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在鄉村的習俗裏,撒喜糖往往是一件喜事的重要步驟或者**部分,大人小孩都喜歡。在那個物質異常短缺的年歲裏,糖本來就是一個稀罕物,能大把大把地往人群中撒,不僅顯示主人家出手闊綽,而且還能活躍現場氣氛。在鄧家鋪子所有撒喜糖的場合中,新房子落成的撒喜糖,最具有儀式感,也最熱鬧。

你記得小時候,村裏人開始不願意住在采光條件不好,空間封閉的老房子裏,紛紛拆掉舊房蓋新房,或者像你家那樣,另外開荒建房。沒幾年,一個完整的連成一片的鄧家鋪子,漸漸被蠶食掏空,變得千瘡百孔。許多相鄰幾十年的村裏人,為宅基地的歸屬不清,爭奪打罵,吵嚷不休。那時,你不懂得那些老房子的存在,對你和村人們有何意義,你隻知道一有新房開建,很快就有人家撒喜糖。

撒喜糖一般安排在傍晚,那一天新房子建到最高點,建築師父完工即將撤場,房梁搭好,隻等蓋上屋瓦。當然,那樣的熱鬧場合裏,絕對少不了你和李澤權王鐵軍,三個死黨的身影。曰暮時分,披著晚霞的餘暉,你們仨約好,一路小跑著趕去撒喜糖的所在地,生怕一遲到,就錯過了高峰時刻。從新房子打地基,開建,進度如何,每一步你們仨都時常關注,不時互相通報,更新信息,怎麽也不能在關鍵的最後一天,落於人後。

等新房子的堂屋中央擠滿高高低低的人頭,主人見時間差不多,於是向高處某個方向打了一個手勢示意,那感覺有點像戲台上的報幕員,一拉幕布,大戲隨即開羅。屋頂上總共站了六位建築師父,他們分別站在四端,以及屋脊最高點的兩頭,每人手裏拿著一大袋紙包糖。從下往上看,在夕陽的輝映下,他們跨步叉腰挺立的身形,顯得那麽健壯有力,威風凜凜的樣子,就像神話裏的六大金剛。

得到主人的指令後,其中為首的一人,開始扯開嗓子又說又唱起來,另外五人則偶爾附和一下,他們像一個組織嚴密的搖滾樂隊,主唱和聲,分工分明。他們說唱的內容,你已經記不大清,隻知道多為祝福之詞,諸如人丁興旺,財富如水漲,生兒有出息,讀書考頭名,將來當官坐中央,等等,好話說得越多越好。隔著時空回憶,你隱隱覺得他們的說唱,是隨意而為,沒有固定的旋律,卻有相對固定而押韻的歌詞,像山歌,高亢雄渾蒼勁有力,回**在鄧家鋪子蒼茫的夜空。

唱到高興處,下麵的人跟著一起高聲回應,就像一個演唱會現場,歌迷和偶像的熱烈互動。當時你在想,如果這房子蓋有屋瓦的話,一定會在一浪高過一浪的聲音中,被悉數掀掉。很顯然,主人對這樣熱烈的氛圍,非常滿意,他悠閑地站在人群之外,看著黑壓壓的人群,更加眉開眼笑,開心不已。身處一堆鬧哄哄左推右擠的人群中,你完全沒有心思,去仔細聽他們說唱的內容,隻希望盡快結束這樣的儀式,快點開始撒喜糖。對你來說,多搶幾顆喜糖,才最為實際。

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為首的那人,終於停止說唱。他解開口袋,抓起一把紙包糖,隨手往下一撒。那嫻熟的動作,就像一個漁夫站在岸邊,對著一池塘冒出頭張著嘴擁擠在一塊兒的魚群,在撒魚食。一會兒,五彩的紙包糖,天女散花一樣,從高處的各個方位灑落。頓時,好聞的糖果香味,開始在狹窄的空間裏彌漫開來,挑逗著你的鼻翼,勾起你強烈的食欲。你舔了舔舌頭,味蕾不自覺地回味起曾經吃糖時的甜蜜感覺。

你們伸出手,迎接著,追逐著,抓住了哈哈大笑,放進口袋又繼續追逐,抓不住,換一個目標,再繼續追逐。不大的堂屋裏,到處亂竄的黑色腦袋,像一鍋煮沸的水餃,湧動著,咕嚕嚕冒泡。你們說笑著,擁擠著,你踩我我踢你,然後可能演變成笑罵著,哭鬧著,你推我我打你。

在撒喜糖的過程中,也有沒有搶到喜糖的人,他們不甘心,紛紛張開手去找主人要。通常,主人是有預備的,他不會讓任何人空手而歸,那樣一個喜悅的時刻,越多人分享越好。當然,也有鑽空子的人,比如你。明明口袋裏一大把,你也要假裝一顆沒有搶到,可憐兮兮地跟在人群裏瞎起哄。有主人心明似鏡,發到你時,他會故意打一下你的手掌,笑罵一句狡猾的兔崽子,然後再拿幾顆給你。

白子服多次跟你說,他建造你們所住的房子,花費了比別人多一倍的時間和努力,非常不容易,等等。然後接下來,他必定會補充一大通要懂得珍惜之類教育你的話。他這樣絮絮叨叨跟你講話的那段時間,是他人生最為失意的時候。他變得喜歡沉浸在過往的崢嶸歲月裏,芝麻大的小事,也要誇大其詞地訴說一番。你時常設身處地地猜想,既然經過了那麽艱辛的努力,如果他站在高高的房頂,向下撒喜糖,當時的那一刻會是什麽樣的一個心情。一定會喜極而泣吧,你想。

不過,不用你猜想,白子服真的瘸著腿,站上了房頂,並開心地撒過喜糖。他跟眾人說不親自爬上房頂,不足以表達他的心情。那種開懷舒展的心情,比之麵對連綿陰雨時無奈又沮喪的心情,無疑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多年前,鄧家鋪子那場百年一遇的陰雨,三個月以後的某一天,在東方破空升起的一縷虛弱陽光的逐漸逼退下,終於停止了無休止的纏綿,就像一個苟延殘喘的老人,帶著對人世戀戀不舍的心情,終於閉上了眼睛。

三個多月的連綿陰雨,整個鄧家鋪子發了黴,不管是人,還是物。房屋內外,牆壁上,天井裏,到處長滿綠色的青苔,濕漉漉的,幹不透。陽光一來,村人們立刻帶著晾曬發黴心情的開心表情,紛紛打開家門,拿出發黴的被子、衣服,以及各種用具,晾滿了整個鄧家鋪子。人們捏著鼻子,在有著濃重黴味的空間裏穿行,相互嬉笑著比賽誰家的衣服或是被子上,長出的黴點圖案,更為好看。人們的心情輕鬆而明朗,一如幽藍如洗的天空。

一陣風吹過,飛揚的細碎的黃色花瓣,從紅磚窯爐上飄落下來,灑了白子服一身一臉,他煩躁地拂了拂,卻不一會兒又落滿全身。連綿的陰雨,催生了一種不知名的藤蔓,從上到下地纏繞著被風吹歪了的整個窯爐,翠綠而寬大的葉片,密密麻麻地鋪開,然後不知什麽時候,忽如一夜春風來,又熱烈地開滿了細碎的黃色小花。遠遠看,整個窯爐就像一座金黃色的比薩斜塔,煞是壯觀。

白子服可沒有心情欣賞眼前的美景。他覺得那些在陽光下搖曳著身姿,熱烈盛開的黃色小花,正集體向他露出嘲諷的笑容,風中似乎還飄**著它們的竊竊私語。他不服氣地抓住一根藤蔓,用力地向下一扯,頓時掀起一陣花浪,落英繽紛。與此同時,白子服的心底響起一陣咆哮般的呐喊,他不會被打倒的。大不了重頭再來。

為了箍好這個窯爐,他可沒少費心思,它承載著他的夢,一個家園夢。他為之付出了艱辛的努力,想不到卻在最後一步,被一場大雨毀於一旦。他記得在箍窯爐完工的前一天,還是晴空萬裏,暖風輕吹。在一個有著十幾年箍窯經驗的師父的指導下,白子服選好日子,掐定時間,趕在某個時間點完工,並順利點火。

在此之前,在箍窯師父的授意下,白子服買好煤塊,準備了足夠多的大塊木材。箍窯爐,是一個技術活,也是一個細致活,裏麵有許多細節需要兼顧到,磚的擺放位置,磚與磚之間留的空隙大小,夾多少煤塊等等,這些都有一定的講究,要不沒法燒製出硬度合適的紅磚。從高空看,窯爐的橫切麵一白的磚黑的煤,所組成的圖案,簡直就是一個大大的八卦圖。箍窯師父、秋先、秋水,以及白子服,四人花了差不多一個月時間,才把做好的幾萬塊磚,建成一個十幾米高碉堡一樣的窯爐。

封頂並順利點火的那天傍晚,在白子服的極力鼓動下,疲憊不堪的四人,還特意喝了幾杯白酒來慶祝。看著窯爐頂端冒出的嫋嫋青煙,白子服帶著心滿意足的神情,一瘸一拐地回到家,倒頭就睡。

毫無預料的密集冰雹,氣勢洶洶地從天而降,乒裏乓啷地敲醒了鄧家鋪子濃黑的夜,似乎要砸碎這塊沉睡的大地。白子服被秋水搖醒,好一會兒才明白發生了什麽。他一咕嚕爬起床,胡亂地套上衣服,悶著頭就要往外衝。一會兒,他摸著頭沮喪地退了回來,一隻手裏抓著幾塊雞蛋大的冰雹。

等冰雹停歇,白子服和秋水淌著水,在狂風暴雨中趕到紅磚窯爐旁。穩健如山的紅磚窯爐,比想象的堅固,散發著濃重硫磺味的青煙,依然在頑固地升騰,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