩,他已然心滿意足。所以當慶典司儀宣布獲得金獎的作品是來自中國的《麥田少女》時,他在如潮的掌聲中幾近昏厥。他成功了,他成功地欺瞞了整個世界成了一個沽名釣譽、欺世盜名的騙子,而這個世界竟沒有給他一個“合適的機會”去解釋……

媒體見麵會、記者招待會、各種慶祝儀式,巴黎政界、時尚界、文藝界的名人們走馬燈般地接見,壓得賈紹康喘不過氣來。排山倒海般湧來的讚譽和吹捧,讓這位大師在鎂光燈的閃耀下徹底迷失了自己。

夜深人靜,掛念著遠在家鄉的戴雨霏,賈紹康的心隱隱作痛。杜逸欣或者戴雨霏,他隻能愛一個。到了不得不做出選擇的時刻,他才發現他已經沒有了選擇的餘地。對杜逸欣說出真相然後回到戴雨霏的身邊?他做不到。回想一年前被迫離開省城時的落魄窘態,再看看現在他所擁有的一切,選擇杜逸欣無疑就是選擇了康莊大道。更何況杜逸欣深愛著他,她為他苦苦抗爭了一年,如今曆經磨難終獲幸福,他不忍再傷害她。可是單純善良的戴雨霏同樣深愛著他,並已經懷有他的骨肉,而且她才是《麥田少女》的原作者!假若辜負了她,盛怒之下她向外界曝光真相,屆時賈紹康必將遭受世人的唾棄。盡管他有苦衷,可沒有人會體諒他,他注定了要身敗名裂,所有榮華富貴皆成泡影。

自從踏出國門至今,賈紹康始終未與戴雨霏聯係,畫展的頒獎盛典早在三天前就已全球發布,相信戴雨霏很快就會得到消息,留給賈紹康的時間不多了。兩害相權、兩難之選,就在賈紹康焦頭爛額之際,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當初投稿之時,戴雨霏已同意將《麥田少女》以賈紹康的名義參展!雖然當時隻是口盟,但也可以算作是一種“署名權轉讓”。如此一來,對賈紹康來說最棘手的一個難題似乎迎刃而解。

賈紹康希望戴雨霏能明白,假如沒有杜逸欣的大力舉薦和杜振梁的強勢平台,《麥田少女》隻能在畫室的某個角落裏蒙塵,根本無緣成為驚世之作。相比較繪畫的才華和技藝,權勢才是《麥田少女》成功的關鍵!所以他希望戴雨霏可以將《麥田少女》轉讓,至於他們之間的感情和戴雨霏肚子裏的孩子,他會盡其所能加以補償。

主意已定,但賈紹康實在沒有顏麵也沒有勇氣去麵對戴雨霏。由誰來擔負說服戴雨霏的工作,賈紹康想到了一個人。就在他們即將返回加拿大的前夜,賈紹康躡手躡腳地離開了房間,輕輕叩響了程昱嘉的房門。身穿睡衣的程昱嘉開了房門,見是賈紹康,很是驚訝:“這麽晚了,有事?”

賈紹康窘迫地笑了笑:“睡不著,想找你聊聊。”

程昱嘉回頭朝房間裏看了看,笑著提議:“那就喝一杯?”賈紹康正求之不得。

酒店套房的小客廳裏,賈紹康品著酒,感激道:“哥,這段日子辛苦你了,謝謝。”

程昱嘉淺笑著一擺手:“你這就見外了。你和欣欣的事就是幹爹的事,那就是我分內的事。”

賈紹康解釋道:“其實我想說的是,你沒跟欣欣和杜伯伯提及那件事,我真的很感激。”

程昱嘉眉頭一蹙:“那件事?哪件事?”

賈紹康紅了臉,尷尬地說道:“就是那天你去接我的時候,和我在一起的那個姑娘。”

程昱嘉裝傻:“姑娘?我怎麽不記得還見過什麽姑娘?”

賈紹康苦笑著說道:“哥,你真的見過。瞞著別人我不能瞞著你,我就坦白了吧,她叫戴雨霏,是我的女朋友。”他解釋道,“你也知道,我和欣欣分開一年多了,她音信全無,我本以為……”

程昱嘉拍著賈紹康的肩膀安撫道:“明白明白,男人嘛,很正常。”說話間,他又給賈紹康添上了酒。

見火候差不多,賈紹康突然跪在了程昱嘉麵前,聲淚俱下:“哥,你幫幫我吧。”

程昱嘉吃了一驚,匆忙扶起了賈紹康:“你這是幹什麽,快起來,坐著說話。”

賈紹康抹著眼淚說道:“這一年多以來,欣欣太苦了,我和她不能再分開了。我希望戴雨霏能體諒我的苦衷,放下這段感情,不要再糾纏下去了。可是我真的無顏再麵對她,我……”

程昱嘉點頭表示理解,問道:“說吧,需要我做什麽?”

賈紹康懇求道:“我希望你能幫我勸一勸她,然後、然後,可以給她一些物質上的補償。”

程昱嘉豪氣地一揮手,笑著說道:“我以為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兄弟你給我記住,隻要是錢能解決的事,那都不算事!”

賈紹康又說道:“哥,她好像、好像已經懷孕了。”

程昱嘉一怔,麵露難色:“我操,這他媽就有些難辦了。”

賈紹康哽咽道:“所以咱們可以多給她一些補償,讓她把孩子打掉。哥你放心,不管花多少錢,我以後一定會還給你的。”

程昱嘉擺著手說道:“咱們之間別提錢,俗!既然你叫我哥,又信得過我,那這事就交給我了,我來想辦法。”

賈紹康感激地笑了笑,又說道:“哥,還有一件事,就是那幅畫。我希望你能找她好好談一談,讓她把那幅畫轉讓給我。”

程昱嘉蹙著眉頭問道:“畫?就是那幅得獎的畫?”賈紹康很為難地點了點頭。程昱嘉瞠目結舌地問道,“什麽情況,那幅畫是她畫的?”

為了顏麵,賈紹康隱瞞了實情:“不不不,是我畫的!但是那幅畫中的人物是她,而且在創作的過程中她給了我很多靈感和幫助。所以從嚴格意義上來說,算是我和她合作的作品。如今那幅畫得了大獎,我擔心她如果追究,日後會在著作權方麵產生糾紛,所以……”

程昱嘉接口道:“所以,要再給她追加一些補償。”賈紹康窘迫地點了點頭。程昱嘉沉默了良久,說道,“行,我來想辦法,你等我的消息。”

程昱嘉果然不負重托,第二天就改簽機票直飛北京,三天後他給賈紹康來了電話:“事情已經辦妥,那姑娘失蹤了。”

賈紹康當然明白失蹤意味著什麽,他被驚得呆若木雞,因為這不是他想要的解決方式,更不是他想要的結果。悲憤交加,他痛斥程昱嘉:“你怎麽可以這樣!誰給你的權力自作主張!你這是犯法!你這個劊子手!”

程昱嘉壓低聲音應道:“稍安勿躁,我奉勸你先穩定一下情緒,搞清楚是在跟誰說話;其次,這是國際長途,沒人能確保通話的隱私,泄密的後果需要有人承擔;最後我要告訴你,既想當婊子又要立牌坊的人我見得多了,可像你這麽理直氣壯的我還是頭一次遇到!”

賈紹康一介書生,平生幾乎未與人有過爭吵,遭此嘲諷與威脅隻能氣急敗壞地掛上了電話。無辜善良的戴雨霏就這麽死了,雖非賈紹康親手所殺卻是因他而死。賈紹康本以為隻會遭受道義上的譴責,萬萬沒想到會就此卷入一起謀殺案,成了殺人犯。

惶惶不可終日的三天,程昱嘉現身加拿大,並在當天造訪杜府。讓賈紹康趕到驚詫的是,程昱嘉與眾人談笑風生、氣定神閑,就仿似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程昱嘉當然明白賈紹康的心思,找了個機會,二人單獨來到了杜府的後花園。四下裏沒有人,程昱嘉扶著賈紹康的肩頭,問道:“還在生我的氣?”賈紹康賭氣甩脫了他的手。程昱嘉掏出香煙,悵然若失地望著遠方,長出了一口氣,“我知道你會恨我,可你知道當時的情況嗎?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麽做?相信我,當時我真的是沒有辦法。”

話語裏的顫音讓賈紹康頗感意外,一側頭,他看到了程昱嘉眼中閃爍的淚光,於是他的態度也軟了下來:“那你也不能殺了她,這可是死罪。”

程昱嘉拭去了眼角的淚,神色黯然地搖了搖頭:“五百萬、八百萬、一千萬……我最終給她開價兩千萬,可她依然不為所動,堅持要把孩子生下來。還有那幅畫,她說如果你不歸還就通過法律途徑解決。我對自己的能力很自信,就算與她對簿公堂,她也贏不下這場官司。可是就此引發的軒然大波,你承受得起嗎?你說,我該怎麽辦?”

兩千萬,這個數字令賈紹康心底一顫;對簿公堂,更是令他不寒而栗。至此他才明白,他為這場“談判”準備的籌碼是最大的敗筆——戴雨霏的正直而倔強,豈是金錢所能收買。他囁嚅道:“可她是無辜的,殺人可是死罪。”

程昱嘉看向了賈紹康,苦笑著反問道:“無辜?誰不是無辜的?難道欣欣就不無辜嗎?她為你吃了那麽多苦,她不能再受傷害了;我不是無辜的嗎?這件事本與我無關,可我卻成了殺人犯。你剛才說死罪,我何嚐不知道殺人是死罪,可我沒有辦法。受你所托,我就要為你負責、為欣欣負責。紹康,請相信我,我已經盡我所能,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解決辦法。這樣也好,一了百了,永無後患之憂。”

賈紹康被感動了,問道:“哥,咱們認識並沒有多久,你為什麽肯這樣幫我?”

程昱嘉應道:“因為你叫我哥,你是我妹夫,我必須幫你!”說完他拍了拍賈紹康的肩膀,安撫道,“放心吧,殺人償命,我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好漢做事好漢當,日後就算有了麻煩也由我一力承擔,絕不會牽扯到你身上。信得過我嗎?”

賈紹康淚如雨下,跪在了程昱嘉麵前:“哥,你的大恩大德,我就是當牛做馬也報答不了啊!”

程昱嘉攙扶起賈紹康,勸說道:“我的傻妹夫,快起來,別讓人看見。我不需要你報答,別辜負了欣欣、好好孝敬幹爹幹媽,就是你對我最好的報答。”

“哥!”一聲動情地呼喚,賈紹康和程昱嘉擁抱在了一起……

賈紹康相信了程昱嘉的“一了百了,永無後患之憂”,他本以為自此後就可以安心享受美好的人生,卻沒料到也正是從那時候開始,戴雨霏幾乎每晚都會出現在他的夢裏,攪得他不得片刻安寧。

自出國之日算起,賈紹康已有兩個多月未見母親,但是因為身負血債、心存愧疚,他不敢再踏足濱城。恰逢付大年的兒子付明緯大學畢業,為報答付大年的恩情,賈紹康邀付明緯到加拿大給他做助手,,順便讓他將母親接到了身邊。

就在賈紹康籌備婚禮之際,戴雨霏的父母突然通過付大年聯係到了他。戴雨霏的父親在電話裏懇求:“賈老師,我女兒失蹤了。我知道您和我女兒的事,也知道獲獎的那幅畫是我女兒的。可那些都不重要,我們也沒打算追究,我們現在就想盡快找回女兒,您知道她的下落嗎?”

賈紹康被驚出了一身冷汗,為了避免戴雨霏的家人繼續糾纏,他倉皇敷衍:“失蹤?前段時間她還聯係過我。可我現在國外,聯係她很不方便。我馬上要參加一個學術研討會,等會議結束我就馬上回國。我想想辦法,應該可以找到她。”

掛斷了戴雨霏父親的電話後,驚慌失措的賈紹康馬上致電程昱嘉,並複述了通話內容。程昱嘉聽後勃然大怒:“你為什麽要這麽說!你應該馬上撇清跟她的關係,一問三不知!”

賈紹康叫苦道:“可是他提到了那幅畫,他知道實情,我隻能這麽說,暫時安撫住他。”

程昱嘉沉默了片刻,說道:“我知道了。從現在開始,不要再對任何人提及此事,剩下的事就交給我吧。”

兩天後的深夜,一場大火讓戴雨菲的父母去陰間與女兒相見。

短短不到三個月的時間,三條人命。賈紹康做夢也沒想到,曾經善良柔弱的他竟會淪落成一個雙手沾滿鮮血的劊子手。對於戴雨霏的死,可以算作他的預料之外,可是戴雨霏父母的遇害卻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甚至可算作主謀之一!噩夢和良心遭受的譴責讓他的神經衰弱越來越嚴重,可偏偏屋漏又逢連夜雨,一幅《守候》在香港拍賣會上橫空出世,徹底將他趕至崩潰的邊緣。近期香港拍賣行又發布了消息:今年的秋季拍賣會,還將有數部“賈大師力作”參與競拍!身處輿論漩渦,為了躲避媒體的糾纏,他隻能倉皇回國尋求真相……

身陷囹圄的賈紹康挪動著身體,摸了摸手腕上已有了些體溫的手銬,慘然一笑。戴雨霏竟然沒有死,這讓他有了些許寬慰。罪孽深重,坦白未必能保全性命,但卻是他目前唯一的出路。他不敢奢求戴雨霏的寬恕,但他希望能在生命終結前完成一次良知的自我救贖。扭頭望著兩位守候在旁的女警,他艱難地開口:“麻煩你們去找一下那位薑警官,我想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