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中年柏拉圖

(壹)

一九九六年秋末冬初的時節,大兒子越書明年滿二十八歲,剛剛才打來電話告知其父親:由於市規劃局總工程師辦公室原辦公室主任被任命為副局長,越書明則憑借其自身的才幹和能力,被升任接替為該辦公室的代理主任。之所以,越書明被暫定為代理,是因為其太過年輕的緣故,而組織為了檢驗他的能力,先任命其代理的身份,倘若工作上沒有什麽失誤,便正式升任為總工程師辦公室主任,可謂年輕有為,前途無可估量。

但越文軒一點也沒為大兒子的升遷而感到高興,這才想起妻子已經過世了整整十個年頭,而小兒子越書華的亡故也已接近了四載。

由於是周日,廣博縣中學的辦公大樓內幾乎無人。越文軒之所以會呆在高三年級的主任辦公室,似乎就是為了等待兒子這個沒有約定的電話,當然,這一切隻不過是越家老爺子接聽之後的一廂情願罷了,在此之前他正在俯案練字。那隻兒媳送給大兒子——越書明的大黃狗已經滿六歲,正相伴在主人的身邊,安靜地蹲坐在桌子旁,倒也乖巧忠心。

案台上擺放著一隻鬆花硯,那是大兒子越書明與兒媳杜嬌蕊結婚,小兩口首次回往高廟村過春節,兒媳的父親送給自己的見麵禮。由於常年被墨汁浸染,原本鬆花石質的硯台,已經泛出墨色的亮光。

越文軒回到鎮尺攤開的宣紙前,原本,鎮尺前的筆擱上放有一支蘸滿飽墨的大楷狼毫,但越文軒沉念一想,便換成了筆掛上那杆專門用以書寫小楷的紫毫。往昔間,這位中學曆史老師多是揮毫潑墨,書寫筆韻也多是飛沙走石的狂草,大氣磅礴,自然隨性,意境高遠;但由於大兒子打來的這通報喜來電,令其心思瞬間憂傷細膩,因而決定研練鳳體小楷。

越文軒站在辦公桌邊,拿起這管多日不用的毛筆,圓潤了紫毫筆鋒,撫硯台理順筆尖,一時之間卻是不知該寫些什麽。書寫什麽好呢?越文軒的心中正默念猶豫之時,運腕著力的筆端卻是行墨蒼涼:

十年生死兩茫茫,

不思量,自難忘。

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

寫著寫著,越文軒將筆鋒一顫,淚珠濺落在宣紙上,沿著纖維暈染開來。此時此刻,心境也是浮現出塵塵霧光,仿佛氤氳起了前塵與舊夢,下鄉落戶在高廟村、受到妻子的追求和愛戴、兩人結婚生子、妻子病床托付、獨自撫養兩個兒子長大成人……這一切紅塵往事仿佛就發生在昨晝。想來,一千多年前的大詩人蘇軾為悼念其原配愛妻王弗,在創作這首《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的亡詞時,恐怕也是這般淒絕愴涼的心境吧!

雖然自己與妻子算不上恩愛,但到底是“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正所謂“一日夫妻百日恩”,妻子不僅為自己生下兩個兒子,更是為了支持自己的教師事業,包攬了養育孩子及所有家務的重責,如今也才有了自身在廣博縣中學的崇高地位,特別是受到了高廟村鄰們的尊重與無限愛戴,這份恩情越文軒是無法回報給埋骨於九泉之下的亡妻了。

豈料,越家老爺子將紫毫回筆一收,這上闕的筆墨還沒有幹透,就忽聽門外有人銜接起了這首亡詞的下半闕:

夜來幽夢忽還鄉,

小軒窗,正梳妝。

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鬆岡。

越文軒神色詫異,正抬頭望向房門,手中的毛筆墜地,濺滿了一地的墨點。門內走進來一個女人,恍惚之間,越家老爺子以為是正在緬懷的妻子,但因看清楚對方,越文軒則是一驚,走進辦公室的這個女人,自己熟識,名秦秀珍,是近鄰鎮老秦家的秀才之後,教授初中部語文。兩人基本上沒有單獨說過話,隻是在學校的大會上匯報工作時,偶爾有過少量工作上的交流。

這秦秀珍說不上漂亮,更何況已經人到中年,該是有四十出頭了吧!卻給人一種很舒服的感覺,在廣博縣這種小縣城,這個女人渾然天成了一股大氣,令人感覺如同沐浴在微風之中。

秦秀珍麵帶微笑地走到了辦公桌前,正端視著宣紙上的書法,真心由衷地拍手讚歎道:“漂亮,這字可真是漂亮!原來,越主任也很喜歡這首詞啊?”

“隻是想起了一些前塵往事。對了!”越文軒放下筆,轉向秦秀珍道:“你怎麽知道我在題這首詞?”

“今天是亡夫去世五周年的日子。”然而,秦秀珍沒有流露出絲毫的難過之情,則是嘴角暗含著豁達與溫情的笑容。

越文軒頓時啞然失笑:“看來,是我自作多情了!”

秦秀珍則是搖了搖頭:“同是天涯淪落人——”

的確!兩人同時任教於廣博縣中學,一個是曆史老師,一個是語文老師;一個是年級主任,一個是教學骨幹;一個是城裏知識分子的子女,一個是鎮上書香秀才的後代;一個十年前亡了妻子,一個五年前故了丈夫,兩人皆命薄禍依,果然是同命相憐。

“相逢何必曾相識!但還好,我們不僅相識,還在同一所學校任教。”越文軒也不清楚為何會脫口而出這樣的話語,有點像是在表態自己的心跡,聽起來宛如少年青澀的告白。

越文軒從來沒正式談過戀愛,一直都是妻子對他充滿了崇敬之情,他隻要配合亡妻的愛慕和景仰,婚姻生活便會過得平順且安穩。因為是農村女性,天生便踏實肯幹,也不懂城裏人的羅曼蒂克,隻要能與喜歡的人相守在一起,妻子就已經感到滿足與幸福了,對丈夫也沒有什麽額外的要求,所以越文軒從來都不知曉談戀愛到底是什麽樣的感覺,相互真心真愛喜歡的戀人之間會產生怎樣的化學反應,直到這一刻,他居然產生了一股如情竇初開般怦然心動之感。

“對不起!”秦秀珍抱歉道:“我要去辦公室拿參考書,就不打攪你了!”

越文軒沒有挽留對方,由於他正心跳得厲害,自己也說不出為什麽會產生這種莫名其妙的心悸,對秦秀珍的感覺已然自心底不知不覺地生根萌芽。

如果不是上山下鄉,倘若不是妻子早亡,越文軒就不會遇見秦秀珍這樣的女人——本分裏透露出了知性,更談不上會喜歡對方。但他是一個經曆了人世滄桑的男子,經曆了命運起伏和輪回的男人,知道生命的酸甜苦辣,知曉生活的冷暖自知,更明白自己的人生真諦,因而命運讓他在這一刻注意到了這個女人。

越文軒也說不太清楚,他們之後發生了什麽:有時候,他們一個下課回往辦公室,而另一個則是備課前往教室,兩人在樓道裏相遇,卻是什麽話也不說,彼此相視一笑,似乎一切溫暖與相知都凝聚在了這抹心知肚明、脈脈溫情的笑容之中;有時候,他們帶著學生來到操場上,一個正領著高年級的畢業班,而另一個則帶著初中一年級的新生,相互望見了彼此,內心感覺很默契,那是一種歲月所積累沉澱下來的溫存和內斂。

越文軒把這理解為初戀的感受,既然年少時錯過了愛情的本質,就有必要為自己補上這一課。盡管他並不確定秦秀珍對他如何認知,但這種暗戀的心緒讓他感覺生命充實,更是充滿了能量與陽光。

(貳)

二零零一年的新學年開學,高廟村老沈家的小兒子沈平治年滿十六歲,而這個少年則是以近鄰鎮第一名的好成績,升入進了廣博縣中學。

當時,沈平治不僅人長得高大帥氣,學習成績更是位列全年級第一,可以說是校草級別的風雲人物,自是受到了全校女生們的傾心和熱捧。但他對那些異性統統都看不上眼,其唯一的愛好就是利用午休時間打打籃球,自然是引來了全校為之駐足喝彩的女生們,這也算是廣博縣中學校園內的一道靚麗風景線。

這天,秦秀珍不僅給這個二外甥打來了午飯,還給外甥拿來毛巾,並且親自為其擦汗,看得出來這對姨侄倆的感情很好。由於沒有孩子,丈夫過早去世,秦秀珍將沈平治當作自己的親兒子來看待,特別是沈平治考入進縣中學,又因大外甥沈平凡進城打工,妹妹秦秀珠則在高廟村獨自撫養照顧小女兒沈彥婷,所以秦秀珍自覺更有義務幫妹妹照顧好這個二外甥。

越文軒站在宿舍的窗戶前,正好看到秦秀珍給沈平治擦汗時的情景,姨侄倆的關係顯得融洽而溫暖,心中不免湧起了一股愧疚之情:九年前的那個夏天,越文軒因為家族榮譽,教唆沈暮風自殺一事,就如同惡夢一般糾纏著他,讓他的心靈永世不得安生。當下,眼見這個帥氣硬朗、逐漸展現出其父親沈暮風之骨風及氣韻的少年,並且天天就在自己的眼前晃動,難免愈加深重了其罪惡的心態。

然而,這種灼心一般的焦慮感,越文軒隻能壓抑在心底,甚至他從沒向自己的大兒子越書明透露過分毫,則是不想給家人帶來任何心靈上的煎熬和負擔。更何況,為了掩蓋家族醜聞,越家老爺子不得不采取殺人之舉,這給自己帶來了深徹的羞恥之感。倘若可以用生命為代價,為掩蓋小兒子的醜聞,越文軒甘願犧牲自我,用以保全家族的名譽,但他除了殺人滅口之外,實在是無計可施。

沈平治坐在操場邊的長椅上吃完了大姨打來的飯菜,帥氣地用手背抹了一下嘴巴,便抱起了籃球,回往籃球場上。

“哎!剛吃完午飯,就做劇烈運動,對身體不好!”

“大姨,您放心,我身體壯著呢!”沈平治一邊說著,特意亮出了其手臂上高高健碩鼓起的肱二頭肌,就像是一對小老鼠在皮膚下亂竄:“我再打一會兒,就回宿舍休息。”

秦秀珍拿這個二外甥毫無辦法,不得不疼惜地搖了搖頭,就朝校職工宿舍的方向走來。

秦秀珍來到二樓的走廊盡頭,那裏是一個公共洗衣房,便將沈平治吃過的飯盒,正放在水龍頭下方衝洗,就感覺一個人走了進來。雖然秦秀珍沒有抬頭,卻是已經感應到了對方正是越文軒,手裏也拿著吃完午飯的碗筷來清洗。

由於大家都在午休,因而洗衣房內隻有他們兩人,氣氛顯得有些尷尬。兩人並排弓腰站在水槽前,彼此似乎商定好了一般,刻意地誰也不去看向誰,相互之間沉默的空氣凝滯著甜膩且溫情的曖昧味道,如同年少輕狂時的衝動心緒,心跳竟是“咚咚咚”地強烈作鼓。

越家老爺子意識到自己若再不說話,心就要躍出胸膛,便主動開口閑談道:“那是你的外甥吧?”其表情依然對著默默流動著的水流,努力佯裝出著一副漫不經心的神態。

秦秀珍當然明白對方提起的正是自己的二外甥——沈平治。球場上的那個少年神采飛揚,修長健碩的身材盡惹人注目,其不不僅僅是學霸,還練得一手好球技;但平治的個性太過陰鬱冷漠,大概因受到父親亡故的影響,所以其私底下沒有什麽朋友。

“他跟你是一個村子的。”秦秀珍將衝洗幹淨的飯盒放在了水槽邊,便開始清洗雙手。

越文軒點了點頭:“我知道,他是沈家醫生的二兒子。”

當提起沈暮風的同時,越家老爺子感覺身體劇烈一顫,眼前仿佛出現那天夜晚的情景:高廟村清溪口邊的那片山坡上,沈暮風的脖子掛著一根繩索,被懸掉在了一棵參天大樹下,幽幽****地像是一個鬼魂的影子。突然,沈醫生衝他睜開雙眼,仿佛死不瞑目的樣子,張了張嘴巴,一注鮮血從其嘴角流下,分明是想痛斥指責什麽。

“你怎麽了?”秦秀珍感覺眼角餘光莫名一跳,這樣才抬頭望向對方,注意到越文軒的臉色有些異樣。

“啊!沒事!沒事!”為了掩蓋內在的心虛,越文軒裝作揉眼睛道:“水不小心漂到了眼睛,現在好了。”越家老爺子名正言順地眨了眨有些發紅的眼睛,呲咧出稍有些笨拙的笑容,正笑意濃濃地望向秦秀珍。

他們都是四五十歲的人了,但越文軒笑得像是一個孩子,仿佛一縷陽光下的純真少年,竟是惹得秦秀珍心頭一熱。丈夫離世了這麽多年,她已經很久都沒有這般心動的感覺了,一股暖流跳躥過心田。

秦秀珍連忙低下頭,掩飾有些發熱的麵龐,拿起了水槽邊的飯盒,正準備轉身離開之際,卻是被越文軒用話語攔住。

“你這個外甥很厲害呀!”越家老爺子似乎有意要跟對方多說些什麽:“不僅學習好,運動細胞也發達。”

秦秀珍則是禮貌地回答:“你的兩個兒子也很厲害呢!”當即,秦秀珍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她記起越文軒的小兒子——越書華在其高考那年,也不知得了什麽怪病,被大兒子接進城裏就醫,便再也沒有返回學校了。不想在那年的冬天,從高廟村傳來越家小兒子病逝的消息。學校的老師和領導從上至下,大家都為此感到萬分的惋惜。

沒想到,卻是沈平治打破了這份尷尬,抱著籃球衝進校職工宿舍的公共洗衣房,衝秦秀珍大喊大叫道:“大姨,您在這兒啊!”

沈平治因為滿頭大汗,將腦袋伸到水龍頭下,將水流開足了馬力,把腦袋淋了個精透。隨後,少年就像是一隻小野狼般,晃動著他那顆濕漉漉的腦袋,故意淘氣地將水珠澆到了秦秀珍的身上。越家老爺子沒想到表麵看似陰鬱冷酷的沈家二兒子居然也有如此天真頑劣的一麵,竟是忍不住大笑出聲。由此,沈平治才發現越文軒就在現場,不由自主地繃回了陰冷的麵色,並且直立起了身子,分明有意在外人麵前回避自己單純開朗的一麵。

“不好意思!”越文軒忍住笑意道:“打攪你們的天倫之樂了,我現在就回宿舍,你們繼續。”

沈平治再次將腦袋伸到水龍頭下,是在大口大口地喝水;與此同時,目光卻是乜斜地望向門口,眼見越文軒走出了洗衣房。

秦秀珍帶著沈平治回往自己的宿舍,在路過越家老爺子的房間時,房門微微地撕開了一道裂縫,越文軒見姨侄倆走進了樓梯口的那個房間。

一直以來,兩人就住在走廊的兩端,他們就如同人生的端點,看似近在咫尺,卻是遠隔天涯,不知今生是否能擁有再續前緣的機會。但這樣的表白,越文軒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他與秦秀珍都已不再是情竇初開的少年情懷,雖然同命相憐,但他們卻是擁有各自的家庭。更為重要的是,他越文軒還背負著老沈家的一條人命,因而無論心底存有怎樣的心念及所屬,他都邁不過深埋在其心底裏的這道坎。

(叁)

由於高一年級沒有分文理科班,所以便由越文軒教授曆史課程。

按理說,越文軒擔任高三文科畢業班主任,又肩負年級主任一職,根本就沒有精力帶高一的學生。但他竟特意向校長申請教授沈平治一班,這不免引起了校長的疑惑,他則是準備好應對的說辭:自己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帶過高一年級了,知識點難免會有些生疏,這也算是給自身提供了一個溫習的好機會。盡管這理由十分牽強,但由於越文軒資曆深,所帶班級皆升學率高,在不影響本職工作與任務的情況下,校長同意了他的請求。想來,這也是越家老爺子試圖補償沈家的一種姿態和方式。

這天上曆史課,越文軒正在黑板前講解民國時期的曆史,沈平治則在翻閱《解析幾何》的相關參考書,根本就沒聽講。

越文軒走到沈平治的座位前,敲了敲男孩的課桌,是在提醒上課聽講,但並不想施以嚴厲的警告。沈平治的腦袋微微一動,由於其坐在靠窗的位置,陽光照在其半側的臉頰,明暗出了一股輪廓分明的冷峭氣質。沈家小兒子的目光似抬非抬,已然察覺到了對方指責的神情,卻是沒有一點要收斂的意思。

越文軒知曉這個男孩不太好對付,卻是沒有料到居然這麽不好對付,便反話自嘲道:“好像是我走錯了課堂。”

“不!”沈平治則是幹脆利落地搖了搖頭:“不是您走錯了課堂,隻是我提前自學完畢了您所教授的課程內容,因閑著實在無聊,所以就用高二的幾何來打發時間。”沈家小兒子骨性裏囂張狂妄的這股子傲氣實在是暴露無疑。

這孩子可真是狂妄到了肆無忌憚的地步!越文軒看到沈平治麵前、那本攤開了的解析幾何參考書,正密密麻麻地交錯著空間立體線條及各類弧線,仿佛正是少年腦海裏所充斥著的那些神秘莫測的腦電波,更是人生中那些命運無常的路途軌跡。

越家老爺子倒是沒有特別氣惱,因骨子裏對沈家心存愧疚之情,也就不與麵前的少年計較,依然保持著溫和的笑容道:“這麽說來——你知道這是曆史課?”

“是啊!我知道!”沈平治沒有任何自省的表現,卻是幽幽地抬起頭來,用目光滅了對方一眼,並非是要針對越文軒,而是對待親屬以外的人,沈家小兒子從來都是這般目中無人:“但研究曆史不是我的誌向,我的方向是理科。”

“你是說你要選擇理科班?”

“不僅如此!”沈家小兒子從課桌內抽出了一張表格,拍按在桌麵上,那是一張跳級申請書。沈平治也不明白自己為何會選擇跳級,原本高廟村小學、近鄰鎮中學……總之,有很多次跳級的機會,他卻為何單在高中時選擇跳級,似乎是有意要跟越文軒對著幹,至少在其潛意識裏存在這樣的執念:儼然是在懷疑當年越家小兒子的亡故不明不白,是不是跟父親的莫名自殺存有什麽內在的關聯?!

沈平治隱約記得九年前的一個春天的夜晚,那個看似與平常無異的晚上,越家大兒子越書明形色匆匆,邀請父親去越家給小兒子越書華看病。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麽?為何一向性格溫文爾雅的父親,一提起越書華的病症就會性情大變,向家裏人發火?當下,這個少年正目光爍爍地注視著麵前那個看似德高望重的曆史老師,似乎是要從對方為人師表的身份下探尋到事件的真相。

然而,越文軒將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那張跳級申請書上,一臉詫異的表情:“你要跳級?”他快速掃過了書麵內容:“而且,還準備跳到高三年級理科班?”

“很抱歉!”沈家小兒子卻是一副毫無任何抱歉之色的傲慢:“越老師,我沒有選擇您的畢業年級文科班。”

“那好啊!”越文軒放下那張申請書,收斂住之前的驚訝之態,似乎有心想要看看對方的實力到底如何,也是為了殺殺這個狂傲少年的滿身銳氣:“正好!馬上就是期末考試了,我幫你向高二理科班主任多申請一個座位,如果你能考進前十,我就向校長舉薦你跳級。”

沈平治卻是微微一笑,仿佛一切盡在其把控之中,口氣更是張狂到無法無天:“不!我會考進前三!”

“好!一言為定!”越家老爺子也沒有多說什麽,而是認領了沈平治的軍令狀,順帶抖了抖其手中的那份申請書:“那這個——就由我先代為保管好了!”

很快,沈平治申請跳級一事,不僅在其所在的年級,更是在廣博縣中學引起了爆炸性的效果和談資:整個學校的師生,特別是那些對沈家小兒子充滿了景仰之情的女孩們對此事議論紛紛,簡直是把沈平治當作“學神”一般來崇拜。

那天中午,這個男孩在去往食堂的路上,與高二年級理科班的頭號尖子生——程奧擦肩而過。當時,程奧手中提著家裏保姆送來的一份營養午飯。在那個年代,這麽一個小縣城的家庭居然能雇傭一個保姆,足可以體現出程家的家境殷實。

程奧人長得不錯,臉上有點嬰兒肥,因為家裏有錢,難免追求時尚,喜歡抹滿發膠,頂著一個好萊塢上世紀二十年代極為流行的帆船頭,配上一臉的嬰兒肥,就像是一隻散了形狀的粽子,毫無之後從美國留學歸來時,仿佛被大西洋的海風吹出了輪廓,帶著嬉皮士的雅痞味道。果然,鍍金的效果還是很重要的。

由於沈平治隻關心自己與家人的世界,因而根本就不知曉這位學長在沒遇到自己無意識的較量之前,一直都是整個高二年級理科班的神話。兩人都不會想到彼此會成為此生糾纏不清的勁敵,這不管是在學習較量上,亦或涉及到了兩人成年之後的情感問題。程奧更不會料到:一個月後,會敗在這個小自己一屆的學弟手中。

吃過午飯後,越文軒正在辦公室內批改作業,秦秀珍因為送文件,來到其主任辦公室,正準備放下文件就轉身離開,卻是被越家老爺子用話截住。

“你那個外甥——好像正在向學校申請跳級一事。”

雖然對方沒有抬頭,仍舊埋頭批改作業,但秦秀珍聽出這位年級主任是在跟自己說話,便淺笑盈盈地接住了對方的話頭:“是啊!而且,我已經聽說了——那份申請書在你手中。”果然,這個女人是將沈平治當作自己的親生骨肉來看待,露出了滿臉驕傲且自豪的神態。

“是!”越文軒抬頭,放下批改作業的那管紅筆,點頭承認道:“沒想到消息傳播得這麽快。我和他是有言在先,如果他達到了我們的約定,我就親自向校長舉薦他跳級。”

秦秀珍笑得唇紅齒白,看起來竟是年輕了不少,口氣充滿了疼惜之情:“那孩子就是這脾氣,從來不肯認輸。”

“還是年輕好啊!”越文軒發出垂暮老者一般嘖嘖的羨慕之聲:“正是個性張揚的最好年華。”

“那你認為平治是否能如願以償?”秦秀珍的言下之意是在詢問對方:自己的這個二外甥能否最終贏得兩人所定下的那個賭約?

越家老爺子則是一副保守而謹慎的態度:“一半對一半。”

這個回答既中庸又滑頭,倒也貼合其殺人凶手的身份與心機,將自己隱藏得城府迷惑且不露痕跡。

(肆)

期末考試的那幾天,在越文軒的溝通下,高二理科班的班主任特意在教室最後一排的角落裏加席了一套桌椅,作為沈家小兒子的考試座位,而其前麵的位子就是程奧。想必正是在這一刻,命運如同一道死結將兩人強行地捆綁在了一起。

為了以示考試公開、公平和公正的原則,越文軒作為特約監考老師的身份,代表校長的公正視角,與高二理科班班主任,一起維護考場的秩序。

試卷傳遞下來的同時,程奧根本就沒有回頭,而是將最後一張物理試題抽拍到背後,沈平治正要伸手去接,對方卻是故意一撒手,卷子便順著學弟的指縫飄落在地。沈平治先是一愣,但並沒與之計較,躬身揀起地上的那張試卷。這樣,程奧斜乜著目光,微微偏歪著腦袋,一副傲視群雄的睥睨,完全沒將對方放在眼裏。想來,這位學長認定沈平治再怎麽厲害,就像其之前所誇下的海口能考入年級前三,卻必然無法撼動自己位居年級榜首的地位。

麵對學長的傲慢,沈平治倒也沒放在心上,而是在心中暗暗地叫勁,一定要用自己的實力來說話,將這個狂妄的家夥一舉擊敗,要讓對方輸得心服口服,為自己的慢怠付出代價,並且是失去尊嚴的代價。由於父親的亡故所帶來了一係列致命性的打擊,特別是這些年在麵對高廟村鄰裏們的流言蜚語,沈家小兒子早已將腹黑運用得爐火純青,但這個少年並非已經學壞,本性還是相當地善解人意,隻是在其張狂及驕傲的外表下,更習慣於不動聲色地證明自己,爆發出其內在所默默積蓄的各種能量,這就是沈平治的天生本事和社交手腕,也是他之後很多年行走江湖的必勝法寶。

沈平治為跳級參加高二理科班期末考試一事,早已在校內不是什麽新聞,其他班的學生考試結束後,都紛紛跑來到了事件現場,在窗戶外麵圍觀看熱鬧,卻見沈平治最先答題完畢,並交上了試卷,引起一片嘩然。

在路過程奧的座位時,沈平治故意昂起頭顱,撞了一下對方的課桌,這位理科尖子生的筆下一滑,在卷子上畫了一個大大的叉字。這位學長正要發火,卻見沈平治已經走到講桌前,向越文軒交上了自己的試卷。不會吧?這麽快?程奧心裏嘀咕著,多少對其內心造成了不小的衝擊力,但這位學長則是在心中安慰自己道:這個看似不可一世的學弟就算答題快,但正確率未必比自己高。

沈平治走出教室時,刻意回頭望了一眼,正巧跟程奧的目光相對,令這位學長的表情一愣,看出對方是在朝自己挑釁,臉色不免陰沉了下來。就這樣,雙方於不知不覺間已經拉開了較量的序幕,盡管不為外人所知,彼此卻是心知肚明。

午飯時,秦秀珍來到校食堂,找到了獨自坐在窗戶邊的沈平治,其附近圍坐著十幾個花癡的女孩,正在衝其指指點點。

“怎麽樣?考得如何?”秦秀珍一臉緊張的模樣,簡直比當年自己報考教師資格證時,還要感到緊張與擔憂。

沈家小兒子則是一副自信滿滿的神態:“多說無益,等結果吧!”

就在在大家紛紛以為沈平治的目標是高二理科班的前三甲,但這個少年無比自信的心態卻是要將高二理科班的頭號尖子生一舉擊潰。

這是一個漫長等待的星期,盡管學霸程奧對自己頗有信心,但心中多少感到有些忐忑不安,特別是回想起沈平治那天交過試卷後,這位學弟走到教室門口,回頭在麵衝向自己時,那雙不可一世的眼神,分明滿是掌握了乾坤的狂妄。

這怎麽可能?對方怎麽可能有那麽大勝算的自信?較量才剛剛開始,還沒有亮出結果,就已經塵埃落定了結局?這怎麽可能?……程奧在心裏反複掙紮道:自己萬萬不能輸!這位學長十分清楚:就算沈平治沒有進入前三名,權當做是一次人生挑戰,不僅沒有任何遺憾可言,還能被老師們表揚為勇氣可嘉,畢竟是以弱戰強,兩人不在同一個水平線上;但倘若是自己敗給了這位學弟,則是強者倒輸給了弱勢,自己這臉麵可就丟大了。因而,程奧絕不希望這樣的事情發生。

相對於學長的焦慮,沈平治卻是顯得氣定神閑,已然把握住乾坤,心裏優勢突出明顯。

這天在宣布了暑假具體的放假日期之後,越文軒便將沈家小兒子叫來到了自己的主任辦公室。

“平治,啊!”當即,越文軒似乎意識到這樣的稱呼還沒有經過對方的同意:“不好意思!我可以這麽叫你嗎?”

“不可以!”沈平治回答得十分幹脆:“隻有我的家人,和最親密的人——才能這麽叫我。”顯然,這個少年是在劃清與越家老爺子的關係。

越文軒無聲地笑了起來,似乎既欣賞對方的個性,又覺得這個少年太過狂妄、幼稚且無禮,但到也真實、新鮮、有趣:“你很囂張,也很傲氣,但的確擁有傲人的資本。”

通過畢業班年級主任的這番欲揚先抑,沈平治已經推測自己的成績肯定不錯,卻是裝出一臉的風輕雲淡:“怎麽?成績已經出來了?”此時此刻,沈家小兒子才感覺心跳透露出了些許加速的緊張。

“是啊!”越文軒抖了抖手上的成績單,眼見對方沒有說話,是在等待他的表述,便繼續道:“我已經信守承諾,親自向校長舉薦你跳級。”

然而,沈平治則是不以為意地搖了搖頭:“這是我早就預料到的結果,但我最關心的是——我最終進入了前三名的第幾?”

“你是想知道——有沒有超越你的學長吧?”原來,那天作為特約監考老師,越文軒就已經覺察出沈平治和程奧兩人之間的劍拔弩張。

與此同時,各個年級期末考試的排名均已張貼在學校的公示欄。程奧第一次如此關心自己的成績與排名,趕忙跑到公示欄前,擠進了圍觀的校友,一眼便看到自己的名字位居榜首,露出開心的笑容,以為保住了年級第一的寶座,但因為有些不太放心,便順著排名搜尋沈平治的名字。

然而,整個名單都沒有這位學弟的大名,這令程奧愈加認定自己大獲全勝,便用鼻子噴出冷笑道:“哼!我以為那個不可一世的家夥到底有多厲害,居然連排名都沒上,還敢甩臉子給我看,真是自不量力!”

但在畢業年級主任辦公室這邊,越文軒則是從辦公桌的抽屜裏,拿出了一份高二理科班的年級排名表,排在榜首的即是沈平治的大名。沈平治不僅各科總成績取得了全年級第一,就連其單科成績也是全超程奧,可以說是全麵完敗了這位學長。倘若程奧看到這份排名表,一定會氣惱得吐血而身亡。

“這份排名表僅此一份。”越文軒將其遞交到了沈平治的手中。

果然如自己所料,沈家小兒子發出放肆張狂的大笑道:“看來,這是要給我尊敬的學長留足麵子啊!”

“沈平治,你也別太囂張!”越家老爺子則是一臉笑意濃濃的神色:“這主要是給我的同事——高二理科班班主任留足麵子。”的確!自己所教授的“理科狀元”竟是被小一屆的學生所超越,這麵子上實在掛不住。

“那這張排名表,我就收下了!”說話的同時,沈平治已經將排名表折疊好。

“真可惜!”越文軒的確是一副極為惋惜的表情:“我一直希望,你能成為我的學生。”

“是嗎?”沈平治抬頭望向這位德高望重的畢業班主任道:“越老師,您不想了解我為何一定要學理科嗎?”

“為何?”

“因為我要子承父業,成為一名醫生。”沈平治裝作沒看到越家老爺子的身體一顫,繼續說道:“我一定會查明我父親當年——為什麽要選擇自殺。”

當即,越文軒立馬便恢複了平靜的神色:“那我祝你夢想成真!”也不知道越家老爺子是在祝福這個少年夢想成真為一名醫生,還是夢想成真查找到其父親“自殺”的原因。

“我會的!”

沈平治用他那雙犀利的眼神,正無比鋒利地盯視向越文軒。越家老爺子慌忙地站起身,似乎自己若不做點兒什麽,就會暴露其殺害了沈醫生的事實:“我帶你去你現在的班級吧!”

果然,高二理科班班主任的臉色很難看,像往年一樣,正在向學生們告知暑假的注意事項,特別強調了安全等問題。就在眾人錯愕的目光中,越文軒將沈平治領入進了教室,但該班主任卻是一點也不驚訝,可見其心裏早有準備,便指了指最後加席的那套課桌,正是沈家小兒子考試時的座位,可以想象坐在其前排位子上的程奧該是有多錯愕,有多驚訝,下巴都快要砸落在了地上。

於是,整個教室爆炸開來,同學們議論紛紛道:“這小子不是沒進榜嗎?”

“肯定是考進了前三名,不然校長怎麽會同意他跳級,但為了給我們這些學長們留麵子,所以沒有對外公開。”

“這小子該不會是超過了我們班上的學霸——程奧了吧?”

“哈哈!那就有好戲可看了!”

……

每個人的態度皆不同,有驚歎、有不屑、有疑惑、有懷疑,更不乏有看熱鬧的那一小撮人……理科班向來男多女少,女生們多是歡迎這個叱吒風雲的學弟能進入自己的班級。

程奧眼見沈平治走過自己的身邊,依然保持著那臉不自知的吃驚狀態:“你——你不是沒上榜嗎?”

“這是為了給你留足麵子。”沈平治理了理書包的肩帶,並將那張獨此一份的年級排名表拍按在了對方的課桌上:“這個送給你,就當是學弟送給學長的暑假禮物吧!”

程奧抓起那張排名表,臉色變得更加難看了,一副無法接受的表情:“不可能!這一定是越文軒——”因情急之下,這位學長發現自己的口誤,趕緊更正道:“一定是越主任給你透了題。”

沈平治則是一副懶得搭理對方的孤傲勁兒坐在了學長的身後,這次換作自己根本就沒將這個手下敗將的一切掙紮放在眼裏。此時此刻,程奧的這番呻吟顯得多麽卑劣及可笑。

然而,沈家小兒子完全不會想到,那份排名成績單於九年後,兜兜轉轉繞地回到了自己的手中,那正是程奧於留美準備回國之際,借由沈平治心目中的那朵“永恒之花”,向其所下達的一紙戰書!

(伍)

盡管學校沒有對外公開沈平治的排名,但其位居榜首、碾壓一幹高二學長的事實卻是傳播得沸沸揚揚,甚至廣博縣報紙為了抓新聞,竟是特意跑來學校求證此事,記者還想采訪到沈平治本人,卻是被校方以學生放假為由,推脫掉了報社的要求與糾纏。

秦秀珍除了是初中部的語文老師,也是學校宣傳部的相關負責人,剛剛打發走了那個糾纏不休的記者,正要返往校長辦公室匯報情況,卻恰巧在樓梯口遇見了越文軒:“又是縣報的記者?”

“是啊!”秦秀珍無奈地點了點頭:幸虧那記者並不知曉自己就是沈平治的大姨,不然還不知曉有多煩人。

“那孩子隻是想減輕我妹妹的負擔。”秦秀珍的口氣滿是對這個二外甥的驚喜和疼愛之情。

越文軒則是半開玩笑地試探道:“但我怎麽覺得他總是在針對我呢?”

“哈哈!針對你?”秦秀珍大笑了起來:“是你想多了吧!”

是我想多了嗎?沈家小兒子那雙敵對的眼神時時浮現在自己的腦海。越家老爺子望著麵前的女人:如果她知道是我殺害了她的妹夫,是不是就不會跟我這般說說笑笑,而是對我恨之入骨?!

這是越文軒此生唯一有過心動的女人,看似近在眼前,卻是遠隔天涯,兩人之間所割裂著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及深淵,而在那深淵底部則是長眠著沈平治的親生父親,無論是誰膽敢跨前一步,必定被跌墜得粉身碎骨。由於越文軒的心中對沈家充滿了愧疚之意,所以他想用補償的方式全心愛著這個女人,卻又不知該如何做起。

“我要去校長辦公室了。”

“啊!好!”隨即,越家老爺子想起了什麽:“對了!暑假,你回高廟村嗎?”

“回啊!”秦秀珍點了點頭:“回去看望我父母。”

秦秀珍與秦秀珠姐妹倆的雙親是在一九九五年先後去世的,先是丈夫患上了瘧疾,本以為是普通的感冒,為圖省錢始終不肯去縣裏的醫院就診,所以病情就一直拖了下來,最終竟導致一發不可收拾。眼見丈夫的離逝,兩個女兒也是前後死了男人,跟自己一樣成了寡婦,特別是小女兒不僅背負著巨大的汙名,更是要獨自撫養三個孩子,母親整日鬱鬱寡歡,最終因消弱而病逝,實在是相當不幸的一家人。

沈平治放暑假的那天,妹妹小婷從門廳裏跑了出來,拉住對方的手興奮道:“小哥哥,我聽說你申請跳級,不僅如願以償,更是碾壓了你的一切學哥和學姐們。”

這一年,小婷已滿十歲,暑假結束之後,就該升讀小學四年級了;而大哥沈平凡早就進城開始了打工生涯。

“隻是運氣好罷了!”沈平治的態度總是這般隨性而淡然,如果不是因多年後相遇了愛情,想必他能永遠如此地冷靜下去。

小婷卻是擔憂道:“小哥哥,你該不會由此跟那些學哥學姐們結下梁子吧?”

沈平治根本就沒將廣博縣中學高二理科班的那些學長們放在心上:“我是憑自己的本事和實力考出了這樣的成績,他們就算怨天尤人,也應該多反省反省自己還不夠努力,再怎麽抱怨,也不應該抱怨到我頭上吧?!”

“也是!”小婷一雙崇拜的眼神:“小哥哥,你長得這麽帥,學習成績又好,該是女孩們喜歡都來不及呢,怎麽會找你的麻煩?!”

“我就知道,就知道,小哥哥最帥,最討人喜歡了!”小婷挽住沈平治的胳膊撒嬌,惹得對方哈哈大笑。

“平治回來了?”廚房裏傳來母親秦秀珠的聲音:“趕緊進屋,準備吃晚飯了!”

“好!媽,我們這就來!”

為了超越沈平治,保住年級第一的寶座,程奧整個暑假都窩在自己的書房內埋頭苦讀;而沈家小兒子不是幫母親幹些地裏的活,就是幫妹妹複習功課,盡情享受著天倫之樂,一家人雖苦中品甜,倒也過得十分幸福。

秦秀珍是在暑假的後一個月,來到高廟村的老沈家,因為雙親的相繼離逝,近鄰鎮的老秦家祖屋已無牽掛,所以一到節假日,秦秀珍多是在妹妹這裏度過。

這天,一家人到後山的村塚祭奠雙親,整個山坡都是高廟村專門用以安葬逝者的地方,層層疊疊的包墳和墓碑就像是世界荒涼的盡頭,樹林間空靈著鳥兒的鳴叫聲。安葬在高廟村,這是姐妹倆雙親的臨行遺願,既然丈夫提出了這樣的懇求,妻子當然要全心全意地追隨,姐妹倆費了好大勁兒,才得到了村長的同意,多半也是同情這一大家子的不幸遭遇。而沈暮風的母親,早在兒子被自殺冤枉前病逝,所以沒有聽到那些惡意中傷,也算是一種幸運。

不遠處,可望見越文軒正在祭奠自己病故的妻子,墓碑前嫋嫋升起了縹縹緲緲的縷縷青煙,如同其寂寞寥寥的內在心緒。秦秀珍先是一愣,似乎沒料到會在這裏遇見越家老爺子,兩人隔著重重碑林,仿佛被定格在了時間的縫隙裏,主觀上周圍的一切瞬間被凝固,宛如變成了時空裏一方愛情事件的沉默標本,竟是那麽深沉、悠遠,並且纏綿……盡管兩人都沒有開口說話,卻是似乎正在傾訴著衷腸,能夠聽聞對方心靈所傳遞而來的靜謐之音。

想來,這就是那種柏拉圖式的精神之愛吧!欲說還休、目光含淚、心靜如水、偶起波瀾,彼此類似的命運,擁有相同的克製,深埋各自的苦衷,更是因他們都已不再年輕,害怕這人世間的流言蜚語,其有過各自的家庭與責任,所以雙方都不敢妄自跨越這雷池一步,唯恐將自己和這家庭炸毀得麵目全非,甚至是粉身碎骨……於是,當下兩人心中所泛起的一切漣漪的情感盡在那四目沉默對望的眼神之中。

沈平治因察覺到大姨沒有跟上,連忙回頭,也許正是在那一刻,這個少年便立馬判斷出大姨與越家老爺子的心中早已互生情愫。特別是在這個安埋著無限死亡之地,對於兩個寂寞的靈魂而言,勾起了彼此間同命相憐的悲冷情懷。雖然他並不清楚兩人的感情因緣何而起,但現在的情形表明自己的猜測已成事實。

沒成料想多年以後,兩人在市醫科大學所組建的那座國家重點實驗室——基因治療研究所再次狹路相逢,更是開啟了一場爭奪愛情、保衛自尊、守護愛人的雄性戰爭。

(陸)

二零零六年,沈平治就讀於市重點醫科大學臨床醫學專業七年製本碩連讀的大三。那一年,越家老爺子年滿六十歲,到了國家法定的退休年齡。

由於業務突出,升學率節節高,校長有心要挽留越文軒多任教幾年,但越家老爺子感謝過了校長的好意,則是解釋自己的兒媳快要生了,而自己的兒子又專心忙於工作,隻得由他來幫忙照料外孫。於是,大家都紛紛稱讚越文軒有福氣,校長也不好再強人所難。

上世紀九十年代,正是國企重組的高峰時期,市規劃局為了創收效益,就利用自身的行政資源,與市內某家大型鋼鐵集團,聯合打造了一所直屬於市規劃局鋼鐵工程設計院,其專門負責各類建築鋼材的開發和研製。也是在這一年,年僅三十八歲的越書明就被升任為鋼鐵工程設計院的副院長,真可謂意氣風發,官場得誌。

在正式接到退休通知單這天,越文軒呆呆地坐在辦公桌前,桌麵上的紙盒內是整理好的物品,表示其隨時都可以卸崗離開學校,但越文軒感覺心口處空落落的:十年前,即一九九六年秋末冬初的那個午後,妻子已經過世了整整十個年頭,自己在寫下那首《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的上半闕時,門外響起了詩詞的下半闕,那時候,秦秀珍便走入進了他的心房。

一晃這麽多年過去了,直到現在——當時當刻,越文軒都摸不透秦秀珍到底對自己心懷著怎樣的感情:兩人之間是否已經從普通的陌生人,彼此交往升華成為了中年人的愛情。雖然雙方幾乎沒有單獨相處說過話,但越文軒相信那是一種心靈的交往——柏拉圖式的精神之戀。至少,他是這麽單方麵認為的。

一整天,越文軒都沒有看到秦秀珍,無論是在辦公室、教學樓或是食堂,所以越家老爺子吃過晚飯後,隻得回到宿舍,收拾好了行李。床頭的牆角靠著一口大皮箱,皮革則因為老化而有些開裂,那正是越文軒下鄉落戶時帶來的那口箱子。四十年前,父母把家中唯一可拿出手的這口皮箱拖了出來,擦上蠟油,皮革鋥亮,引來同學們甚為豔羨的目光。但眼下,他們早已返回城裏,成為了大領導、大老板、大企業家……而自己卻孤孤單單地留守在這片流言蜚語的土地上。與此同時,這口箱子也已逐漸變成了這副老態龍鍾的模樣,龜裂的皮革表麵就仿佛自身蒼老的皮膚上匯聚著的皺紋和日漸密集的老年斑,也預示著自己終將回到生命的起始點——進城與大兒子越書明同住。

果然,秦秀珍正站在門口,手裏提著一個袋子,隱約可見裏麵是一個飯盒。

“聽說,明天一早你就要進城。”秦秀珍提了提手中的袋子:“這裏麵是一些吃的,可以在路上吃。”

這就是秦秀珍的臨行告別嗎?突然,越文軒似乎是為了求證女人的心思,居然衝口出勇氣道:“你能跟我一起嗎?”大概因沒預料到對方會提出這樣的懇求,秦秀珍的表情明顯一愣,似乎沒理解到越家老爺子話語中的含義。於是,越文軒進一步解釋道:“我是說——你能跟我一起進城嗎?”到底不是情竇初開的青蔥少年了,經過了人世間整整一甲子的曆練,越家老爺子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麽。

秦秀珍笑了,微笑得像是一個天真無邪的少女,卻是充滿了溫婉沉澱的渾然大氣:“你是在跟我開玩笑吧?”

“沒有!我是說真的。”越文軒第一次主動拉握住秦秀珍的手,女人的身體微微一顫,仿佛被電流擊中了要害,聽聞對方進一步邀請道:“跟我一起到城裏生活吧?”

“那我的學生怎麽辦?”秦秀珍保持著冷靜的笑容,輕輕抹開了越文軒的拉扯。

走廊內亮著昏黃的燈光,這個場景像極了王家衛導演的那部《花樣年華》中,梁朝偉與張曼玉那一連串經典的鏡頭,在那條兩人來來往往、歲月斑駁、雨水湯湯、心緒迷離、靈魂孤獨的巷道內,傳來了時光隧道一般的溫柔低語:如果有多一張船票,你會不會跟我一起走?

想來,電影原本就是一場盛大且隆重的生活秀。隻是秦秀珍沒有穿旗袍,也沒有張曼玉在電影中所流露而出的那般哀婉憂傷及淡淡的惆悵,其嘴角始終保持著綿長的微笑,輕輕搖頭拒絕了越文軒的邀請。就在這一瞬間,他們的愛情如同電影裏的男女主角一般哀怨、憂愁、無奈,雖然相互間取暖,卻又隱忍而克製。但與電影裏婚外情的禁忌之戀而有所不同,他們因相互離逝了另一半,本可以正大光明地在一起,卻是由於各自所處的現實,沒辦法將問題如此簡單化。

秦秀珍如何能不管不顧妹妹一家人的生活壓力,放棄親情的羈絆和牽掛,選擇與越文軒私奔城市。無論這座小縣城在秦秀珍的生命裏印刻下了多少遺憾或悲傷,例如:自己的不孕,丈夫的早逝,父母的相繼追隨,妹夫的受冤,妹妹一家人的生活艱難,甚至曾經瀕臨到窮困潦倒、看似了無希望的地步……但這裏留存著自己的魂兒,這裏更是祖祖輩輩的故鄉,近鄰鎮的老秦家祖屋還需要她的照看,而妹妹這麽一大家子也需要她的照顧,所以這種種牽掛都離不開她,自己不能因為享樂這份黃昏的愛情,就放棄了自己的家人和現有的生活,甚至是那份如影隨形的孤獨之感。

“那怎麽行?還沒寫完呢!”

越文軒正要伸手奪回時,卻被秦秀珍藏在了身後:“沒關係!就留這上半闕最好!”

越家老爺子感覺胸口處的心跳“咯噔”一卡,對方這是什麽意思,將這書寫了一半的詩詞作為禮物,而且那還是一首祭奠原配的亡詞,難道其言下之意是在告知兩人的感情毫無結果,隻能是半途而廢,或者說從來就沒有開始過。

然而聞此,越文軒沒料到:自己反而暗暗地鬆了一口氣,因為他是有愧於沈家的善良,他們老越家虧欠老沈家一條活生生的人命。倘若沈家知曉了,他為保家族名譽,竟是威脅教唆沈醫生自殺滅口,更給沈家老小帶來了如此不幸,麵前這個溫柔善良的女人必定會痛恨他終身。越文軒不要秦秀珍的痛恨與煩惱,而是要她記住彼此間的情投意合。他從來沒有如此安靜、平和地感受到對一個異性的深愛,他說不上那到底是不是男女之情。他甚至對她無欲無求,隻要默默地看著就好,看她流露出溫和的笑意,就已感覺幸福流遍全身。他們皆已經邁入進中年,更何況,他越文軒開始步入花甲,早已褪去了豆蔻年華的青春和羞澀。

越家老爺子進城的那個上午,秦秀珍趕去了廣博縣城的長途汽車站,越文軒剛好將皮箱搬進大巴車下的行李後備箱,其身邊正跟隨著那條養育了快二十年的大黃狗。遠遠地,越文軒看到朝自己走來的女人,就像是從地平線上走來的聖女,日出在女人的背後正在奮力地燃燒,這讓秦秀珍看起來像是一隻火鳳凰。麵前的情景讓越文軒感覺眼角有些濕潤:說不定經過一夜的思考,秦秀珍已經改變了主意。

不想,秦秀珍則是遞給越家老爺子一個牛皮紙信封。越文軒先是遲疑了一下,顫抖著手接過信封打開,裏麵是一頁信紙,字跡娟秀而銘刻,是用硬筆書法題詞著那首《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的下半闕:

夜來幽夢忽還鄉,

小軒窗,正梳妝。

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鬆岡。

越家老爺子明白道:“你還是決定了!”

“對!”秦秀珍點了點頭:“我還是決定了!”

“那你能幫我照顧它嗎?”越文軒摸了摸在其腳邊打轉的那條大黃狗:“阿黃跟了我快二十年,一直陪伴在我身邊,但我進城是為了幫忙照顧即將生產的兒媳,是幫他們帶孩子,所以沒辦法領著阿黃,麻煩你幫我多照顧照顧它。”想必,越家老爺子也是想借此留給對方一個念想,而不至於一別永訣,彼此再無任何牽掛。

女人也不多言,便瀟灑地轉身離開,越文軒慌忙抬頭時,眼見對方正已經飄然遠去,身材窈窕輕盈得宛如少女。與此同時,那隻大黃狗東看看西望望,不知道該跟誰走,越文軒便衝那畜生驅趕道:“幫我照顧好她!”話畢,便頭也不回地走上了大巴車。

這樣也好!兩人的愛情就如同一部散場了的老電影,倘若結局太過純正完美,反倒失去了回憶的韻味。

秦秀珍走出長途汽車站的停車場,多是估摸著對方已經看不到自己,這才定住腳步,默默地轉過身,望向那片來來往往、忙忙碌碌的車場,嘴角流露出了一抹深沉失意的笑容,似乎是在為自己的放棄而感到惋惜,卻又無怨無悔。阿黃則是耷拉著腦袋跟在新主人的身後。

豈料,那條大黃狗竟是忠心耿耿,不顧原主人的拋棄,不久便跑回高廟村,成為了一隻流浪狗,隻為等待原主人的歸來;秦秀珍去往妹妹的家,順便是想要招回阿黃,但因為那大黃狗惦念主人,不肯隨她而去,也就不再強求;最終,阿黃慘死在沈家二兒子的腳下,這些都是後話。

坐在長途汽車的窗邊,窗外是移動著的景色,越文軒掏出那個信封,再次展開信紙,撫摸著信紙上的字跡,卻感覺指腹莫名一硌,分明告知其留白處似乎藏有什麽秘密。越家老爺子連忙將信紙迎向車窗外的太陽,可見詩詞的正下方清晰地印有一串凹下去的數字,居然是秦秀珍家裏的座機號碼。原來,女人將心緒與秘密都藏匿在了這份無言之中,惟有上心之人才能夠發現這個深藏著的密語。

越文軒激動萬分,從口袋裏掏手機,這才發現自己從來不用那種東西,便隨身打開秦秀珍昨天晚上交給自己的那隻飯盒,裏麵是層層疊疊、金黃色的雞蛋餅,雖然被擱置了一夜,但是味道依舊很好。

大兒子越書明到市裏的長途汽車站接老爺子回家,兒媳杜嬌蕊則是挺著孕肚,已經準備好了豐盛的午餐,越書明連忙招呼父親吃飯。

“不急!”越文軒卻是慢悠悠地回答:“先不急。”

“爸,您有什麽需要嗎?”

“我想打電話。”

“是有什麽急事嗎?”

“你就別管了!”

麵對父親的固執,越書明隻得將他領進為其準備好的房間,床頭櫃上正好放有一隻簡易的分機電話。越家老爺子坐在床邊,拿起聽筒,眼見兒子傻站在門口,越書明立馬反應過來,父親是在示意自己回避,便趕緊走出臥室,反手帶上了房門。

越文軒將信紙放在電話旁,手指竟是微微地有些發抖,正哆哆嗦嗦地按下了電話號碼。果然,愛情對於哪個年代的人而言,都伴隨著驚心動魄的緊張感。起伏著劇烈的心跳,三聲電話鈴響之後,對麵傳來了提起聽筒的動靜,但越文軒沒有說話,對方也是沉默安靜,相互肯定知曉對麵是誰,可聽聞對方脈動著心跳,以及淺淺淡淡的呼吸聲,卻是靜默無言。就如同電影《花樣年華》裏的結尾,梁朝偉和張曼玉在電話兩頭的沉默無言,彼此卻又心知肚明對方的存在。

也是在這沉默之間,越文軒慢慢地釋懷:就讓兩人心底的那份情感墜沒進柏拉圖式的愛情漩渦裏也未嚐不可。其實柏拉圖式的愛情,所謂精神與心靈上的愛戀和溝通,則是代表了一種極度絕望的感情,甚至是心靈上的性無能。

因為越家老爺子比誰都清楚:是的!在麵對沈家的贖罪之感,他已經罹患了心理上的性無能,所以他隻能采取柏拉圖式的愛情概念來安慰自己——與秦秀珍這份有緣無份的愛情隻能蜻蜓點水,到此為止。

觸不到的戀人,秦秀珍才是自己這一生最想要得到的女人,但他不能對她說他愛她,不是由於自己已過中年,正在邁向衰老,而是因為上蒼對自己的懲罰,不僅愛上了被害人的大姨姐,使得對方的身份如同惡夢般,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自己所身犯下的那起滔天罪行。想必,這就是自身的報應,更是自己罪有應得。

也許在數年之後,他們還會有再次相見的機會,就算是麵臨著生與死的考驗,也注定了他們此生的命途並沒有完結……

二零一六年五月