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你第一次登台打漁鼓,恰好是在鄧家鋪子通電的第一個夜晚。為了慶祝村裏終於通上了電,村長鄧正午說不打一場漁鼓,不足以表達全村人民的歡慶心情。於是,你們責無旁貸地推掉所有的其它邀約,全力以赴地為本村父老鄉親打一場漁鼓。本來,你仍是作為伴奏人員參與那場表演,白子服和秋水是毫無疑問的主要演唱者,但想不到臨陣換將,你不得不硬著頭皮開始你的處女秀。

鄧家鋪子能通上電,白子服絕對是村裏所有人中最為積極、出力最多,也是功勞最大的一位。雖然拖著瘸腿,但他從未因為身體吃不消,而有所推辭、懈怠。他從購買發電機的各種設備、填埋電線杆子,到搭架電線,每一個過程無一不積極參與其中。當然,最重要的發電機啟動,以及發電房的維護工作,毫無爭議地由他負責。他不想做都不行,因為村裏沒有其他人,比他更為熟悉。還妊以前建的碾米房足夠大,而且正處在村莊的中心位置。於是,在白子服的建議下,發電房和碾米房,得以共處一室。

自從碾米房又是發電房以後,你再也不願意進去玩耍,更不敢拉起水閘玩過去的遊戲,你怕水裏一不小心就帶上了電。黃橋村的觸電事件產生的心理陰影,讓你害怕接近電,更怕被電觸中。就算不得已去發電房(比如給忙得沒時間回家吃飯的白子服送飯),你也是遠遠地看著體積龐大的發電機,以及釘在木板上沿著牆壁一溜兒排開的電源開關,再不敢走過去隨便擺弄。

有一回,離發電房不遠的某根電線杆被風吹倒,經過一通搶修後,白子服讓你幫忙往上推一下電源開關,試一試是否能順利通電。你走到一排開關前,完全不敢伸出手。你知道發電房裏的電壓,比分送到每戶家庭的電壓高了不知多少倍,如果不小心觸一下電,非死即傷。你從地上撿起一根木棍,小心翼翼地頂著那個開關,慢慢地往上推。隨著啪的一聲響,開關合上時濺出一片火花,你嚇得趕緊丟掉木棍,一溜煙兒地跑出發電房,臉色煞白心髒砰砰地跳。不遠處的白子服,看著你狼狽的樣子,發出爽朗的笑。他好幾次跟你講有關發電的科學知識,說掌握正確科學的操作方法,電是可控的,沒那麽可怕,可是你不願意聽,更不想接觸。那次的觸電,已經嚇破了你的膽。

水力發電,這一建議是白子服率先提出來的。他考慮到鄧家鋪子的水資源,尚算豐富充足,加上村裏資金不足的現實情況,並且恰好可以利用碾米房的多餘場地,於是,他向村長鄧正午提出了這一建議。

對於電燈的種種好處,村裏人無人不知,也迫切期待改變現狀,畢竟煤油燈照明,不是那麽方便。在學習外村的相關成功經驗後,白子服和鄧正午開始籌備水力發電的一切事宜。過程雖然充滿艱辛,但一想到不久後的光明,他們無不充滿力量。

水力發電最怕遇到枯水期,水力一不足,發電機發出的電量,就無法滿足全村人的照明所需。非常不湊巧,這樣的問題,在不是冬季枯水期的第一個晚上,就不幸遭遇到了。因為是通電的第一個晚上,村裏所有人都興奮地拉開自家的電燈,即使不在家,也任其亮著。在村長鄧正午的指示下,有人裝扮了戲台,台前台後,甚至是古梅樹的樹杈上,都牽上了電燈。天黑一通電,鄧家鋪子的角角落落,都被照得前所未有的亮堂。

當然,電力足不足的問題,誰也無法提前預估,因為沒人知道怎麽計算,包括白子服。人們隻能通過經驗來判斷,比如電燈泡一會兒亮一會兒暗,甚至熄滅,那肯定是電量不足的情況,如果電燈泡一直保持最亮的狀態,則表示電力充足。第一天通電的下午,白子服特意發電測試過,全村人匯總的情況表明,電很足,燈也很亮。

鄧家鋪子的村人們,似乎還不習慣這樣亮堂的夜晚。對一個新鮮事物的到來,他們臉上的混雜表情,就像洞房裏突然被揭掉蓋頭的新娘,羞怯不安,卻又興奮期待。梅影下的戲台上你像往常一樣,靜靜地做著漁鼓開唱前的各種準備工作。你的手裏拿著那把秋先送給你的二胡,隻等秋水向你投來示意的目光。戲台下的人群,一個個清晰無比,甚至有些人臉上的皺褶都能數得上來。他們抬頭看著你,目光灼灼。在你們的視線相互碰撞、閃避的過程中,台上台下,彌漫著一種平常打漁鼓時所沒有的有趣氛圍。你具體描繪不出那種細微的心理感受,隻覺得新奇有趣,就像動物園裏你觀察著籠子裏的猴子,猴子也在注視著你,而且突然毫無理由地爆發出會心大笑。

就在你拉起二胡,秋水開唱之際,鄧家鋪子所有的電燈泡,莫名奇妙地閃爍不止。不一會兒,電燈泡完全熄滅,鄧家鋪子陷入一片黑暗。台下一片**,人們開始議論紛紛,對電這樣一個不穩定、不可控的新鮮事物抱怨起來,有人甚至高聲說花了那麽多錢,花了那麽大功夫弄出來的電,還不如煤油燈管用。白子服清了一下喉嚨,提高嗓音高聲說大家不要著急,都坐著別動。他說他馬上去發電站探清情況,並盡快排除故障。

說完,他會合村長鄧正午以及其他幾個人,一起匆匆往發電房的方向走去。沒多久,有人趕回來說發電房上遊的水渠,被人斷開了一個大口子,水都流到別處去了,應該有人在故意搗亂。現在必須馬上填補好缺口,估計需要一兩個小時才能搞定。他從人群中,叫出十幾名健壯勞力,各自回家拿著煤油燈、鋤頭、鐵鍬等工具,再次趕去發電房。在走之前,他對你轉達了白子服的話,說打漁鼓必須繼續,隻是你要代替他的位置。

煤油燈,又被頂著掛上了古梅樹,昏暗的幽光中,人們似乎一下又回到了從前一成不變的生活狀態,瞬間的光明,就如大海裏翻起的一朵浪花,很快被更大的浪頭吞嗤淹沒。你接過秋水遞過來的漁鼓筒,心裏閃過一絲慌亂,你沒想過這麽快就登台表演。在你的心目中,秋水白子服他們才是天衣無縫的搭檔,像巍峨高山一樣的存在。在此之前,你隻是作為伴奏代替秋先的位置比較多,偶爾客串表演一下,接過白子服或秋水拋過來的一兩句唱詞,卻從未有過主唱的表演經驗。當然,平時在家裏的訓練中,你們四人都磨合過。在秋水白子服的帶領下,你沒想過被推到前台的那一天。你享受現在伴奏的位置,安全安心,也能駕奴和控製。

自從退學後,秋水表麵上沒有說任何反對的意見。隻是為了讓你體會打漁鼓的艱辛,她故意加大學習的強度一安排大量的學習內容,學唱各種劇目,背誦唱詞,同時不能放鬆二胡的學習。她的意圖,你當然明白,她是希望你忍受不了枯燥的打漁鼓,重新回去學校讀書。畢竟,讀書,才是跳出農門的最好出路。哪知,你在打漁鼓上的天賦,被她的壓製激發了出來。你並不覺得辛苦,反而樂享其中,很顯然打漁鼓是你喜歡做的事情。也許,平時的耳濡目染,你不自覺地學到了許多,以致上起手來,水到渠成。

打漁鼓的曲目裏,多為才子佳人的愛恨情仇,裏麵有許多眉來眼去,以及纏綿悱惻的劇情,需要漁鼓表演者配合完成。白子服和秋水,他們倆是夫妻,本身感情也深厚,表演起來一切都輕鬆自然,如行雲流水。而你,麵對的秋水,是你的母親。你無法從她的表演中,感受到男女之情的自然和諧。何況,那時的你,將將情竇初開,對於熱烈的男癡女怨,理解和表演都不到位,於是,羞澀和不自然也就在所難免。

那天晚上的表演,確切地說,算不上成功。你和秋水都不滿意。你們表演的是傳統劇目《孟麗君》,裏麵有大段唱詞表現男女之情。眾目睽睽之下,秋水前所未有的凝滯,揮灑不開,她拖泥帶水的表演動作,不自然的眼神,流露出她內心的尷尬和煎熬。同樣,你也因為不敢和秋水對視,而忘掉了其中的許多唱詞。甚至一旁二胡伴奏的秋先,也拉錯了節奏。你們仨,都不在狀態。

但是,台下的觀眾可不這麽看,他們對你們母子倆的表演,表示出了濃厚的興趣,掌聲、笑聲、口哨聲,不時如潮水般響起。你們的尷尬、出錯,反而是他們快樂的源泉。他們很快忘掉了發電不成功這一回事兒。

在那樣一個民風保守的年代裏,你和秋水的表演,稱得上驚世駭俗。人性使然,越是禁忌的事情,越能激發人們窺視的欲望。雖然知道是在戲劇裏,你們呈現的內容都是不真實的虛構故事,但他們不自覺地把現實生活中你們是母子的關係代入進去,比對著戲劇中的男女角色,似乎你們母子真的在談一場不倫之戀。這是他們反應強烈的直接原因。你能理解村人們的那種興奮和激動,換做是你在台下,估計也會跟著一起起哄、吹口哨。但身在台上,你不得不受到他們的負麵影響,以致好幾次差點兒愣在當場,無法繼續和秋水的對手戲。缺乏表演經驗的你,處理不好這種混雜的情緒,沒有辦法剝離戲劇和現實。直到電燈再次亮起,一身泥水的白子服替換下你,台下村人們的情緒,才切換到正常的欣賞模式。

因為這次不成功的表演,你和秋水以後盡量避免類似的情況再次發生。你知道無論你和秋水表現多麽好,人們依然無法接受一對母子表演情侶或是夫妻。人們的思想觀、價值觀,沒有辦法坦然麵對這樣的事情。也許現實生活中,確實存在那樣的事情,人們也寧願選擇不相信,或是躲避著不去麵對,人們更願意相信即使掩蓋了真相的真善美的事物。後來,如果白子服無法登台,就由秋水一人連說帶唱,你再不敢替代他。為了讓你有更多的登台機會,你們商量著更改劇本,加多一些戲劇中表現母子、父子或是代際更大角色的內容。

隻是,隨著鄧家鋪子以及周邊村落,逐漸被外部世界紛至遝來的各種娛樂方式影響和改造,打漁鼓這一傳統戲曲,變得越來越沒有市場和影響力,終至被人遺忘。你再也沒有多少登台獻唱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